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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 ——一次臨摹所思
來源:新民晚報 | 王小鷹  2023年06月16日08:20

魏晉名士稽康彈琴詠詩,聊以忘憂,有詩云:“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東晉大畫家顧愷之有畫論流傳于世,他提出“以形寫神”的至高主張,相傳他畫人物數(shù)年不點睛,只因“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故道:“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蔽掖譁\地理解這聯(lián)句子的意思,“手揮五弦”還是屬于技術(shù)層面的功夫,操縵琴弦,右手抹挑勾剔,左手綽注吟揉,只要不辭辛勞刻苦訓練,總能弓馬嫻熟、揮灑自如。而“目送歸鴻”則已是形而上層面的思考,自出機杼。弄琴者如何能達到陶淵明“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及李白“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的境界呢?歐陽修論琴:“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蘇東坡說琴愈是詼諧且深邃:“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這都是先賢們的格調(diào)格局審美情趣,吾等俗人恐怕終其一生亦無法企及呢!

“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仔細想來,這個“難”字,應該是各類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共同的難點了,于我卻是有刻骨銘心的體會。

十多年前,我在某舊書攤上購得的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傳真影印范本圖冊,是屬于“中國高等藝術(shù)院校教學范本”中的一種,故而印刷精良,內(nèi)芯尺寸幾乎與原作一致,特別適合習畫者臨摹。當時我真是欣喜若狂,興沖沖地捧回家。原本應該立馬做功課,只為手中一部長篇尚未完稿,而臨摹這樣一幅巨作,豈是一日兩日三筆四筆能完成的?須得有大塊時間集中精力,方能畢其功于一役。便暫且收藏起來,等待時機。這一等便等了十幾年,寫完了一部長篇,又寫了一部長篇,寫長篇也是個功夫活,從醞釀到落筆,畫上最后的句號,每每需要數(shù)年光陰。直至2021年《紀念碑》交稿,又逢新冠疫情,各種活動陡減,便有了大塊閑暇時間,終于可以臨摹《富春山居圖》了。

鋪紙研墨,斂神靜氣,將那圖冊全景展開,先是細細溫習了一遍。大癡道人看似逸筆草草,線條如行云流水般靈動;畫面以干淡為主,兼以濕筆,干筆皴擦,濕筆暈染,干濕相濟,渾然天成??串嬋缧猩街?,山景潤厚華滋,簡遠蒼秀。愈看愈是喜愛,并暗自竊喜;構(gòu)圖并不繁復,筆墨也清晰可辨,畢竟自己習山水也有許多年了,估計能夠臨摹得十有七八吧?便下筆了。自然先從幸存的《剩山圖》開始?!妒I綀D》約55×33厘米,冊幅不大,半天便勾勒出大致形狀,接著皴擦點染……一日下來,筆下竟是灰脫脫一片,不見筆亦不見墨。有些掃興,又不甘認輸。次日再臨摹一張,行筆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得到的卻是枯枝疊架的一堆,不見峰亦不見嶺。沮喪之下,忽記得有畫論說黃公望“山水師董、巨兩家”,亦有說他“全在巨然風韻中來”。南唐董源北宋巨然皆中國南派山水畫翹楚,心有所動。如果我從他法師處練習,也許會有意外收獲?于是翻出《中國山水畫全集》臨了董源的“郊民圖”,再臨了巨然的“山居圖”。個把月以后,重新臨摹《剩山圖》,仍不及原作一二。

收攏卷帙,洗硯擱筆,重讀畫史,想從大癡道人的來處尋覓他人生的雪泥鴻爪,觸摸他筆墨間隱藏的謎底。

由宋入元,科舉廢除,文人地位一落千丈,漢族文人的心靈及精神追求受到極大的傷害,濟世之心難以實現(xiàn),有一部分文人走向市井,另一部分文人則走進山林。黃公望身世坎坷,曾因與權(quán)豪不和,遭受冤獄。自此他便放浪于江湖之間,游弋于長詞短曲,五十歲左右方專心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陡淮荷骄訄D》是他晚年歸隱富春江后所作,為此他經(jīng)?!霸朴卧谕狻?,領略富春江兩岸山水的韻致及氣象變幻,“皮袋中置描筆在內(nèi),或遇好景處,見樹有怪異,硬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fā)生之意?!边@便是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吧?這幅長卷他畫了三四年仍未得完備,前后經(jīng)營七年方得完成。清代山水畫家王原祁仰望道:“想其吮毫揮筆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否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然于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采煥然。”這段評價真是一語破的呀!

看畫入畫,人隨景移,景隨人遷。這是八百年前富春江沿岸的山水嗎?這是年近八十依然云游天下的大癡道人眼睛看到的富春江山水嗎?這應該是黃公望歷經(jīng)人生遭遇后心里向往的富春江山水呀!藝術(shù)家眼界的廣度,思想的深度,境界的高度,生命豐富多彩的樣貌會不知不覺地流露在他的作品中,沒有生命質(zhì)感的作品恐怕不能稱為藝術(shù)品吧?我更釋然,臨摹真正的藝術(shù)品,摹跡易,摹情難,摹心更難,這就是“目送歸鴻難”之難吧!

我曾在青春之時務農(nóng)到安徽黃山茶林場,日日與大山相伴,漸被大山吸引,感受到山的豐富、厚重、堅韌、包容;當然也遭遇過山火的兇猛,洪水的無情。有一年探親回家,偶爾在父親桌上看到一本黃賓虹圖冊,剎那間像被魔法鎮(zhèn)住一般:這不就是我們?nèi)杖盏桥R的山脈嗎?從此便迷上了水墨山水畫。如果當時能獲得一張《富春山居圖》的樣本,當時即下筆臨摹,會不會比此刻更得其真髓呢?

日前看到一則新聞,說是人工智能AI能代替人類繪畫了,甚至比人類畫得更快更好。我有點迷茫,我還有必要孜孜不倦地臨摹大師作品嗎?轉(zhuǎn)而又坦然了,如果給AI輸入有關黃公望的種種信息,它真能重作一幅《富春山居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