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為何用兒子之名命名他最負盛名的劇作?
1596年的一個夏日,住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鎮(zhèn)的小姑娘朱迪絲發(fā)燒臥床,雙胞胎哥哥哈姆奈特到處找人幫忙,卻一無所獲。他們的母親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侍弄藥草和蜂巢,父親遠在倫敦;夫妻二人誰都不曾想到將有一子活不過本周……大約四年后,他們的父親寫出史上最偉大的悲劇《哈姆萊特》。
《哈姆奈特》是英國小說家瑪姬·歐法洛的長篇歷史小說,以莎翁之子哈姆奈特為原型創(chuàng)作,聚焦這個鮮為人知的男孩和始終神秘的莎翁一家。小說出版后,獲女性小說獎、英國圖書獎年度小說獎、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愛爾蘭多基文學獎年度小說獎等文學獎項。
在歐法洛筆下,偉大的的作家莎士比亞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是一輩子活在喪子之痛里的活生生的人,他選擇離經叛道的婚姻,為尋覓生活的方向而苦悶,也自有辦法讓摯愛的孩子被后世口口傳誦其名、擁有不朽人生。
《哈姆奈特》作者:[英]瑪姬·歐法洛 譯者:李運興 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是一部小說作品,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1596年夏在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鎮(zhèn)夭折的一個小男孩的短暫人生。我盡可能忠實于真實生活中哈姆奈特及其家庭的有限史料,但對一些細節(jié)——特別是人名——做了某些改動或替換。
許多人知道男孩的母親叫“安妮”,但她在父親理查德·海瑟薇的遺囑里是被稱為“艾格尼絲”的,我據(jù)此決定使用這個名字。有人認為瓊·海瑟薇是艾格尼絲的母親,其他一些人認為只是繼母,支持和否定任何一種觀點的證據(jù)均顯不足。
哈姆奈特唯一一位存活下來的姑姑并不叫小說中的名字伊萊扎,而是叫瓊(與先于這個姑姑去世的大姐同名);我冒昧地做此改動,是為了避免小說讀者弄混,盡管在當時的教區(qū)檔案中使用重名是司空見慣的。
瑪姬·歐法洛
莎士比亞出生地基金會的導游曾告訴我,哈姆奈特、朱迪絲和蘇珊娜是在亨利大街祖父母的房子里長大的;而其他人卻很有把握地說,孩子們住的是相鄰的一座較小的房子。不管是哪種情況,這兩座房子應該是緊緊相鄰的,我在小說里采用了后一種說法。
最后,哈姆奈特·莎士比亞究竟因何而死,我們不得而知:他的葬禮史料有所記載,但沒提及死因。黑死病,或按十六世紀晚期說法叫“瘟疫”,莎士比亞在任何一部劇或任何一首詩中都沒提到過。為什么從未提及,這其中又可能有何深意,對此,我一直有所思考;這部小說是我個人遐思邇想的成果。
史料
十六世紀八十年代,一對夫婦曾生活在斯特拉特福鎮(zhèn)的亨利大街上。他們有三個孩子:長女蘇珊娜以及雙胞兄妹哈姆奈特和朱迪絲。哈姆奈特死于1596年,時年十一歲。大約四年后,他的父親創(chuàng)作出悲劇《哈姆萊特》。
哈姆奈特和哈姆萊特實際上是同一個名字,在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斯特拉特福鎮(zhèn)地方志中是完全可以互換的。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
《哈姆奈特之死與〈哈姆萊特〉之生》
節(jié)選
男孩走下一段樓梯。
樓梯過道很窄,還向后折回。他一步步沿著板壁慢慢走下來,靴子踩在階梯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響。
快到樓梯口了,他停了停,回頭看看來路,然后一定神,習慣性地大步跳下最后三級臺階。落地時一個踉蹌,跪在了石板地上。
這是夏末一個悶熱無風的日子,樓下的房間被一道道長長的光線分割著。陽光照在他身上,嵌在墻壁里的花格窗被陽光染成一個個金黃的小格子。
他站起身,揉揉腿,朝樓梯上看看,又看看前面,不知往哪邊走才好。
房間空空的,壁爐里的火慢慢燒著,橘紅色的火苗暖暖的,冒出一圈圈青煙。他受傷的膝蓋隨著心跳一陣陣地刺痛。他站在那兒,一只手扶著通向樓梯的門閂。腳上磨禿了皮頭的靴子,一只已經抬了起來,準備要起飛的樣子。那遮在前額上差不多是金黃色的淺色柔發(fā),一綹綹地向上揚起。
一個人也沒有。
今年,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將《哈姆奈特》改編為舞臺劇,
圖為演出劇照,下同
他嘆口氣,吸了一口暖乎乎又充滿灰塵的空氣,穿過房間,出了前門,來到街上。外面,手推車、馬匹、小販,一片嘈雜,人們互相喊叫著,一個人從上面一層的窗口嗖地扔下一個袋子,不過這些哈姆奈特都沒理會。他沿著房子的前臉一直走到相鄰的大房子的門口。
他祖父母家一向是這種氣味,有燒木頭的煙氣,還有上光劑、皮革、羊毛的混合味道。比起毗鄰的他與母親及姐妹們居住的兩室住宅(那是祖父在大房子旁邊一塊狹長的空地上蓋起來的),既相似,又有著說不出的不同。有時候,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會這樣。這兩所房子畢竟只是一籬笆墻之隔,但兩處的空氣可是截然不同,不同的氣味,不同的溫度。
房子里小風呼呼吹著,打著旋,祖父的作坊里又敲又打,叮叮咚咚,售貨窗口上顧客們敲著窗玻璃,叫喚著,后院里也是嘈嘈雜雜,一堆堆的雜物,幾個叔叔你來我往忙個不停。
不過,今天可不是這樣。男孩站在過道里,真想聽到點人們活動的聲響。但他看到,右邊的作坊是空的,工作臺前的凳子上沒人,臺子上的工具靜靜地躺著,托盤上放著丟棄的手套,像按的手印似的,一目了然。售貨窗口鎖得緊緊的。左邊飯?zhí)美锟湛杖缫?。長桌上放著一沓餐巾,一支沒點著的蠟燭,一堆羽毛。別的就沒什么了。
他喊了一聲,是問候,也是發(fā)問。一聲,兩聲,他叫著。然后他仰起頭,聽有沒有人回答。
沒有。只有一條條橫梁在太陽下曬得發(fā)脹,吱吱作響;風在門底下、房屋間嘆著氣,亞麻布簾被刮得沙沙響,壁爐里火燒得畢畢剝剝;是空蕩蕩的大房子里那種說不出來的嘈雜之聲。
他的手指緊緊抓在鐵制的門把手上。白日的熱氣,盡管時間已晚,還是叫他額頭、后頸都是汗。雙膝的疼痛再次襲來,一陣陣的,然后又消失了。
男孩張開嘴,呼叫著一個個的名字,所有住在這里的人他都喊。祖母。女傭。叔叔。阿姨。學徒。還有祖父。他一個個地呼喚著。有那么一瞬間,他真想叫父親的名字,呼喚他,可是父親是在百英里之外的倫敦啊,要走幾天幾小時呢,他還從來沒去過。
但是,他確實想知道母親、姐姐、祖母和叔叔都去哪兒了。女傭呢?祖父呢?那老人家白天是從不離開的,常常見他待在作坊里,要么吆喝著徒弟們干活,要么就是埋頭在賬本里算計著賺了多少。人都去哪兒了?怎么兩座房子都空無一人?
他沿著過道走著。在作坊門口,他停住了。他回頭掃了一眼,確信沒人,這才走進去。
祖父的手套作坊,一般不讓他進去,連在門口站一下都不行。祖父會大吼,別沒事在那杵著。人家在這踏踏實實干活,就非得來個人傻乎乎地盯著看嗎?閑得沒事干,在那兒抓蒼蠅哪?
哈姆奈特腦子快:老師講的他一聽就懂。教什么都能心領神會,過目不忘。動詞、語法、時態(tài)、修辭,加上數(shù)字和計算,樣樣記得清、不費力,有時還真惹得其他男孩嫉妒不已。不過,這個小腦瓜也挺容易走神。正上著希臘語課,一輛馬車從街上走過,他的心立馬就會被吸引出去,琢磨著這車是往哪兒去,拉的什么貨,還想起叔叔曾讓他和姐姐、妹妹坐在拉干草的車上,那可是太爽了,剛切過的干草聞著挺香,摸著扎手,疲憊不堪的母馬蹄聲嗒嗒,車輪隨之有節(jié)奏地向前滾動。這幾周,就是因為上課注意力不集中,不止兩次挨了老師的鞭子。(他祖母說了,下不為例,只要再犯,就一定告訴他父親。)老師們搞不懂是為什么,哈姆奈特學得很快,能記善背,就是心思不集中。
天上有鳥叫,哪怕是正說著話,他也會戛然而止,就好像老天爺一下子把他打成了啞巴。有人走進來,哪怕只是用眼角瞥見,他也會立即停止正在做的事情,不管是在吃飯、看書,還是抄寫作業(yè),然后死盯著人家看,好像那人獨獨給他帶來了什么重要消息似的。他有一種傾向:思緒總是溜出身邊有形的現(xiàn)實世界,進入另一個天地。人坐在屋子里,可心早到了別處,成了另一個人,待在一個只有他自己才了解的地方。醒醒啊,孩子!他祖母這么叫著,向他打著響指。又走神啦,姐姐蘇珊娜向他發(fā)出噓聲,用手彈他耳朵。集中精力,老師們高聲叫道。你上哪兒去啦?妹妹朱迪絲悄聲問他。此時,哈姆奈特已回到現(xiàn)實世界,心神收回來了,他環(huán)顧四周,知道已經回來了,在自己的房子里,坐在自家桌前,周圍是自己的親人。母親上下打量著他,似笑非笑,就像知道他剛才去過什么地方似的。
現(xiàn)在,情況有些類似。走進手套作坊這塊禁地,哈姆奈特記不得是來干什么的了。他又暫時脫離了現(xiàn)實,忘了是朱迪絲不舒服,得找個人關照一下,而他就是來找母親、祖母或其他什么人,看看該怎么辦的。
一個架子上掛著各種獸皮。哈姆奈特可知道不少,認得出那銹紅色帶斑點的是鹿皮,又嫩又軟的是小山羊皮,松鼠皮要小一點,而野豬皮則又粗又硬。當他走近的時候,這一張張獸皮開始在架子上唰唰地抖動起來,就好像還殘留著某種生命力,就那么一點點,但足以讓它們聽見他的腳步聲。哈姆奈特伸出一個指頭,觸了觸山羊皮,怎么那么柔軟,就像夏天在河里游泳水草滑在腿上。山羊皮輕輕擺動著,四腿分開,展得平平的,要飛起來,像鳥,像傳說中的食尸鬼。
哈姆奈特轉過身,看著工作臺邊的兩個座位:一個有皮墊,已被祖父的馬褲磨得發(fā)亮,另一個硬硬的木凳是徒弟內德的。工作臺上方墻壁的鉤子上掛著各式工具。他能分得出哪些是切割或拉伸用的,哪些又是用來固定和縫合的。他看到有個稍小一些的手套撐子——用來做女式手套的——沒放回鉤子上,而是丟在了內德的工作臺上。這個小學徒,干起活來低著頭,弓著肩,十個手指又靈巧又麻利。哈姆奈特知道,他祖父對徒弟可是沾火就著,大呼大叫,有時還更過分。于是他拿起那個撐子,掂了掂,暖乎乎、沉甸甸的,順手把它掛回鉤子上。
他正要拉開裝著線團和一盒盒扣子的抽屜——輕輕地,輕輕地,因為他知道會吱吱響,這時一種什么東西被人拉動或摩擦的細小聲音,傳進他耳朵。
眨眼間,哈姆奈特就穿過過道沖到院子里。他又記起他來這兒的目的了??涩F(xiàn)在自己在干些什么呢?在作坊里閑逛嗎?妹妹不舒服,他是來找人幫忙的。
他一間一間砰砰地推開房門,廚房、釀酒間、洗衣房。都是空的,屋內又黑又涼。他又呼叫起來,這回有點啞,嗓子都喊破了。他靠在廚房墻上,朝著一個什么果殼就是一腳,那東西咕嚕咕嚕滾到院子那頭。怎么就他一個人,他完全搞不懂。應該有人在呀。這兒總是有人的?,F(xiàn)在都去哪兒了?怎么辦?怎么都出去了?怎么母親和祖母也不在,照往常應該正拉開灶門在火上炒菜呢。他站在院子里,四下張望,看看通向過道的門,又看看去釀酒間的門,去他自己住房的門。應該去哪里?叫誰幫忙?人呢?
每個生命都有其核心、中心,或聚焦點,萬端由此發(fā)出,又復歸于此。此時此刻屬于那個不在場的母親:男孩,空蕩蕩的房子,還有寂靜無人的院子,沒人應答的呼喚聲。他站在這里,站在房子的后邊,呼叫著他的親人——那些人曾給他喂飯,把他抱在襁褓里,搖他入睡,手把手教他學步,教他用勺子,喝湯時為他吹涼,過馬路時牽著他的手,告訴他別去惹睡著的狗,喝水前把杯子涮干凈,還告誡他遠離深水。
這一刻將成為這位母親生命的核心,終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