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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冕:家鄉(xiāng)來了親人
來源:文匯筆會(微信公眾號) | 謝冕  2023年06月09日06:36

記得那年,家鄉(xiāng)來了親人。有郭風(fēng),有何為,有舒婷和袁和平,還有誰,記不得了。他們應(yīng)該是代表福建文學(xué)界來北京參加文代會吧,親人們來自家鄉(xiāng),他們要拜訪同是福建人的冰心先生。我和冰心是福州人,祖籍都是長樂,又同樣都在高校,我在北大,她在中央民族學(xué)院。這樣,我當(dāng)然就充當(dāng)了向?qū)?。記得是我委托韓曉征跟冰心先生聯(lián)系的。我們到達的時候,先生已在書房等待我們。記得迎接我們的有吳青和她的先生,還有墻壁上梁啟超先生書寫的對聯(lián):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題款是:冰心女士集定庵句索書,梁啟超乙丑浴佛日。

落座之后是彼此問候。家人遞上香茗,記得是來自家鄉(xiāng)的茉莉花茶。來客們都說些什么記不清了。也許也是這一次,我和先生有過較多的交談。先生知我祖籍是長樂謝家,她問我什么堂號?我記得少時家有燈籠上書“寶樹堂謝”,便答:是寶樹堂。先生聽了,說:我家也是寶樹堂。接著便脫口而出:“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臨別的時候,先生持她與愛貓合影的照片贈我。照片不小,是當(dāng)時流行的快印店家二寸彩照,貓咪偎依在她身邊。

先生持照片停留片刻,翻轉(zhuǎn)過來,她要為我留言。但見她舉筆先寫“謝冕”二字,接著寫了“同”字?!巴弊种髸鞘裁醋??是當(dāng)時流行的稱呼“同志”?還是校園通用的“同學(xué)”、還是“同鄉(xiāng)”?我有點緊張,我屏住氣息。但見她輕輕一揮,竟是“同宗”二字!她記得“寶樹堂”,記得我們同是祖居長樂人,她由此認定我們是一個祖先、同一個宗族,甚至是同一個家族!九十多歲的老人,她的思維如此敏捷、如此清晰,用字如此精到準(zhǔn)確,不能不為之驚嘆!這張照片,因為保留了先生的筆跡,甚至是保留了她活潑的思維,我十分珍惜。如同我所有的“珍藏”一樣,如今“隱居”于何處,的的確確是找不到了!但我堅信它一定隱藏在某一個安全的角落,肯定會在某一天清晨或夜晚重現(xiàn)在我的身邊。

在五四新文學(xué)作家中,我和冰心先生最親近。這倒不是因為我們是同鄉(xiāng),又兼如今的“同祖同宗”,而是因為我最先接觸的新文學(xué)作家是她,最先能夠讀懂并接受影響的也是她的作品。我覺得她的作品和我最親近,甚至覺得她的《寄小讀者》是為我們這些當(dāng)年的小讀者而寫的。去國的情思,母愛、親情、以及青島海濱往事的追憶,還有她的優(yōu)美、純凈的文筆,她無疑是我的第一個文學(xué)啟蒙的老師。至于《春水》《繁星》,更是我早年學(xué)詩的范本。我曾說過,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冰心教我愛,巴金教我反抗”。她甚至是我人生和智慧的最早的開蒙人。我如今的抒情筆墨,是冰心給我的,我的文學(xué)情懷——愛心、親情、人性和自由,也是受到冰心的啟示的。

在北大,冰心曾是我的“鄰居”。我留校任教后,最先的宿舍是十六齋,而冰心當(dāng)年在燕京大學(xué)任教住的是燕南園。從十六齋到燕南園她和吳文藻先生的小樓,只有一墻之隔,步行用不了十幾分鐘。燕南園十幾座小樓,是司徒雷登校長特為教授們建造的,一家一座樓,很是豪華。園中小徑婉轉(zhuǎn),花木蔥蘢,靜謐而優(yōu)雅。在北大,燕南園是我最愛的地方,因為里邊住著冰心先生和一些為我所敬重和景仰的前輩學(xué)者,這里也留下了我許多甜蜜的記憶。

冰心入住燕南園的時候還非常年輕,新婚,后來是推著嬰兒車漫步湖濱。她的婚禮在臨湖軒舉行,司徒雷登校長是主婚人。司徒校長為人儒雅,充滿愛心。據(jù)人們回憶,燕大的職工和教授家中有了喜事,婚禮,或是生日派對,他都會親自出席致賀。司徒校長愛中國,他早年跟隨父母來到中國,傳教、辦學(xué),后來當(dāng)駐華大使,他把全部的愛心和精力,甚至生命最重要的階段、自己的青春都全部獻給了中國。為辦燕京大學(xué),他赤手空拳,從選址、設(shè)計、四處募捐,到最后的施工,點點滴滴,都留著他的心血和愛心。離開中國之后,他晚景凄涼,身無長物。就連一個簡單的遺愿,他只想把骨灰留在他所熱愛的燕園,卻不能如愿。

話題回到冰心。每次我回福建,下飛機的第一件事是拜望冰心文學(xué)館。每次都是王炳根館長親自陪同。王炳根為我的這位宗親做了許多工作。他甚至把我和韓曉征拜訪過的先生的書房整座都搬到了長樂——連先生日常買菜的賬單都不遺漏!我感謝王炳根,為他的敬業(yè)之心而感動。前些時我回到長樂,鄉(xiāng)親領(lǐng)我拜望了先生的長樂祖居,那里正在整理修繕。鄉(xiāng)親曾囑我為舊居題字,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