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7期|馬笑泉:買煙的男人
編者說
小說篇幅不長但尤為精致,寫出了男女間欲說還休的韻味。擁有平淡婚姻的雜貨店女主人和明顯不在一個世界的陌生買煙男客人,兩個敏感的中年人在互相觀察和只字片語的交流里都仿佛將會發(fā)生一點既定軌道之外的事,但美好來自克制與想象,一切停留在無限的意念里反而是最有余味的故事。
買煙的男人
馬笑泉
男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店里時,女人就注意到了他的臉跟手、聲音之間的反差。那張方臉呈現(xiàn)著砂紙的粗糙感,目光帶棱,說是專業(yè)軍人或撈偏門的社會哥都有人相信。待出聲之后,那張臉帶給人的緊張感或逼迫感便消散了大半,一口在湖南人中還算標準的普通話不緊不慢,渾厚柔和兼而有之。他說,拿包細支“黑貴”。女人一聽便知是那種帶爆珠的貴煙,黑殼,上面閃爍著一些白色小星星,正式的名字叫“跨越”。她把目光從橫置的手機上扯開,屁股沒離座,扭身展臂,從身后煙架上取下一包“黑貴”,邊遞過去邊說,二十五。男人沒有接,而是說,不是二十四嗎?女人微微一怔,然后以爽快的口吻說,二十四就二十四——這種煙剛剛進入本地市場時,確實賣二十四,后來買的人漸漸多了,大部分超市便提了一塊——男人接過煙,塞進上衣左側(cè)下口袋,然后解開右側(cè)下口袋帶花紋的金屬扣子,掏出蘋果手機,掃描貼在柜臺上的微信二維碼,動作跟他說話一樣,從容不迫。引人注意的是那雙手,不僅白,而且光滑細嫩,指甲剪到齊肉,干凈得像是才仔細洗過。低頭完成整個付款過程,聽到柜臺后響起收款提示音,他便轉(zhuǎn)身離去,沒再看女人一眼。女人也并無這種期待。不用照鏡子她便知道自己的臉已經(jīng)如同干菜葉。那個詞是怎么說的?黃臉婆。對,自己就是個黃臉婆,四十多歲了,又生得不好看,索性一點兒妝都不化。來來往往的顧客,無論年老還是年少,都不會對自己的相貌產(chǎn)生興趣。這點,早就習(xí)慣了。她只是憑著職業(yè)習(xí)慣,暗暗揣測這個男人是過路客還是會成為回頭客。男人出了小超市,往左一拐便不見了。左邊二十幾米遠的地方,是個小區(qū),兩年前才交房。如果他剛搬進去,說不定會成為常客。女人清楚,那個小區(qū)樓下的兩家小超市,這種煙最近都提到了二十五。那兩家老板可不像自己這么好說話,標多少便賣多少。其實就算提高一塊,一包煙的利潤也低得可憐,大頭都讓煙草公司賺了去。小超市賣煙,主要圖個人氣,再就是盼著顧客買煙時順便再買些別的什么。哪怕只買瓶水,利潤也比煙高。這樣一想,女人倒覺得自己其實比那兩家一臉精明的同行更懂生意經(jīng),便又帶著滿足的神情,繼續(xù)俯視手機屏幕上那些漂亮精致得像假人、飛來飛去又像仙人的男女演員。
女人所料不錯,第二天,或者還隔了一天,男人又出現(xiàn)了。依然是那件介于休閑西裝和短獵裝之間的深藍色上衣,四個口袋,下面兩個口袋左邊放煙右邊放手機,上面兩個口袋都扣得嚴嚴實實,貼著心臟那個裝的應(yīng)該是錢夾(雖然手機支付已成常態(tài),有的人還是習(xí)慣隨身帶錢夾,里面放些現(xiàn)鈔,還有各種卡和身份證),右邊的不顯形,裝的可能是不好插進錢夾的證件,比如駕駛證、行駛證之類。女人想起前不久旁邊快餐店里兩個的哥打架,一個挨了幾拳后,竟抽出刀來,對著另一個左胸口捅去,幸好對方上衣內(nèi)口袋里裝著錢夾,里面插著銀行卡和身份證,疊在一起擋住了刀尖,才沒出人命。眼前的男人不管有沒有那種意識,實際上自我防護倒是做得好。接過煙后,他邊走邊撕開包在煙盒外那層塑料薄膜,卻沒有順手扔在地上,而是丟在門口右側(cè)的塑料垃圾桶里。離垃圾桶兩尺遠的地方,擺著把掉了漆的椅子,門口左邊也有一把——這也是做生意的法門,哪怕人家只是在門口閑坐,也顯得這家店有人氣啊。男人在椅子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悠然吐出幾個青色煙圈,望著眼前的街道。這條路在日益熱鬧的河西算鬧中取靜,起碼眼前這一段如此。對面左邊是中聯(lián)重科的科技園,右邊是中醫(yī)藥研究所,都是高墻深院,絕無門面。雖是次干道,來往車輛并不多,前后與之平行的桐梓坡路和岳麓大道顯然分擔了更多的車流——桐梓坡路商鋪如云,又是湘雅附三醫(yī)院正門所在,而路面幾乎沒有人行橫道的岳麓大道則平坦寬闊得讓人稍不留神便會開到一百碼。這條路上更多的是行人、電動車和帶小車廂的三輪快遞車。人行道兩旁站著清一色的樟樹,最多粗如海碗口,樹齡普遍不長。即便已是秋天,女人們還是習(xí)慣往樹蔭下鉆,仿佛陽光里帶了硫酸,稍微沾上一點便會毀掉自己嬌嫩或并不嬌嫩的皮膚。有個穿背帶褲的長腿女郎輕扭著腰走過去,男人目光仿佛粘在了女郎背上,頭被目光扯著緩緩轉(zhuǎn)動,然后固定于一個角度,顯然還舍不得放棄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女人注意到了這點,心里不無悲哀地想,是個男的就好色。她撤回目光,決心繼續(xù)追劇,但劇中世界離自己的生活太遙遠,那些男男女女都不用為生計奔波,讓她未免有點兒氣憤。然而不追劇又如何打發(fā)這守在柜臺后的漫長時間呢?她忍不住抬起頭來。男人還坐在那兒,抽著煙,目光又帶著頭緩緩移動。這次他追逐的是一個老太婆佝僂的身影。盡管看不到男人的眼神,但能感覺到他很專注。那兒有什么好看的?女人疑惑之下,繼續(xù)觀察著這個男人。過了好一陣后,她幾乎能確定,男人對路過的每個人都感興趣,不只是美女。無人經(jīng)過時,他目光也沒有收回,更沒有掏出手機來刷朋友圈或看視頻,像如今大多數(shù)人獨自閑坐時所做的那樣。前面的樹葉被風(fēng)吹動,或者一輛出租車開過,都能吸引他的目光。這樣足足過了二十多分鐘,他才站起來,帶著滿足的神情,往小區(qū)方向走去。女人想,莫非他是個警察,坐在這里等著犯罪嫌疑人路過?
女人沒有見到犯罪嫌疑人,倒是看到了像是犯罪嫌疑人的老公鉆進來。老公五短身材,比自己還矮,豆子眼,理個平頭。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氣質(zhì)不行,顯得畏畏縮縮的,總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那個男人其實個子也不高,也理個平頭,但人家氣質(zhì)就不一樣,起碼讓人不敢輕視。女人明白這種比較是不公平的。老公雖然長得不怎么樣,嘴巴也木,但任勞任怨,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便是守著自己、兩個孩子和這家小超市。以自己的條件,有個這樣的老公,該知足了。想起在麻將館里認識的兩個男人,條件不見得比老公強多少,卻都花心得像西門慶,經(jīng)常騎著電動摩托帶著不三不四的情人招搖過市,也不怕碰到自家堂客,女人不禁暗嘆,看向老公的眼神變得柔和。她面部向來板板的,不愛笑。老公也早已習(xí)慣了她的表情,能夠從她眼神的變化識別她的心情。兩人都習(xí)慣了對方,相處起來像一個人。她覺得這樣很好,那些什么浪漫愛情,就讓劇里的人物來演吧,看看就行。就算現(xiàn)實生活里有,那也是別人的事,自己只要安穩(wěn)。當老公向她報告進貨的情況時,女人只是聽著,絲毫不擔心會有什么差錯,或者瞞報了什么。只有當他進進出出,把貨物運進來時,她才會就擺放的位置發(fā)表意見。貨物安放好后,老公又去車內(nèi)收拾。女人站起來,在貨架間巡視了一遍,那些新添貨品擺得合乎自己的規(guī)矩,她的安穩(wěn)感又一次得到了確認。
那個男人也像是心里很安穩(wěn)的人,至少每次來買煙時看起來如此。因為熟悉了這家超市,他顯得越來越放松,有時站在柜臺旁點上一支煙,在打開盒蓋抽出煙叼在嘴上再掏出打火機彈出一束小火的同時目光在店內(nèi)緩慢逡巡,掃視著貨架上的煙酒、飲料、礦泉水、生抽、蠔油、辣醬、方便面和掛面、五花八門的零食……甚至還抬頭研究過天花板,似乎后面藏著什么東西。女人記得他提過兩個問題:一、門面租金是多少;二、是加盟的還是自己做。他問的時候不像在提問,更像聊天時隨口提及,但事實上,他只聊了這兩個問題。女人都如實做了回答,絲毫不帶防范。她有種直覺,這個男人絕不會去開一家超市。至于是不是搭訕,她更是剛觸及這個念頭就生出一絲羞愧,連忙掐掉,不讓自己再往那方面想。在簡短的聊天后,男人的目光又先于他的腳步漫游到了門外,聚焦在一對背著書包走過的小學(xué)生身上??斓匠燥埖臅r間了,他還不著急,又在門口坐了坐,起碼抽了兩根煙,才起身往旁邊的小區(qū)方向走去。女人想,他看樣子快四十了,要是成了家,這會兒小孩也該放學(xué)了。但很長時間過去,也沒見到他帶小孩來超市買過東西。不過這也不足為奇,因為他幾乎只在這里買煙,而旁邊小區(qū)那兩家超市,一家貨品更齊且兼寄快遞,另一家是連鎖店,統(tǒng)一裝修,風(fēng)格時尚。為了省這一塊錢,不惜多走五六十步,雖然不能斷定他小氣,但至少可以看出,他是個精細、不肯浪費的人。男人的精細還體現(xiàn)在他胡子永遠刮得干凈,衣服永遠整潔,鞋子也看得出經(jīng)常擦拭。他喜歡穿休閑服,偶爾正式一點兒,腋下必然會夾著個手袋,里面的內(nèi)容明顯比較扎實,有時竟像裝著本書。那手袋是真皮的,只有專賣店或大超市的專柜才有賣。這種時候又像個上班族,但一般的上班族沒有他那種悠閑勁。更何況他買煙的時間飄忽不定,有時清早,有時上午,有時中午,有時下午。兩個月前,晚上幫忙守店的老公的姐姐撇著厚嘴唇說,有個人來買“黑貴”,只肯數(shù)二十四,說在你手里買就是這個價。她立刻想起了這個男人,連忙說,是個熟客,買慣了。老公的姐姐便不再說什么了。這就意味著,他晚上有時也會來。但一天只會出現(xiàn)一次。有一次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男人出現(xiàn)在店內(nèi),照例要一包煙。她忍不住試探著問,下班了?男人“嗯”了一聲,顯得漫不經(jīng)心。她也就不再打探。女人生性不愿多事,主要是怕麻煩,因為怕麻煩,快遞公司的代辦點業(yè)務(wù)也果斷地推掉了。她只想白天守店兼追劇,晚上在家照看兩個小孩,得空時去麻將館搓幾把。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不想再有絲毫改變。
女人的大崽已讀初中,小崽剛進幼兒園。懷第二胎時,她其實想要一個女兒,結(jié)果還是個帶把的。老公倒是笑得合不攏嘴,婆家人更是一片歡慶。老公一家很團結(jié),姐姐主動提出夜里過來幫忙守店,當然,工資還是要給的,多少無所謂,有那么點兒意思就行。女人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高興,只把遺憾藏在心里。小崽剛出生時,形同小毛猴,沒想到越長越好看,遠遠強過自己和老公。到了節(jié)假日,他不愿在家里看著哥哥做那似乎永遠做不完的作業(yè),非要黏著跟到店里來,女人也就隨他。他在店里也不亂跑,窩在柜臺后,陪著她追劇。熟人都夸他乖,又說他跟媽媽很親啊。這些話,女人聽著樂意,看小崽的目光更是慈祥,再不覺得有何遺憾。這天小崽又跟著過來,女人給他開了瓶旺仔牛奶。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能喝上半天,仿佛知道這店里的東西都是父母的錢,不能太浪費。男人來買煙,只瞟了女人一眼,目光便落定在孩子臉上,過了幾秒鐘后說,這是你崽?。亢每⌒?。女人點完頭之后,才明白他說的意思——俊秀這個詞,在她經(jīng)常打交道的人中,幾乎沒人用,倒是在電視劇中能聽到——心里高興,露出一點兒笑容。她明白自己笑得遠遠不夠,便問,你小孩多大了?讀小學(xué)五年級。是伢子還是妹子?妹子。男人接過煙,又笑瞇瞇地看了眼小孩,轉(zhuǎn)身出門,坐在椅子上,架起了二郎腿。女人覺得男人骨子里喜歡小孩,不像有的人,對別人家的小孩極不耐煩。但他的親近有分寸,不像另一類人,抱起人家的孩子一頓亂親,讓做父母的在旁邊瞅著心里堵得慌。這個叫什么,對,叫修養(yǎng)。女人在老街上長大,早就習(xí)慣了那些粗魯?shù)淖雠?,但對有修養(yǎng)的人,還是有一種別樣的好感。當然,如果太彬彬有禮了,也不習(xí)慣。最好像這個男人一樣,隨意中又有分寸。女人看著他起身走開,愈加相信他是在單位上班的人,不過那個單位肯定管得很松,不像考上公務(wù)員的小表妹那樣,連去幼兒園接崽請個假都還要看科長的臉色。
過了兩天,中午時分,男人又從小區(qū)相反的方向走過來,穿著藏青色西裝,里面套件淺灰色羊絨衣,腋下夾著一尺多長的手袋。他現(xiàn)在幾乎不再說拿包煙,只是向女人點點頭或微笑一下,然后掏出手機付款。女人喜歡這種默契,說到底,她也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這種天性加上木木的表情和外貌,用本地話來形容,叫作不帶愛相。婆婆當初便有些嫌她不帶愛相,但想到自己崽的條件,能帶個妹子回來實在不容易,也就忍了。相處一久,才覺得女人實在,比別人家嘴甜心眼兒多的媳婦要好。男人接過煙,拿起放在柜臺上的手袋,轉(zhuǎn)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袋拉開,從里面取出一沓雜志。這些雜志封面鮮艷,開本跟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差不多,一看便知是給孩子讀的。低頭從中翻檢出兩本,他說,這是我們單位發(fā)的雜志。這兩本適合幼齡兒童讀,我小孩已經(jīng)不愛看了。你給你小孩看看,要是他愛讀就送給他了。女人覺得有點突然,還沒回應(yīng),男人翻開其中一本說,帶拼音的。他這時有點兒像個說話簡明扼要的推銷員。瞅著那些拼音和萌萌的插圖,覺得確實適合小崽讀,女人只有表示感謝。男人不再說什么,收起其他雜志,轉(zhuǎn)身走了。女人拿起一本,盯著封面上“小溪流”三個字,心想,什么單位,還發(fā)這樣的雜志?又翻過來看定價,單本五元。連同另一本疊好,放進柜臺內(nèi)側(cè),她看著照例坐在門側(cè)右邊椅子上抽煙的男人,心想,他嘴上沒有客氣話,心里識好,不像有的熟人,給他優(yōu)惠點兒,還以為是理所當然。
傍晚把雜志帶回家,小崽一翻,歡喜得立刻把頭扎了進去,連飯也顧不上吃。老公覺得驚訝,因為女人跟他一樣,從不買書買報,家里的書都是小孩的課本,便問是哪里來的。顧客給的。哪個顧客?就是那個經(jīng)常買“黑貴”的。他怎么想起要送書給你呢?還不是少收他一塊錢。女人突然煩躁起來,蹙著眉頭,刺了老公一眼。老公連忙把頭埋下去,往嘴里扒拉了口飯。女人的那點兒煩躁又熄滅了,心想,也只有他,把我當成寶,生怕別人偷了去。又想到二寶出生后,老公為了多掙點兒奶粉錢,在外面還打份零工,目光遂變得柔和起來。但她也沒有往老公碗里夾點兒菜以示安慰,因為那樣會顯得自己心里有點兒什么,沒必要。女人的態(tài)度向來簡單明了:我不會瞞你什么,你也莫來懷疑我。她堅持得很好,所以總是能夠平復(fù)老公隔段時間忍不住冒一下頭的疑神疑鬼。女人也清楚,老公對自己其實已沒有疑心,卻總擔心別人打自己的主意。她只有暗自覺得好笑。
老公最近出現(xiàn)在店里的時間多了一些,女人也不去問他外面做工的事,省得他支支吾吾,最終兩個人都尷尬。她只是感到有些羞愧,為男人出現(xiàn)的時候,老公那種莫名其妙的緊張,以及搶在前頭拿煙的動作。男人瞟了女人老公一眼,臉上略略泛出詫異,但隨即又變得平靜,如同深井里的水。他照例在店外坐下,但只抽了根煙,便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后,老公皺起眉頭說,他每次都買這種煙,何不一次買一條?女人白了他一眼,你管這么多,過了片刻又說,人家是控制自己,一天只抽一包。老公“哦”了一聲,臉上沒那么憂患深重了。隨后幾天,男人都沒有出現(xiàn)。女人盡量往正常的方面想,他外出了。但她心里已經(jīng)能夠認定,這個男人看起來粗獷,其實又精細又敏感。
男人再次出現(xiàn)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大約九點,一輛車停在馬路邊上,后窗正對著店門。兩扇窗都搖了下來,女人能夠看到兩張臉:一張臉三十來歲,眼睛卻靈活如少女;另一張則是女孩的臉,比她媽媽還漂亮??吹竭@樣的臉,女人早已沒有嫉妒,只是因不可企及而感到遙遠,仿佛兩個世界的人。但從車頭繞過來的那個人卻很熟悉。他這次除了買煙,還要了六瓶百歲山礦泉水??粗簧磉\動休閑服,女人幾乎想說,去外面玩啊。但她忍住了,只是露出罕見的微笑。男人依然從容,付了款后,對她笑了笑,便上了車。女人這才注意起那輛洗得锃亮的車。她對車并沒有什么研究,只是大致能確定這種又長又寬底盤又高的車沒有三十萬恐怕拿不下來。女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輛車,直到它消失在路口。她的表情顯得輕松而愉悅,眼神中甚至露出隱隱的贊賞。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模仿了那個男人,以一種從容平靜的態(tài)度說出了上午的見聞。老公“哦”了一聲,然后把頭埋進飯碗中。
后來男人還是幾乎每天來買一包煙,還是差不多每回都要在門口坐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那些流動的和固定的,固定中有著許多細微變化的。女人有一次差點兒想開口問問他老婆和孩子的情況,但到底忍住了。事后她對自己很滿意。她覺得保持這種狀態(tài)很好,不要去打破。她甚至不再去揣測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馬笑泉,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迷城》《銀行檔案》《放養(yǎng)年代》《憤怒青年》《巫地傳說》,小說集《對河》《幼獸集》《回身集》,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大利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