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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米蘭·昆德拉教會我的……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唐山  2023年07月17日07:29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

“我們經(jīng)歷著生活中突然降臨的一切,毫無防備,就像演員進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的本身,那生活有什么價值呢?”第一次在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看到這句話時(當時看的是韓少功的譯本,具體措辭不同),立刻被驚呆了。

此后,至少看過20多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那時剛上大學一年級(1988年),一切充滿陽光,一切都有標準答案,一切都合乎邏輯……只要堅信,真有一個能兌現(xiàn)所有的明天??擅滋m·昆德拉卻說:一等于零,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就等于沒有。

米蘭·昆德拉讓我第一次開始思考生命意義,開始懷疑過于合理的背景,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已被格式化,開始正視內心的苦悶……

像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成長對我來說,就是不停地上課、做作業(yè)、考試,甚至不知道也從沒想過,為什么要考大學。為了別人高興,我活到19歲,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打開了我的第二次人生——原來,我還可以為我自己。

米蘭·昆德拉是誰?這是不好回答的問題,但我知道,有很多人像我一樣,曾被他點化,曾被他啟蒙,他是接引我們步入文明之門的人——不如說得更直接一點,他是我的精神之父。

永難忘卻他驚人的智慧,永遠感念他無邊的慈悲。至少在我心中,米蘭·昆德拉是不朽的。

只有存在,才能決定我是誰

在哲學上,薩特、海德格爾是存在主義最高峰;但在文學上,米蘭·昆德拉才是最高峰。米蘭·昆德拉的魔力在于,能用很簡單的筆墨,便揭出人的真實的存在狀態(tài),引導你開始沉思。

在讀米蘭·昆德拉之前,我從沒意識到,所謂自我,只是受造物。世上并無一個俯瞰眾生的自我,它始終在環(huán)境的約束中,并被環(huán)境塑造。我以為我是有意識的、是自主的,可事實上,那些只是幻覺。

受困者注定無法超越本能的門限,這是生命的絕大悲哀,可我卻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并未受困。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畫家薩賓娜習慣了照片一樣的寫實主義——精確、完美、細致、功力深厚,突然有一天,她用刀割破了自己即將完成的畫,從縫隙中,她突然看到另一個世界。

這個橋段,我看了無數(shù)遍,從滿頭霧水,到誤以為在裝蒜,到略有所悟。其實,我們生活的背景從來不完美,但我們把它變“完美”了。正如尼采所說,我們覺得世界合乎理性,是因帶著“理性眼”去看它。這意味著,我們錯過了不合理性且可能更大的那部分世界。

曾以為思考愛、善良、忠誠、永恒是自苦,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能讓人無法回避:托馬斯的妻子特麗莎出于好奇,與乏味的工程師出軌,從而鑿實了她的猜想——托馬斯頻頻出軌,并不是快樂的事。在難以自拔的迷茫中,幸虧重大事件拯救了她——作為攝影師,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離開捷克后,特麗莎再度陷入精神困境。于是,她堅決回到捷克。令人驚訝的是,“花花公子”托馬斯也選擇返回捷克,以給自己活下去找個看上去似乎崇高的理由。

人類天生喜歡負重前行,喜歡背上愛、責任、永恒之類大詞,因為他們受不了無大詞可背的人生。換言之,沒有生命承受不了的重,真正壓倒生活的是輕。

這是愛嗎?還是理想主義?都不是,托馬斯與特麗莎是命運洪流中的兩只小船,他們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更決定不了自己該做好人還是做惡人。存在先于本質,存在決定著他們的一切。

不要追問我是君子還是小人,不要追問我真誠與否。我是一萬個我的萬花筒,我在不斷變化中,我無法決定我,能決定我的是存在。

自以為在掙脫約束,其實是在融入

什么是存在?

簡言之,人的存在猶如蝸牛,不論在何時,不論在何地,都必須背著沉重的殼。對蝸牛來說,殼不是它的本質,而是負累,可甩掉殼,蝸牛的生命也將失去。人類即如此,我們不想與傳統(tǒng)、他人的眼光、種種約束同行,但我們掙脫不了。

更可怕的是,我們自以為在掙脫,其實是在融入。

在《在哈維爾大夫二十年后》中,獵艷老手哈維爾大夫對美貌妻子越來越不滿意,獨自去溫泉療養(yǎng)??稍谀抢?,所有人都嫌他太老,對他愛搭不理,連女按摩師都冷冰冰的。哈維爾大夫忙打電話給妻子,要她也來療養(yǎng)院。妻子以為是愛的表示,匆匆趕來。療養(yǎng)院的人都震驚了,人人對美貌妻子和老丈夫的組合充滿好奇,女人開始糾纏哈維爾大夫。哈維爾大夫則發(fā)自內心感激自己的妻子——他似乎比以前更愛她了。

在《笑忘錄》中,米雷克為避免“有組織地遺忘”,悄悄記錄著他看到的一切。可他內心中深藏隱痛:他曾給一個不美麗的女孩寫過近百封情書,一想起它們,就覺臉紅。他希望歷史看到的是完美無瑕的自己,可這些情書會讓他變成笑柄。米雷克費盡心機,試圖銷毀這些信,結果他也成了“有組織地遺忘”中的一員。

在《先死者讓位于后死者》中,女主人公遇到了比她小15歲的男主角,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欲,腦海中不斷泛起兒子的目光,似乎正監(jiān)督著她的行為。讓她吃驚的是,亡夫的墳墓因租期已到,被別人占用。女主人公憤怒地指責墓地管理員,管理員輕描淡寫地回應道:“先死者應讓位于后死者。”這句話意外地打開了她的心房。

掙脫與順從,似乎是異常宿命,可最大的麻煩在于,我們會遺忘,這意味著巨大的道德危機。正如米蘭·昆德拉寫道,作為猶太人,他的很多親屬死于集中營,可隨著時間推移,他對希特勒已不那么仇恨了。如果說仇恨是人類最強烈、最恒久的情感,則不再仇恨就意味著背叛——可這是事實,隨著時間推移,大多數(shù)人會忘卻。

在《笑忘錄》中,塔米娜試圖與遺忘作戰(zhàn)——她通過亡夫的護照照片,反復回憶他的模樣,可記憶還是越來越模糊。

“一切惡行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泵滋m·昆德拉說。

警惕在“作為”中沉淪

那么,我們能不能改變現(xiàn)實?既然人可以夢想,具備主觀能動性,我們總該有所作為??缮儆腥艘庾R到,這些“作為”可能也是被塑造過的。

在《生活在別處》中,主角雅羅米爾有詩人般的浪漫心靈,他不甘平庸,努力摸索超越之路,先是愛情,后是寫詩,均小有成就,卻也飽受冷落。這讓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落感。最終,他又進行了第三次超越自我的嘗試——舉報女友。

得知女友果然被審查,雅羅米爾“容顏已經(jīng)變得堅強起來,步伐更加堅定,聲音更加果斷”,他感到真實的喜悅,覺得自己終于長大了。他堅信:“不是由外部的權力強加的,而是人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自由選擇的責任,這種責任是自愿的,體現(xiàn)了人類的勇敢和尊嚴?!?/p>

雅羅米爾不是惡魔,他只是想有所作為,只是無人能真正逃離背景的鎖定。

在《搭車游戲》中,一對情侶在無聊的旅途中互相埋怨。在口角中,一方稱對方為妓女,另一方則譏諷對方為嫖客。到賓館后,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模仿起相應的角色,竟發(fā)現(xiàn)被角色套牢,無力自拔。

在《玩笑》中,主角盧德維克為討女友歡心,采取了笨拙的方法,“我夸耀我的知識,一有機會就和她意見不合,取笑她的所有看法”。于是,他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不得不接受公眾評判。盧德維克以為好友澤曼尼克會幫他。澤曼尼克卻先念了一段《絞刑架下的報告》,再念了盧德維克的玩笑話,質疑道:如果死去的人們聽到你的玩笑,他們會怎么想?

澤曼尼克的惡意煽情,得到公眾認同。盧德維克入獄后,一名叫露茜的女孩常帶花來看他。盧德維克把她看成逆境中拯救自己的女神,可腦子里卻總在想和她發(fā)生肉體關系。盧德維克不知道,露茜曾受傷害,她并不是女神,她也是被排斥的邊緣人,因買不起花,就去墓地偷花送給盧德維克,并因此被抓。盧德維克等不來露茜,卻誤以為她被嚇跑了。

所謂的激情、所謂的浪漫是可怕的,我們以為在超越,其實是在重復背景的約定,因為它早給我們的內心植入了毒素——“媚俗”。我們的掙扎,不過給了枷鎖以借口,它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媚俗”的驅動下,人人都是演員

人類一直在抵抗粗俗,直到步入現(xiàn)代化,我們又開始“媚俗”。媚俗編織出一個完美的世界,并規(guī)定好切入它的姿勢,即:

媚俗讓人接連產(chǎn)生兩滴感動的淚滴,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多美??!

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

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其為媚俗。

人類的博愛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礎之上。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平穩(wěn)半生的大學教授弗蘭茲為了“走上歷史舞臺”,秀一把“正義感”,加入“偉大的進軍”。結果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人理睬,那不過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胡鬧。

人類的心靈正周期性地被“大詞”所蠱惑、所填充,從而患上“大詞病”。在“媚俗”的驅動下,人人都是演員,人人都是“公眾生活中的裸露狂”。

對于上世紀80年代的讀者來說,米蘭·昆德拉打開了一扇窗,讓中國讀者驚覺:原來,還可以這么看人生,還有這么多可值得思考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這扇窗呈現(xiàn)了一個巨大而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通過持續(xù)的思辨與駁難,讓人恍然大悟:什么是嚴肅文學,嚴肅文學究竟在干什么?

米蘭·昆德拉通過創(chuàng)作,鉤沉出“小說的智慧”的傳統(tǒng)。在“科學的智慧”壟斷一切的時代,發(fā)展已成埋頭狂奔,進步已成絕對正確,可科學該為人服務呢,還是人該為科學服務?如果連風涼話的聲音都消失了,那么,當科學走向反人類、成為毀滅人類的力量時,該怎么辦?

“小說的智慧”無法替代“科學的智慧”,正如“科學的智慧”不能替代“小說的智慧”。當“科學的智慧”試圖解釋一切,將萬事萬物都納入邏輯體系,“小說的智慧”能讓人跳出圈外,去關注人的存在。

米蘭·昆德拉發(fā)現(xiàn)了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再沒有哪句話語,能說得這么透徹:“小說審視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jīng)發(fā)生的,存在屬于人的可能性的領域?!保ā缎≌f的藝術》)

真小說不是好故事,不是金句,不是炫技,更不是俊男靚女。它是無盡的反諷與消解,是來自偉大傳統(tǒng)的棒喝。這是米蘭·昆德拉給我最大的接引。不論時光怎樣流逝,一代代的人都能從這一接引中,找到自己與歷史、與文明間的關聯(lián)。

只要人類還在,只要小說還在,米蘭·昆德拉就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