本周之星 | 蕭憶:舊事錄(2023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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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蕭憶
蕭憶,本名李陽陽。生于陜北佳縣。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黃河》《延河》《星火》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曾獲《人民文學(xué)》美麗中國征文獎、汨羅江文學(xué)獎、《延河》雜志最受讀者歡迎獎、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等。著有作品集《漫步陜北》《行吟大地》等。
中國作家網(wǎng)2020年總第20期“本周之星”,推薦作品《村莊時光書》。作品被收入《燈盞2020: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xué)之星”原創(chuàng)作品選》。
作品推薦:
舊事錄
維系著我安靜的,是舊的斑駁時光。
季節(jié)的光色,暈染了午后的城市。借著樓層的縫隙,陽光打在淡藍色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這些本來柔弱的光芒,竟一瞬間硬朗起來,像是援軍到來時即將解困的古代軍隊,殺氣騰起,咄咄逼人。
葉片脫離了母樹的堅持,如初出茅廬的稚子,飛向未知世界,它如何也預(yù)料不到,一場霜凍就要來臨。可那短暫的脫韁時光,也點綴了不多的時日,讓經(jīng)歷,乘上馳騁的扶搖。
走在路上,耳畔吹過的,是清冷。我覺得它有時像極了我的心境,多了一些寂寞,多了一些不在意。
有時候,在長期生活的城市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存,它始終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人們川流不息,你來我往,可這一切,絕非我所要的。待得久了,就想著說一些話,親近一些人。于是把自己丟進晚市,不買什么,只是與人擦肩而過,偶爾聽幾句他們嘴角漏出的不著邊際的言語。叫賣聲和討價還價聲,順著我的耳廓,瞬息遠遁。這是我最能親近城市的方式了。
夜色稠密,嘈雜的晚市上點起了燈光。它們或明或暗,照亮的是生活,還有嘴角呼出的熱氣。正是這時,才會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正在與整個世界妥協(xié)。那時的父親,也是這般感受嗎?
十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夜疏風(fēng)時斷時續(xù),吹得窗欞呼哧作響。
月懸暗枝,一片白茫。父親躺在后炕,眼神中少了明亮。他呆呆地望向窗外,月光流蘇般傾瀉而下。他蠟黃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瘦削的身體,淺挪一下,都格外艱難。
深深的皺紋,凝成了結(jié),緊緊貼在臉上。母親時睡時醒,眼睛紅腫。父親的時日不多了。唯有他自己,在暗夜,一直醒著,一直醒著……任疼痛,吞噬身體,父親似已麻木。辛勞半生,最終卻沒跨過中年的坎。
人間蒼茫,諸事蹉跎。
一
冬日的夜里,道路干冷,踩在上面,發(fā)出硬邦邦的聲響。
騾子,馱著采石場的石頭,在月色下的東條(地名),喘著粗氣,緩緩而行。父親手持皮鞭,嘴角叼著紙煙,沉默地走著。
山村的冬夜,靜得出奇。蟲吟鳥嘶,都沒了蹤跡。
父親極善歌唱,流傳在高原古老又古老的信天游,總會在他嘴里,唱出新意。信天游仿佛是他的一種力量來源,然而此刻縱是倦意滿滿,他也不會低聲哼唱,只因夜深人靜,而或有幾聲孩提的哭喊,有漢子一長一短的深鼾,有風(fēng)吹瓷碗墜地的刺耳聲響。
父親駝著低矮的身影,寂然不語。
采石場距宅基地東條,約莫六七里路。道路,安穩(wěn)地擺在溝谷間。父親和騾子,一前一后,踽踽前行。過兩座小廟,三座石橋,四眼水井,然后爬坡向山,便到了東條。
東條是新舍溝村民新開辟的。之前大多住在紅崖渠。開枝蔓葉,人們向西發(fā)展,東條山坡上,就有了一孔孔新窯。父親選了一塊坡地,開山箍窯。窯洞旁,是曾祖父的墳塋。墳塋前,只有方石桌一座,無碑無文,蒿草依依。
新窯地基,父親已經(jīng)挖好。接下來,便是石頭。有了石頭,新窯就有了希望,便可雇石匠,鏨刻花紋,進而砌墻箍窯。
此前,父親一直借住三叔家的偏窯,生活之間,難免磕磕碰碰。父親便下定決心,開辟新家。春種,夏鋤,秋收,父親一半務(wù)農(nóng),一半外出務(wù)工。只余冬天,沒了活計,才可將窯洞大業(yè),繼續(xù)進行。時間,于父親而言,最是珍貴。白天,夜晚的,他都需好生利用。他遠走三邊,騎著人力三輪車,載著瓜果梨棗,走街串巷,一路叫賣。
石頭,被父親碼放得整整齊齊。不論條石,塊石,他都獨自搬上卸下。
終有一年,三孔窯洞的石頭,全部置辦妥當(dāng),父親拿著煙酒,雇請匠人,破土箍窯。一個月工夫,三孔窯洞,威武而立。窯洞的南面,父親又留了第四孔窯洞的位置。
多年以后,父親才積攢夠第四孔窯洞的所需。而院墻,卻是在他入土多年后,母親才延續(xù)了他的構(gòu)想,圈了起來。
只是,自此小院內(nèi),再沒了歡聲笑語。回老家的次數(shù),隨著祖父祖母的逝去,越來越少。有時回去,也亦是草草上墳,不到一個小時,便轉(zhuǎn)身遠去。
大門,鎖著一院的荒草和記憶,漸漸變得頹敗。
那方父親心與血堆砌起來的院落,卻成了我內(nèi)心解不開的結(jié)。
二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父親一生拼搏的血汗,換來的也終是荒墳一座。父親的墳塋坐東面西,在一個喚名為張弘家峁的山坡上,山坡的對面,就是他和母親開荒的邊地。
那年仲春,我踏著雨后的沃土,回到山腰遍布紅棗樹的那顆山頭,紅蔥正郁茂地生長,薤白擎舉著白色的花蕊,臨風(fēng)輕舞。每一寸土地,似乎依然奏響著,童年的鈴音。順著山路,逶迤而行。紅崖上,是橫長的酸棗樹,一簇簇,靈動浩然,別具風(fēng)骨。
張弘家峁,甘草隨處可見。或者是遠走他鄉(xiāng),或者是后繼無人,有兩條梯田,在我記憶中,一直荒廢。
初識甘草,來自父親。那日,父親挖出甘草,褪去雜根,用衣襟輕輕擦拭,淺黃的根莖便顯出真身。父親遞給我一條,說它叫甘草,味道甘甜。隨即,他自己也嚼了一條。甘草入口,那沁人心脾的甜,讓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山的魅力。
集市上商販雖不收甘草,但甘草卻成了我進山的重要收獲。鎮(zhèn)子的集市,逢五開放。平日有時間,我便手持鐵?頭,來到梯田上,挖甘草,挖遠志。甘草的甘甜,長時間滋潤著我的少年時光。
遠志嬌小,要仔細查看,才可發(fā)現(xiàn)。集市商販,不收甘草,只收遠志。甘草就成了烈日高照時刨遠志時的及時干飲。后來,才漸漸得知,甘草和遠志一樣,亦是多年生本草,可入藥,清熱解毒、祛痰止咳。
張弘家峁,傾注了父親大量的心血。
彼時,新箍的窯洞離村子水井足有四里地。早上,只能肩挑扁擔(dān),在鐵桶清脆的碰撞聲中,下山取水,甚是艱辛。于是,父親和左鄰右舍商議,在三牛溝開井取水,而后鋪設(shè)管道,把水引上山,引進院落,人們一拍而合。如今看來,這是一項多么宏偉的工程,它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多年取水困難的難題。
接下來,便是選址。三牛溝原有一水庫,后修建壩地,取土填埋,前后已有幾十年。循著老一輩口中水口的大概位置,人們持鎬頭、鐵鍬、?頭,從一片生滿蘆葦?shù)牡胤介_挖。男人們打炮眼,上炸藥,安雷管,女人們蒸饅頭、熬稀粥、挑水送飯,提供后勤。
只十余日,指頭粗的山泉水,就順著石頭的縫隙,汩汩而出。
人們喜極而泣,水井很快便修筑完工。更大的艱難,是掩埋水管,引水上山。為了不影響莊稼,只能秋收開工。
一時間,山頭人影涌動。嚼甘草又成了人們倦意滿身后,除卻香煙最恬然的享受。
父親身材低矮,在壕溝里方便自如。他被深溝掩住的低矮,只有順著金絲猴紙煙漫出的煙氣才能尋到。經(jīng)過秋冬之交近一個月的努力,壕溝完工。又經(jīng)數(shù)日,壓水管,回土,取水工程即告成。當(dāng)清澈的山泉水順著水管涌出的那一刻,純澈的笑容久久不息。
多年以后,我才深刻明白這項工程之于家庭的意義。菠菜、韭菜、西紅柿、黃瓜、茄子、萵苣、尖椒、西葫蘆,這些新鮮的蔬菜自此走進了我貧寒的家庭,甚至母親還播種了香瓜、西瓜等。那些碩果累累的夏日,母親變著法子給我們調(diào)劑飯食,讓那些瘠薄的歲月,多了諸多溫馨。
清風(fēng)依依,時光茫茫。
父親永眠之地上,那條水管依舊源源不斷地勞作著,那些生生不息的甘草依舊蓬蓬勃勃地生長著,那些鍍滿金色的歲月依舊在記憶之河翻騰著……
三
一列挺拔的楊樹在山坳迎風(fēng)昂揚。
它們整齊站隊,葉茂枝繁,密密層層,守候著高原深處這處偌大的院落。如今,空闊的院落上再也聽不到孩提們嬉鬧的笑聲和瑯瑯的讀書聲。
院落里,承載著太多記憶的老棗樹,孤苦地向天空摸索著什么,皴裂的樹皮,寫滿滄桑。
斑駁的墻體上,還能隱約看出: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鍛煉身體,保衛(wèi)祖國。
這是一所毫不起眼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也是父親帶著對我的無限希望,送我上學(xué)的學(xué)校。
學(xué)校操場上,曾生長著一畦畦向陽而生的蔬菜,它們?yōu)樗奈迕蠋熖峁┲缤聿褪?。那里種植的蔬菜一直都很旺盛,體態(tài)豐盈,隨風(fēng)搖曳。
在單調(diào)的校園生活中,一年一度的運動會絕對算得上是學(xué)校最為隆重的活動。運動會一般在每年七月舉行。每到運動會舉行的時日,鄰近鄉(xiāng)里的農(nóng)人們就會放下鋤頭,換上干凈的衣服,笑盈盈地來學(xué)校操場觀看。
運動會簡單質(zhì)樸,參加比賽的小運動員們,甚至沒有統(tǒng)一的著裝,家庭條件稍好的買一雙回力足球鞋,就是運動會中最大的亮色。
小商小販早就得知了消息,早早來到操場。生意最好的,是麻花攤,香脆可口,著實饞人。父親從皺巴巴的衣兜內(nèi),拿出兩毛錢,然后買一根麻花給我。
運動會的項目不多,田徑和乒乓球是重頭戲。
比賽跑道用白石灰畫出,較寬。父親和我圍站在賽道前,盯著小小的運動員。當(dāng)掛在楊樹上舊犁鏵被敲響后,賽場上你追我趕,爭得面紅耳赤。
乒乓球項目參賽的學(xué)生最多。那時的乒乓球案是用磚頭壘砌的,表面均勻抹一層水泥,但四周早已被侵蝕得皺皺巴巴。乒乓球案旁,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我和父親,忽而屏氣凝神,忽而大聲歡呼。
贏者笑意盈盈,面含春風(fēng),輸者垂頭喪氣,表情黯然。
和父親看運動會的那份熱烈和激情,是出現(xiàn)在我內(nèi)心一幀幀最美的風(fēng)景,那風(fēng)景永遠是那樣蔥蘢。
四
那年,應(yīng)是1998年。
風(fēng),悠悠地從山崖而來。郁茂的野酸棗樹,圓潤得猶如黃豆般大小的青粒,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
父親承包了一塊地,耕了一大片西瓜。
西瓜地被酸棗枝圍得密密匝匝。邊邊角角的劣地,父親還種了一些甜瓜。那年雨水出奇的多,隔幾日便下一場雨,西瓜一顆顆裸露在地表,著實喜人。
六月剛過半,西瓜爭先恐后成熟。父親一顆顆挑選著最好的瓜,搬上騾車,太陽還沒鋪灑下來,就在騾鈴的叮叮咣咣中出發(fā)了。
滾圓的西瓜在父親聲聲叫喊下被小心地抱上坡,為人們對抗夏日增加了底氣。
當(dāng)月色如水,父親才趕著騾車,緩緩歸來。一路清苦,唯有古老又古老的信天游,才能排遣他內(nèi)心的孤苦。于是在遠離村莊的小道上,總會傳來聲聲時斷時續(xù)的歌子。父親嗓音渾厚,清澈,信天游唱得極好。
騾車所到之處,草木和月光一樣,可以享受父親的歌聲。歌聲一邊傳,一邊就變成了歲月。好幾次,我睡在騾車內(nèi),父親的歌聲拍打著我,父與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一直持續(xù)……
又一次回家,院墻里的草子,瘋長。
窯洞門框上的油漆,裂了縫,落了土,有的正在翻卷,有的已經(jīng)掉落。
母親蓋的平房端端地坐落著,里面雜七雜八的物品,不經(jīng)人的擦拭,銹跡斑斑。小院旁邊的那條葡萄藤,那棵夏桃,早早把院落丟棄,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唯有幾株黃花菜和澤蒙花,一年又一年地生長著。
如今,父親的騾車落滿塵埃。被丟棄在墻角,風(fēng)櫛雨沐。那頭蒼色的騾子,早已隱去了身影。遠去的,還包括挽著頭巾趕騾子的父親。
但我知道,黃土高原的褶皺處,閃著白光的路上,那些隨風(fēng)搖曳的草子,那些花開花落的老槐樹,定會記得,父親的歌子。
五
和許多陜北人家一樣,我家門前也有一片棗樹。每天清晨和向晚,都被浮游的煙嵐遮掩。
棗樹是父親親植,父親總說,棗樹能養(yǎng)活了他這一輩,也能養(yǎng)活了我這一輩,還有他的孫子一輩。
春天,父親踮著腳尖,剪掉棗樹的零零碎碎,枝枝末末。他像一個深情專注的理發(fā)師,一刀刀修剪著棗樹。從早上到天黑,剪了一棵又一棵。夏天,父親一擔(dān)一擔(dān)挑水,然后倒進棗樹根部干涸的土地。第二天,棗樹就變得容光煥發(fā),濃郁蒼翠。深秋,當(dāng)瑟瑟的秋風(fēng)輪番清掃著陜北高原的時候,棗樹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起先,黃了樹葉,而后,軟了棗子。紅柳條編就的筐子,像開遍山野的打碗碗花,密布村莊。父親爬上棗樹,將最高處的幾顆棗子,抖了下來。
那一刻,父親也長成了褪去樹葉和果子的棗樹。
棗饅頭、棗黃、黃米棗窩窩……這些甜美的食物,總能讓我的味蕾,一次次綻放。
棗樹是唯一的經(jīng)濟林木,也是父親心頭最牽掛的,直到他彌留之際,依然對棗樹念念不忘。如今,棗樹鮮有人打理,顆顆棗子,散落一地,如同父親最后的那抹憂傷。
十九年前的那個夜晚,正值中年的父親,在病痛中再沒等到遠在百里之外求學(xué)的我,永遠地閉上了雙眼。當(dāng)我再次看到父親時,他無聲地躺在棺木中,再不被生活和病魔困擾。
當(dāng)我漸入中年,總一遍遍在記憶中,不斷追尋父親曾和我一起的時光。
可父親離開我已近二十年,無論我怎樣努力,那些泛黃的時光,都如秋葉般蕭索,有的甚至悄悄剝離了我的記憶……
身后,玻璃窗外的陽光如一盞金黃的茶水,漸漸墜落。一座接著一座的高樓似成了遠山,起起伏伏。
本期點評1:
《舊事錄》是典型的敘事抒情散文,作者以回憶中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串聯(lián)起父親為了生計奔波勞碌的短暫一生,在平淡的敘事中蘊含了無限深情。同時,《舊事錄》也是作者的一次精神還鄉(xiāng),城市之于“我”,始終是陌生的存在,“待得久了,就想著說一些話,親近一些人?!睂τ谕忄l(xiāng)人來說,城市常常意味著寂寞和迷失,是身體的棲息地,靈魂的流離所。作者有意抗拒與城市與世界在精神上的妥協(xié),回憶過往、緬懷父親成了重要的途徑。正如文章的開篇所言,“維系著我安靜的,是舊的斑駁時光?!?/p>
作者選取了父親生前幾個生活截面,用帶有歲月發(fā)黃印記的語言描繪了記憶中的舊時光,特別是父親操持生活的種種艱辛,貧窮卻不乏溫暖,慘淡也飽含希望。這種屬于作者個人也屬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經(jīng)驗很容易引起讀者的精神共振。貧窮曾經(jīng)是困擾我們這個民族幾代人的集體記憶。我們的父輩祖輩為了生存,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千方百計地揮灑汗水,辛勤耕耘,生于斯,長于斯,也歸于斯。他們用昨天的付出給了我們今天的希望,但他們自己卻在時光中漸漸遠去,甚至在我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所留下的,不過是漸趨傾頹的老屋和枯草中的一處荒墳。這種帶有宿命感和悲劇意味的生命經(jīng)歷構(gòu)成了我們審視自身和生活的重要精神資源。
《舊事錄》是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也是對時間的思考,是經(jīng)歷了歲月的歷練和生活的打磨之后,對生命意義的探尋。時光是殘忍的,它帶走了一切;時光也是慈悲的,它接納了一切。我們懷念過往,有時從中回味到快樂,這是時光的饋贈。一如作者回憶起與父親在鄉(xiāng)村學(xué)??催\動會的情景,父親于艱難生活中罕見流露出的快樂和激情,將是長久慰藉作者心靈的良藥。
這篇散文貴在情感和經(jīng)驗的真實,作者將長久徘徊于心頭的人和事訴諸筆端,是內(nèi)心情感的一次釋放,也是生命的一次成長。惟其真實,所以可信可感,畢竟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總是不乏這樣的時刻。
——張俊平(魯迅文學(xué)院教學(xué)研究部教師)
本期點評2:
“借著樓層的縫隙,陽光打在淡藍色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這些本來柔弱的光芒,竟一瞬間硬朗起來,像是援軍到來時即將解困的古代軍隊,殺氣騰起,咄咄逼人?!背踝x蕭憶《舊事錄》,對寰宇間萬物敏銳的捕捉力,一下子吸引了我,讀下去靜水流深,便感受到作者對生命獨到與深切的體悟。
把自己“丟”進晚市,只憑幾句人們嘴角不著邊際的言語,作為最親近城市的方式……這樣細微的體察,即使被生活撲打遲鈍的人,讀了恐怕也會揀起一縷似曾相識的思緒,神經(jīng)的末梢震顫不已。然而市聲,卻瞬息遠遁。
維系作者安靜的,是斑駁舊時光后的潛藏。
千溝萬壑的陜北高原,賦予了居人獨特的氣質(zhì)。清溪一般安寧流淌的《舊事錄》句子,不時擎舉黃土醇厚的腹語,又不乏幾分冷峻的筆調(diào),甚而蒼涼、悲壯的氣息。拉開時空距離的遠觀、靜望里,填充塬、梁、峁、溝間時隱時現(xiàn)的人事景物的,卻是作者熾熱的情感。信天游響起時,“好幾次,我睡在騾車內(nèi),父親的歌聲拍打著我,父與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一直持續(xù)……”正是渺小個體與自然環(huán)境、與不測的命運抗?fàn)幭?,人間深情,猶顯珍貴。
犁鏵劃過黃土的黃。不久前采訪了引水上山村民的我,曾眺望遠古臺駘氏的祠廟,為幾千年來水利艱辛感慨。引水一事,足見文中主人公的魄力,這該是農(nóng)戶平凡一生中的大事了?!案赣H身材低矮,壕溝里方便自如。他被深溝掩住的低矮,只有順著金絲猴紙煙漫出的煙氣,才能尋到?!币粋€黃土高原農(nóng)民的堅韌不拔立于紙上。這又讓我想起冬夜山中父親牽騾的特寫鏡頭,作者通過“而或有幾聲孩提的哭喊,有漢子一長一短的深鼾,有風(fēng)吹瓷碗墜地的刺耳”反襯的極度安靜,這靜穆中沉積的悲歡,會使某一年春日飛起的信天游,高穿云海,又繞著黃土窯洞不絕如縷。
為讀者展示的,還有一幅陜北的民俗畫卷。
語言干凈有力,間雜短小精悍的對句,增添雋永。又不時寥寥幾筆,傳達出一石一木的風(fēng)骨氣度。
不過偶爾,詩意的語句稍顯冗余。作者亦可嘗試,從某一個回憶的谷口深入去寫,對父親與高原鄉(xiāng)親們的精神世界,做更深入地挖掘與表現(xiàn),使文章更加豐厚。
——盧靜(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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