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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與老藤先生二三事
來源:青年報·生活周刊 | 于曉威  2023年07月03日08:36

我與老藤之間,其實沒有太多交往。有的,只是短暫的兩年工作關系,他曾是我的上級。但是我嘗聞,真友情不以時間論,我們雖然交往時間短,但彼此的友情和傾心是真摯的,也是牢固的,更有一份如今難得的默契。我很珍惜這位朋友兼領導。

既然寫到交往,就不能不提到工作。因為除了工作,我似乎也沒有其他可寫。那么,事情就從2016年末開始吧。往事竟歷歷在目……

那時候,我還算是省作協(xié)主管下的遼寧文學院的半個專業(yè)作家,平時在異地寫作。有一天,突然接到遼寧省作協(xié)駐會副主席金方女士的電話,大意是,省作協(xié)經過調查和研究,決定請我出任省里的《鴨綠江》雜志主編。記得電話談了近一個小時,我找了不下五個理由婉謝組織的好意,最后談話稍微顯得有點僵。后來金方女士嘆口氣,幽幽地說了一句:“新來不久的滕書記,也要親自找你談話,那你見不見?”

老藤那時候剛從大連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任上來到省作協(xié),任黨組書記兼副主席才一個多月(因為主席需要換屆選舉,所以不久后老藤成為主席)。他到省作協(xié)履新后,我還沒見過。聽了金方女士的話,我猶豫了片刻,只好說:“那得見?!币驗?,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還是要見上一面的,從禮節(jié),從工作。不過我私心里想,雖然是見,但是這個主編,我還是不做。

約定是三天后見。

其時,我父親重病在床,已是彌留之際。我平時腰椎不好,這一天,在床上試圖抱父親起來的時候,我不小心一用猛力,瞬間把腰更加扭壞了,當時就痛得直不起身來。醫(yī)院的大夫檢查了我的情況,當即要我原地不動,封閉治療??墒谴稳站鸵ド蜿栆娎咸?,不管怎樣,跟人家約定好時間,又是第一次打交道,我不能失約。眼看著自己行動不便,連彎腰和拎包都不能,萬般無奈,我只好跟大夫說,先給我打些能止痛的藥吧,哪怕只管一天,讓我能勉強走路,回頭再說治療的事。醫(yī)生給我打了止痛藥,又在我衣服里面纏上護腰,同時,我又請我的好友、時任《滿族文學》雜志主編的宋長江一路陪扶著我,乘高鐵來到沈陽。

我倆到了遼寧省作協(xié)大樓下,我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的傷病模樣,于是宋長江先行離開,我裝作若無其事,乘電梯上了樓。

在老藤的辦公室,金方女士也在座。我們相對坐下來。

坐在我面前的那個男人,其實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都可以稱得上是相貌堂堂、體形穩(wěn)健、目光明亮而清澈的人。他的語音帶著特別的洪亮和赤誠。

他首先講述了自己年輕時對《鴨綠江》雜志的感情,確實,我們都知道,那是一本國內創(chuàng)刊時間可謂最早的文學雜志,1946年創(chuàng)刊。首任主編,是寫出過現(xiàn)代文學史上名著《暴風驟雨》的周立波先生。老藤接著說,他和黨組都非常重視《鴨綠江》的辦刊工作與發(fā)展,他上任之初,就做了很多調研和了解,也征求了省里一些作家的意見,大家認為我做主編,似乎能把目前的刊物辦得更好。

老藤接著說,他只提兩點想法:一、《鴨綠江》已有的編輯人員去留或安排,尊重我的決定,黨組不干涉;二、《鴨綠江》的辦刊經費問題,由省作協(xié)負責解決,我只埋頭把刊物辦好,不必分散精力。

老藤大致講了不到二十分鐘。我在他的簡短而真摯的講述中,感到內心是在激烈矛盾的。一方面,他講得有理有據(jù),讓人無話可說;另一方面,我又確實傾心寫作,之前辦了多年《滿族文學》雜志,實在累了。但是他講得那么性情,那么真誠,令人動容。辦公室里的陽光照著,老藤那娓娓的敘述,使我仿佛又重溫了一個理想與激情的時代。是的,雖然我們彼此還不熟悉,但我們都與這個時代有過交集。我相信這個人能夠肩負起領導遼寧這個特殊大省的文學工作,也會不負于大家共同的使命。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腦海里清晰地劃過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何況,我接受的是一件雖然辛苦、但也有寬慰感的事業(yè)呢。

于是我答應了。

把雜志社從原址的鴨綠江街搬到省作協(xié)大樓內,辦公的第一天,老藤來到我辦公室,送給我一塊小小的掛玉做紀念。他什么也沒說,我也沒說什么。我看著那塊晶瑩剔透而溫潤的玉,知道老藤要表達和激勵我的是什么。

老藤不久專門召開黨組會,聽取我即將著手對《鴨綠江》改版和提高質量的匯報。也就是在那次會上,老藤說,今后,我們省作協(xié)的黨組成員,誰也不要給《鴨綠江》推薦“人情稿”,這事從我做起。

事實證明,在我做主編那幾年,黨組的幾位領導,確實沒有一位給我推薦所謂“人情稿”。

正因為如此,我兢兢業(yè)業(yè),努力把刊物辦好。在老藤和黨組領導的關懷下,在編輯部全體同仁的努力下,刊物竟然真的很快取得了一些成績和好評。有一次,金方女士去江蘇、上海等地作協(xié)交流,回來跟我說,外省的很多作協(xié)領導和同行,都表揚咱刊物辦得好。我說,你就師傅夸徒弟吧,是為了給我套籠頭,讓我好好干。側旁的時任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李海巖兄馬上說,沒有沒有,我陪金副主席出去調研的,金副主席說的都是真的。

刊物辦得好,我知道最高興的是老藤。在他身上,傳統(tǒng)志士與文士的血脈更多一些,同時,他的身上也有一些天真的孩子氣。我還記得改版后的第一期刊物出來,嶄新嶄新的,我去老藤辦公室拿給他看,他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離開桌子,站在地面的寬闊處,雙手捧著,贊不絕口,臉上滿是喜悅笑容。末了,他還忙不迭地掏出手機,說:“我得拍一下?!蹦且豢?,說真的,我很被他感動。

金方女士曾跟我說,在老藤身上,他對工作與事務的處理,特別有經驗,也特別有智慧和公正。老藤本名滕貞甫,他早年經歷多,做過機關辦公室工作,也做過區(qū)紀委書記,市委宣傳部部長,同時也是一位作家。在他身上,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和溫柔敦厚之風,尤顯突出,同時,我覺得,他為人做事,也特別周延而懷遠,自然而然,從不給人以生硬之感。這除了多年的文學浸淫之功,就是他心性使然吧?在老藤那里,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讓我感喟的是,改革開放以來,黨對文學工作和作家的指導方針,經驗,在老藤作為領導的身上,融會貫通得最為恰切,他是深得其中精髓和要領的。他從不自以為是,也不居高自傲,他在日常的工作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得像一名基層員工,體現(xiàn)了他與下屬平等的親和力。

彼此的工作既然步入良性軌道,我與老藤也可以在工作之余,偶爾談談閑事。當然,也包括他的某些苦惱。比如,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很糾結于一些人的微細的看法,其實這種看法,他不用說,我也熟悉,不僅因為我經歷過,而且我深知,這是某種人性。他說,有人說他只顧自己創(chuàng)作,也有人說他的發(fā)表有借著自己位置影響力的因素。我當時心情頗感沉重,沉重的原因是,即便如明達和清平的老藤,藹藹者與人為善,亦不能免于口舌干系。當然,我也比較激憤地說出了我的看法,算是反駁這種類似的雜音:一、老藤并沒有只埋頭自己創(chuàng)作,他領導省作協(xié)對遼寧文學的整體提升和付出的汗水,事必躬親,為大家服務,取得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一一客觀點數(shù),未免顯得俗氣和不自量力。同時,我對老藤說,作為一個省的作協(xié)主席,如果你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搞上去,還如何領導作家?還如何服眾?還做什么主席?作協(xié)主席在做好工作之余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搞上去,這簡直是天經地義,不僅不該被非議,還應該被極大地鼓勵才是啊。二、了解老藤的朋友都知道,老藤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了,他的許多小說在重要的文學刊物發(fā)表,并獲得首屆東北文學獎。只是多年以來輾轉宦途,奉勤公務,中斷了許多時光,無暇從事創(chuàng)作而已,如今到了新崗位,有了一點時間,可以奮力將積攢多年的生活和感悟,通過筆端表達出來罷了。甚至,又有幾人知道,老藤在省城每天堅持寫幾千字,都是利用下班后的夜晚時間。

正是因為老藤的惜節(jié)壺漏、集腋成裘,我們才持續(xù)不斷地讀到了他的大量中短篇小說,以及長篇小說諸如《戰(zhàn)國紅》《刀兵過》《北地》《北障》《北愛》等優(yōu)秀作品,而老藤本人,也兩次榮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和其他重要獎項。

曾有人要我用盡可能精簡的話,評價一下老藤,我只用一句話來評價他:“君子?!笔煜に呐笥讯颊f,我的評價既準確,又中肯。

我有時候會猜想,老藤在某時與某地,大概也會感到一種孤獨吧,但愿他沒有。如果有的話,我自認為這種孤獨,我是可以深諳并與他感到默契的。就像我在此文中,詳細地寫了我的辦刊經歷,我愿意再一次重申,那不是出于別的,因為在《鴨綠江》雜志創(chuàng)刊七十五周年擬出版紀念文集時,有編者同仁請我寫一寫這段回顧經歷,被我婉謝。我寫此文的目的,實在是因為想說明,在這個時代,在文人中,仍有你值得信賴的人,并信賴你的人。你們彼此同舟共濟過,結下過真誠的友誼,哪怕它在任何無聲的角落,都可以輝映一下自己的心靈,這就值得驕傲和慶幸。

老藤就像一棵頑強生長和觸目的常青藤,屬于文壇,屬于真朋友。我祝他越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