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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梵澄的亂世讀書
來源:《讀書》 | 張巍卓  2023年07月05日08:28

一九四一年初,徐梵澄接受友人蔣復璁的聘請,赴重慶就職于國民政府中央圖書館。蔣時任中央圖書館館長,委托徐梵澄編輯新創(chuàng)辦的雜志《圖書月刊》。之后三年間,徐梵澄幾乎憑一己之力打理著《圖書月刊》?!对驴返膬热葜饕扇齻€版塊組成:第一是“文化界”欄目,報道國內外文化界的最新消息;第二是“論著”欄目,刊登時局評論或學術文章;第三是“新書介紹”欄目,評述國內新出版的著作或翻譯作品。

徐梵澄,原名琥,譜名詩荃,字季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哲學家、翻譯家

徐梵澄花功夫最多的要數(shù)第三版塊,就像過去為《申報》和《人間世》撰寫雜文那樣,他變換著各式各樣的筆名撰寫圖書評論,《月刊》里的書評大多出自他手,諸篇文字大多先述后評,既是為讀者選擇、簡述可讀的書目,又在循著書內作者的心路歷程來做回應。

這段時期,徐梵澄以書評人的身份進行著學術創(chuàng)造。他這段書評生涯的價值多被后學忽視,然而作書評的這三年,實是徐梵澄思想上兼收并蓄的重要時期。他借著評當代哲學家和史家的作品,描繪一個民族陷入最危難時代所堅守的學術版圖,形成自己關于中國學術傳統(tǒng)及其現(xiàn)代命運的完整領會,開啟會通東西方諸學的思想進程。

傳統(tǒng)的經史之學,過去經他的翻譯尼采的事業(yè)改造為不滯于名相、充盈著智性的文學,如今又經歷史變局的塑造,被迫使著更深地介入緊張的生命狀態(tài)。通過他作為書評人的親身實踐,經史之學轉化成有情的“心史”以及從心出發(fā)的文明之學,要在既循環(huán)又演進的內時間意識里涵養(yǎng)心性,變化氣質;同時世界戰(zhàn)爭啟迪他邁出步履,以踐行而盡性。

徐梵澄所評書目里,著墨最多的要數(shù)馬一浮先生的《復性書院講錄》。評這套書可謂徐梵澄此階段生發(fā)出“文明會通”意識的一個關鍵契機。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期間,馬一浮在四川樂山仿朱熹的白鹿洞書院規(guī)制,創(chuàng)辦復性書院,講授經術義理,其間先后刊印《復性書院講錄》凡六卷。他的儒學思想發(fā)端于宋代的義理之學,而又歸之于周秦“六經”,綜合闡發(fā),且會通佛學,以佛解儒,最終形成經術義理的完整體系。徐梵澄一生超凡孤詣,不屬于任何宗派,然終身極欣賞馬一浮的思想人品。他后來在其《陸王學述》里言馬氏“可推為迄今最后一宋學大師”;他亦直說自己所要聞的道、所竭力探求的建立精神哲學的事業(yè),亦合乎馬氏確立的“玄學”要旨。

《復性書院講錄》生于憂患,乃“事之至變”時代的產物,然馬氏要借賡續(xù)中國文化之大義,力戰(zhàn)不屈,闡發(fā)“理之至常”。此書可謂他的代表作或思想結晶,卷首“日示諸生”為學之總綱,當盡己之性,學至于圣人;之后依判教之義,明六經的教與學的本位;最后分別闡發(fā)群經大義。徐梵澄對《講錄》前五卷一一做了詳盡述評。從他的評論看來,他這時讀《講錄》,心底最有共鳴的是馬氏對于讀書,更準確地說對于讀“經”的真淳領悟,進而由讀書開啟文明會通的哲思格局。

徐梵澄評論《講錄》第一卷的文字,點出了從讀書到達道之要義:“讀古書,十數(shù)載前頗為世人詬病,譬如棄衣中珠而甘賤役:久之曠莽無所適,返安宅者眾矣。然而古不可復,世不可遺,天不可違,道不可廢。書中所錄:入德固有自由,讀書固自有法。所舉諸必讀書,亦中智十年之事也?!倍潭處拙湓?,道盡馬氏從西學轉向中學的心路歷程,其實也是中國學者十年來求索心態(tài)的剪影?!笆當?shù)載”指科玄論戰(zhàn)以來中國學界之景象。學人漸感過去一意趨向西方無異于舍本逐末,對于往日情形,他取《法華經》里“貧子衣中珠”的典故,形容為“棄衣中珠而甘賤役”,意思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就有珍寶,卻不自知,反而一股腦地棄如敝屣,淪于卑賤,直至今日醒悟過來卻又如置身曠野,四顧茫然,不知安身立命之所何在,雖“返安宅者眾矣”,但大多以“整理國故”“保存國粹”等名義躲入故紙堆,實流于表面,心性絲毫未覺悟,熊十力先生就曾如是直斥吾國學人之死癥。

馬一浮的讀書經驗則堪為變化氣質的榜樣。他早年一意治西學,但后來系統(tǒng)回歸中國古典學問。徐梵澄用“古不可復”“世不可遺”“天不可違”“道不可廢”四句箴言,極完美地概括了馬氏重新體認古書、與之契通的經驗,也借此提煉出從讀書生活體悟“道”的為學原則。前兩者意為明變,后兩者則指知常。明變與知常乃思想向歷史與世界敞開的根本姿態(tài),亦是馬氏在至變時刻,對程朱所謂“格物窮理”的切身性領會。在他看來,讀書學道當有儒者的擔當,明變,則緣乎事而生,不可遺棄時代和世界;知常,則不可因變幻不定的時局擾亂心志,喪失本性。明變與知常二者中,明變?yōu)檠挛镏畯木?,知常為力愿之在己,故而知常統(tǒng)攝明變,說到底,知的是永恒的天與道。

徐梵澄說馬一浮“知?!钡囊际撬^“天不可違”“道不可廢”,實際上指明其理學傳承的奧妙,全在于《中庸》里“天命之為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為教”一說,其中的要害又是對“性”的理解。馬氏顯然遵循了朱熹的“性即理”的解釋。人氣質所生,稟賦受命于天,得天賦予的理,故不可違天,因而循日用修養(yǎng),經格物窮理,行當行之路,道便須臾不離,必定不廢,教化與文明便得以保存。馬一浮講讀書為學的要緊處在“盡性”,其意就在于此。

然而“盡性”絲毫未有僵死的意味,它無時無刻不是活潑的,自心發(fā)出,隨心流露。馬一浮立復性書院“學規(guī)”在立心之本,使性德自昭。若說他格物窮理本于程朱,那么他也在有意識地避免向外窮理的支離危險,返本心性,祛習復性則取自陸王心學,甚至心學的底色更濃厚。賀麟在《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里指出,因注重自我意識和內心直覺,追求反抗權威、擺脫束縛,陸王心學在近代中國盛大發(fā)揚。到了馬一浮先生這里,粗俗狂誕的心學因程朱陸王得以貫通調解,進而為精密系統(tǒng)的心學。徐梵澄的理解類似,他的“入德固有自由”這句評論里的“自由”二字,既在總結此前的四句箴言,又點出了馬氏的心學要義:格物窮理、進德修業(yè)存乎一心。

“入德固有自由”乃心性之基礎、讀書的前提,由此才有了“讀書固自有法”之說。那么何為讀書法門?在《復性書院講錄》中,馬氏詳闡讀書之法,定讀經次第,演群經大義。值得注意的是,他解六經之前,首倡“判教之說”,明歸宗儒家之旨,故言始研“四書”;次通六經之義,而六經之始是明倫常日用、繼善成性,故馬氏立《孝經》為治六經前的預先科目,通《孝經》之后再依次解諸經。

判教之說肇自儒家。經徐梵澄的提煉,我們看到“判”作為儒家存在論的原初狀態(tài),有兩方面的指向:其一是《莊子·天下》所言“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之“判”,指向世界,即儒者立身天地之間,其心與萬物同出一源,萬物無不乃其心的自然的分理;其二是判實理與玄言之“判”,指向歷史,即儒家的言說通中華文明之真正本源,馬一浮就此首推“四書”里的《論語》大義。后世立言者則未必切近人事,則其言皆玄言。不過判實理與玄言,標準不在時間的早晚,若借用佛家的表述,實際取決于“顯性”還是“破相”,即言中是否有理有德,切合人事,足以移人,故而馬氏認孔孟傳實理,老莊卻為玄言之祖。

馬一浮繼而立《孝經》為“六經之總會”,是從儒家的原始存在境界進入到日常的、時間性的存在狀態(tài)。儒家主德教、顯性教,身本于心,心本于德,德又本于孝;由愛敬發(fā)為孝悌,再推出仁義忠恕。然后方有文化,所謂六藝之教。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在心為德,行之為禮,故而六藝之教,莫先于《詩》,莫急于《禮》。徐梵澄贊馬氏解經,由于深得乎“存大體,玩經文”之意,“溫柔敦厚之旨意,恭儉莊敬之義,昭然若揭日月以行”,又“一泯今文古文漢學宋學數(shù)百年門戶之爭”。再之后方有政治,然政治依于德教。六經里《書》道政事皆原本于德,因此義具于《洪范》,且自古以來,此篇為聚訟之端。因此馬一浮解《書》尤著眼《洪范》。徐梵澄評馬氏此卷書勝在兩處,一曰簡明,條分縷析,立意醇至;二曰會通,如馬氏釋“皇極”,比合儒家六經里的各異名說法,甚至通佛家的“真如”“佛性”“法身”“如來藏”“圓覺”等說。他融貫儒家、旁通釋理,為徐梵澄特別地重視和贊賞,這將是他所行的道路,做到這一點,究竟離不了馬一浮教誨的應變知常、心存大體的工夫。

讀書在窮理盡性,在養(yǎng)心胸之海納百川的氣象,必達文明會通之學。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新儒家里,有馬一浮從宋學和六藝通中國的儒釋道思想,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經術義理體系,確立起今人通古代經典的典范。此外,也有從西洋近世哲學治中國哲學者。徐梵澄這方面的書評,值得關注的有三篇,分別是對金岳霖的《論道》、馮友蘭的《新原人》以及賀麟的《近代唯心論簡釋》的評論,三篇之間存在著隱含的對話和推進關系,同屬于徐梵澄對中西會通之道的探索,從中亦可以尋見他的一段關鍵的心靈成長史,明了他漸漸成形的學術取向。

金岳霖和馮友蘭皆為道學或理學的傳承人,并且嘗試用西洋的新實在論來融會貫通,然而角度各異。金岳霖早年關注知識論和邏輯分析,抗戰(zhàn)時期出版的《論道》(一九四〇)一書可謂其思想成熟的集大成之作。他從西洋的形式邏輯推演法,特別采用宋明理學的概念,精心構建起一套本體論的哲學體系,頗具獨創(chuàng)性。他以理學的“道”指稱宇宙本體;道作為本有,從演化來講,又離析出“式”與“能”,“能”是不可名狀的X,“式”則是析取地無所不包的可能。宇宙間事物的構成和變化,皆是能和式的結合;動的能套進靜的式,則物生成,走出靜的式,則物滅亡;最后他又從朱熹那里借用了“無極而太極”之說,認為能之極至為無極,式之極至為太極,無極為理之未顯,勢之未發(fā),太極為終至,至真、至善、至美、至如。

徐梵澄對金岳霖的思想進路總體上取批評態(tài)度,批評點有二。其一指向此書的本體論,他評論道:“作者以‘道’為宇宙的本體,我們可以斷他是一位一元論者,但這一元論究竟是唯心的與唯物的,就很難推知?!彼澇山鹪懒亓⒆悻F(xiàn)代西方哲學的語境,有意避免心與物的分野,但如何不做心物分際地來談本體問題呢?正如金岳霖在《論道》里宣稱的,他書里的道“也許是多少帶一點冷性的道”;徐梵澄或許覺著他所向往的本體,既少了心的味道,也少了理學家所謂“道之本原出于天”“萬物備于身”的氣象。其二指向此書從本體論向演化論的推理,徐梵澄批評說:“作者是一位目的論者,他認為這宇宙的歷程是一個有方向的歷程,一直在那里‘絕逆盡順’;作者并引人類歷史以為證明。但是人類之于宇宙,真如作者所言,不過滄海之一粟,作者以人類歷史之進步表示宇宙歷程之有意義,似乎犯了人天同性論的毛病?!毙扈蟪涡欧岵傻某苏?,因而并不反對宇宙的目的論,不否認人的進化。然而金先生論“無極而太極”之進程,其“理成勢歸”“絕逆盡順”,完全以相對宇宙之為滄海一粟的人類歷史來參照,而無絕對超越性的存在境界,更無可能展現(xiàn)進化的復雜且多重的時間進程。

徐梵澄評金岳霖《論道》,關注到的本體論與進化論這兩個面向,實際上也是他從哲學思索文明會通的兩重維度。金岳霖純從形式邏輯推理思辨,《論道》全書給人感覺艱深晦澀,相較之下,接著理學傳統(tǒng)做哲思的馮友蘭在本體論,或者心物關系論題上的思考,更具體完備,也更親近中國人的歷史感受和文化經驗。三十年代末以來,馮友蘭相繼出版《新理學》《新世訓》《新事論》貞元三書,到徐梵澄書評生涯時期,又新著《新原人》(一九四三)一書。馮友蘭著意創(chuàng)建的新理學體系,致力于中西哲學之間的相互補充,其自覺的貢獻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確立理性主義的實在論哲學方法,二是提倡理想主義的人生境界。馮友蘭講人生境界有四,四境界循序漸進達至完善,徐梵澄認為論道德境界一章最是精彩,最凸顯馮友蘭對理學思想的現(xiàn)代轉化?!白匀痪辰纭蓖A粼诎幢灸芎土曀仔袆拥膶哟?,在“功利境界”中的人自覺為自身利益行事,到了“道德境界”,人盡倫盡職,只求成就一個“是”,即社會賦予他的應盡義務,而且他是否盡心竭力,唯有他自己的內心來判斷。馮友蘭顯然會通了康德的道德法則論與宋明理學的“理一分殊”思想。徐梵澄很欣賞馮友蘭對“道德境界”里的人一層層地“推”出具體道德行動看得非常明白、講得特別細膩,所謂“復性在于循理,循理在于盡分”,這是理學道德觀的精髓,為西洋道德哲學所缺乏。

要達到道德境界,靠的是“學養(yǎng)”。除了論人生四境界的道德境界一章,馮友蘭探討臻境界之方的“學養(yǎng)”一章,在徐梵澄看來也“甚有卓見”,它對理學和心學的為學修養(yǎng)方法之聯(lián)系和不同詳加歷史的分析和批評,“甚合古誼”。令人不由得想到徐梵澄曾批評金岳霖并未講明“道”這一一元論本體的唯心還是唯物的性質;然而他知道,中國的理學與心學的論辯,其實比西洋的唯物與唯心的爭執(zhí)更根本、更深刻。在理學心學的語境中,心與物、體與用渾然天成,它們間的劃分本來就是勉強的,差別只在于所表現(xiàn)的總體生活態(tài)度、所追求的生活方向。唯物唯心間的計較,無非人為切割心物、體用后設置出的對立而已。因此徐梵澄在此關注馮友蘭關于理學和心學的論述,也是在回答在金岳霖那里感到的困惑,即宇宙本體如何在人身上體現(xiàn)人之性命。

朱熹代表的理學和陸九淵代表的心學之區(qū)別,他們各自的教人之法的差異,在思想史上歷來爭訟紛紛。顧炎武“朱子有朱子之定論,象山有象山之定論,不可強同”之說,本身幾乎已成定論。那么馮友蘭有什么獨特的認識呢?徐梵澄看重在兩方面:第一,他很同意這一章說“程朱所謂致知窮理,既說是窮天地萬物之理,而其實際所注意者,只是一種道德底事的理”;第二,為講致知窮理能達乎理,應當持理學和心學的折中之論。然而求通的工作是很艱難的,需要先行地在學理層面沉潛、比較、辨別。如果說馬一浮成功地以六藝通國學,那么現(xiàn)在要擴展開來,做中西間的會通既順理成章,又無比困難。馮友蘭的嘗試不能說是成功的。也許深感這件學術事業(yè)的重大和迫切,徐梵澄批評起來絲毫不留情面,直指馮友蘭錯誤的要害:中西治學方法不同,各有各的成為學術的特性,即便中國的儒釋道各宗,名句文說之內的根本意思也未有一致。他指出:“馮友蘭書中用的方法,還是西洋近世哲學的方法。雖然于儒釋道各能解釋一部分,但說到高深的了解,則不能不各以各的方式出之?!庇纱丝磥恚T友蘭談道德境界以及前此的各境界固然準確精彩,然而一旦想要總結出演化的進程,在動的各階段囊括中西互通的規(guī)律,則不免產生致命的問題。譬如徐梵澄對馮友蘭的境界論便不以為然:無論理學還是傳統(tǒng)的儒釋道三學皆不言“境界”,何況“至理之至,名言皆泯,何有于境”;馮友蘭之造“天地境界”,讀來“是三者涉及天地或至上至高的對象的形容詞術語之類蒐聚成一堆”的產物。

在徐梵澄看來,同樣以治西方哲學的方法治中國哲學,尤其是宋明理學,好友賀麟比馮友蘭更成功。賀麟的思想糅合德國唯心主義哲學與陸王心學,在當時被稱作“新心學”,同馮友蘭的“新理學”并駕齊驅,他曾批評馮友蘭只重視程朱理氣之說,而忽視程朱心性之說,認為“心即理”,從認識本心之理著手,納理入心、心理合一。徐梵澄顯然更認同賀麟的心學觀,贊譽《近代唯心論簡釋》(一九四二)一書“高出現(xiàn)今國內通常討論思想的文字”,具體說來表現(xiàn)在本體論和由之發(fā)展出的實踐論以及文化論上。

“新心學”講的本體實質是“心即理”的心體,而非高懸在天、同人隔絕的宇宙;它乃心與物、體與用不可分離的整體,對此,賀麟結合了黑格爾的哲學同理學的觀念。“心”既是黑格爾講的“精神”(Geist),即心靈向著真理的運動并同真理融合為一,也是宋明理學家主張的物我一理。不止如此,在為學一面,“唯心論者不能離開科學和精神體驗而談抽象的心”;在行動甚至做人一面,“時空是理,是心中之理,是自然知識自然行為所以可能的心中之理或先天標準。吾人行為之遵循出于自己心性之準則,故有其自由自主成分”。一言以蔽之,人以其自由意志“盡性”,做道德的人。

正因人有自由意志,因而才可能“知行合一”。賀麟的新心學除了本體論上的貢獻,還有由之發(fā)展出的實踐論、文化論的貢獻,具體說來,它全在“知行合一”上下功夫。徐梵澄贊美說:自王陽明以后,對于“知行合一”的問題,這里可算見到精詳?shù)挠懻摗U褓R麟在心物問題上成功地會通了中西哲學,他的實踐理論也對中西倫理思想做了一種有效的互通,這主要見于他的《五倫觀念的新檢討》一文。

五倫觀念千年來支配了中國人的道德生活,賀麟卻創(chuàng)造性地在作為五倫觀念最基本意義的“三綱說”那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舊教核心“與西洋正宗的、高深的倫理思想和西洋向前進展、向外擴充的近代精神相符合的地方”。三綱說注重盡忠于永恒的理念或常德,包含有柏拉圖的思想;它注重實踐個人的片面的純道德義務,則包含有康德的道德思想。徐梵澄贊賞賀麟深入中國倫理做透視和比較,虛心靜氣從學理方面研究,終于在總體文化的詮釋上呈現(xiàn)了“心與道的契合,意識與真理打成一片的精神”。

從評論金岳霖、馮友蘭直到賀麟的作品,其實亦是徐梵澄思索“文明會通”之道的一段先期探索:首先,從佛家透進儒釋道三家乃至中西遭遇的全體精神視野,他日漸確信一切文明的本體皆心體,或者說,精神的根底乃心的靈明,其圓成終必為心的覺知覺解;其次,領會文明的會通在于在根底之間探索義理的互通,其前提是要尋見真正能使彼此通達的參照,探尋人類諸文明的共同所歸,如同江漢朝宗于海,乃徐梵澄日后自覺赴印進取的方向,這亦是他從早年治尼采之學的必然延續(xù);最后,所謂參照,必定從古今中西之深邃道理的幽窈、不落言詮處,淺深求之得宜,這也和徐梵澄骨子里養(yǎng)成的“文”的氣質有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