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音樂廳(組詩)
他要離開自己了
他住在十六樓,為了看到
或感覺存在,也許只是想隔著屏幕
從生活外面看看生活里面
他用鏡頭把一切固定下來
環(huán)形吊燈、沙發(fā)、廚房
以及安全通道里
一閃一閃的過道燈他躺在床上聽
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場景隔著屏幕
似乎也有所不同,新鮮又陌生
當(dāng)他已經(jīng)存在,便已融為
環(huán)境的一部分,什么也感覺不到
每日進進出出的空氣
什么東西不是窗簾但在那里飄動
真正的窗簾紋絲不動
他吹起口琴把天空吹得很干凈
(發(fā)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就像此刻
就像此刻,我在記憶的碎片中
想起還沒有給媽媽梳過頭
沒有抵達過窗口。我害怕玻璃隱藏著
水的波動,輕輕擦,就會擦出
一個若即若離的現(xiàn)場。那時候
媽媽總是把命運投在我的身上
媽媽做飯的時候,外面的我就搖著
里面的我。我和我的豆莢都曾是青的
我的伙伴們喜歡叫上我,騎馬在春天
跑來跑去,把一些想法丟在小河里
我們未曾想:“到處都是離開家的路”
出殯的隊伍中,媽媽是睡著的那一個
我和妹妹們走了很遠的路,從
小河邊回來,身邊的事物此消彼長
自那個時候起,我總能聽見
媽媽獨自在泥土中,劃水的聲音
注:*引自外外的詩
(發(fā)表于《詩刊》2021年第10期)
人類幾乎是一種水果
妹妹買了一袋酸橘子
她說她要用酸橘子做罐頭
所以我天天等
等妹妹用酸橘子做罐頭
我還沒有吃過酸橘子做的罐頭
妹妹開始戴著一次性手套
在客廳剝酸橘子,外面下著雨
我坐在沙發(fā)上讀佩索阿
他說,人是一種幾乎存在的動物
那會兒,隔著紗窗往外面看
天空是朦朧的灰綠色
我感到人類幾乎是一種水果
我問妹妹,酸橘子做的罐頭酸嗎
妹妹說不酸,要放糖的
等到罐頭做好了,我打開一個
仿佛打開酸橘子的另一生
詩是障礙
找到?jīng)]有名字的東西
然后描述它
成為它,尼采的馬不必
遠求,因為山谷終日發(fā)出空響
而你和狗坐在一起
而你在園中摘菜葉
詞語帶不來內(nèi)容與陰涼
而你面臨不同的肉身
卡夫卡的猴子
是迎面走來的老人
而你無法轉(zhuǎn)向自身
自我是鏗鏘作響的未來機器
而你終日苦嘗文字和雨
把森林變成樹的一部分
而非把樹變成森林
夏天所見
衣服上夏天的氣味
很好聞,我迷戀草坪
和草坪上的人
天空的云像是畫
上去的,公交車在樹下乘涼
我本想做的事情
也就是陽光很好的時候
砸開西瓜,任它的
汁液流到下午無人的街上
或是穿上干凈的鞋
去一塊田地里,沾上
一些泥土
但我什么也不做
這是關(guān)鍵所在
我盯住桌子上的假植發(fā)呆
一間一間
推開心里的房間
里面也是假的
向后理解
小區(qū)外面在修人行道
我走到修好的那一段上去
走到某個點又走下來
我每天都要上去走一段
工人師傅修多長我就走多長
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
我走得越來越長了
未修的路段已經(jīng)不多
我希望人行道早點修好
那樣我就可以從頭走到尾了
但有那么一小會兒
我希望人行道永遠也修不好
永遠剩下那么一點兒
我可以走上去又走下來
當(dāng)一條路被修好它就結(jié)束了
山谷音樂廳
他對我們說音樂是最好的建筑
歌唱就是用聲音去創(chuàng)造無聲
他已經(jīng)是山谷里的事物了
我們愛他的草木之心
空遠是山的影子落在他的臉上
山的聲音來自于他
來自于身后的樂器
或者山已經(jīng)是身后的樂器
燈光打在大面積的草坪上
我感覺我的睡眠
也是一塊面積很大的草坪
躺在上面很舒服,可以舒服地
做夢,夢里什么都沒有
時間作古,世事輕如鴻毛
我喜歡那種空洞如同喜歡
山谷音樂廳的空洞
我的喜歡也是空喜歡……所有這些
空洞里都有一種最高的虛構(gòu)
詩人說那是詩,是植物和星辰
傍晚去櫻桃林
我們幾個人從櫻桃林里走出來
世界有小小的葉子
吃夠了,我們都說
手指指著里面
殷紅的,櫻桃,我們到底幾個人
反復(fù)從櫻桃林里走出來
有可能排著隊,有可能沒有
我們的嘴巴變得甜甜的
手指也甜甜的,指出里面和外面不一樣
語言關(guān)不住我們櫻桃林可以
我們幾個人沿著六點鐘走出來
房間
一個房間里來了幾只螃蟹
幾只被五花大綁的螃蟹
在線索里,兩個人
開始說話了
我們試圖打開身體的房間
兩個人漸漸找不到
談話的方向,平靜了下來
一只螃蟹設(shè)法給自己松綁后
其它幾只也學(xué)會給自己松綁了
兩個人開始談?wù)?/p>
會自己松綁的螃蟹會不會更好吃
情況就是這樣,門的后面是昨天
我們得不到感情和生活的線索了
數(shù)學(xué)老師
小學(xué)三年級的數(shù)學(xué)老師
冬天,他在操場上曬太陽
我們溜進他的辦公室
看到一本機電實務(wù)相關(guān)的習(xí)題集
數(shù)學(xué)老師還在印象的
冰層上滑動,某種令人傾倒的
精確性吸引著我們
一切只會被遺忘,不會被泯滅
我們發(fā)現(xiàn)通過教室的窗玻璃
目光可以涂改數(shù)學(xué)老師
玻璃不是博爾赫斯的鏡子
但我們依然看見了兩個數(shù)學(xué)老師
一個微微顫動,在那邊邊界的
冰層上,沒有質(zhì)量地滑動
操場后是那片布滿雨銹的菜地
他努力做出的幾何動作
像樹枝想起了水塘里的流螢
四月
天氣清明,群山
漸亮,父親打電話
進來說了一些地址的事
他自櫻花樹下
經(jīng)過,去銀行辦理貸款
而我在家里等待
只有一種距離至少
我們從未等待過什么
中午的樹葉撲面而來
我打開一個袋子,從里面
拿出兩個圓圓的土豆
削起來,很難說這兩個土豆
不是等待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