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1期|阿缺:再見士官長(節(jié)選)
第一個夏天
每到夏天,記憶就會與炎熱一起浮現(xiàn)。炎熱是實在的,小依的所有毛孔都在抱怨,泛出涔涔汗珠;記憶卻很模糊,海馬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喃喃囈語,試圖構(gòu)建陳舊的童年,還原那年夏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夏天,很多城里孩子會被送回鄉(xiāng)村老家,在綠蔭和蟬鳴中度過暑假。小依卻截然相反,她在鄉(xiāng)鎮(zhèn)讀書、長大,卻連著三年暑假,都被姨媽接到北京去過。
那時是世紀(jì)之初,北京房價還未飆漲,姨媽在芍藥居附近的小區(qū)買了房。房子90多平方米,三室一廳,姨媽和表哥各用一個房間,剩下一室,專門裝修成粉嫩風(fēng)格?!斑@就是你的房間,你看,專門為你裝修的?!币虌寣π∫勒f,“不只暑假,什么時候都給你空著。等你以后來北京讀大學(xué),就可以住家里?!?/p>
那年小依才13歲,剛讀完初一,大學(xué)生活太遙遠(yuǎn),連憧憬都缺乏想象。她只關(guān)心,眼下這個暑假怎么度過。
剛來的幾天,姨媽帶她在北京城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爬過長城,進(jìn)過故宮,也花了整個下午在頤和園拍照。但不到兩周,該玩的就都玩遍了,小依也黑了一圈。她本來就瘦,這下還黑,簡直跟燒焦的火柴一樣。有一天洗完澡,姨媽給她換新買的裙子。鏡子里,白裙黑膚,臉上的小鼻子小眼睛像融化的巧克力,都要分不清了。看著一臉無辜的小依,姨媽一邊嘀咕,要這么下去,暑假過完不好跟小依父母交代,一邊又把裙子換下來。姨媽此后工作變忙,便讓小依待在家里,囑咐表哥輔導(dǎo)她學(xué)習(xí)。
但比她大五歲的表哥剛高考結(jié)束,恰似野馬脫韁,哪能在家待得?。坑谑撬饝?yīng)得好好的,但姨媽前腳一去上班,后腳他就溜出門,去找那些哥們兒玩。他也不愿意帶著小依——帶過一次,被他的哥們兒嘲笑了:“喲,雇這小黑妞當(dāng)跟班不便宜吧?畢竟發(fā)工資的話,得跨國轉(zhuǎn)賬到非洲!”
小依也試過跟小區(qū)里的孩子們交朋友。但那時,北京少爺們普遍瞧不起外地孩子,尤其是一個叫魏剛的男孩,一看到小依就過來揪她辮子,邊揪邊發(fā)出騎馬的駕駕聲。被欺負(fù)過兩三次后,小依就斷了在這里交朋友的想法。
于是,又黑又瘦還土的小女孩小依,只能老實在家里看看電視,發(fā)發(fā)呆。夏日光陰,在窗外明明暗暗地流逝。
那時的小依,也不是嫻靜性子,時間一長就無聊起來了。她開始想念老家的樹蔭、小伙伴和潺潺流動的河水,但這三樣,在北京都找不……哦不對,小區(qū)北邊有一條河,河水清澈,倒與她家后面的河很相似。
于是,許多個夕陽下,她在河畔的褐石板路上蹦蹦跳跳。路過的人都沖她笑。
有一天黃昏,河面漂來一只紙船,紙船上還立著燃燒的蠟燭。燭光在水面搖曳,映出一大片淡黃色的光暈,有點(diǎn)像故鄉(xiāng)的漁火。小依停止蹦跶,專注地看著紙船,抬頭,發(fā)現(xiàn)河上游還有更多紙船載著燭火漂下來。
誰在河里放這么精致的紙船呢?
她往前走了十幾米,就看到了答案—— 一個中年叔叔。但與紙船的精巧和秀氣不同,這人看起來分外邋遢,穿件褐色背心,在靠肩的地方上還有倆破洞。男人蹲在河邊,他身后還圍著一堆男孩,都只有10歲左右的樣子。男孩們嘰嘰喳喳,似在催促,但男人慢慢地將剩余的十幾只紙船都放進(jìn)河里,每放一只,都目送它漂遠(yuǎn),又接著放下一只。
或許是水光映照,小依能看到男人眼中泛著一絲光,似乎是淚痕。但下一秒,他轉(zhuǎn)過身面對男孩們,臉上頓時堆著夸張的笑容。“走!”他咧嘴大笑,“我們繼續(xù)去通關(guān)!”
男孩們歡呼雀躍,簇?fù)碇?,離開河畔。
小依倒也不是湊熱鬧的人,但她分明看到男人臉上由哀至喜,比舞臺上的川劇大師還要迅捷。這讓小依有了印象。她跟在這群人身后,發(fā)現(xiàn)他們跟自己住的是同一個小區(qū),且還是隔壁二號樓。
男人帶著孩子們進(jìn)樓梯后,小依就沒繼續(xù)跟著了。天色不早,她繼續(xù)往前,回到姨媽家中。但家里空蕩蕩的,表哥和姨媽都沒有回來。她沒開燈,在黑暗里等了很久。
后來表哥回家,一邊用手機(jī)發(fā)短信,一邊問小依今天過得怎么樣。
小依知道表哥的心思在手機(jī)另一頭,只是隨口問自己,但還是一五一十地講述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嗯嗯……”表哥邊聽邊應(yīng)聲。
小依說到那個被男孩們簇?fù)淼腻邋菽腥藭r,表哥才抬起頭,問:“那個人是不是住在二棟?”
“嗯,我看他是進(jìn)了隔壁樓。他是誰呀?看起來游手好閑的?!?/p>
“是啊,一個無業(yè)閑漢,跟撿垃圾的差不多,臟得很,你還是離他遠(yuǎn)點(diǎn)?!北砀玎托σ宦暎昂?!他還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叫約翰·陳。怪別扭的 ,我們干脆都叫他陳約翰。”
陳約翰此人,在小區(qū)可謂大名鼎鼎。
他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他在胡同里出生,成年后出門闖蕩世界,又在2001年深冬的一個黃昏,突然回到小區(qū),從此再未離開。他回來時孑然一身,破舊的背包里,只有一臺游戲機(jī)。
相比他回京時的落魄,鄰居們更愿意回憶的,是他早年帶著全家搬去美國居住的風(fēng)光。
陳約翰是遠(yuǎn)近聞名的高才生,16歲就考上了北大。他學(xué)習(xí)好,腦筋也不死板,畢業(yè)后沒去單位,而是跟幾個同學(xué)一起做了“倒?fàn)敗薄.?dāng)時其他倒?fàn)斶€在千辛萬苦地從俄羅斯倒回物資,利潤微薄不說,還很危險,許多人都把命留在了那趟著名的K3/4次國際列車上。但陳約翰另辟蹊徑,托同學(xué)關(guān)系,順利辦下美國簽證,直接從紐約帶名牌商品回來,沒幾年就掙了大錢。
那可是在1992年,他開著那輛大奔,把父母從胡同接到小區(qū)。整個街巷都轟動了。鄰居們都來到他的新家,實在太擠,有人坐在門檻上,有人蹲在陽臺,都向他打聽大蘋果城的事。陳約翰從容地跟街坊們派煙,逐一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瀟灑的派頭,深深鑿進(jìn)老人們的記憶里。
次年,他才24歲,就又干了一件震驚四方的事——辦下美國綠卡。他不僅自己走,還把父母也接去美國享福。臨走時,鑼鼓喧天,宴席擺了快100桌。只要是附近街坊的人,不管親不親戚都可以去吃,還不用給禮金。那歡送的氛圍比過年還熱鬧。
盡管老人們常抱怨他掙點(diǎn)錢就顛了,顛到美利堅。但私下里,人人艷羨,那地球另一端的黃金海岸,多年來都縈繞在他們夢中。
所以當(dāng)陳約翰風(fēng)塵仆仆、窮困潦倒地回來時,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打破了大家的幻想。
那年他才32歲,卻鬢角半白,臉上瘦得硌眼。他推開位于11層的老屋,門才打開一道縫,陳年灰塵就將他籠罩,讓他連連咳嗽。
當(dāng)晚,也有不少人圍在他家,跟他打聽這八年的事。
“你咋回來了,你的大奔呢?”
陳約翰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聚焦功能,目光渙散,雖然正對鄰居,卻像是在凝視遠(yuǎn)處的斑駁墻壁,好半天才說:“車嗎?車沒了?!?/p>
“你在美國的房子呢?”
“房子也沒了,房子沒用……”陳約翰下巴抽搐了一下,青筋在脖頸上暴起,又即刻隱沒。這個動作嚇到了周圍人。人們才意識到,他可能有點(diǎn)不正常。
“對了,咋不見老陳兩口子回來?”
陳約翰沒回答,但神情明顯黯然。
人們暗自唏噓。
有人不死心,問:“你就帶了一個背包回來,里面是啥?”
陳約翰這才抬起頭。他把背包拉鏈拉開,捧出一個黑色方形盒子,盒子中間是個綠色按鈕。所有人都沒見過這玩意兒,屏氣凝神,等著他公布答案。陳約翰目光炯炯,提高音量,鄭重宣布道:“我?guī)Щ貋淼?,是現(xiàn)在功能最強(qiáng)的游戲機(jī)——XBOX!”
人們對視一眼,在眼神里交換并確認(rèn)了一個信息:他瘋了。
打這之后,他就留在小區(qū)。但街坊們不解的是,他并沒收拾屋子,而是把鋪蓋一卷,住到天臺。他在水泥空地上搭了個油布棚,接好電線,把一臺老式大屁股電視往中間一擺,也不裝天線,就只連上那臺游戲機(jī)的信號線。油棚里又臟又亂,但他每天坐在密布的電線中,拿著手柄,在電視上玩游戲。
這一玩,就是一年半。
對這種瘋瘋癲癲的人,成年人肯定避而遠(yuǎn)之,小孩們卻很喜歡他。原因很簡單——他的游戲機(jī)。
又一個白天,小依剛把電視擰開,廣告聲還沒傳出,就聽到了屋外小孩們的吵鬧聲。
小依留了個心眼,循聲望去,果然是從隔壁樓天臺上傳來的。她又想起昨晚河邊見到的紙船,那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哀傷,還有表哥提到的陳約翰的古怪事跡……好奇心因生活的無聊而更具驅(qū)動力,推著她出門,噔噔噔下樓,又上到二號樓樓頂。
這時太陽已掛得老高,天臺堪比熱鍋,連空氣都在陽光炙烤中變得沸騰,扭曲了光線。而在天臺靠左,電機(jī)房的旁邊,有一個用鐵桿撐起的褐色油布棚。棚子里坐滿了小孩,最小的七八歲,大的也就十二三歲,一眼望去,都是男孩子。每個人的腦門都在冒汗,但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最中間的電視機(jī)。
小依更好奇了,但不敢進(jìn)去,拼命踮腳,才能看到棚中央的電視屏幕上,是一艘飛船內(nèi)部的畫面。
她在好萊塢科幻電影里見過類似畫面,但顯然,沒有哪部電影會讓這群心野的男孩如此癡迷。小依又踮高了些,終于看到,電視前坐著一個高壯男孩——只看背影,也能認(rèn)出是欺負(fù)過她的淘氣鬼魏剛。魏剛被簇?fù)碓谡?dāng)中,彎腰伸頭,看起來像一只將被煮熟的蝦。他拿著一只黑色手柄,隨著手柄上兩根搖桿撥動,畫面也在旋轉(zhuǎn),電視屏幕上的槍管突突開火,將從飛船各個角落里冒出的外星怪物射殺。
不過魏剛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生疏,總是操作失誤,槍的準(zhǔn)星也瞄不準(zhǔn),在怪物頭上晃來晃去,就是打不著。怪物向他沖來,他手忙腳亂,被連連擊中,畫面出現(xiàn)危險的閃爍提示。
幾道汗從魏剛額角滑下。
周圍的孩子開始起哄:“這里得躲!哎呀你看,呆站著干嗎!”
魏剛吼道:“別叫!等我回血,馬上就通了這關(guān),你們睜大狗眼瞧——”后幾個字還沒出口,幾個怪物一擁而上,視覺效果頗為逼真,似乎要撕裂電視屏幕沖出來。
隨后畫面黯淡。
“你死了!”坐他旁邊的一個赤膊男孩大聲喊,“快,把手柄給我!”
魏剛臉上發(fā)白,右手松開手柄的握把,但一秒之后又牢牢握緊,說:“不行!讓我復(fù)活再試一次,我肯定能把這關(guān)玩完!”
赤膊男孩顯然不樂意,眼睛都快紅了,但他不如魏剛健壯,只能求助地看向左邊。
小依這才留意到,棚子里除了這群男孩,還蹲著昨天見到的中年男人。這自然就是陳約翰了。在男孩們聚精會神打游戲的時候,他蹲在棚子邊,從油布縫隙里望向外面的天空。
“陳約翰!”赤膊男孩見他望得出神,喊道,“魏剛明明被星盟打死了,還不給手柄……”
陳約翰回過頭,打了個哈欠:“噢噢,這樣,魏剛,你把手柄給阿立?!?/p>
魏剛瞪大眼睛:“不,我要再試一次?!?/p>
“其他士兵,”陳約翰環(huán)視滿棚子的男孩,他們都仰著一張渴望的臉,“也都在等著。每個人都有成為士官長的機(jī)會?!?/p>
“我不!”魏剛?cè)轮?,“我就要玩!?/p>
“給我?!?/p>
“就一個破游戲,我多玩會兒怎么了嘛……”魏剛聲音低了些,依舊緊緊抓著手柄。
“不,這不僅是游戲!更不是破游戲!”陳約翰眼角一抽,豁然站立,目光炯炯地俯視魏剛,“這是戰(zhàn)爭!真到戰(zhàn)場上,星盟也不會給你復(fù)活的機(jī)會!所有的馬虎和大意都會讓敵人有可乘之機(jī),都會讓自己的士兵陷入險境!士官長絕不能犯錯!”
他說得鄭重其事,每個字都跟釘子似的鑿在魏剛臉上。魏剛被嚇到,微張著嘴巴,甚至忘了合攏。其余人也停止嚷嚷,鴉雀無聲。
“現(xiàn)在,”陳約翰繼續(xù)說,“把機(jī)會留給下一任士官長?!?/p>
魏剛連忙把游戲手柄塞到旁邊的阿立手里,站起身,連板凳都一并讓了。
原來這陳約翰是帶著一群不務(wù)正業(yè)的孩子打電動。小依撇撇嘴,好奇心大減,于是落下腳跟,準(zhǔn)備回家。
好巧不巧,被陳約翰嚇到的魏剛也正悻悻地擠開人群,看到了小依?!昂伲@不是鄉(xiāng)下小黑妞嗎!”魏剛找到了撒氣筒,拔高聲音,“怎么著!你也想來玩?這游戲可不是女孩子能玩的!”
小依低頭,轉(zhuǎn)身離開,但辮子立刻被魏剛揪住。
她疼得尖叫起來。棚子里其他人循聲望來,但他們都是十來歲的男孩,是沒有同情心的殘忍生物,也只是嬉笑著看熱鬧。
而在場唯一的成年人——陳約翰,也沒有來制止。他又恢復(fù)了蹲姿,依然望著油布棚外炎熱的天空,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小依的尖叫聲。反正他沒有回頭。
小依完全承受了魏剛在小伙伴們面前丟臉之后的怒火,不僅被揪辮子、被捏臉,哭的時候眼淚剛流出,魏剛就在地上抹了把灰,涂到她臉上,然后嘲笑她哭得像土貓……這無疑是一個屈辱的上午。
后來她回家越想越氣,當(dāng)晚,就跟姨媽告了狀。姨媽也沒顧現(xiàn)在是深夜,直接帶著她去敲魏剛家的門,把小依的遭遇往夸張里說,還尖聲說要帶小依去看心理醫(yī)生,要報警。
魏家爸爸也知道姨媽是個難纏的主,心煩意亂地應(yīng)付,聽到姨媽說要打官司賠償后,反手一個巴掌抽到魏剛臉上,又扭頭問姨媽夠不夠,不夠還可以多抽幾個??粗淮蛎傻奈簞偅∫酪膊挥X得他可憐,“哼”一聲,把姨媽拉回家。
魏剛這口氣是出了,但小依覺得還有一個人也不能放過——陳約翰!
她是在陳約翰家被欺負(fù)的。作為成年人,他理應(yīng)制止,卻只顧著玩游戲和發(fā)呆,實在可惡!
深夜,小依站在窗前,望向隔壁樓的天臺。以這個角度,能看到天臺邊緣的電機(jī)房和陳約翰的油布棚,棚里亮著光,說明電視機(jī)還開著。但這么晚了,男孩們肯定都回家了,所以現(xiàn)在是陳約翰還在玩……游戲是他的命嗎?
一個主意突然跳進(jìn)小依的腦袋。
第二天,天臺上依然是男孩們圍著游戲機(jī)和電視,而陳約翰也同樣坐在旁邊,與昨天的景象一樣——除了魏剛被罰禁足,沒在里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游戲吸引時,小依悄悄繞到一旁的電機(jī)房,又回頭看向油布棚。
哼,讓你們玩游戲,我倒要看看,沒電了你們怎么玩!她暗想著,抓住從油布棚里延伸出的電線插頭,猛一拔,將之從電機(jī)房的插座上拔出來。
10米開外,電視機(jī)頓時黑屏,而放在角落里的那臺方方正正的游戲機(jī),響起咔嗒一聲。
空氣躥出燒焦的味道。
陳約翰站起來,抽了抽鼻子,聞到焦味后整張臉唰地變得慘白?!皠e別……千萬不要……”他撲到游戲機(jī)前,抱住它,嘴里發(fā)出含糊的祈禱聲。
小依只是想打斷他們玩游戲,但看陳約翰的模樣,隱約覺得闖了大禍。其他男孩都一臉錯愕,互相問是不是停電了。趁他們還沒看過來,小依連忙彎下腰,踮起腳,打算悄悄從電機(jī)房的另一側(cè)繞過到樓道口。
這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油布棚里,在一群茫然的男孩中間,陳約翰還抱著那臺黑色的游戲機(jī)。小依看到,陳約翰的手在抖,嘴唇也顫個不停。
小依本來打算匆匆逃走,但看陳約翰的表情,她的腳被粘在水泥地板上,動彈不得。
“是她!”有眼尖的男孩發(fā)現(xiàn)了小依,大聲叫著,“有人拔了電線!”
幾個男生圍過來,抓住小依的胳膊。小依沒有掙扎,仰著頭,看到陳約翰抱著游戲機(jī)走過來。近了之后能看到,他臉上彌漫著可怕的怒氣,五官都扭曲了。
陳約翰看到小依腳邊被拔下來的插頭,嘴角一抽。
“你拔的嗎?”他顫聲問。
小依仰著頭,腦袋里空空如也。好半天,她才輕輕“嗯”了聲。
“為什么!”陳約翰消瘦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一聲咆哮,不只是小依,其余男孩也被嚇得不知所措,“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XBOX是不能突然斷電的!它要是壞了,我——”
說著,他的手高高揚(yáng)起,手背上暴起一條條青筋。
小依只覺得眼前一暗,嚇得尖叫,但她無處可躲,只能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或許只是幾秒鐘,但每一秒都被恐懼拉扯得像一年般漫長——那巴掌卻遲遲沒有扇下來。小依疑惑地睜開眼,看到陳約翰的手還懸在空中,發(fā)著抖,似乎是他在努力控制,不讓巴掌扇在小依臉上。而他的眼角,微微泛光。
咦,他……哭了嗎?小依想。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阿缺,重慶移通學(xué)院教師,90后科幻作家。于2012年發(fā)表處女作《悄然蘇醒》,此后10年共計發(fā)表上百萬字,其中多篇作品被翻譯為多國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并處于影視改編流程中,共計獲得11次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和3次中國科幻銀河獎。作品以軟科幻為主,追求不同語境下的故事性,代表作有《云鯨記》《再見哆啦A夢》《星海旅人》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