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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7期|段愛松:元音(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7期 | 段愛松  2023年07月10日08:50

編者說

“我”是徘徊于母體內(nèi)的幼小亡靈,曾見證過三個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消亡。在父親、母親和“我”共同建造的夢境中,“我”隨著大樂隊的演奏,潛入那三個孩子所化身的黑色、白色和紅色聲部,穿越出租房、26路公交車、老屋、水井等場景,完成了一趟漫長而沉郁的音樂之旅。在這次旅途中,“我”既領(lǐng)悟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也目睹了人世間最真實的境況。而父親、母親和“我”在不同場景的對話也道出了一個定律:回歸故鄉(xiāng),是“我”這個未被孕育的陰影的唯一出路。作者延續(xù)先鋒小說的傳統(tǒng),糅合古滇文化、聲樂技藝、精神分析學等方面的多重隱喻,力圖在形式和語言上進行有效的文本實驗,同時也在無限拓展小說形式的可能性,使得時空與想象交織,詩性與哲思交疊。他采用非線性的敘事,以胎兒亡靈的視角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聲音詩學,讓那些早已遠去的古老氣息再次撲面而來,建構(gòu)了一個具有復沓之美的虛幻世界。

元音

段愛松

A黑,E白,I紅,U綠,O藍:元音

終有一天我要道破你們隱秘的身世

——蘭波

A 黑

孩子在低聲部的心跳聲,

比樂曲高聲部,特意融合掩飾的

明亮音色,更顯得突兀與焦慮。

我已然忘卻,自己曾經(jīng)是怎樣,

被一道肉體嘶喊的炸裂生產(chǎn)出來,

并在眾多聲音混雜的世界中,

保持住出生時,

獨立的安靜與隱忍。

可這孩子,

有那么幸運嗎?

樂曲強烈的重音敲擊,

和金屬利刃解析、驅(qū)趕塵世肉身與亡靈,

如出一轍。毫不費力的利索動作,

在樂曲的過門銜接上,

被大樂隊演繹得天衣無縫。

我驚訝于

世界眾多喧囂,

對于演奏純潔性的侵蝕。

孩子最先在我的骨骼中,

錘煉自己的聽覺。

我將耳根與時間世界的

發(fā)音器串接。

樂曲中對位法應用的奧妙,

全在于此。

和聲原則,在紛亂的自然界,

無所不在,卻又處處受到干擾。

我擔心自己的那塊骨骼,

在眾多完整的骨骼結(jié)構(gòu)中,

成為一個異端。

我尚不清楚,這塊介于

液態(tài)和固態(tài)的金屬,需要怎樣的冶煉,

才能夠成為,時間將家族

代代延續(xù)的骨種。

定音鼓執(zhí)拗的追隨,

并不能影響到弦樂、管樂

各行其是的自由演奏。

我一廂情愿的固守,

會不會成為,

時間流動中的一個笑柄呢?

堅硬的骨骼,

還是適當而巧妙地阻隔了,

血與肉之間的交換。

我的聽力,因此受到了干擾與限制。

遺傳基因的缺陷,在樂曲略帶感傷的

洪亮合奏中,猶如一條軟骨被時光刺穿,

不可避免暴露出了

金屬的硬度與光澤。

這是

惡意欺騙的

假象之一。

樂曲在一輛公交車上,驅(qū)動行走。

繁亂的聲音,完全掩蓋了大樂隊

精湛的演奏技術(shù)。

發(fā)動機、喇叭、齒輪、制動、雨刮……

這之中的旅客們,牙齒的咬動,

腳下的位移,手上、脖頸上晃動的物件,

衣褲相互摩擦的窸窣……只有你的心跳

是安靜的,孩子。

大樂隊的演奏,

發(fā)自哪里?

這車開往何方?

你又要在哪里下去?

我在混亂的人間之音里,

試圖找到答案。

你把我那塊突兀的骨頭,弄得酥癢難耐。

我聽到了它存在的形狀了,

孩子。不是看到,

我的眼睛,被固態(tài)和液態(tài)儲滿了。

所以我聽到了它,

知道它尖尖豎立,究竟

屬于什么呢?

音符并沒有隨著

大樂隊激情的演奏,活力四射。

相反,它冷卻了、凝固了,

并與演奏者,拉開了一個生死距離。

公共汽車??苛耍徽居忠徽?。

我知道,你一直想聽到,

那個期待的站牌,在風中發(fā)出

親昵而歡快的唱詞。

你是不是已經(jīng)厭倦了,

大樂隊無休止的演奏呢?

你的指揮棒,在你越來越激烈的

心跳聲中,掉落了嗎?

這些死亡的音符,

覆蓋住我的那塊骨骼。

它們頂著青幽的鋒芒,

像是在做一次深度麻醉。

我感覺到,公交車駛過了

那個站牌,但并沒有停下。

它一直順著我被麻痹的骨骼碾壓。

那些死亡之音,又一次發(fā)出了聲。

這些歇斯底里呼救的聲音,

一個個被輪胎壓爆。

我以為你就要出世了,

孩子。

這些被壓爆的聲音多么響亮,

超過了大樂隊,以往任何一次演奏;

我以為你,就藏在這些

破裂的音符中,孩子。

只是你心跳的回音,

是不是遺落在了,

那個沒有停靠的站牌,

尖尖的、

錯誤的指向上了呢?

像往常一樣,他又在瘋癲和夢囈中,沉沉睡去。

似乎這是一天中最暗的時刻,他不得不做這個決定。她居然也同意了,這讓我頗感意外,也深為恐懼。盡管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間。

我該如何稱呼他和她呢,也是一道難題,在這個狹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間里,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并不真實,盡管我的血脈,連著他們的血脈;盡管我的心跳,連著他們的心跳;盡管我的意識,已經(jīng)超越了緩慢的生長,而獨立于血肉之外。

可這也正是痛苦的根源所在,因為我感受到了似是而非的存在,就像一顆處在紅巨星階段的恒星,它在夢境中,猛然撞見了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立馬,就被鋒刃般的白光,嚇得驚悸起來。而我,卻喊不出聲,喊不出對于即將決定拼死一搏的大怒之音。

此刻,夜是安靜的,兩個肉體溫暖,不,應該說是熾熱,就是那些不安的熾熱,在幾個月前的這張床上,把我從一個遙遠的方位,召喚了過來。這讓我誤以為,我是幸福和幸運的,要知道在我的四周,躲藏著許多看不見的眼睛,宛如那些高遠星辰,通達這個世界的黑色語言。

他突然翻了個身,發(fā)出了一些夢囈。

她并沒有聽到,她睡得死死的,就像是要死命守住體內(nèi)暖流,而那些暖流,正通過我,發(fā)出強烈的,甚至是激烈的脈搏般的躍動。

而我,卻是安靜的,因為時間,已被血管之外的黑色凝固。

他的夢境,不知道是否因為黑暗中的花床單,被肉體壓迫得急促變幻。他突然從她的背后,伸過來一只左手,搭在她的肚皮上。

我像是被擊穿,獲得瞬間重量般,讓她抽搐了一下,輕輕哼出聲來。

她弓著身子,側(cè)躺著,臉朝向窗外,也開始做夢了。

她夢見他,躲藏在她夢里的一支隱秘大樂隊中。這支樂隊,正在故鄉(xiāng)的曠野中迎風演奏。黑色的曠野上,刮著黑色的風,黑色的樂器,被黑色的手撥弄著,發(fā)出像是臨產(chǎn)時,他詭異的黑色云卷般的掙扎。

他像是能預感到,我未來的降臨與命運。在他即將完全成形之時,他開始疑惑,一個人的生死,一個家族的延續(xù),一個烏有之鄉(xiāng)的頌詞,怎會在兩個岔開二十多年,根本就沒開始的瞬間的感官交替上復沓往返,就像幾個互不相干的音序進行般,在各行其是的樂器中,被什么東西翻轉(zhuǎn)攪動,成為指揮閃電劃過天幕背后的隱約之力。

哦,他一定是聽到來自未來我的心跳聲,宛如這組受難樂器聽到他的心跳聲一樣。在樂曲的低聲部,一條蛇狀的音序潛伏著,躍躍欲試;而在樂曲的高聲部,另一條莫可名狀的鱗爪,成為閃電擊穿黑色天幕的鎖扣,牢牢將高低兩組音序,固定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黑色旋渦中央。

大樂隊繼續(xù)行進,飄飛的一個個音符,像是為即將的新生灑下致辭;一個個墜落的影子,更像是為過往的生靈埋首送葬,忽而生發(fā)出的柔婉副旋律,一道又一道編織著、纏繞著主旋律,形成一個巨大的蠕動著的多層漏斗,刮擦著、旋轉(zhuǎn)著、推進著……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聲線,驟然升高放大,仿佛無數(shù)猛獸相互撕咬,就連定音鼓,也被敲打出碎裂之聲。

他,就藏在其中;我的一半,安靜、隱忍、獨立的一半,在他被大樂隊擊碎的胞衣內(nèi),幸運地存活下來,并在混沌的樂曲中,等待著多年后,新的心跳聲落在這床花床單上。

樂曲變奏聲中,驟然響起樂句炸裂時發(fā)出的嘶吼,他,獲得了世界的喧囂。

隨之,大樂隊在她的夢境里,變得不安起來,重音不像是彈奏出來,而更像是敲擊出來。敲擊出來的這些重音,卻有著利刃般的鋒芒。它們穿插在樂曲和聲進行的各個縫隙間,收割著黑色曠野中,一個個曾經(jīng)被栽種過的腳印,利索極了的動作,甚至讓大樂隊在風中投下的影子,也紛紛搖曳起來。

我隱約看到樂曲聲中暴露的秘密,他的變異之骨橫出的另一小節(jié)軟骨,像是一個自由時值長出的尖刺。我再次將尚未成形的耳器湊近,聽到了無數(shù)對位齒輪,相互傾軋的沉重音調(diào)。

“這便是喧囂世界的原動力?!彼匝宰哉Z了一句,卻又像是專門對著我傾訴。

曠野上的黑色群山,瞬間就不知被什么折疊彎曲,山腳下一條黑色的大河,赫然擋在大樂隊前面,無聲地指揮著這送葬般緩慢的模進。

定音鼓驟然響起,隨著河水起伏,變幻著節(jié)奏。黑色的旋風,在她的夢境里刮個不停,大樂隊停下了腳步。

他的手,緊緊按住了她的肚皮,讓我感覺呼吸刺痛到一塊變異之骨,但我不知道,這塊變異之骨,究竟是她的,還是我自己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在夢境中,制造的一個假象而已。

停滯不前的大樂隊,同時也停止了演奏,但主音旋律與和聲交織的幻影,跟隨著河水的指揮,繼續(xù)發(fā)出嘶鳴般的召喚。這讓我的耳器酥麻,我意識到這些黑色手指樂隊成員臉上的靜穆與微笑,他們有著同一家族的體貌,而他,竟然也位列其中。

我十分驚異,他怎么能夠為自己的出生送葬?

黑色河水在夢境中,既是大樂隊的指揮家,又像是大樂隊抵達的終極目的地。黑色的手指,劃過風,紛紛將樂器擲向河水。就在一剎那,夢境陡然發(fā)生了翻轉(zhuǎn),她跟著他,上了一輛26路黑色公交車。

這是一輛滿載黑影的公交。

她努力想找一個座位,但沒有一個影子,愿意讓座給一個年輕女子,更沒誰知道,她正在忍受著什么。拋棄了樂器的那些黑色的手,在影子乘客的間隙中,繼續(xù)穿梭撩撥,一陣又一陣的仿生電子樂曲,此起彼伏。

這輛不知開往何方的公交,獲得了強勁的驅(qū)動力,緩緩沿著既定的路線行走了起來。

那條黑得發(fā)亮的既定路線,像極了五線譜;五線譜上那些小蝌蚪一樣的音符和時值,像極了路上顛沛流離的石塊或者障礙物,公交車隨之抖動了起來。

她突然捂著肚子,半蹲下來。我感覺到一股無形的黑色重量,從四周擁擠過來,而他,卻被一堆黑色影子遮擋,并在樂曲發(fā)出的齒輪嚙合的金屬響動聲中,進行著秘密交換。

黑色的小雨,不知從何時開始下起。黑色的雨刮,徒勞地在擋風玻璃上左右刮擺,像是與黑色的天空告別。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在通往未知站點的旅途中,我的心跳疊加著她的心跳,她下意識伸出手,在驅(qū)動樂曲緩慢的行進中,想扶住一張椅子黑色的靠背。

公交車在經(jīng)過的第一個站臺前減速、減速,最終慢慢停靠了下來。

樂曲經(jīng)過一個短暫的休止符,影子乘客們相互用衣服碰擦,他們隱秘的肉身,正在相應的站臺等待著。這讓我突然想起,他和她睡前的那個決定,不知道我的影子,又會在哪個站臺等待著我呢?

驅(qū)動樂曲,繼續(xù)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節(jié)奏,公交車又上路了。

她的手,終于抓到了黑色靠背的一個凸角,而我尚未完全成形的骨頭,也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了一般,哦,或許是某個站臺發(fā)出的唱詞,那些帶著哀傷卻有著歡快節(jié)奏的唱詞,潛入了她的血液。

他也像影子一樣,迅速把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抓在手心了。

一站接著一站,公交車不知疲倦,因為驅(qū)動樂曲,為她的夢境所驅(qū)動。有一個影子,終于站了起來,將自己的黑色座位,讓給了她。

這是公交車上,唯一一個顯得突兀的動作。驅(qū)動樂曲內(nèi)部,發(fā)生了激烈的音符碰撞之聲。

他將自己的另一只手,遞給了這個影子。

公交車駛過了下一個站牌,并沒有??浚还卉囻傔^再下一個站牌,依然沒有??俊r?qū)動樂曲,呈現(xiàn)出回旋的反復之音。

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用兩只手,捂住了我存活的她的腹部,然后轉(zhuǎn)頭,看向了窗外。

那些黑色的雨水,潮濕而明亮,就像是從她眼中流淌出來的。

我越來越弓身于這個狹小的空間、這支無限循環(huán)的樂曲和這個無盡繼續(xù)的夢幻。

那個有著唯一明顯尖頂?shù)恼九疲遣皇蔷褪俏覀児餐哪康牡啬??沒人知道。只可惜無數(shù)錯過的站牌,誰都不可能再重新返回去了。

樂曲中,相互傾軋的和聲,一路發(fā)出了爆胎般的炸裂,而每一聲這樣的炸裂,都隱藏在路過的每一寸土地上,盡管夢境讓這些土地,呈現(xiàn)出秘密的黑色,就像是我停留在一個決定生死的瞬間,又無法左右的命運之上。

她先于他醒了過來,感覺到那只放在她肚皮上的手,粗糙而沉實。相對于她的體溫,這只手已微微發(fā)涼。她輕輕地將它拉開,繞過自己的身體,順勢放回原位。

我如釋重負般重新體驗到一種安寧,沒有大樂隊在她夢境中演奏的安寧;也沒有驅(qū)動樂曲,驅(qū)動公交車行走的安寧;更沒有被一只手捂住,急切想發(fā)怒呼救的安寧。我像是找到了在她夢境中,錯過的那個站牌和在站牌下,等待我良久的自己的黑色影子。

可我仍然察覺得到,她對這個夢的牢靠記憶,在這個溫暖的黑色逼仄空間里,一只更為冰涼的潮濕的手,緊緊捂住了我。

那是她剛剛擦拭過眼角,白皙而柔軟的手。

或許是晨光阻礙了夢境的生長,透過關(guān)上某一間城中村出租房薄薄的紗窗,我感覺到刺耳的喧囂,經(jīng)過漫長黑夜,裹挾陣陣眩暈,白色第一次貫穿了我。

E 白

音符隨著風,

飄蕩在老屋上空。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順著老屋的輪廓,重新拉響了,

各個聲部的沉郁之音。

這些樂音排列出的立體線條,

被我嗅聞著。

第二個生命的零星氣息,

時起時落,在我腐損的那塊骨頭上,

漸漸麇集。我害怕它們

構(gòu)建的心跳中,隱藏著第一個消亡生命,

似曾相識的、哪怕一絲一毫的

發(fā)聲方式。

老屋的靜止,

和心跳的靜止中間,

隔著什么呢?

我只能依賴風,

來打開這層困惑我許久的

混沌之音。

大樂隊鋪陳的演奏風格,激起了我,

對于宏偉構(gòu)造之物的懷疑。

沒有哪一種構(gòu)建,能夠在風的吹拂下,

趨于不朽。樂曲無休止進行的回旋,

也無法在風的吹解中,保持足夠的音準與時值。

波動的旋律,預測到了風速變化著的力量,

這是時間最為犀利的刃口。

樂曲的變奏,最終難免淪為,

一塊塊“霍霍”發(fā)聲的磨刀條板石。

風中飄散著第二輪生命的癥候。

它在樂曲的中間行進部分,發(fā)出過

堅挺的呼喊之聲。這些被冶煉術(shù)

分解的青銅碎片,沾滿了冶煉術(shù)繁復的咒符,

朝著我那塊,幾乎被上一個公交站牌尖尖指向,

斬斷鏟平的變異之骨,吹了過來。

我聞見新鮮血肉在樂曲中,

凝聚成形的響動與鋒芒。

我的嗅覺

在風的吹散與磨削中,

獲得了

沉淀之后的堅實之音。

這是大樂隊整體行進的盾構(gòu)。

孩子純凈的心跳,再一次通過定音鼓,

抵達旋律的顫動中。

我聞到了大不相同的新鮮氣息。

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生命,

在前一個遭受損壞消亡之后,

悄然而至了。

帶著對逝去生命懺悔的罪孽感,

我仍然感覺到了,

恐慌帶來的極度迫壓。

我想通過對樂曲曲式的剖析,

找到第一個孩子和第二個孩子之間,

傳承基因中,自己變異的可能和證據(jù)。

然而,風,成為既造就再生,

又摧毀存在的主宰。

依靠速度變化的樂曲,

也在鼓號齊鳴的擊打吹奏下,

它獲得了生命新的動能。

第二個孩子的心跳,

漫過了

我剛剛走神的嗅覺。

提高了警惕。

我那塊異化的骨骼基座上,

發(fā)出了音符連續(xù)復奏,

疲憊不堪的拖沓困頓。

這個突然而至的心跳聲,

加重了樂曲演奏的力道,

也加快了晉虛城老屋上空,

混雜氣味的累積。

令我深感憂慮的是,

身上那塊變異之骨,是否還能承受得起,

這顆怦怦而動的心臟。

它在風中夾雜的廢氣、毒塵、灰霾、敗葉、枯枝……

的侵蝕下,已經(jīng)把樂曲中的音,變得堅硬刺鼻,

以至于,這個孩子的心跳聲,

也被磨得尖利而決絕了。

音符,

還是洞穿了這塊骨骼。

第二個生命,

在心臟跳動的異常中,

被這股力量扼息。

這個孩子,在大樂隊的演奏聲中,

留下青銅打磨般的硬朗。

只是在樂曲的短暫休止之后,

我那塊不屈不撓的骨頭縫深處,

像墓地一樣,盡管沉默

很長一段時間,卻依然渴望著,

被新的跳動澆灌,

和再次埋葬。

老屋頂上,原本泛著油亮的茅草和青色瓦蓋,由于常年風吹雨淋日曬,加上時間日復一日吮吸,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與本色,變得慘白,恍如我久久掙扎卻喊不出的話。

她,撥通了他的手機。

他剛在老屋天井西北角,打上來一桶井水,井下還晃動著漣漪。她聽到了他的沉默,我聽到了她忍住的淚水,在黑暗中,我曾多次感受到這般咸濕的味道,它令我不安,但我又是那么安靜地附和著她的心跳。

一陣風吹過,老屋四周響起細微的聲動。他想起了大樂隊的演奏,那支現(xiàn)實中身著黑衣的樂隊,常常在夢中變幻著模樣,就像此時,她在電話中,講述這個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和決定。

他慌亂地穿梭徘徊在老屋不同的方位,仔細嗅聞著空氣。他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他懷疑這不過是無數(shù)次夢境中,反復出現(xiàn)過的游戲而已。于現(xiàn)實而言,他的夢境,遠遠大于他自己沉溺于大樂隊的想象和依賴。

就在老屋里的木床上,夢境給予過的啟示,讓他預感到過我的突然降臨(盡管他懼怕這個存在),就像他用于練習的樂器,歪斜地倚靠在床頭,與他對視。

他不喜歡正確的秩序,哪怕面臨倒塌的危險,但他清晰地記得,記憶中的那輛26路公交車,是如何碾過一路模進的大樂隊黑色的音序,而我并未察覺,那是另一個早經(jīng)消亡的生命,重新期待著注滿我的回聲。

小提琴明亮的音色,支撐過夢境最高的穹頂,大樂隊因此獲得進入白色尖頂?shù)耐ㄐ锌āK治罩@張卡,卻渾然不知所措。有時候,竟誤把中提琴的音色,當成老屋沉實的柱子;將大提琴的發(fā)聲,當作青石打造的圓形柱墩;低音提琴沉吟,則成為柱墩上,龍首虎案的浮雕裝飾……

大樂隊,就這么被他在夢境中,分割成老屋各個組排方式。

隨著白色穹頂?shù)男D(zhuǎn),老屋自行其是地發(fā)出不同聲部的奏鳴。這些立體線條狀音序,通過白色穹頂毫無規(guī)則的指揮,發(fā)出沉郁的堅實之音。

他渴望這聲音,這種預示著命運平和的穩(wěn)固之音,卻沒有料到他賦予我,他賦予世界的第二次意外生命,深藏在大樂隊中,發(fā)出極不和諧的半音變奏。

老屋,在風中晃動。

他聞見了不安之外的不安,但他無法回復她在電話中指認的錯謬,就像他無法再在曾經(jīng)的26路公交車上,給她一個本該占據(jù)的座位。她,已經(jīng)被大樂隊推到過前臺一次。

她曾經(jīng)在夢境中,惡狠狠地撕咬這個沒有窮盡的夢幻,但大樂隊仍遵循飄忽不定的法則進行演奏。這個法則,就是夢境的核心,也是人生的要義,更是締造生命的源泉。它,絕不會顧及生命之泉在哪里涌現(xiàn),既然這泉水,已經(jīng)被挖掘噴涌而出,那么,無論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生命,于流淌來說,皆不過是大樂隊回旋的一段樂音。

“這便是喧囂世界的原動力。”他自言自語,對自己又說了一句,隨后舀了一瓢清冽甘甜的井水。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銻瓢銀白透亮的晃動中搖擺,像是他饑渴的被鍍了金屬的透明的胃,更像是大樂隊中,正在醞釀成形我的影子的存在。

大樂隊無序的章法,曾經(jīng)令夢境傾斜。

白色穹頂在他記憶中,成為和老屋茅草青瓦一樣,別無二致令他驚心的同一音列的不同排列方式。為此,他無法回答她在電話中,期待決定的再次確認。

但并非來自懷疑,更不是來自恐懼,而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氣息,生命的氣息,瞬間擊垮了他,讓他不得不沉默,不得不在26路公交車錯過的站牌中,尋找正確答案的蛛絲馬跡。

他并沒有認為,大樂隊在行進的道路上錯過著什么,盡管他明白,第一個生命的消亡,必然會帶來第二個生命的生產(chǎn),就像前一個音符的休止,必然會帶來后一個音符的承續(xù)與響亮。

然而,他的心跳,他被她電話中決定時,決絕語氣激發(fā)的心跳敲擊發(fā)痛。他預感到,夢中白色穹頂與生命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

他是如此信賴大樂隊,哪怕是自行其是的演奏,但兩個生命隱秘的接續(xù),破壞著這一切。他為此感到羞恥般的恐懼,他體內(nèi)的骨頭,出賣了他的血肉。白色穹頂,反被大樂隊激發(fā)加速。

風卻停了下來,老屋靜止了。

我,越來越模糊地在他的意識中凝聚,并感覺到,和我一樣存在過的影子漸漸發(fā)白,死死地附和在大樂隊混沌的和聲之上。

不知是不是大樂隊通曉了夢境賦予的力量,在一陣短暫的休止之后,白色穹頂,反而被停止的風拉慢了速度,越來越多的聲部,緩緩加入演奏的排列,繼而又帶動風,掙脫了夢境的束縛,刮動著老屋在正午陽光下透亮的影子。

旋律停留在天井中,在一塊巨大的磨刀條石板上回旋,像是打磨時空,又像是打磨死亡和新生之間的縫隙,所產(chǎn)生新鮮的血肉氣息,讓他有些按捺不住。一股古老冶煉術(shù)冶煉下,青銅汁液沸騰翻滾的奇異氣味,灌滿老屋每個角落。

我突然意識到,金屬的重量,攀附著音符。他死死盯著大樂隊中,隱藏著的生死秘密。

我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了生命第二輪癥候在肉身與青銅之間的交換??墒秋L,暴露了他的位置。音符精準的時值,讓這個位置,在老屋的影子里越放越大,幾乎快要和白色穹頂,形成一個共鳴體,就像26路公交車,錯過的那個尖尖站牌發(fā)出的歡快唱詞,涂滿著符咒。它詛咒著它短暫的死亡,同時,成為驅(qū)動大樂隊鋪排演奏的現(xiàn)代化膂力。

大樂隊行進至黑色大河的記憶,一如第一個孩子被白色光芒所貫穿。盾構(gòu)機在城市地底無限掘進,猶如老屋深井中,四面八方滲透而來的隱秘水流。

他迷戀這些關(guān)聯(lián),帶給大樂隊不一樣的變奏。他甚至發(fā)現(xiàn),由于定音鼓的激蕩,白色的風中,露出了白色的刀斧。它們顫動著,一次又一次涌向老屋,涌現(xiàn)她和他在電話中的沉默。

在沉默的對抗中,我像是明白了點兒什么。我預感到身體的重量,在一點點消減,就像定音鼓突然吞食各個和聲與旋律的對位般,和以往大不相同的新鮮血肉,嗅聞著他。

他顫抖著驚跳了起來。

還有什么是無罪的呢?當風有了白色的形狀,一件又一件打撈著黑色大樂隊,葬送在黑河中的樂器時,第一個生命的存在,于我來說,不過就是另一個溫暖的可移動的墓穴。

他必定通曉這個墓穴,在老屋的各個通道,無不曾經(jīng)通向這個墓穴,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他,被風解除了緊攫心口的冰涼之音。

大樂隊毫無理由地放棄了這個音符,轉(zhuǎn)而依靠風速的變化,高高揚起了多重變奏戲謔般的滑音。

他為此驚恐,這遠遠超出了他對曲式的理解和判斷,不斷被滑奏彎曲的音符,像是在找尋什么喪失已久的珍寶。

哦,第一個孩子,我那可憐的白色的影子,究竟消逝于何方了?而我,他這并不可憐的第二個孩子,拖著一串又一串,永無休止的白色音符,將風聲磨尖磨硬,變成一雙又一雙靈巧有力的幻影之手,令鼓樂齊鳴,令老屋翻轉(zhuǎn),令時序顛倒,令生死不明。

但絕不想令他懺悔,也不想令他恐懼。

我的心跳,似乎在電話中,被他捕獲,他低下了頭。她卻渾然不知,他因警惕而長久的沉默。

大樂隊,重新獲得黑色大河淬洗,閃閃發(fā)白的樂器之后的變奏,讓整個夢境的裝扮,變得疲憊不堪。

我預感到了命運,在這個拐點上的啟示,在我加快心跳的時候,她感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

大樂隊捕捉到了這份弦外之音。變奏在排山倒海般的力道下,溢出了夢境。

老屋,也在現(xiàn)代晉虛城,越發(fā)顯得古舊而破敗。讓大樂隊倍感意外的是,他倒立于這間泛著白光的老屋屋檐下,試圖用身上一塊突兀的骨頭,進行決絕的演奏。

連續(xù)的復奏,顯示著大樂隊異常有力的行進。

老屋白色的陰影,堆積得越來越高了。無數(shù)的氣味,尾隨著音符灌進了老屋,甚至讓井水,發(fā)出了嘶鳴般的拉伸之音。

他的心跳,此刻才真正加速。他像是一個要趕回故鄉(xiāng)送葬的游子一樣,氣喘吁吁。然而,大樂隊毫不留情地分解著,這條漫漫的歸鄉(xiāng)之路。

有關(guān)城市的記憶,在他稍縱即逝的影像中,越來越模糊了。

他預感到,那晚的黑夜欺騙了他。26路公交車,根本就不是在夢境中出現(xiàn),而是在出租房的樓下??看┧?。它不斷排出來的廢氣,攜帶著金屬的碎裂鋒刃。

無數(shù)輛來來往往的26路公交車,甚至在大樂隊的變奏中,交相輝映。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像極了城市中,另一支訓練有素的樂隊,只不過這支樂隊,不為生命演奏,而是為死亡送行,就像枯萎墜落的樹葉,就像拆遷散架的房子……甚至還有無法看得清的夢,在黑色鏡子里游離的白色影子。

我的心跳,就藏在這個白色影子里。故而,他憂心忡忡。他害怕我,太像第一個孩子;更怕我,不像第一個孩子。

他甚至懷疑大樂隊,越過夢境抵達的現(xiàn)實,究竟還是不是他,逃離過的那座城市的影子。這個巨大的旋轉(zhuǎn)著的白色穹頂,將時間削磨得如此鋒利,以至于隔著這一切,隔著這一切消解掉的第一個孩子,我都無法抑制住心跳的不斷加速。

大樂隊的演奏,并不區(qū)分白天或者夜晚,也不分辨光明抑或黑暗。在動與靜的交替往返中,我的心跳和第一個孩子的心跳,并沒有什么不同,而她的決絕與他的沉默,更沒有什么不妥。

我渴望著的音符和實際貫穿我的音符,一個來自夢境,另一個來自現(xiàn)實。在這點上,第一個孩子的命運和我的命運,并無二致,只不過是,當我通曉命運無常后,依然成為大樂隊行進過程中的一段奏鳴。

和千千萬萬個音符一樣,他不過是通過夢境與其相遇,就像夢境通過大樂隊,讓生命之火,不冷也不熱,不強也不弱。

所有的演奏,都會遇到休止,都會稍做停頓,就像他骨縫深處的第一個孩子,它的墓地和我的新生一樣,在老屋白色的屋頂下,他短暫的夢境,時而拆分了我們,時而又把我們聚攏。

我能預感到,他正在看到我。

那時他的神態(tài),像極了這個老屋地底,埋藏幾千年的青銅貯貝器。大樂隊明亮的音色,構(gòu)建了它們,也湮沒過它們。

當夢境中的老屋,和屋頂茅草青瓦一樣發(fā)白時,我和第一個孩子的雙重心跳,在大樂隊離散許久的旋律糾纏中,奇跡般地于深井里,發(fā)出羊米沙石清冽的紅色回響。

……

節(jié)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7期

段愛松,云南晉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師大與魯院聯(lián)辦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享受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長篇小說《金縷曲》等十余部作品,作品多次入選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曾獲中國文學好書獎、中國長詩獎、冰心散文獎、《安徽文學》年度小說獎、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藝術(shù)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