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3期|程舒穎:小說二題
導 讀
本期“發(fā)現(xiàn)”欄目推薦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程舒穎的短篇小說《逃跑的人》和《追隨》。如兩位推薦人所說:
程舒穎是一個逃跑的作家,從學生寫作里逃跑了出來,跑到了一片開闊之地,開始在仰望里尋找現(xiàn)實與歷史的點滴真實……她通過敘述完成了對父輩和祖輩的追隨,讓自己的寫作離開了校園,來到廣闊現(xiàn)實和深遠歷史的門口,開始東張西望,所以她也是一個追隨的作家。
——余華《一個逃跑與追隨的青年作家》
敘述人不是憤怒的、叛逆的孩子,當然,也不是言聽計從者……她有她的懷疑與困擾,她冷靜地旁觀,以平等和克制的聲音講述。
小說里的每個人仿佛都有著灰撲撲的臉龐,需要仔細辨認,而辨認需要耐心打量,需要抵抗時間的磨損。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的寫作者,開始擁有了她獨特的敘述視角。
——張莉《“埋藏”的秘密與自由飛翔的翅膀》
程舒穎,女,1999年生,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文學院,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碩士研究生。曾于《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西湖》《青春》《文藝報》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和評論。曾獲第二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之星”銀獎。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
小說二題
文|程舒穎
· 追 隨
我的外公李德厚從麻紡廠水塔的梯子上下來之后,終于決定告訴自己的姐姐,我的外婆紀文秀已經去世了。他花了很長時間做出這一決定,天還沒亮的時候,他順著梯子爬上去,坐在差不多水塔中間的高度,直到黃昏浸染一切。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瑟縮在棉大衣里,在地面上和水塔一起投下影子,萬物靜止,好像他的時間也結束了。
是小姨最先在水塔上發(fā)現(xiàn)李德厚的身影,她流著一頭汗,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我和媽媽跟在她身后。水塔外是一整片倒閉的工廠,腳下還有一條堆放著垃圾、散發(fā)著臭氣的蜿蜒小河。小河本來是大河,在工廠倒閉后的幾年里,大河帶走了一些人,流動的去處被封上,留下一個細小的口子,河水一下子少了一半,變成了小河。
李德厚父母在他幼年時死于饑荒,李德厚的姐姐,我的姑婆,是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之前給外婆上墳時,我看到李德厚在墓碑上刻下的紅名字,因為不知道自己生日,旁邊寫的鬼節(jié)三月三。李德厚從水塔上下來后,宣布自己要回老家,媽媽和小姨都沉默了,但由于害怕李德厚再次爬上水塔,不知道是她們中的誰先點了頭。小姨說要陪他一起回去,李德厚擺著手拒絕,毫無商量的余地,從衣柜抽了一個包,低頭收拾行李。媽媽在門口堵著,不讓他走,他甚至出不了臥室。妥協(xié)之后,她們選定我陪他,實際上是看守,李德厚勉強同意了。路上我?guī)屠畹潞裉嶂?,問了他幾句話,他只是應答,坐到車上時,我們就像兩個陌生人。
終于,車到中途時,李德厚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和我說起話,我甚至有些緊張,怕他要隨時自己下車。然而他告訴我的是,他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比如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他跟著學校隊伍,到北京一兩個月,住在東四十條,還參觀過我們大學,搞大串聯(lián)。他記得那時廣場上的人們排著又長又寬的隊,能看到城樓上的毛主席向他們揮手,他在其中欣喜地昂著頭,大踏著步子,感到周圍是一陣人群形成的暖流。之后他又去過廣東,站在深圳畫的圈旁,清澈又潮濕的空氣中,看著那里許多剛剛興建的低層樓宇,比起鎮(zhèn)上的也高不了多少,感到自己的命運即將發(fā)生改變,心情也是相同。
李德厚家鄉(xiāng)位于豐樂河、杭埠河、小南河交匯處,連接三個縣城,其中一個就是他后來棲居多年的縣城,那里更為發(fā)達,新修建了很多工廠,從北京回來后,他沒有回家,選擇成為當地麻紡織廠光榮的一員。進了寫著鎮(zhèn)名的大門樓,就能看到一條寬闊泛綠的河,如主干道貫穿著所見之處,各種各樣的船只像車輛一樣在上面行駛。陸上建筑,白墻青瓦,檐角飛起。我們踏著的狹窄道路,鋪長條青磚,縫隙里長滿了苔蘚,道路交會的巷口,最細處只能走過一人。
這條街上每戶人家門口掛白色紙糊燈籠,一面寫姓氏,一面寫家族門屬。有的寫郡,有的寫堂,李德厚停下步子仰著頭,一家家看去,我以為他在街上尋找姐姐,但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幾乎在每一家門頭漫游。李德厚說,這里堂小郡大,他所在的隴西郡是大家族,還有仁愛堂,是小家族。他們家以前在街上賣爆竹,店面在“土改”時被收,走到原址時,看到里面短頭發(fā)女人戴眼鏡,四十多歲樣子,穿著印紅粉牡丹的圍裙,向人吆喝叫賣茶干。李德厚沒有像我想的那樣去和女人搭話,甚至還加快了些腳步,目不斜視,在路上筆直地經過,我只看到一個寫著“隴西郡”的白燈籠,灰撲撲地蕩在門頭。
李德厚的姐姐家原來在一條巷后,沒有河流的大片寬闊地帶,已經是現(xiàn)代小區(qū)的模樣,鐵欄桿圍著幾排高樓。保安在小屋子里低頭打瞌睡,我和李德厚等在小鐵門的入口,直到里面有人出來。在敲姐姐的家門前,李德厚就對我說,不要多話,她有神經病。等門打開時我屏住呼吸,看到一個矮小的老人,整張臉縮成一顆棗,短發(fā)全部豎起來,如同一團灰白色的火焰。她的嘴抿著癟下去,蠕動著,見到李德厚和我,開口卻沒有打招呼,只是熱情地問著吃沒吃、多久來的,護工從廚房匆匆趕來了,扶著她顫顫巍巍躺回床上。
李德厚解釋了很久,他是她的弟弟,而她一直說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她又問李德厚,那你哪里來的?李德厚說,麻紡廠要拆遷了,他從口袋里取出錢包,關節(jié)粗硬的手指捏出一張粉紅色的票,顏色恰似我小時候喜歡的糕餅的油紙。他姐姐就說,新房子不要給小孩,自己換大房子住,以后她會搬過去和他一起住,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一躺下,不再與李德厚對話,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她的孩子,那些故事我已經聽過。女兒去了北京,出人頭地了,現(xiàn)在她住的樓房是女兒買的,但兒子很早就去世了,剩一個孫子,她想把街上的祖宅給他,女兒不肯,說護工的錢也是她出的。其實她的孫子很早就去外地了,她還以為他在街上住著,隨時會回來。
李德厚靜靜地看著她,點頭,幫她整理下靠在背后的枕頭,我不確定他是在聽她說話,還是只是盯著她的臉,我想起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外面的院子落下來什么,樓上晾的米黃色的棉毛衫,沉甸甸地發(fā)出響聲,像一只落地的動物。李德厚的姐姐要出去看,端來茶的護工攔住她,茶水灑了一地,濺到我的腳上,又慢慢流淌進床底。護工捏著她的胳膊,想要罵她,但最終只是皺著眉頭去撿杯子。姑婆不說話了,安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還能看見眼球在眼皮下滾動,嘴里念念有詞,像是一段經文。
護工告訴李德厚,他姐姐以前瘋狂地拜神,給當地寺廟捐了許多香火錢,可是兒子死后,她就再也不信這些,最近又開始信,是因為她的腿壞了。她去年被診斷為抑郁癥,從二樓走廊往院子里跳,裝了一個人造關節(jié)。她不愿意坐輪椅,在家里擺了神仙,聽廣播里念經。那神仙像是一位穿著紅粉褙子墨綠褶裙,飄著緞帶的女性,慈眉善目,白色陶瓷皮膚,笑盈盈的,不同于其他許多神仙,她的手垂下,手里空無一物。
李德厚的姐姐閉上眼睛,呼吸越來越平緩。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終李德厚準備帶我走,就像年輕時一樣,再一次逃開他自己的決定。而當我們就要走出房門,李德厚的姐姐突然醒來,從床上坐起,聲音洪亮地喊我們留下吃飯,李德厚擺手,推著我出去。他姐姐又問,明天還來嗎?李德厚說,下午就走。她突然叫了一聲,德厚,問他,你和文秀怎么樣了?李德厚不打算坐回去,垂著手站在門口,低聲告訴她,文秀已經去世了。
我看見李德厚姐姐的嘴唇在微微發(fā)抖。她說,我真作孽。她瞬間換了個人,清晰地吐出每句話。她彎腰,幾乎是折疊著身子,把自己往靠墊上移了移,想要下床,說,我得拜拜。護工按住她,不讓她亂動,說你再折騰就要死了。她們糾纏了一會兒,護工死死捆住她的手,等她不再掙扎,又輕輕撫摸她的手背,蓋好她的被子。李德厚始終沒有走過去,我用余光瞥去,他的雙眼發(fā)紅。等他姐姐終于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沉默了,直到她說,英子搬回古南街了。李德厚怔了一下,她又重復了一遍,臉上所有的線條都呈現(xiàn)著向下的趨勢,她說,英子搬到古南街了。李德厚點點頭,說,好。他姐姐又說,要拜拜。李德厚最后點了一下頭,終于帶著我離開,他的步子很慢,出門時擤著鼻子,本來被他聚攏在頭頂的頭發(fā)被風吹散,我看見他幾乎沒有頭發(fā)的一塊頭皮。
當我跟著李德厚進了仙姑廟,看到這里的黃泥子墻時,仿佛回到了那面相同高矮、幾乎熏成全黑的墻壁前?;鹧嫒紵?,黃裱紙的碎屑飄走,黑色的焰芯指向另一個世界。紀文秀下葬的那一天,李德厚整理著剩下的紙,讓我對她再說說話,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希望她不再有任何感覺,也就不會再有任何疼痛。我討厭燃燒的氣味,也從來不相信彼岸真的存在。而當我現(xiàn)在走進廟里時,看到墻壁前的紅花酢漿草和小青菜種在一起,貍花貓在墻頭蜷臥,墨色的香爐前,人們擁擠在院子里,吵鬧著祈福新年。香火味中的空氣也是如此渾濁,我恍惚感到這或許就是黑墻對面的另一個世界。這里的石牌寫,光緒二十五年,江西一位女道長到老字號中和祥糕餅店顯靈,后院金光閃爍,設仙姑牌位。牌位前小銅爐里插滿了香,燒完的灰掉在桌上,摔成幾截。我四處尋找著仙姑的塑像或畫像,只看到一個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一雙玫紅三寸繡鞋。
英子的全名叫洪蘭英,是一個全家人遮遮掩掩的名字,李德厚告訴女兒們的說法是,她是他的中學同學,她家于他有恩。而媽媽和小姨都知道,在英子父親古南街的宅子里,李德厚在和她訂婚的儀式上,沒有進門,半路神秘地逃走了。有人說看到他跳進了豐樂河里,能憋很長時間的氣,一直看到水面有氣泡冒出。有人說他躲在粉蒸肉菜館的廚房里,那里肥胖的廚師圍著油膩的皮圍裙,將他輕易地隱沒其中。更多的人默認,李德厚在洪蘭英父親的幫助下外出求學,其實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說他逃走只是為了敗壞他的名聲,逼他回頭。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洪蘭英父親,在流言蜚語和女兒一直未嫁的遺憾中,患病過世了。
李德厚的姐姐在這里獨自承受了一切,而她受到的所有指責,未來都以尖酸刻薄的攻擊,還在我的外婆紀文秀身上。紀文秀是家里派出參加上山下鄉(xiāng)的青年,和李德厚在隔壁縣的麻紡織廠自由戀愛,她剪著短短的頭發(fā),強健的身體可以搬重物、挑糞桶。李德厚的姐姐說她是男人婆,不流月經的人,“比英子差到哪里去”,紀文秀看都沒看李德厚一眼,只是沖過去,和她扭打起來,拽她的頭發(fā)。最終是李德厚的姐姐逃了出去,紀文秀警告她,“一輩子別想再見二次”。
也許就是從那之后,李德厚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過去的生活在這個新世界里也追上了他,讓他再也無法和兩個最親密的人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和解。在我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回過老家,在自己的家里也是近乎隱形的人。那時工廠還沒有倒閉,李德厚還沒有退休,即使他下班回來,和家人也很少說話,否則就是與紀文秀爭吵,然后讓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占據生活里的大部分日子。白天太陽好的時候,老房子暖黃色的空氣里,對我來說,只有外婆和小姨的聲音。
我的媽媽很早就去外省的大城市當小學老師,只會在每個假期,給我?guī)Щ厮龥]收的一大桶班上學生的玩具。外婆因為年輕時在路上狠狠摔過一跤,腿腳不好,總是讓小姨帶著我出去玩,小姨就騎著一輛外婆以前的女式自行車,馱著我到處跑。我有時候坐在車籃里,有時候在后座抱著她的腰,人們都以為我是她的女兒。
在小姨出嫁前,我不記得她談過多少次戀愛。每幾個月,就會有不同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他們有的頭發(fā)長長的,穿喇叭褲,個子比小姨還矮,有的戴墨鏡,梳著刺猬頭,叼著煙見了外婆,
被趕了出去。他們都喜歡在縣城最高的百貨大樓給小姨買衣服,多半是紅色和淡粉色,有時是鮮艷的明黃,袋子里還有一些皮筋、花鉛筆、有香味的橡皮,都是給我的。早些年外婆勸她趕緊安定下來時,她嗤之以鼻,幾年后她居然單身了大半年。最后她和一個高中同學結婚,上學時他就對她表白過。
大概只過了兩三年的樣子,他們的婚姻就失敗了。不過不同于媽媽,小姨之后一直都不是一個人,經常會從住處回來看我和外婆。外婆經常問她住在哪里,小姨支支吾吾,為了轉移話題,她就問我,過得還開心嗎。我就說在樓下玩的時候,工廠里的男孩總是欺負我,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把沙子往我身上抹,這時外婆拍拍我,讓我別再說了。后來,外婆不再讓我去樓下工地,自己一瘸一拐地拉我去別的地方玩。我們冬天去工廠活動室外、石頭做的乒乓球臺上堆雪人,夏天去還清澈的河邊摘荷葉,我把荷葉舉過頭頂,假裝自己是躲在下面的一只青蛙。
……
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第3期
· 逃跑的人
如果時間來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父親十六歲,他會出現(xiàn)在新疆烏什塔拉,一個核試驗基地旁。父親正在戈壁灘上和大部隊一起拉練,每天跑步五公里。他穿著白色的老布背心,因為多天沒有換洗而發(fā)黃變硬。行程過半,大部隊已經消失,戰(zhàn)士們零零散散,氣喘吁吁,有的則在班排長看不見的地方勾肩搭背,互相攙扶。我父親身姿矯健,背闊肌寬厚,上半部分前傾,健步如飛。他的面前和身后已經都不見一個人,于是停在了戈壁灘的一處斷崖前,看見了令他銘記一生的畫面:遠處低垂的落日,厚重的橙紅色,有著不刺眼的、邊緣清晰的輪廓,在那片矮到近人的天空上燃燒。
遠處吹來了一陣風,那太陽的邊焰被吹動,朝我父親撲面而來,他寸頭里緊抓著頭皮的沙礫被吹得松動,突然感覺胸前有一種裸露的寒冷,下一秒又因為太陽的直射而熾熱起來。他的背心明明浸透了汗水,卻因為瞬間被太陽曬熱、被風吹干而像紙片一樣破碎,碎片有的被吹到他的身后,有的落下崖去。我父親摸了摸他的深綠色滌綸短褲,同樣因為潮濕而過于厚重,于是他把短褲脫了下來,攥在手里,把里面的水擰干,繼續(xù)向基地跑去。
一天的訓練結束,父親回到宿舍樓時已是黑夜。父親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至親好友陳貞德睡在他的上鋪。那個鋪位本來屬于我父親。為了方便夜里叫人換崗,又或許是為防止有人偷偷摸摸逃跑,每個鋪位都貼上了無法被撕下的名牌,晚上睡覺不許拉窗簾,巡邏的手電筒在半夜來回往里照。而不遠處核試驗基地的燈光,也在同樣的時刻悄悄潛進房間。后來我父親描述,那是一種沒有溫度的光,和會發(fā)熱的白熾燈光完全不同,白得有些發(fā)藍。在上鋪時,當他側身朝里,那片光就投在白墻上,再反射向他的臉,他覺得胡須都因此放緩了生長。胡須或許還是小事,他在被子里摸了摸他身下的那個物件,又搓了搓,反復數次,都沒有硬挺起來,頓時冷汗出了一身。
為了換鋪,我父親、陳貞德曾和班長大打出手。班長敲著父親鋪位上的名牌發(fā)了火,把他的被子扔出窗外,喊著不睡就滾。是我父親先動的手,班長穿著迷彩短袖,被打后捂著眼睛,指著我父親的鼻子撂下狠話,他媽的這個狗蛋處分老子讓你背定了,看看他媽的你狗命長還是老子命長。話音一落,血成一條細流,順著他手指的縫隙流下,再鋪展染紅整條胳膊,讓我父親頓時不知所措,招架不住,也只能他媽的他媽的回罵,手里卻還不敢停下,只是不知道拳頭該往哪個部位揮。
宿舍四人剩下一個,因為老被班長敲頭但面無表情,外號方鐵頭,此時也站在一邊,身子盡量往墻角的陰影里縮。陳貞德一把將他領子提住,人拉到跟前,對準腦門一頓亂拳,方鐵頭還是沒反應過來,好像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竟在那不動,任由陳貞德?lián)]拳。陳貞德見狀,對他道一聲對不住兄弟,也朝方鐵頭的眼睛揮了過去。方鐵頭的眼珠好歹柔軟,痛了就立馬號叫出聲。此時,巡邏兵手里的大手電筒一下子射進窗戶,炮一樣粗細,光也強烈,把幾張臉都照得慘白。陳貞德集中精神,忍痛咬破食指,把血抹臉上再回頭,盯著那道強光后面看不清的黑影,臉上表情夸張地驚懼,心里卻明白,這事成了。
被放出狹小漆黑的禁閉室時,父親和陳貞德的身上都有一股尿騷味。一見面,陳貞德就問我父親,檢討怎么寫的,父親笑著,神神秘秘地說,我舉報陳貞德同志為了不讓戰(zhàn)友背處分,故意打人。陳貞德也笑,說,寫得好,這叫法不責眾。一同出來的方鐵頭在后面聽到,踢了他們一人一屁股,兩人都沒還手,捂著屁股跑。一直到了人多的地方,幾個人自動列成一小隊,整齊劃一,隱入大部隊的人群中。自此之后,陳貞德變成了我父親的上鋪,那冷硬的白光終于反射在他的臉上。我父親和陳貞德在食堂吃飯,還偷偷問過他那個東西的情況。陳貞德不顧周圍人的存在,故意放大聲音說,硬得很,梆梆硬!舉起自己的手臂,好像他的那個東西比肱二頭肌還硬。
但后來,不論是白天那片熾熱的日光,還是晚上核試驗基地發(fā)出的白光,在我父親的臉上都只滯留了一年。在一個無法察覺其重要性的普通訓練日后,一輛黃色迷彩越野車,掛著紅字頭的車牌,拖著又濃又黑的尾氣停在了他們面前。從后排走下的人穿靴子、戴墨鏡,肩章兩杠兩星,連長列隊,帶著戰(zhàn)士們喊完“首長好”之后一片寂然無聲,太陽照射地表干裂。首長站定,眼睛掃視一圈,抖動著手里干干薄薄的一張文件,向這群年輕的戰(zhàn)士用帶有鄉(xiāng)音的嗓門大聲宣讀,斷句凌亂而不知所云。最后他合上那張紙,應該沒有讀完,清了清嗓子,說出了一個宏偉的藍圖,如同領取巨額彩票的簽字書,緩緩在他們面前展開:發(fā)射基地需要基地輸送人才,報名留下、身體素質達標的戰(zhàn)士們將改變自己的未來,成為航天員、工程技術員,歷史偉大的一部分。以后發(fā)光的,將不只是那座核試驗基地,而是連同著數千里整片被照亮的戈壁灘。
父親自小恐懼火焰,在中年之后他甚至難以直視傍晚已不刺眼的太陽。他解釋他堅決離開的最大理由不只是他偶然得來的小道消息,還有那即將可能燃燒的火箭尾焰,一定會比核試驗基地的白光更加刺痛他的眼睛,和之后的整個一生。他也決不會沒有告誡勸阻那唯一的同鄉(xiāng)、至親好友陳貞德也徹底遠離那片土地。第二天是最后一輪體檢,醫(yī)生手上的小手電照過我父親的鼻孔、喉嚨、他后槽牙上圓形的齲壞,和身上其他有孔洞的所有部位。當燈光照射我父親的眼睛,他突然不住流淚,那次照射后,我父親的眼睛再也不能直視過于強烈的光源。在朦朧的淚光中他看向三米外的c型視力表,醫(yī)生指向1.5的那一排,然后是1.0,我父親不住搖頭,一直指到0.4,他突然把食指往天上指去,c的開口朝上。
當天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陳貞德與我父親一班巡邏,陳貞德手里拿著粗大的手電筒,突然照在我父親臉上,我父親又一次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眼白光被晃得摔倒在地。陳貞德嘲笑他,怎么連他媽手電光都怕。父親坐在地上,用手擋著眼睛,問陳貞德,體檢過了沒?陳貞德說,過了。我父親說,我沒過。陳貞德把他從地上拉起,甚至幫他拍了拍迷彩服屁股上的沙子。在那條返回基地的石子路上,白頭鹀在干枯稀疏的樹枝上發(fā)出鳴叫,遮蓋了我父親與陳貞德的低語。
我十四歲時第一次見到陳貞德,是在他父親陳小泉的追悼會上。那一天,黑色的白日里下著暴雨,來往的親友匆匆,卸下雨衣和傘,靈堂的地面潮濕一片。陳貞德黝黑粗糙的臉上滿是溝壑,停滯著一種候鳥的神色,像是羽毛潮濕。他在追悼會凝結的空氣里一言不發(fā),所有的帛金記賬都由我父親代勞。在陳小泉的棺木快要合上的時候,陳貞德突然對著封棺人大喊,不許動。封棺人穿著黑衣,雨水從衣角滴落,聞聲靜止。陳貞德沒有上前,只是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封棺人,眼里滿是怒火,嘴里發(fā)出犬一般發(fā)怒時低沉的“嗚”聲。我父親上去要拉陳貞德,卻被他一拳打蒙,陳貞德自己也因為地面過于潮濕而重重地滑坐在地,從那以后他將不能正常行走。他本就因為訓練而落下病根的盆骨又一次嚴重地骨折,那具沉重的棺木在這時才被合上。
打幡抱罐的陳貞德終于在那場大雨里流下淚水。他憑借著過人的毅力,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雨水混著眼淚掛在臉上,他以為我們沒人發(fā)現(xiàn),但是他臉上深刻的皺紋讓他的表情尤為明顯,比一般人放大百倍。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陳真真,她穿著對她來說過于寬大的孝衣走在陳貞德的背后,像是陳貞德反射在雨水間的一個矮小又傷心的影子。在墓碑前磕完頭后,她被擠在了前來吊唁的人群之外,朝我擠眉弄眼。我偷偷離開父親,朝她靠過去。她低下頭悄悄問我,你今年多大,我說我屬兔,今年十四歲。她說,那你還是個初中生。我問她叫什么,她遠遠地指著陳小泉的墓碑,上面刻著她紅色的名字,告訴我她叫陳真真,不是陳貞德的貞,是真實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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