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約瑟夫·海勒與他的黑色幽默
在英語中,“Catch-22”已經成為一個固定用語,代指悖論式困境,即那些自相矛盾、不合邏輯的規(guī)定,或是無法擺脫的困境、難以逾越的障礙。當人們面對這樣的困境時,就會陷入死循環(huán)。
這個詞來自于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也是其代表作的書名。在中文世界里,它有著同樣響亮的譯名——《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
所謂“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是指如果一個飛行員瘋了,他可以獲準停飛,但必須自己提出停飛要求。可一旦提出停飛要求,就證明他不是瘋子,必須執(zhí)行飛行任務……這就構成了一個死循環(huán)。當然,它不僅僅只有這一條,還代指所有那些荒謬的、帶有欺騙性質的暗黑規(guī)則,比如飛滿一定次數(shù)就可以停飛,但無論何時都要執(zhí)行上司的命令,所以飛行次數(shù)一再增加?!兜诙l軍規(guī)》也因此被譽為黑色幽默文學的開山之作。
1923年出生的約瑟夫·海勒,今年正值百年誕辰,“約瑟夫·海勒黑色幽默五部曲(百年誕辰紀念版)”也在國內出版,包括《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一個中年男子的苦悶》《完美如金》《天知道》《最后時光》。
在瘋狂世界里,到底誰是瘋子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主人公約塞連是一名二戰(zhàn)時期的美國轟炸兵。海勒虛構了一個位于意大利厄爾巴島以南八英里的皮亞諾薩小島美國空軍基地,約塞連置身于島上,也置身于混亂、荒謬和恐懼中,唯一目標就是保命。他面對著戰(zhàn)場上的生死一線,還有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困擾。更讓他絕望的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并非只存在于軍隊中,而是無處不在。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本質,就是變相的強制,拒絕所有質疑和異議。一個簡潔明了的信條被視為合格軍人的標準:“年輕軍人們應該心甘情愿地為那些向他下命令的年老軍人——為他們的理想、抱負和個人特質——獻出他們的生命。”
在這種狀態(tài)下,連提問都是不被允許的。書中提到一個培訓班計劃,結果“飛行大隊司令部很是驚恐,因為一旦他們隨心所欲亂提問題,誰知道會搗鼓出什么來。于是卡思卡特上校派遣科恩中校前去制止,而科恩中校成功地制定了一條提問規(guī)則……只有從未提過向題的人,才允許提問。很快,來參加培訓的就只有那些從未提過向題的人了,于是短訓班徹底停辦,因為培訓從不對任何事情質疑的人,既不可能也無必要。”這個“提問規(guī)則”,顯然與“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如出一轍。
許多人認為,人類走出蠻荒社會,所需要的就是制度。但制度也有好壞之分,每個漏洞都有犧牲品被吞噬?!绑w制化”更是往往意味著對人性的摧殘,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就說明了這一點,《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則試圖從荒誕的角度印證“體制化”的癥結。
許多時候,“體制化”會被包裝,海勒諷刺道:“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種配合極是簡潔精確——優(yōu)雅得體卻又令人驚異,與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藝術相仿?!?/p>
書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所有參戰(zhàn)的士兵和軍官都必須簽署忠誠宣誓書,才能從情報室領取地圖包;再次簽署忠誠宣誓書,才能從降落傘室領取防彈衣和降落傘,第三次向機動車輛軍官鮑金頓中尉簽署忠誠宣誓書,才能獲準乘坐其中一輛卡車從中隊趕往機場。每一步都有一份忠誠宣誓書等待他們簽署。從財務軍官處領取軍餉,從軍人服務社領取供給,找那些意大利理發(fā)師理發(fā),他們都得簽署忠誠宣誓書?!?/p>
這當然會制造各種荒誕,對于布萊克上尉來說,“每一個支持他這場光榮的忠誠宣誓運動的軍官都是競爭對手,于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安排策劃,力求一步領先。他要爭當愛國第一人。其他軍官在他的驅策下,隨后提出了自己的忠誠誓言,這時他便再進一步,要求每一個來情報室的雜種簽署兩份忠誠宣誓書,接著是三份,終于是四份:然后他又推出表忠心儀式,之后合唱《星條旗永不落》,一遍、兩遍、三遍、四遍?!?/p>
對于約塞連來說,“飛行任務”不僅僅是任務,也意味著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在殘酷戰(zhàn)爭中,正義被無限淡化,人性被強行壓制,個體的生命隨時被剝奪。正常人當然希望逃離這一切,但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無處不在,隨時都可以被上級搬出來,消滅所有反抗因子。
所以,《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絕不僅僅是某些人所理解的反戰(zhàn)小說,更是一部反官僚主義小說。官僚主義當然有荒誕的一面,但因為掌握著權力,它往往并不在意自己的荒誕,而是為所欲為地對人進行迫害。相比戰(zhàn)爭,官僚主義更令人絕望。就像書中所言:“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并不存在,對此他確信無疑,但這沒用。問題在于每個人都認為它存在,而這才是遠為糟糕的,因為不存在對象或條文可以嘲笑或批駁,可以指責、批評、攻擊、修正、憎恨、謾罵,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腳下或者燒成灰燼?!?/p>
約塞連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然后又有一批年輕人頂上。這些單純的年輕人從未上過戰(zhàn)場,帶著無知的無畏,一心為國捐軀。而在約塞連看來,這顯然不是他們的過錯,只要他們之中有一兩個人陣亡,大家就會“成熟”起來,擺脫被忽悠的愚昧,最終像約塞連一樣,認清這場戰(zhàn)爭是何等荒謬。
約塞連是一個敢于反抗的人,他拒絕一再增加、永無止境的飛行次數(shù)。他慫恿廚師往飯里加肥皂水,讓大家可以拉肚子避免飛行,他會移動作戰(zhàn)室地圖上的標記,讓長官誤以為轟炸目標已經被占領,他還會因為一點點小問題要求飛行員返航……當戰(zhàn)友戰(zhàn)死后,他選擇脫去軍裝,赤身裸體。海勒顯然希望借助這種回復自然本真的描寫,展示約塞連對自由的認同與渴望,還有這種情緒與現(xiàn)實的激烈碰撞。
違反命令的后果是可怕的。在戰(zhàn)爭中,平民的生命總被無視,長官會輕易下令炸毀一個村莊,只為了拍出一張好看的航拍照片。約塞連的戰(zhàn)友鄧巴選擇反抗,故意偏離位置扔下炸彈,結果“被失蹤”。約塞連非常清楚自己反抗的風險,深知龐大暴力機器的厲害,但他顯然是勇敢的。他也有滑頭的一面,以無傷大雅的反抗證明自己,讓人想到哈謝克筆下的“好兵帥克”。
約塞連面對的體制化,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延伸,支配著每個人的命運。巨大的悖論背后,是無數(shù)的謊言。
鉆空子成為“成功者”的唯一途徑,米洛作為軍務長,在飛行任務中上下其手。他組建了辛迪加,售賣各種物資乃至情報,甚至同時跟盟軍和軸心國做生意。連飛行員救生衣里的二氧化碳都被他拿去給軍官俱樂部做碳酸飲料,至于底層軍人的性命,則根本不被放在心上。也正因此,海勒在書中寫道:“我抬起頭來,就看見人們在撈錢。我看不見天堂,圣徒和天使,我看見人們利用每一次高尚的沖動和每一場人類的悲劇大撈其錢?!?/p>
在這樣的社會生存下來似乎也不難,只需要“把謠言說成真理,把陽痿說成禁欲,把傲慢說成謙卑,把劫掠說成慈善,把偷竊說成禮遇,把褻瀆說成智慧,把野蠻霸道說成愛國主義,把殘忍說成正義。誰都可以這么做,根本不需要什么智力,也不需要任何道德力量”。反正“對我們應當感到羞恥的事反倒自吹自擂。那是個訣竅,似乎從來沒有失敗過”。但對于一個有底線的人來說,這真的很難。所以約塞連“在一個成功才是唯一美德的世界,他聽任自己失敗”。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從未消失
盡管許多人都認為,約瑟夫·海勒始終未能寫出超越《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作品,但他本人顯然不這樣認為,反而聲稱“《最后時光》是比《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更加重要、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p>
作為《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續(xù)作,《最后時光》印證了一個事實:即使戰(zhàn)爭結束,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仍然無處不在,如“信息自由法案是一種聯(lián)邦政府的制度,它要求所有有關機構必須向申請得到信息的任何人提供他們儲存的所有信息,只有那些他們不想提供的信息除外”。約塞連所要面對的不再是戰(zhàn)爭,而是疾病與死亡,還有各種荒誕,其中最驚悚的是總統(tǒng)在打游戲時誤將核武器釋放。
相比之下,《一個中年男子的苦悶》更為辛辣,以至于有人稱它“太過黑暗,無法流行”,還是“世界上最不開心的書之一”。
海勒為《一個中年男子的苦悶》花費了十三年時光,描述了鮑勃的人生和他的“美國夢”。從表面上來看,鮑勃實現(xiàn)了“美國夢”,他事業(yè)有成,是典型的美國中產,生活富足,住著郊區(qū)大宅,有優(yōu)雅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智力低下),還有一個個情人,一切按部就班。但表象之下,他極度苦悶,工作讓他筋疲力盡,剝奪了他所有的空余時間,辦公室政治讓他疲于奔命,家庭生活也讓他窒息。鮑勃自己對生活的形容是:“我有一個不開心的妻子需要供養(yǎng),還有兩個不開心的孩子需要照顧。(我還有另外一個孩子,他的大腦有無法治愈的毛病。他既非開心,也并非不開心,而且我不知道在我們死后他將會怎樣。)我有八個不開心的人在我手下工作。他們也有自己的麻煩事和自己不開心的家屬?!?/p>
所以,鮑勃只能假裝自己很幸福,但偽裝也隨著心境的日益苦悶而愈發(fā)艱難。他的精神危機并非個體獨有,而是美國中產普遍遭遇的困境。正如鮑勃所言:“有許多日常生活中的小沖突,如今我只有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才能應付過去?!?/p>
海勒寫作這本書時,正值上個世紀70年代的經濟滯漲,他嘲諷道:“歷史就像是一只裝滿了隨機巧合的垃圾袋,在一陣大風中被無情地撕開。無論是瓦特和他的蒸汽機,法拉第和他的電動機,還是愛迪生和他的白熾燈泡,想必他們的目的都不是有朝一日造成燃料短缺,從而使得他們的國家不得不受阿拉伯石油的擺布?!痹驹陔A級向上流動中就遇到瓶頸、很難突破到富人階層的中產階層,又遭遇了一夜之間階層滑落的風險,自然難免迷失。
更重要的是,面對這些痛苦和屈辱,除了忍受之外別無選擇。鮑勃乃至其他人,都沒有勇氣改變這一切。他們厭倦工作和人際關系,但仍然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失去工作和得罪他人;他們對乏味的家庭生活充滿抗拒,但又無法擺脫責任;他們痛恨自己的老去,但又為了維護話語權和位置,對年輕人十分反感……
當然,即使選擇遠離家庭,單純追逐事業(yè)上的成功,境遇也未必會更好。在《完美如金》中,教授戈爾德厭倦家庭,在獲得美國白宮提供的要職后,逐漸遠離家庭,試圖與妻子離婚,但所謂的成功并未給他帶來幸福感,“他這一輩子都討厭麻煩。他這一輩子都生怕失敗。而他現(xiàn)在百般苦惱的原因卻似乎是因為這次他可能會成功?!?/p>
書中的角色都處于追求成功的路上,并為此拋棄正常的道德觀,旁觀者則艷羨于這些成功者的“幸福”。可實際上呢?戈爾德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有何意義,即使當他因為生病短暫失聯(lián),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缺席。
即使是那些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也有無助的一面。在各種典籍、傳說和藝術作品中,大衛(wèi)王都是完美的代名詞。他是擊殺歌利亞的英雄、出色的軍事統(tǒng)帥、統(tǒng)一以色列并定都耶路撒冷的杰出君主,還是詩人與音樂家。但海勒在《天知道》中描述了另一個大衛(wèi)王:晚年的他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悔恨自己的生命,感嘆上帝的遺棄。
約瑟夫·海勒的人生與黑色幽默
約瑟夫·海勒于1923年5月1日出生于紐約布魯克林的科尼島區(qū),父母是俄國猶太移民。他5歲時,父親去世,他和哥哥、母親艱難度日。許多人認為,海勒書中街頭式的幽默正是來自這段生活。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誕生,也與海勒的人生有關。1942年入伍美國空軍的他,駐防科西嘉島,曾執(zhí)行60次轟炸任務,1945年退役。
早在1939年就由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布勒東提出的“黑色幽默”概念,在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得到了正視與流傳。作家尼克舉過一個例子來闡釋黑色幽默:一個被判絞刑的人在臨上絞架前,故作輕松地問“這玩意結實嗎?”因此“黑色幽默”也被稱作“絞刑架下的幽默”或“大難臨頭的幽默”,“黑色”有絕望和痛苦之意。它不同于一般幽默的樂觀,而是以悲觀視角面對死亡與荒誕。
海勒曾說:“我要讓人們先開懷大笑,然后回過頭去以恐懼的心理回顧他們所笑過的一切?!?/p>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當然是荒謬可笑的,但它又是極度恐怖的,是權力的化身。它不但有強制性,還有欺騙性,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一個個被蒙蔽的士兵成為戰(zhàn)場上的炮灰,他們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身處謊言中。即使洞悉這一切,大多數(shù)人也只能選擇順從。即使戰(zhàn)爭結束,美國經濟飛速發(fā)展,物質極大豐富,人們仍然無法擺脫權力的強制與欺騙。冷戰(zhàn)同樣是海勒寫作的背景,麥卡錫主義的高壓態(tài)勢,讓人們在政治話題上小心翼翼,全部心思用于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