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7期|彭程:親愛的喬喬
回 家
喬喬,親愛的女兒,我們要回家了。
再過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歲生日了,但蒼天不仁,沒有讓你等到這一天。兩天前,你告別了人世,也永遠離開了我們。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的告別室,我們看著裝著你的遺體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間,那里不允許家人進入。在那里,熾烈的火焰將吞噬你,把你的軀體從這個世間徹底消除。
兩個小時后,我們來到骨灰領取處,從一個窗口里取出裝著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還留著幾分溫熱。你將近一米七高的個頭,五十多公斤的體重,如今被濃縮成了幾段乳白色的骨頭。我們小心翼翼,將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選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媽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著你的遺像,那是你二十歲時,在法國戛納海灘上拍的一張照片,你身著紅色連衣裙,戴著黑色太陽鏡,笑容歡快,長發(fā)飄揚。我走在后面,抱著被黃色綢布裹著的骨灰盒,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舉起一把黑傘,走在我身旁,遮擋住投射下來的陽光,一直送到停車場上我們的車旁。
女兒,我們要回家了。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抱著你的骨灰盒,擱放在并攏著的雙腿上。我仿佛感受著一縷溫熱的氣息,透過木質骨灰盒,傳遞到掌心里,傳遞到雙腿上,一直傳遞到我的心中。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將再無法這樣近距離地貼近你,感知你的氣息。
車窗外,是尋常至極的景色,展開在一個尋常至極的日子里。車輛川流不息,行人步態(tài)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與平時沒有絲毫差異。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完全不同。這一天,是一條橫亙在我們生活中的分界線,是一道劃破了我們靈魂的深深刀痕,從此以后,我們的生命將截然不同。
幾個小時前,在遺體送往八寶山殯儀館之前,在海軍總醫(yī)院內科樓告別室里,你的親人們,還有你最要好的幾位同學朋友,來向你作最后的告別?,F(xiàn)場反復播放著邁克爾·杰克遜演唱的《你不孤獨》,英文是“You Are Not 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歡的歌曲。歌聲與親友們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令人肝腸寸斷。當那段熟悉的旋律奏響時,你的靈魂該是被托舉起來,朝向一個安寧的地方飄去吧?
女兒,你終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間行走了二十幾年后,你停下了腳步,把自己藏進一個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這個棗紅色的骨灰盒,擺放在靠墻而立的顏色相近的鋼琴臺面上。小時候,有好幾年的時間,好多個日子,你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這架鋼琴前彈奏,琴聲流水一樣地到處流淌。但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一只手,掀開厚重的鍵盤蓋板,在黑白琴鍵上敲擊出或憂傷或歡悅的旋律。它將長久地暗啞,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兩旁,擺放著幾張你不同時期的照片,有的還被放大,鑲嵌在鏡框里。它們無聲地訴說著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時光——
你坐在黃色的皮沙發(fā)上,身體前傾,長長的羊毛圍巾裹著腦袋,像一個維族小姑娘,咧嘴頑皮地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細碎的牙齒。那是在百萬莊我們當時住的房子里,那時你還沒有上幼兒園。
你穿著藍底碎花的連衣裙,站在河北老家縣城里爺爺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著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頭上是一棵枝葉茂盛的石榴樹。
你很文靜地站在海灘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襪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遠處島嶼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你跟著媽媽去舟山群島旅游。
你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perkiomen高中畢業(yè)典禮上,正從校長手里接過畢業(yè)證,笑得那樣燦爛。這是個莊重的時刻,一襲白色曳地長裙是你的畢業(yè)禮服,把你的個頭襯托得更加高挑頎長。
你和媽媽站在海南島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樹下,大樹樹根處又長出了一棵小樹,仿佛孩子依偎在母親身旁,樹干上掛著一個寫著“母子親情”的牌子。你微笑著,頭向媽媽一方微微側著,一條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這一張照片時間最近,拍攝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幾天。
……
每一張照片都會牽引出一段回憶。它們今后還會不斷更換,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長的日子里,它們將成為我和你媽媽靈魂的食糧。它們會刺痛我們,它們也將撫慰我們。
這間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個年頭。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寢室;后來出國留學,十多年間,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來時才會住上幾個月;大學畢業(yè)后的幾年,回來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來越像是一個驛站,一處旅舍。
但從現(xiàn)在開始,你每天就都住在這里了。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你將擁有這十幾平方米房間中的每一寸空間,擁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將再一次熟悉周邊的一切,房間里的擺設,窗戶外的風景,模糊嘈雜的聲音總也不能完全阻擋住,吹進來的風會隨著季節(jié)變換而攜帶著不同的氣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個年頭,我們聚少離多,今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每一天,我們都在你身邊走動,說話,你能夠隨時地感知到。每一天,我們都會來到你的這間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塵土,抻平墊在它下面的絲絨蓋布。每隔幾天,我們會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幾個新鮮水果,再點燃三炷檀香。煙霧裊裊,香氣濃郁,我們想象,這些氣息能夠通達你的靈魂所在之處,把我們的惦念和祝愿傳遞給你。
不放心你獨自躺在幾十公里外的墓園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溫暖舒適。別說什么“入土為安”,墓穴一封閉,便是沉入了漫漫長夜,黑暗無邊,漆黑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塊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曬,冬天寒風侵襲,想起來就心痛。身邊都是素不相識的人們,雖然彼此間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夠減輕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讓我們看護陪伴著你,一如此前的歲月。
女兒,這是你永遠的家。你就踏實地住在這里,陪伴我們,直到將來某一天,那一雙拉走了你的手,開始伸向我們。
長夜無眠
喬喬,親愛的女兒,如今你辭別人世已經(jīng)幾個月,我的情緒也稍稍平復了一些,能夠對你患病期間自己的內心狀況,做一番回顧梳理了。
沒有人愿意反復咀嚼苦難。我們之所以如此,并非因為具有什么受虐情結,而只是由于憑借這個行為,可以獲得一種與你在一起、不曾分離的感覺。
收到基因檢測報告好幾天后,我的腦海中依然一陣陣地恍惚,不愿相信這個結果,更難以接受??傆X得這不真實,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怎么能夠想象,你會得了這樣致命的病,事先卻毫無征兆,就仿佛一池微微蕩漾的清水,瞬間凝結成了一塊巨大的冰坨?
在不久的將來,天地間再也沒有你?一個原本健康快樂的生命,很快就要墮入死亡的深淵?這樣的反常悖逆,既不合物理更不符人情,其中的理由和邏輯是什么?每想到這一點,就有一種強烈的、難以忍受也難以辨析清楚的復雜感受,讓人悲哀、憤怒而無奈。尤其是彌漫其間的那種荒誕感,比憤怒更強烈,而恐懼只是最初幾天的感受。
有好幾次,我開車行駛在家與醫(yī)院間的路上時,忽然間就淚水涌出,模糊了視線。我許多年里不曾流過淚了,曾經(jīng)懷疑是不是淚腺分泌有問題,但此時明白了,那只是因為過去一直歲月安好,尚不曾遇到傷心欲絕之事。
這是問題的實質,是傷心的核心:你自己認為,我們認為,所有認識你的人都認為,你的真正的生活即將開始。過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為迎接這一天做準備,是一種鋪墊和過渡。仿佛走過了很長的路,前面出現(xiàn)了一道門,隱約閃亮,似乎允諾著那邊有著無限的美好,但走近時,卻發(fā)現(xiàn)門后面是令人眩暈的萬丈斷崖。
既往所有痛苦的經(jīng)歷,在這次劫難面前,都變得輕微如飄絮鴻毛,短暫如電光石火,程度上完全不可比擬。語言難以描述那種具體的感受,我只能說,其間的巨大區(qū)別,仿佛是一列山脈的陰影和一朵云彩的投影。
那些天,我白天疲憊不堪,但晚上卻又難以入睡。過去我一向睡眠很好,躺下后十分鐘內就能睡著,偶爾受什么事情影響睡不好,最多也不過一兩個晚上的事情。但從你的事情發(fā)生后,有長達三四個月的時間,出現(xiàn)了嚴重的睡眠障礙。特別是在你住院手術和放療的那些日子,我獨自一人在家,每個黑夜都成了難捱的煎熬。
我在兩個臥室里的床上,在書房里的沙發(fā)上,在客廳里的長榻上,不停地變換地方,或平躺或側臥,輾轉反側,但依然睡意全無,感覺每一種姿勢都別扭較勁,每一個部位都僵硬難受。氣急敗壞中,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怪異癲狂的動作,伸出拳頭擊向虛空,一把將摞在床頭柜上的書推到地上。
好不容易睡著了,忽然就又想到這件事情,仿佛突兀地插入了一個東西,立刻心跳加速。夢境中,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努力確認,這是否是真的,是不是一個夢?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千真萬確的,立刻就有一種悲哀的情緒涌上來,人也隨即醒了過來。這樣的情形,有時一晚上要出現(xiàn)幾次。
那段時間,每天夜里也就睡兩三個小時,還曾經(jīng)連續(xù)三個夜晚沒有合眼。家人親戚都為我擔憂,勸我看醫(yī)生。我內心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擔心發(fā)展下去會影響到照護你,還是去掛了號。我向接診的女醫(yī)生如實地講了情況,她很肯定地說:你這就是心源性抑郁。她給我開了好幾種鎮(zhèn)靜安神抗抑郁的藥物,但服用后效果仍然不佳。我驗證了藥物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正如喝茶從來不影響我的睡眠一樣。我一天到晚口不離茶,有時到深夜十點多鐘還新沏一道茶喝,但仍然能快速入睡??梢娙缃竦碾y眠,歸根到底還是情緒的作用。
即便能夠入睡,每天早晨五點鐘前都會醒來,但又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一片茫然。我經(jīng)常走出小區(qū)門口,沿著一條固定的線路行走,腦海里的想法飄忽斷續(xù),仿佛一朵亂云,手掌機械地拂過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樹叢,偶爾會揪下一把葉子揉碎,指縫間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
那些天,幾乎每天都要買一些新鮮的水果送到醫(yī)院,請護工下樓來取走帶進病房。我每次走進水果店里,總要停頓一下,將飄忽散亂的思緒拉回來,把目光投到眼前擺放著的各種水果上,努力回憶,才能想起來你媽媽告訴我要買哪幾樣。這個過程很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心情極度糟糕,也沒有人監(jiān)視督促,便索性徹底放縱自己。房間里好多天不打掃,原本光亮可鑒的木制家具上,落了一層厚厚的浮土。吃飯也都是胡亂對付,沏一袋方便面配一包榨菜,煮半袋速凍水餃,將冷凍的花卷包子放進微波爐里轉幾下,把幾棵小油菜扔到鍋里煮熟,便是一頓飯。不長時間中,體重下降了十幾斤。連家里的貓也跟著倒霉了,本來早晚各一頓飯,也減成了全天一次,三只貓都瘦了不少,尤其母貓妞妞,原本肥胖得夸張,讓人看了照片都忍不住發(fā)笑,也很快變成了正常體型。
正值盛夏,動輒一身汗?jié)?,但我在情緒最崩潰的一些日子,有時晚上不洗澡就直接上床了,雖然渾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陷入深深的惰性中,就是懶得動。幾個月后,因為后背處紅腫發(fā)炎,疼痛難忍,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診斷是皮脂腺囊腫,問我是不是平時不注意衛(wèi)生,導致汗毛孔堵塞,讓我十分羞愧。只能做了外科小手術排除膿腫,為了預防感染還輸了幾天液。
數(shù)十年來,閱讀一直是我樂此不疲的事情,是精神愉悅最主要的來源。但有幾個月的時間,這一習慣完全變樣了,根本不想去翻書,即便勉強打開,也無法集中注意力。目光盯著書頁,但卻要過上一會兒,才能將思緒拉回來落在文字上,再過上片刻,才能明白它說的是什么,整個反應遲滯了一兩分鐘。
回想起那些經(jīng)歷,實在難以忍受,不堪回首。種種滋味,都是我此前想象不到的,也因此斷定過去讀過的某些描寫痛苦的段落,只是作者的臆測而已,并非親身體驗,因為它們表達出的都是泛泛的東西,而真實的痛苦具有差異性,是個體化的。它更讓我認識到,不要用輕率的口氣談論苦難,尤其是別人遭逢的苦難。如果無法做到共情,至少也應該沉默,而不要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責怪當事人何以遲遲難以走出。沒有性質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經(jīng)歷,任何樂觀豪邁的表態(tài),都顯得輕易和廉價,都不值得信賴。
我也知道陷溺在這些負性情緒中的壞處,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不應該這樣,它于事無補,同時又在白白浪費時間。但沒有辦法。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捺住,我無法掙脫,只好聽之任之。
如今,面對這些文字,我如同面對一面鏡子,看到了自己當時張皇失措的模樣。文字描繪只是替代,只是實體的影子,仿佛照片之于真人,是打了折扣的感受。這樣展現(xiàn)自己的脆弱無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這是事實。這一場遭遇,讓我原形畢露,離自己一直向往的處事不驚、鎮(zhèn)定自若的境界,實在是太遠了,讓我倍感愧疚。
但倘若重新來過,我恐怕仍然只能是這個樣子。
“媽媽,你答應過不哭”
最初了解這個病的兇險時,震驚痛苦之外,我最擔心的是你得知真相后的反應。
我設想過種種可能的情形。
你肯定會痛苦悲傷,情緒崩潰,會抱怨自己為什么會遭遇這樣的厄運,在你的同伴們享受健康快樂的時候,你卻要忍受致命疾病的折磨。生命正在最好的年華,夢想正在綻放花朵,為什么一切就要結束。這種情況下,你哭泣喊叫,發(fā)脾氣,歇斯底里,都是完全可能的,誰也都能理解。
隨著時間流淌,如果病情進一步加重,沒有治愈希望,你又會怎樣?按照醫(yī)生的說法,肯定會是這樣的結果。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了一個可怕的場景。從位于這座樓房第二十層高處的臥室推開窗戶,下面就是小區(qū)的一條青石甬道,沒有任何遮擋。如果決意放棄自己的生命,縱身一跳,便是最為便捷有效的解脫方式。我對高空墜落始終有一種擔憂,你小時候住的那間屋子窗子比較低,有一次看見你踩著小凳子探頭朝下面看,半個身子壓在窗臺上,把我嚇得夠嗆,趕緊在外面裝了安全護欄。
但是,所有這一切擔憂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你手術后不久,左半身基本癱瘓,讓我不再擔心你有能力做出極端行為。但從得病到離世,長達一年多的時間,你從來沒有當著我們面哭過一次,抱怨過一句,一次也沒有。你不曾向我們,不曾向醫(yī)生,也不曾向任何人打聽過你的病情,能不能治好,仿佛忍受痛苦的,是別人而不是你,你只是一個局外人。這一點讓我大感意外,甚至現(xiàn)在回想起來時,仍然有一種困惑不解。說給別人聽,更是引起一片感慨,紛紛贊嘆你內心堅強。
我們了解到別的患者很多不是這樣。微信群里,不少病人的家屬,都在訴說他們的患病的親人,如何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如何情緒失控、哭泣甚至咒罵。他們嘆息,但沒有人抱怨責備。他們知道,病人這樣對他們發(fā)泄,只是因為他們是親人,他們有義務和責任承受這些。
相比之下,你大不一樣。
如果僅僅開始時是這樣,并不奇怪,應該是你不了解病的兇險程度。你正在生命活力最為充沛的年齡,對這個階段的人來說,重病和死亡,還只是一個遙遠模糊的影子,一種更多屬于別人的遭遇,一種雖然存在但通常體現(xiàn)為觀念形態(tài)的事物。
因為疾病發(fā)展快,住院時你的眼睛就幾乎看不清東西了,這樣也就沒辦法看手機,查詢病情。但這也只應該是推遲了你知曉的時間而已。醫(yī)生護士們憐憫的目光,家人憂慮的表情,特別是手術之后,眾多難受的癥狀,頻繁復雜的檢查,面對這一切,再愚鈍的人,也會考慮它們意味著什么了,何況你一向敏感。尤其是當開始做肝功、生化、心電圖檢查,頭部放療區(qū)定位,進行放療前的各種準備時,更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你疾病的性質。
其實在放療之前,你的好友在探望你時,已經(jīng)自作主張地告訴了你真實病情。她說你內心強大,讓你知曉真相,更有助于激發(fā)求生意志,對治療有利。我們再反對也沒有用了。
得知病情后,你外表看上去頗為鎮(zhèn)定,沒有明顯的恐懼驚慌,更不曾哭鬧抱怨,仿佛印證了同學朋友們對你的看法。但我們還試圖給出另外一種解釋:你雖然得知自己得上了可怕的疾病,但還沒有將它和最嚴重的后果直接掛鉤。你一向健康的身體,讓你迄今為止對疾病的可怖還不曾有真切體驗,對恢復健康有信心。而且,親戚中也有得了癌癥多年,一直恢復得不錯的,可能也多少淡化了這個詞匯的兇惡色彩。“我能接受這個結果?!边@是在放療開始前,我們告訴你這個病的真相時,你說過的一句話。但你真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放療長達一個半月,這個過程中,我每天推你去治療,深切感受了你的鎮(zhèn)定。只是在剛剛開始時,你問過我一句:“我這病還有救嗎?”我心中難受,但盡量做出輕松的表情說當然有救,但因為病情比較重,治療時間要長一些。后來你再沒有問過我,也沒有問過媽媽。你應該是相信了?還是已經(jīng)決心承擔任何后果?
媽媽陪同你住院,前后共計四個多月,一百多天。每一天,她都近距離地看著你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樣子:手術后頭部和上身纏著很多管子,動一下就要牽動傷口,疼痛難忍,坐起和翻身時十分吃力;藥物反應讓你嘔吐不已,臉上直冒虛汗;為了化驗腦脊液,前后做過多次腰椎穿刺,每次穿刺后都要平躺五六個小時,再難受也不能動彈……媽媽每次問你感覺如何,你總是回答沒事,但你臉上痛苦的表情卻是無法遮掩的。媽媽好幾次控制不住眼淚,倒是你來安慰她 :“媽媽你又哭了,你答應過不哭的?!?/p>
只要不是特別難以忍受,你總是盡量地多跟媽媽聊天,說話中還保持了一絲幽默感。媽媽告訴我,有一次你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媽媽說:“好閨女”;你回答:“是”。媽媽說:“乖閨女” ;你回答 :“是”。媽媽說 :“漂亮閨女” ;你回答 :“一般”。媽媽說 :“你是唯一的女兒” ;你說 :“你是唯一的媽媽”。
我還想到了一個場景。你放療結束出院回家不久,健康狀況還不錯,為了活躍氣氛,媽媽逗你為我們幾個人的表現(xiàn)評分,你給她和護工阿姨的都是高分,給我的是一個及格線以上的分數(shù)。你臉上掛著笑意,說:“老爸你只要別老是愁眉苦臉的,下次也能得高分?!?/p>
在家里,還要繼續(xù)服用幾個療程的化療藥。為了掌握你服藥后的反應,以便確定用藥量是否增減,藥品是否調整,我們有時會問你,是不是難受。大多數(shù)時候你都說“不難受”,或者是“還行”,有時候則用搖頭來回答,這比說話要省力氣。尤其是在第二次開顱手術后不久,氣管切開,你不但無法發(fā)聲,搖頭也困難,就變成了眼神交流,用眨眼或閉眼分別表示不同的感受。
其實我們很清楚,這樣問十分愚蠢,怎么可能不難受?藥物嚴重損傷腸胃功能,你食欲很差,每次吃東西時都緊蹙眉頭。護工阿姨經(jīng)常將飯菜又原封不動地端回廚房,說你頭痛、惡心,喂不進去。你說不難受,只是為了不讓我們擔憂。
后來又是幾次進出醫(yī)院。護工阿姨陪同你住院期間,我們無法去探視,阿姨為了拍視頻給我們看,每次都讓你“笑一個”,“露八顆牙”。這樣不顧及你的感受,未免有些殘忍,但你仍然是很聽話地配合,努力做出笑容。
但有一天,你的目光明白無誤地透露了你的心情。
那是在第二次開顱手術及氣管切開手術后,距第一次手術已經(jīng)五個多月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救治了幾天,又回到神經(jīng)外科病房調整數(shù)天,各項指標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醫(yī)院再一次催促我們辦手續(xù)出院。病房是給手術病人住的,你已經(jīng)做過兩次開顱手術了,不可能再做,也沒有別的治療措施了,也就再沒有理由繼續(xù)住下去。此前說話還比較委婉的大夫,這次說得很直接:回家休養(yǎng),或者去郊區(qū)找一家臨終關懷性質的醫(yī)院,盡量讓她過得舒適些,少些痛苦。
但這樣的醫(yī)院并不好找,回家的話,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們也無法處置。我們又陷入了新的焦慮。萬幸的是,經(jīng)過一位醫(yī)生朋友熱心幫忙聯(lián)系,離家不遠的海軍總醫(yī)院的神經(jīng)外科答應接收,便轉到了該科的病房。
但這種結果,你一定是沒有想到。
頭一天,護工阿姨發(fā)來一段視頻,晃動的畫面中,她告訴你說我們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的臉上溢出一絲笑意。但你并沒有能夠回到自己的房間。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忙亂折騰,辦理出院手續(xù)后,一輛救護車把你拉到十幾公里外,迎接你的仍然是一所醫(yī)院。這里走廊比上一個地方更寬,病房更大,設施也更新,但墻壁一樣雪白清冷,到處彌漫著藥水的氣味。
在護士的指揮下,我們把你抬下輪椅,抬到了一張病床上,將各種物品擺放整齊,歸置到位。媽媽走到門口,給護士詳細交代如何照護你,我站在病床前,彎下腰看著你,臉上使勁擠出一縷微笑。
我牢牢地記住了你此時的目光。
你直直地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清澈、犀利而尖銳,仿佛被清水洗過的刀子,閃著寒冽的光亮。這是你不曾有過的神情,搜遍腦海,也找不出一點兒這樣的記憶。這是意識高度清醒下才會有的目光,里面有留戀、絕望、哀傷等等太多的內容,讓我心中一陣顫抖,一陣冰冷,仿佛一坨冰塊從喉嚨咽下,穿過肚腸直落到小腹部。
此時無聲勝有聲。我想到了這句話。
護士又在催促離開。走出病房時,轉身和你告別,你不看我們,扭頭望向窗子的方向,叫你也不應。我從你的目光里讀出了一種憤恨,你一定是在痛恨降臨在你身上的命運。
第二天,聽護工阿姨講,我走后,你哭了十幾分鐘。到了夜里你又哭了,被子蒙著頭。此前她從來沒有見到過你流一滴淚。我心如刀絞。是怎樣的痛苦絕望,才能讓你這樣爆發(fā)出來。我想到昨天你的目光,該是由于氣管切開,你無法對多日不見的我們說話,帶給你的心理打擊是巨大的。但更有可能,是你認為這次出院后會回家的,沒有料到只是換了一間病房。這更讓你清醒地認識到病情的嚴重,看到死神的頭顱就在不遠處晃動。
這是你第一次明確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也還是在深夜里,我們不在你身邊時。回想到一些場景和細節(jié),我越來越相信,我們此前為是否要告訴你實情而猶豫不定,其實是多余的。你內心早就清楚,只是不說。你很默契地配合著我們,雙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盡管如此,我還是相信,一直到最后,你也沒有完全失去希望。媽媽對我說過好幾次她的感覺:你認為我們能救你。從小到大,你所有的愿望,最后都是能夠實現(xiàn),雖然有時可能會費些周折。這一年多來,我們千方百計的努力,你都看在眼里,加上求生本能的驅使,你一定也相信會成功,就像此前所有問題最終都能夠解決一樣。
在那一次深夜暗自哭泣后,過了幾天,你看上去又表現(xiàn)得很平靜。你十分禮貌地對待值班的小護士們,全力配合她們的要求,每一次都微笑著說謝謝。那時你氣管的刀口已經(jīng)開始慢慢愈合,能夠說一些簡單的話。護士們也都喜歡你,空閑時總愛到病房里來看你,打聽你在國外讀書和生活的情況。有人還問起學英語時遇到的問題,你總是很友好地解答,還說等將來病好了以后,可以義務教她們學外語。
從海軍總醫(yī)院出院回家后,過完春節(jié),正月初五那天,你精神很好,對媽媽說我想寫字。從住院到現(xiàn)在,大半年里你都沒有寫過一個字了。媽媽和護工阿姨一起,把你扶到輪椅上坐下,在你面前架起小桌子,拿了一支筆和一張紙給你。你左手掌連同手腕壓在紙上,右手捏著鉛筆,微微抖動著,費力地寫了一會兒。我湊過去看,在這張大十六開的復印紙上,你一共寫下了十來行字,字跡歪歪扭扭,但仔細看還是能夠辨認出來。
“今天破五,我想要練字。”“媽媽,我很好,你放心吧!”“爸爸你好!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真帥?!薄笆迨澹x謝你的看望和水果?!薄翱祭愫?,姑姑愛你!”“回家的感覺真好!我愛北京?!薄跋氤苑巡嘶??!薄拔业脑竿强祻?,加油!!?。 薄鞍职謰寢尯臀沂且患胰?,我會盡快康復?。。。?!”
你在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你寫到了叔叔,寫到了表哥的女兒的小名,因為幾天前過春節(jié)時,叔叔和表哥表嫂分別來看過你,你都還記得,這表明你的神智十分清醒。整個生病期間,有人來探望時,你不管多難受,都會強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說一聲謝謝。這次你用了多達四五個感嘆號,來表達對生命的渴望。當時我們都很激動,媽媽甚至瞬間涌出了眼淚,急忙扭過臉去,不想讓你看到。你去世幾個月后,有一天我在收拾東西時,再一次看到這一頁紙,不禁潸然淚下。
隨著病情的發(fā)展,你的視力又開始下降了。但當媽媽問起時,你仍然說能夠看見她。有一次媽媽問你,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的,你支支吾吾,媽媽不忍說穿,隨便說了一種別的顏色,你馬上回答說對。你的小心思我們都清楚,其實你是怕我們傷心,不肯承認你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
還有一件事,更能夠印證媽媽的想法。那是第二次住進海軍總醫(yī)院的后期,你的生命正在快速走向終點,但沒有人能夠意識到這點。那天醫(yī)生來查房時,對護工阿姨說準備好過兩天出院,你聽到了,費力地說:“大夫 我不回家,我還要康復。”你還對護工阿姨說:“阿姨謝謝你,等我病好了,我要照顧你, 照顧爸爸媽媽?!?/p>
我也清楚地記著你最后一次的核磁檢查。
我們幾個人用棉褥子兜著你,抬到檢查床上放下,再將棉褥從你身下抽掉。你只穿著單薄的襯衣襯褲,背部緊貼著冰涼的臺面。來自身體內外的不適感,讓你全身不停地抖動,控制臺電腦熒屏上的影像模糊晃動,操作人員幾次停下手,說無法進行下去了。我埋頭湊近你,頭部幾乎也要伸進機器的圓腔中,語調急切地懇求你努力控制住自己。
你無法說話,費力地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圓圈,表示你都明白,你會努力配合。檢查終于正常進行了。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你的治療要是也這樣多好,雖然費盡氣力,但最后總算成功。
然而上天沒有給你機會。
有過許多次,望著你疲憊萎靡的神態(tài),我設身處地想象你十幾個月來的感受。從最初滿懷希望的樂觀,到意識到病情的嚴重兇險;從堅持不懈的抗爭,到病魔更猖狂的肆虐;從一次次的點燃希望,到一回回的破滅夢想……與這個過程相同步的,是軀體日漸沉重,精神日益倦怠,清醒越來越少,昏睡越來越長。
這樣的痛苦,就在我們眼前攤開、展現(xiàn),逐日地累積,且結束完全無望。仿佛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隧道,看不見光亮在何處。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想法:如果你的命運中注定了無法躲避劫難,而且結果完全不可更改,那么與其這樣每日被病魔肆意蹂躪,輾轉于無望的深淵之上,真不如當初某個時候遭遇一次突發(fā)的事故,譬如一場空難、一次車禍,讓生命猝然了結。免去了經(jīng)年歷月的折磨,驚駭恐懼都只是瞬間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念,但過后卻讓我羞愧自責。
不該這樣想。絕不能放棄,直到最后。
彭程,光明日報高級編輯,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入選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語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多種。曾獲中國新聞獎、冰心散文獎、報人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北京文學獎及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