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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雪:寬和篤雅的吳福輝先生 ——記我與吳館長的五次接觸
來源:《名作欣賞》 | 王雪  2023年07月04日08:44

第一次看到先生,是在現代文學館的圖書大庫,那時我正參與籌備文學館C座的文學史展覽,為搜集圖片、內文、圖書封面等資料經常進出大庫,庫管員時為大門口王師傅的女兒賢英。猶記得大庫的窗子很大,透進來和煦明媚的陽光,陽光里一位精氣勃發(fā)的老者正在桌上翻書,王賢英雖比我年紀小,卻是“前輩”,比我早工作很多年,老者稱她“小王”,小王稱老者為“吳館長”,二人如祖孫般,親切地說些話。偶爾,“吳館長”也會來食堂吃午飯,他個子真高,背個大單肩包,自己端著飯盤,盛好后坐在飯桌前大嚼,很灑脫的樣子。問過“小王”才知道,此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吳福輝。孤陋的我之前只知道他是《現代文學三十年》的作者,還不知他半輩子都在文學館工作。吳館長那時是為了寫作《插圖本中國現代文學史》查找資料和搜集圖片,在大庫伏案有好一段時間,向小王了解了很多情況,后來,聽說他捐的書都要求不進入文庫,而是放在大庫,為了方便更多讀者能接觸到。我猜就是那時跟小王交談后采取的行動。他身上撲面而來的是大學者氣,沒有什么“官味兒”,這是當時最深刻的感受。

第二次見到先生,是梁海春副館長主政文學館的時候。當時舉辦文學展覽開始苦于沒有專業(yè)人員指導,梁館長出面請吳館長出山。吳館長就真的來了,帶著那厚厚的一疊展覽腳本。開宗明義表示自己只提出這一遍意見,其后怎么修改、設計、布置,他不再發(fā)言。然后開始一頁一頁過,一條一條提意見,我一項一項記錄,心里的敬佩就甭提了!一上午的改稿會結束,吳老師拿出了幾本《石齋語痕》題字送給在座的幾位,我也有幸得到一本,時間是二零一五年三月卅一日,上面還鈐了“石齋語痕”的印章。懷著崇敬的心情請求和吳館合影,他爽快答應。這天中午大家一起在食堂用餐,問起他帶博士研究生論文選題的情形,他說“反正跟我讀,寫什么都自由,但寫海派就容易成功”,然后爽朗地大笑。

2015年3月31日與吳福輝老師在現代文學館B座301合影,桌上放的是打印的展覽腳本,筆者手里拿的是吳館長簽名贈送的《石齋語痕》。

第三次見先生是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跟計蕾主任去華威北里小區(qū)看望老作家,出來后在院子里竟然一頭撞上了吳館長。呼呼的北風里吳館長一個人顯得有點落寞,并且憂心忡忡的樣子。他跟計主任說自己正在整理藏書,挑出一批文學館館藏里已經有的,捐給遼寧鞍山的母校,同時還在整理書信。書信太多了,他要一一甄選,將沒有價值的、不適合公開的都挑出去,這個工作量真正大。計主任說您別這么忙活了,這也不是著急的事,慢慢干,不行我派個人幫您整理。吳老師未置可否。最后看來,吳館長還是自己親力親為地做完了所有甄選工作。

第四次見先生就是和同事一起去他家里拉書了。我們裝備整齊,穿上工作服、帶上帽子、手套、口罩,拉著無數的紙箱,揮舞著裁紙刀割膠帶,在吳老師家里大干起來,把他幾個屋子里、書架上的圖書“掃蕩”一空。這天是2019年4月15日,我還在朋友圈里記述:“今天到吳福輝老師家打包他捐贈的第二批書。共37箱。吳老師再見仍是那樣高大、洪亮,氣色不錯,只是清減了許多。他就要遠赴加拿大一享天倫了,石齋會想念它的主人嗎?”想來這是吳老師做完腸梗阻手術后不久。我們在屋里里搬書時,他就和計主任在書房里一一交代那些寶貝——書信,吳老師整理了一份詳細的目錄,還有一些情況說明,都寫在一張白白的紙上,他跟計主任逐封核對,直到我們裝箱完畢。

我在書架上發(fā)現了一本全新的《中國現代作家大辭典》,這本由吳館長副主編的辭典出版于1992年,早就絕版了,其內容非常準確、編排極其合理,當時征集部所有同事共用一本計主任珍藏的那本,都快翻爛了。見我面露想要之色,吳老師立即從最頂層取出一本,簽好題詞贈送。我還在他的書桌上看到很多小石頭和非常多的兔子,問起來,吳老師談興很濃,說自己受李凖的影響看石,后來就自己訪石、問石,把臥室和書房擺了很多石頭,于是就叫石齋了。至于兔子,那是因為自己屬兔,晚輩們就送他一些兔子,他很喜歡。吳館長說著高興,又送了我一本新版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這天我的收獲太多了,后經征求計主任同意,回送了吳館長一只老北京的兔兒爺,聊表寸心。

2019年4月1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征集編目部同志在吳福輝先生家打包捐贈圖書的現場。

吳福輝先生在《中國現代作家大辭典》(新世界出版社1992年版)上的簽名

第五次見先生則是四個月后,吳館長去加拿大前終于和我們商定了拍攝傳記片的時間。那是8月底、9月初的一個周末,正是炎炎夏日,吳館長沒讓我們跑到他家,而是自己來到文學館參加拍攝,訪談人是他的女弟子尹詩。訪談共拍攝了兩天,從頭聽到尾,仿佛享受了兩場高端學術講座。吳館長邏輯清晰、聲音洪亮、話語極有感染力,充滿感情。我深深記得他說的兩點,一是人群中總會有一小撮人喜歡文學,要做文藝青年、文藝中年和文藝老年,文學是邊緣了,但不會消失,這個時候正適合坐冷板凳,靜待文學熱起來。二是現代文學館一直存在搞行政和搞研究兩支隊伍,這不是一天兩天了,做領導的應當一碗水端平,用心調和。

第二天訪談間隙,吳老師摘下眼鏡休息一會兒,我坐在旁邊突然發(fā)現他眼鏡的一條鏡腿翹起來了。常戴眼鏡的人多少會知道,這樣不平很容易導致眼睛疼和頭疼,一時手癢難耐,拿起來左右掰弄,希望能調整好。誰知吳老師的眼鏡年久,材質也和我們戴的不同,剛一用力鏡腿就“啪”的一聲,斷了!當時我就傻眼了,瞅向吳館長。他沒有絲毫慍色,叮囑快找膠布纏上,糊弄完拍攝再說。倒是計主任給我打圓場:“碩士、博士都不算什么,現在正式授予你大力士學位?!眳抢蠋熞残Φ煤荛_心。

2019年9月1日,吳福輝先生在現代文學館C座貴賓室與“中國現代文學館文學名家資料片”部分攝制組成員合影。右起:計蕾、尹詩、吳福輝、王雪。

那天我一直過意不去,拍攝完成后,借著送吳老師回家的便當,拉著他去了潘家園眼鏡城,在一家相熟檔口給吳老師重新配了一副他們那最好的眼鏡。吳老師非常配合地坐在那里驗光、測瞳距,一瞬間,有種親切情意涌上心頭。吳老師告訴我因為朱珩青老師還在睡午覺,他就不招呼我上樓喝茶了,然后堅持把我送到天橋旁揮手告別。這個樣子就一直留在記憶中,仿佛還在昨天。

后來為了輔助完成《中國現代文學館與我走過的路——吳福輝先生訪談錄》的編輯,我將文學館所有吳老師寫作的書都借出來拍攝,借此機會,遍讀了這些書,其中《帶著著枷鎖的笑》《京派小說選》和《沙汀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吳老師的學問是帶著深情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風格是爽快、明朗的、津津有味的,尤其那篇京派小說選的序言《鄉(xiāng)村中國的文學形態(tài)》,深入淺出、鞭辟入里,實在精彩。

中國現代文學館出品的文學名家資料片:“中國現代文學館與我走過的路——吳福輝先生訪談錄”

就在吳館長去世前一天,我們開組織生活會,小組里很多是來館工作二十多年的同事們,不知為什么突然就聊起了吳館長,大家回想著他的音容笑貌,談論起他退休那一段時間的事情。第二天,唁電就如雪片般飛來。北京大學中文系說吳館“風清氣正、機智有情,流而有節(jié),惠學及人”;清華大學中文系挽聯稱吳館生活有趣味、人情真練達,“學術無偏至,京海雅俗齊物論;鑒賞最中肯,名著豈止‘三十年’”;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唁電中寫吳館“精神通達,筆趣溫潤,文通京海血脈,書解南人北人。其文美,其思廣,其人真。超然中看文壇風雨,獨思里覓人間詩魂?!边@些中肯的言語,再加上宮立老師的敦促鼓勵,使我不揣淺陋,記錄下自己有幸跟吳館長的五次接觸。

筆者與吳館長的合影,2019年8月31日攝于中國現代文學館。

(轉載自“中國現代文學館”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