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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陸茵茵:三年級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7期 | 陸茵茵  2023年07月19日08:39

進辦公室時,我排在隊伍的第五個。一二三四五,我特地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個人,從前往后,從后往前,我都是最中間的那個。用很多年后的話說,我站在C位。但那時我小學三年級,這個短語還沒有被發(fā)明出來。我只知道,我位列正中,是最榮耀的位置。

我習慣了這個位置。學校舉行合唱比賽,五月歌會,我也站中間一個。更確切地說,我是指揮。音樂老師讓我做指揮的原因不太光彩——我五音不全,夾在方陣里唱歌會有一個毛拉拉的聲音呲出來。如果這個聲音屬于耿琪、吳泳剛,或任何一個年級里有名的皮大王,他們都會被揪著領子拉出去,罵一頓,丟在邊上晾著。他們會笑笑緩解尷尬,做個鬼臉,挖一團鼻屎捏在手里玩,下課以后一邊踢教室門,一邊怪聲怪氣學女同學尖著嗓子唱《春天在哪里》。功課不好,連歌也唱不好,一天天的就知道現(xiàn)世。在上海話里,現(xiàn)世和鹽書諧音,專門嘲諷那些讀不好書的大笨蛋。然而我不是。

我是三好學生,雛鷹少年,整個區(qū)里只選十個。獎狀貼在班級墻壁上,整整一學年,然后戀戀不舍剝下來,沾著墻皮,讓我?guī)Щ丶?。每位任課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都會在獎狀墻前駐足,目光瀏覽過全班最出色的幾個名字,C位的是我。獎狀中央的徽章實在是太耀眼了,紅紅黃黃,閃著金光。老師會問,盧海姍是誰?我在五十四雙眼睛的注視下不卑不亢地站起來。老師明知故問,評到三好學生的就是你???我先不回答??諝庾兊糜幸恍こ?,我的好朋友,張俊和段萍萍會幫我喊,對!張俊還激動地講,她也是大隊長!語文課代表!升旗儀式主持人!我“嗯”了一聲,左臂的三條杠適時從袖子后面露出來,熱烈鮮紅。老師點點頭說,很好,坐下吧。

所有老師都認識了我。音樂老師姓朱,燙一個爆炸頭,很少在獎狀墻前流連。他們這些副課老師并不太在意成績最棒的孩子是誰。但我的名字也傳到了她耳朵里,可能通過升旗儀式。有一次她在走廊里撞見我,把我拉住,問我毛衣上的紫葡萄是誰織的。我說是我媽媽。她說,你媽媽手藝真不錯呀,有其女必有其母。我覺得哪里不對。還有一次她夸獎我,盧海姍好可愛啊,兩顆大門牙,像只小白兔。從此我的外號就叫兔子。

真是不幸,那把毛拉拉的嗓音屬于我。朱老師思考了幾分鐘應該怎么處理。揪著領子把我拉出隊伍是不現(xiàn)實的,沒有一個老師敢對我這么做。而比賽又很重要,一年一度,校長和教導主任都會在第一排坐著。雖然大家選唱的歌曲就那么幾首,《讓我們蕩起雙槳》《種太陽》《海鷗》《大海啊故鄉(xiāng)》,但總有一首會因為“歌詞生動,旋律悠揚,表現(xiàn)出少年兒童活潑、蓬勃的精神面貌”而勝出。朱老師希望勝出的是她,因此必須把瑕疵品剔除出去,用一個不傷害我的方法。她握緊拳頭,在階梯教室踱來踱去,眼睛瞟了瞟高高低低五十五個頭顱,最后一拍手掌,這樣吧,盧海姍來做指揮,大家看著她的手勢唱歌。小白兔,家里有漂亮一點的連衣裙嗎?

別的同學已經安排好了服裝,白襯衫,黑皮鞋,男生黑色長褲,女生紅背帶裙。我也常年備有這么一套,不用動腦,一有活動就穿這個。其他裙子,我得想想。我想起三年級下半學期,剛剛開春,媽媽帶我去兒童商店買電子手表,我看中一條腰里扎紅帶子的蓬蓬公主裙。媽媽不肯買。你正在長發(fā)頭里,她說,現(xiàn)在買了,明年就穿不下了。我很不高興,盯著頭有點磨白的漆皮小皮鞋,賴在兒童商店不走。喲喲喲,媽媽說,老面皮,被你的同學看到像什么樣子。我還不走。她受不了了,就羞辱我,這是小小人穿的,你快讀四年級了,又高又胖,再穿這個,就像一只狗熊塞到蜂蜜罐子里。

我非常生氣,她是唯一一個敢說我壞話的大人。我漲紅臉,在原地又賴了一會兒,把鞋尖在地磚上磨了又磨,想磨壞了就敲詐她再買一雙。但一下子磨不壞。沒有辦法,鑒于我還沒有長大,不具備和她抗衡的實力,只好收起脾氣,乖乖拖在屁股后頭跟她回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天晚上,我在日記本里狠狠寫下這句話。

要是當初買了裙子,當指揮時我就能穿著上臺。裙身是粉紅色的,綴蓬蓬紗,腰帶細細環(huán)繞一圈,在背后打個小結。指揮正好背對觀眾,天時地利,蝴蝶結在雙臂的揮舞之下飛入觀眾眼簾。真可惜啊,我哀嘆。后來媽媽也這樣懺悔。她請了半天假,來看我們的演出,五十四位同學齊聲高唱《種太陽》,我在最前,一伸右手,一顆送給南極;一抬左手,一顆送給北冰洋。身上是比我大兩歲的敏敏姐姐穿不下的白底彩點連衣裙,被舞臺燈光一打,舊得發(fā)毛。

我們還是得了第一名。朱老師高興極了,牽著我上臺領獎。我松開她的手,熟練地鞠躬,敬禮,把話筒從支架上拔下來,一甩電線,感謝各位領導、老師、評委的厚愛。下臺后,笑容始終黏在朱老師臉上,扯也扯不掉。吳泳剛蹭過來,用他的臟手摸獎杯,她也不生氣。小白兔,你真是一個小人精!朱老師捏捏我的臉。上次那條公主裙蠻好幫你買下來?;丶衣飞?,媽媽說,在一些場面上穿。我們走在人行道上,旁邊是化工廠,五年后一次毒氣爆炸讓我爸爸的朋友柳叔叔失去了雙腿。我蹦上花壇邊邊,驕傲地想,媽媽終于認識到了,她女兒是會出現(xiàn)在場面上的那種人。我跳下來,又彈回去,放縱嘴巴胡言亂語:媽媽,你看呀!我現(xiàn)在還沒有你高。等我長大了,就和你一樣高。等我再長大,就比你高了!到時候,我就要攙著你了。攙不動,你就要死了!

媽媽沒說什么。想到媽媽有一天會死,我翻出日記本,找到不久之前寫下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畫了一根長長的刪除線,穿過那句話的肚皮。

隊伍往前挪了挪,小小辦公室,一次走進九個人就非常擁擠。張俊被人推搡,往前跌了一小跤,戳在我脊梁骨上,我回頭瞪他一眼。張俊對我又崇拜又害怕,叫一聲小兔子,測試我什么反應。我不理他。我手下有四五個跟班,張俊和段萍萍是最忠誠的。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他們都飛快把飯干掉,不顧微微作痛的盲腸,跑到我家等我。做半小時作業(yè),主要是抄我答案,然后一起回校。段萍萍的爸爸做水產生意,隔三差五拎個塑料袋,裝一些小海鮮給我媽媽,算是對我的進貢。張俊就差得遠了,他爸媽都在外地,他跟奶奶生活,那個老太婆在我們這一帶摳門是有名的,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張俊沒有任何東西進貢給我,就練習了滿嘴好聽話,小兔子最厲害了!小兔子又得一百分!我最喜歡小兔子!哪天我心情不好,突然問他:誰允許你叫我綽號?這是我摸索出的技巧,嚇唬別人不用大聲,只要壓低下巴,陰沉著臉,幽幽拋出質問——張俊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幾天都尊稱我大名盧海姍。

走開,走開,湯主任從隊伍末尾擠進來。她胖胖的,像只肉圓,臉龐周圍燙了黑人婦女那樣貼著頭皮的小圈圈。明明是副教導主任,老師們卻恭恭敬敬喊她湯主任。我們私下叫她湯婆子。還有一位正教導主任,看起來相當老實,什么事情都不會搶先說話,穩(wěn)穩(wěn)的像座大山。他們叫她王主任,別名王老虎。一正一副,兩個都是主任,奇了怪哉。她們一位教語文,一位教數(shù)學,都只帶四五年級。這天是星期五,下午排了兩節(jié)最輕松的課,音樂和班會。上課鈴打過兩遍,朱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腳踩高跟鞋,踏著滴滴篤篤的小碎步進來。五分鐘過去了,班里亂得,炸開一鍋爆米花。耿琪和坐他邊上的男生扭成一團,分不清是慶祝還是打架。吳泳剛扔黑板擦,我覺得又好笑,又隨時準備著站起來以大隊委員的身份對他們訓話。

一只手推開教室門,是湯主任。接著涌進了她的肚子、足尖、氣鼓鼓的肉圓臉。撒什么野!發(fā)什么瘋!兩個短促有力的句子像兩把尖刀,把全班扎在那個瞬間。所有人都不發(fā)聲了。耿琪窩在同桌懷里,不敢亂動。吳泳剛捏著黑板擦,滿手雪花。我半蹲半站,還沒來得及管理秩序,像只突兀的鋼釘戳在砂石表面。

沒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全跟我到辦公室來!

我們慢慢挪動,像一群羊,被趕進教導主任室。那個房間不大,兩張座位,分別屬于湯婆子和王老虎。平時只有高年級學生可以出入,還有校長。我現(xiàn)身其中,情緒十分復雜。一方面肅然起敬,似乎一不小心,闖入了學校首腦們聚集的核心區(qū)域;一方面被冤枉了,和這群調皮鬼大笨蛋留級生混在一起。他們都低著頭,差生早就形成了條件反射,老師沒說什么,腦袋已經像枯萎的花垂得低低的。而我偏不。我是三好學生,雛鷹少年,就要像鷹一樣展翅飛翔在——

你,第五個,你干什么?

湯婆子說話了。

沒人回答。

扎馬尾辮的,說你!破壞課堂紀律臉上還笑嘻嘻的?

湯婆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沖我。

我對這個動作太陌生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根指頭這樣對待過我。我傻了,感到四周涼風颼颼,八九雙眼睛聚焦在我身上,燒得臉疼。眼淚一下子翻滾出來,掉在腳邊。這是我上小學三年以來第一次落下淚珠。

哭哭哭,碰哭精。老師說錯你了嗎?

我繼續(xù)哭,余光瞄到張俊。他沒有像老師表揚我時主動叫起來,盧海姍是大隊長!語文課代表!升旗儀式主持人!反而站得比剛才離我遠一點。淚眼朦朧中,我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不知在什么時候,我像一粒小水珠,被排斥出了另外八個人組成的水潭。他們緩緩流動到辦公室另一端,把我獨自暴露在湯婆子的淫威之中。

躲到角落里去干什么?回來!

湯婆子調轉槍頭,手臂畫一個圓弧,把他們捉回來。

張俊和其他人哆哆嗦嗦,提著肩膀,身體縮得只有平日里一半大,返回我身邊。湯婆子挨個罵,把他們臉都罵皺了。訓著訓著她累了,繞到桌旁,拿起大玻璃罐往喉嚨里灌濃茶。我瞅準時機,收起眼淚,輕輕舉起手來。

干什么,第五個?

我吸吸鼻子,委屈地說,湯主任,我是三年級五班的大隊長。剛剛我站起來,不是破壞課堂紀律,是想維持紀律,叫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哦,所以是老師錯怪你了咯?!

我聽不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湯婆子希望我說是,還是不是?我悶著頭沒回答。湯婆子放下玻璃罐,在油黃油黃的辦公桌上磕了一下,讓我過去。我小步走,停在桌前,平視著她。她穿著一件紫醬紅拉鏈衫,和很多老師一樣,戴一副防止袖口變臟的黑色袖套。袖套迅速抬起來,逼近我的左臂,我不自覺地往后退讓,湯婆子一把抓住我的大隊長標志,撫了撫。

既然你是大隊長,朱老師沒來上課,你就應該在第一時間報告班主任,同時管理好班級紀律,承擔起作為學生干部應負的責任,你說對嗎?

對。

湯婆子問,你叫什么名字?

盧海姍。

原來你就是盧海姍?湯婆子歪歪脖子,三年級小學霸。你的作文《小樹死了》傳到我手里了,你們語文老師把你夸上了天,我看了,確實寫得好。我給四三班、四四班的同學都念過了,讓他們學習學習。

我抿抿嘴唇,不敢笑。

湯婆子換上一種明朗的表情,和氣地說,是老師錯怪你了。帶上同學們,回教室吧。確保每一個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許站起來,不許說話。這節(jié)課就自修,你坐在講臺上,看好他們。

好的。我點點頭。

去吧!湯婆子拍拍我肩。

我真喜歡老師們這句去吧。像一顆小石頭,用陽光燦爛即將出發(fā)的語氣,被彈弓彈出。球在球門前等待命中,雨在天幕上等待滴落,船在港口里等待啟航。去吧!短短兩個字,包含了老師們對我最深厚的信任和期冀。

我率領雙翼,一邊四個,虎虎生風走回教室。

感覺又奪回了失落的光環(huán)。

唯一的變化是,張俊不可以再來我家等我了。

我剝奪他喊我小兔子的權利,永遠。

第二節(jié)是班會課,班主任抱著一沓粉紅色紙票進來。每個班都打開喇叭,聽一刻鐘學校廣播,然后自行安排,由班主任總結學生們一周的表現(xiàn)。我雙手背在身后,端端正正坐著,猜想這紙票是做什么用的。班主任把它堆在講臺右上角,粉粉地鼓起一個小包,像一只厚皮小象。大多數(shù)同學都和我一樣按捺不住了,輕聲討論,是不是要去少年宮玩。

沒想到不是少年宮,是少科站。班主任說這個周六,也就是明天,少科站將組織“小小科學家”科普游藝活動,面向全區(qū)小學生。輪到我們學校是下午二到四點。屆時會有一系列新奇有趣的科學實驗、裝置、游戲,寓教于樂。每位同學分到十張體驗券,每參加一個項目花費一張。要是通關,還能贏取更多獎券,最后集齊了去換毛巾牙膏。最大的獎品是一臺小霸王學習機,全區(qū)只有一個名額。說得我們熱血沸騰,期盼明天快快來到。

少科站我們之前都去過,就在離學校不遠兩條大馬路的交匯處。那里面是個神秘的所在,能玩到一些日常生活中很難出現(xiàn)的刺激項目。比如游龍戲電。為了介紹“電”這個物理學名詞,他們拿來一捆粗粗的鐵絲,七拐八彎,折成一條飛舞的龍。發(fā)給參與者一枚鐵環(huán),舉在手里,緊貼著龍的皮膚行走。手不慎一抖,觸到鐵絲,另一頭的燈泡就亮起來,蜂鳴聲大作。要玩好這個游戲太不容易了,得具備大智慧——既懂得在橫平豎直時勇猛發(fā)力,一路前行,也懂得在狹小彎折處稍作停留,靜靜等候。

但小巴拉子哪里管得了這么多?才小學三年級,連一旁標簽上旨在教育我們辛辛苦苦標注出來的電流、電荷、電場、導體……究竟是什么都沒耐心讀完。我們只關心誰能抵達終點,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鐵環(huán)和參與者的手腕。碰了,沒碰,沒碰,碰了!觸到鐵絲時,我們都吱哇亂叫起來,叫聲中夾雜著喜悅和失望。喜悅是因為目睹了別人的失?。皇?,我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失望,也許是因為大人們把電說得那么厲害,但已經看了半小時了,為什么還沒人觸電,爆發(fā)一兩樁流血事件?

真沒勁啊。

我們偷偷想。

還有一樣好玩的東西就是魚洗。它被做得像個出土文物,青銅器,從古代穿越過來,降落在少科站二樓一個破破爛爛的房間里。一開始大家都沒興趣,只想往聲光電里鉆,直到老師把一兩個探頭探腦的學生撥開,說排隊排隊,一次只能體驗一位,才激發(fā)出我們想將自己的雙手攀上那兩只耳朵的好奇心。把手掌按入水中,掌心沾水,取出來擱在手柄上,來回摩擦。手柄頓時變成了兩個有魔力的靈體,撓我們癢癢,不由分說地用它的小爪子拉住我們。體驗的人驚嘆,好神奇呀!水濺出來啦!盆中嗡嗡轟鳴,迸射出幾十條微細的噴泉。每一條頂端都托出一粒水珠,跟電視里果珍廣告的水珠一樣渾圓。盆底鐫刻四條游魚,此時仿佛活了過來,開閉雙唇,吞吐水泡。排隊的同學等不及了,滿心滿眼乒鈴乓啷跳舞的水花和獅子老虎飛龍的低吼。嗡——只要手掌不停,低吼就一直持續(xù),里面蘊含著一種金屬的銳利和猛獸的警告,好像在說,你猜,我敢不敢出來吃了你?

我相信,這種低吼來自地底。好多年后,我和別的高中生一樣看了第一部《哈利·波特》,為魔法世界折服。但早在三年級,我已經聽到了發(fā)自另一個世界的吼聲。它看不見摸不著,卻與更深層的根系相連。回家以后,我想復制出那種聲音,有一天洗腳時,把雙腳拎出水面,摩擦我的天藍色塑料洗腳盆。水濺了一地。每一灘水里都富含暗黑能量,每一灘水里都鉆出怪物。

尋死啊。媽媽說。

那個周五,我們對第二天能再去少科站興奮無比。真的是意外之喜,本以為周末回家只有作業(yè),無聊,玩膩了的呼啦圈和溜溜球,想不到還有少科站。我們都坐得筆筆直,突顯自己的乖巧,希望班主任快點把體驗券發(fā)下來。班主任拿起了體驗券,移動半步,手一松,又掉到了講臺上。

對了,忘記還有一件事。她說。

明天下午三點鐘,學校組織大掃除,自愿報名。有沒有同學要來參加?

我們遲疑了。心里默默計算,少科站活動兩點開始,大掃除三點,如果參加,玩不了多久就要往學校趕,多掃興。

這是自愿報名的,班主任重申,愿意過來的舉手。

我們的手被一股磁力吸住,深深地藏在背后不肯出來。自愿兩個字賦予這件事正當性。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眨動眼睛,祈禱它流速更快一點,讓美德與欲望的交戰(zhàn)不再咬噬我們。終于,有四五個人舉起手來,其中一個竟然是吳泳剛。

班主任也有些錯愕,吳泳剛?說說你為什么報名。

吳泳剛站起來,習慣性地撓撓頭,我……我想,大家都去少科站玩,就沒人打掃衛(wèi)生了。反正我也不太喜歡少科站那些東西……

我們哄笑。

吳泳剛也笑,那我就來打掃衛(wèi)生吧。

全班安靜。那是一種透露著愉快的安靜。雙方都覺得自己像一顆螺絲釘,被旋進了適當?shù)目锥?,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班主任將會表揚吳泳剛和另外幾位具有犧牲精神的同學,分配任務,而我們這些貪玩的小懶蟲就可以心安理得、輕輕松松地在少科站撒野。

結局是我們沒料到的。

班主任一拍講臺,厲色道,所有班干部都給我站起來!

我們僵坐著,反應不過來。

站起來!

一位大隊長,五位中隊長,四位小隊長,齊刷刷樹立起十根蠟燭。沒有一個是主動報名參加大掃除的。班主任點名學習委員涂文靜,你說說,班干部的作用是什么?

涂文靜是個女孩,小學究,看過無數(shù)本書,做事特別頂真,喜歡揪別人隨口之言里的小辮子。任課老師拋出一個問題,石沉大海,她總是那個把答案撈出來的人。大多數(shù)同學都談不上喜歡她,但佩服她,因為她知識淵博。我和她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后再說,先說說這一次,她是這樣回答的:班干部,由一個班的全體學生以無記名投票的方式選舉出來,作用是協(xié)助班主任管理好班級。

班主任冷笑一聲,說得倒是好聽,你們做到了嗎?

我們懵懵地。

班主任停頓了幾秒,把我們懸置在自我批判的疑云里,然后說,一個合格的班干部,應該時刻起到模范帶頭作用,做同學們的榜樣。而不是怕苦怕累,遇到好事卻首先想到自己。你們剛才的行為就是這樣,是很丑陋的。把你們的隊長標志拿下來吧!

從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班主任曾經沒收過我們的鉛筆盒、零食、壓在大腿上偷偷看的漫畫書,這些都不算什么。但標志是隊長身份的象征,沒收標志,如同把我們從神壇上驅趕下來,解除魔法。我們面色蒼白。

快點,把標志拿下來!盧海姍,從你開始!

短短一天,我再一次嘗到了眼淚的咸味。把標志上的小別針解開。一早一晚都要進行戴上取下的儀式,我早已訓練出單手操作的技能。袖子被戳出兩個固定的小洞,沒有標志了,小洞格外刺眼。我托著滾燙的三條杠,慢慢走,將它滑向講臺。別的班干部也照做了。

班主任宣布,十位班干部留堂,閉門思過,四點半才準回家,明天三點到校參加大掃除。其余同學一點三刻在少科站門外集合,每人發(fā)放十張體驗券,包括吳泳剛在內的五位志愿者額外獎勵十張,各拿到二十張。

四點半,放學了,我不想回家。

周五是媽媽上晚班的日子,很多忙碌了一星期的大人會呼朋引伴到她們餐廳喝一頓小老酒,點上大廚阿愣師傅最拿手的幾道菜,魚香肉絲、宮保雞丁、紅燒甩水、咕咾肉,沒錢的就叫一份素什錦,兩三個人小酌。后來發(fā)展出新的菜式,清炒蝦仁、響油鱔糊,還有冷菜間的佳玲阿姨兩個指頭撕出來的蟹柳。這天我一個人吃晚飯,媽媽離開前在電飯煲里把飯煮上,壓一個菜碗,盛著中午沒吃光的剩菜。我通常先把插頭拔掉,手里墊一塊抹布把菜碗拿出來,米飯散發(fā)香味,中間被扣出一個圓圈。我打開日光燈,一邊獨自吃飯,一邊看《365夜笑話》。

爸爸很少在家。

就算回來,他也不和我吃一樣的。他把米飯用開水泡上,拉開碗櫥,夾出幾根鹽漬香椿,呼嚕呼嚕吞一大碗。吞完看一會兒電視,又到隔壁打麻將去了。我做作業(yè),寫日記,自己燒水洗腳,冬天把湯婆子沖好捂在被子里,等媽媽下班。

但是這個星期五,接連經歷了兩個打擊,我的胸口像蒙了一團烏云。一種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包圍了我。長大之后,我常常和它相處、拉扯、搏斗,有時候我贏,有時候它贏。它叫羞恥感。我想到那些差生,吳泳剛,是不是每天都在羞恥感的池水里游泳?是不是就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控制了他,讓他在被老師劈頭大罵時撇著嘴,仍然在笑,卻隱隱地透出一絲慘淡?是不是為了擺脫羞恥感的掌控,他故意讓自己疲疲沓沓,對一切都不在乎,扮演一截任人戳刺,不會流淚也不會流血的木頭?

這種感覺好難承受啊。身體里像有火,有霧,有濕熱的瘴氣,黏稠,骯臟,沉重。沒有人幫我分擔,把火接引出來。失去了隊長標志的班干部們普普通通地走出了教室,保管鑰匙的勞動委員將門反鎖。我們不發(fā)一語,來到校門口,揮揮手,朝各自熟悉的方向四散。

我左拐,順著學校圍墻步行。涂文靜就在我前方不遠,我們暫時都不想說話。她也扎著一根馬尾辮,區(qū)別是,她的馬尾辮不翹在后腦勺上,而是矮矮地垂在脖子里,像一撮老鼠尾巴,和她的思想一樣成熟。她拇指摳著書包肩帶,專心邁步。我想繞開她,就在下一個路口轉了個彎,走上平時不經過的岔路。

我在這條路上被搶劫過,二年級上半學期。冬天天冷,下了一夜的雪,我們坐在冰涼涼的教室里,渾身發(fā)抖。班主任和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師們想用包裝紙折五角星,打發(fā)我和段萍萍去買。我們把錢裝進口袋,嘻嘻哈哈,為上課時間從學校逃逸而開心。外面是一個晶晶瑩瑩的世界,像萬花筒里精靈般的玻璃碎片被倒了出來,比我們早晨上學時更水靈靈。太陽升起來了,雪開始融化。我們聽著屋檐上雪水滴落的聲音,看路人哈出白氣,把腦袋團在白氣里走。我們跑前跑后,踩對方的影子玩,穿過四五條馬路,到天山一條街那一長串小店鋪里買包裝紙。那些店鋪還賣衣服、鞋子、ɑ變成o的阿迪達斯和對勾倒過來的耐克。不過那是后來的事。我們選了幾張灰底有白色小星星的包裝紙,還有玫紅色印淡黃小人的。段萍萍沒什么主見,我說要哪張她都說好。我們付了錢,把紙卷起來,我讓段萍萍拿著,自己背著手輕輕快快地在旁邊監(jiān)工。

走到那條岔路上,我看見檐角滴落下來的水珠已經形成了一根根冰棱。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像尖錐,有的像葫蘆。我指給段萍萍看,她大驚小怪,說真好玩。我們決定采冰棱,一人采一根,帶回學校讓同學們評評,誰采的更好看。段萍萍很快采了一根。她長得矮,掛在高處的冰棱對她來說就是最有吸引力的。她爬上一戶人家室外的水斗,紅腫著手,顫顫巍巍把最長的那根拔下來。真的很長,握在手里像一柄亮閃閃的劍。段萍萍說,她可以用這柄劍把所有敵人刺死。

我不想采最高的。盡管還沒有學習物理,但直覺告訴我,冰棱的美觀程度和長在高屋檐還是矮屋檐上沒關系。我一路挑剔,左看右看,每一根都瞧不上。岔路快走到盡頭了,我總算注意到有薔薇花墻的那家門口,懸掛下來一根完美的冰棱。

采冰棱就跟摘他們家的薔薇花一樣簡單。夏天夜晚,我揣著一只塑料袋,一把剪刀,來剪他們的薔薇花。能看見全家人坐在燈光下吃飯的剪影。也許他們喝著蝦皮冬瓜湯,吃醬油拌的金瓜絲、咸菜毛豆炒肉絲、一片片疊起來的糖番茄。我找準目標,剪下最大的一朵,兩朵,三朵,藏進塑料袋里,收手走人。樹枝在晚風中簌簌搖擺。

我很滿意,這家人上繳的貢品豐盛美麗。

說折就折,我一伸手,冰棱被采了下來,神奇而神圣地在我掌中發(fā)光。我向段萍萍宣講,之所以采這根,是因為它長得像《葫蘆娃》里蛇精的寶物玉如意。我用它指向段萍萍,頭部輕點,口吐咒語: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顯靈!段萍萍傻笑起來。冰天雪地里她的笑聲脆而輕弱,尾端被冷空氣截斷了,結束得比別的季節(jié)圓鈍。她看著我,覺得自己要做點什么,讓我再念一遍。我把玉如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顯靈!段萍萍還是帶著笑容,吠了一聲,汪!

我們哈哈大笑。然后就被打劫了。

一只手粗暴地把玉如意從我指間搶過去,敲了一下我的腦門,轉身就走。我認出他是四年級一個留級生,在學校里待了五六年,畢不了業(yè)。我們不敢聲張,等他走遠了,小跑回到教室。段萍萍把她的冰棱扔了。我們搓著凍僵的雙手,把包裝紙交給班主任,她表揚了我們,發(fā)給我們一人一把香瓜子,在課間吃。

此后,我盡量不走這條岔路。雖然我知道,惡霸們是流動的,并不會專注于一條路。

這天是個例外。為了避開涂文靜,我又一次來到這里。還是記憶中的弄堂,兩邊高低錯落,拼拼湊湊的水泥房子,都是住戶們自己建造起來的。撿一堆別人用剩的舊磚,把房子翻一翻,一層翻成兩層,兩層翻成三層,讓擠在一個門洞里的老人孩子,和敲鑼打鼓娶了媳婦的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都有個地方住。那時流行把墻壁刷成鮭魚粉、蘋果綠,靠近天花板處拉一根棕色橫線,像個復古的西餐廳。我們全家也住在這樣的房間里,我的小床放在爸爸媽媽的大床旁邊。涂文靜不是,她住的是第一批分配給教職工的公房,扁扁的幾幢。她家有好多門,大門一扇,主臥一扇,副臥一扇,廁所一扇,廚房一扇。她告訴班主任,她就睡在副臥。一個攝制組要采訪成績優(yōu)秀的小學生,班主任問過我,也問過涂文靜。我說,我的作業(yè)都是趴在床邊的八仙桌上完成的,我們也在那張桌子上吃飯。涂文靜坐在書桌旁做作業(yè),她有一盞小臺燈,還有專屬于她的書架。我沒有書架,我去新華書店看書,家里僅有的幾本書有時放在媽媽的單筒洗衣機上,有時放在床頭。

他們選了她。

我們管這樣的房子叫私房,在私房生活的人,難免有一些隱私暴露在大眾面前。眾目睽睽下把買來的菜堆在水斗里,一把水芹、兩根茄子、十幾只準備用糟鹵泡一泡的雞爪子。隔壁鄰居的腦袋就探過來了,喲,今朝吃糟腳爪?

快五點了,有的人家已經開火。罐裝液化氣用完了,是騎著自行車去換的,換回來,重重地擱到灶臺邊上。咔噠,點火,鐵鍋往火上一架,澆一圈油,油順著鍋壁滑下來。撒入切碎的蒜,爆香,掰成小指頭長的刀豆往油里一滾,碧綠碧綠。帶魚銀閃閃,剁成一段段,腌個把小時,煎得又干又香。還有裹了面包糠和蒜蓉粉炸出來的小翅根,模仿肯德基,堆出一小盆。

香味全鉆進我的鼻子里。

我任它飄過。

雙腿自動在岔路上亂走,失魂落魄。原來人難以消化負面情緒是這樣一種感受,覺得自己像一口小盅,太小了,太小了,小到無法把脹鼓鼓的負面情緒兜進去。它如腫塊、畸變、肉瘤,不斷從小盅邊緣冒出來,往四面淌。小盅只能搖搖晃晃,被它淹沒。

走過這一長排私房,前面有一條臭水浜,水濁黑濁黑,行人都捂住口鼻通過。臭水浜對面,是一塊新開辟出來的工地,原拆原建,不久之后大面積鋪開的拆遷潮就是從這里起始的。潮水初席卷,居民們還沒什么經驗,沒學會獅子大開口,也不懂得當釘子戶。把房子敲掉的人許諾,今日拖家?guī)Э诎嶙撸旰缶湍茏∵M四十平米裝抽水馬桶的新樓房。于是歡歡喜喜把合同一簽,叫一輛卡車,連人帶鋪蓋拉去了臨時房。也有人借住在親戚家里,就在周邊,時不時回來看一看,工地還在不在。沒過幾天,護欄上被摳出一只大洞,窩著身子能鉆進去,經常有拾荒者出入,還有垃圾中學的小流氓小阿飛在里面聚會。

這是我從未涉足的禁區(qū)。

但這天怪了,跨過臭水浜,天色暗下來,從遠方的天角上暈染開一種混濁的墨藍。幾條小船漂在臭烘烘的水面上。我被羞恥感和失敗感擊垮了,腳步鈍重,漫無目的地繞著工地走了半圈。經過洞口,我往里望,黑灰色的碎石亂瓦好像通往另一個時空。忽然之間,廢墟和天空的銜接處冒出幾點火星,閃閃爍爍,鑿破灰藍的背景色穿了出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會不會遇到了螢火蟲。書上說,螢火蟲在夏季傍晚提著小燈籠,鬼火般飄搖。作為一個城市里的孩子,我從沒看見過。一陣激動喚醒了我,魂魄收了回來,一俯身鉆過洞口,咕嚕嘟就站在工地上了。我朝火星跑去,它還在那里,輕輕靈靈,明明滅滅??旖咏?,我注意到火星并不是懸蕩在半空,它長在一個小方塊上,小方塊是綠色的,握在一團圓乎乎的灰霧手里。

那灰霧是個人。

頃刻間,廢墟具體起來。昔日各家各戶的墻壁、地板、屋頂支離破碎,在地面豎起小刀。腳踩著的這塊地方變得嶙峋,《西游記》《奧特曼》里出現(xiàn)過的妖魔鬼怪,和報紙上刊登的潘萍毀容案那張恐怖的照片都復活了。我立刻想要逃跑,灰霧卻說起話來。

你說我把它砸在地上,會是什么樣?

聲音稚嫩。

我仔細看,辨認出站在半明光線里的這具形體是一個小胖子,穿著校服。校服由簡單的綠色和白色組成,和我身上的一樣,讓他一下子無害起來。我驚魂甫定,抬腿在附近的廢墟上高高低低走動了幾步。小胖子繼續(xù)自說自話。

我可以讓它爆炸,然后就會著火,很大的火。

我看清他手里捏著的是一只打火機。

真幼稚。我想。

但是我不想激怒他,我只是說,能有多大?

很大很大,把這里全部燒光!

他又擦了一下齒輪,打火機釋放出一叢火苗,底部藍瑩瑩,中間有一段幽深的過渡,頂端是橙黃色。以前我們談論起火,都默認火是紅色的,全是紅色,只有紅色。紅色才是危險的。但實際上,藍色和黑色也醞釀著危險。

小胖子松開按鍵,火熄滅了。我意識到他掌控著危險的開關,存在或消失全憑他一個人主宰。這讓我十分不爽。這時他又問,你說我敢不敢把它砸在地上?

你不會的。我說。

為什么?

我吊他胃口,偏不回答。

他急于證明自己的膽量,用力跳起,把打火機往腳邊一砸,你看——

黑暗中騰起一片火光,伴隨著一聲巨響,打火機被炸成了碎尸,很快燃燒完畢了。

我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小胖子蹲下來,檢閱殘骸。他已經失去了他的武器,現(xiàn)在我們都兩手空空。

你是哪個學校的?他問。

我說出學校名。

我也是。你哪個班?

我簡略地說,我三年級。

三年級?小胖子笑出聲,我不認識三年級的小毛頭。

他又在廢墟里挖了一會兒,除了一個人,那就是——宇宙超級無敵大美女盧海姍。

我詫異,什么?我就是盧海姍。

小胖子掃我一眼,不可能。

我就是盧海姍啊。

小胖子湊過來,檢查了一下我的五官。

你不可能是盧海姍,因為你一點都不好看。

我無話可說。

如果你真的是盧海姍,你一定知道她寫了一篇作文,湯老師帶到我們四四班來讀過的。那篇作文的題目是什么?

《小樹死了》。

對了,但是,你能背出第一段嗎?

我背不出來。

小胖子挺起胸膛,用全市小學生統(tǒng)一的朗誦腔背起來:過年時,爸爸媽媽給我買了一棵小樹。賣樹的叔叔叮囑我們,十五天澆一次水,而且要擺在室內。過了一些日子,小樹長出了嫩綠的枝葉,還點綴著三四顆新芽。媽媽說這叫爆青,說明春天的腳步正在走近。我聽后非常高興……

我不高興,反而汗毛聳立,問小胖子,為什么會背這篇作文。

湯老師讓我們背的。他不耐煩了,反正你不是盧海姍。

他撿起只剩下半截的打火機,掄圓了臂膀,往黑暗處又投擲了一次。

這一次,鴉雀無聲。

《小樹死了》確實在學校引起過轟動。

語文老師用紅筆批改作業(yè),在一些句子下方畫打著圈的波浪線,代表你發(fā)揮得不錯。《小樹死了》通篇都是這樣的波浪線,結尾處寫有評語:擅于觀察,用詞精煉,將小樹從生到死的各個階段完整記錄了下來。在這個過程中,對爸爸、媽媽和小主人公不同的心態(tài)刻畫準確,活靈活現(xiàn)。小主人公期待小樹復活,留給讀者希望,是一篇積極向上、寓意深刻的優(yōu)秀作文。

大家都問我借作文本看,只有涂文靜,當著眾人的面刁難我,你寫的小樹叫什么名字?

差點就被她問住了。從媽媽把它搬進房間那一天起,我就叫它小樹,沒正兒八經喊過大名。它的葉子尖尖毛毛,像一片小竹林,淋過雨后樹枝上會沾著水珠,輕輕一晃,灑落一地,讓人想起濕漉漉的江南。這么清秀的植物會叫什么名字呢?我拼命回想,終于記起來——

是文竹!

涂文靜點點頭,原來是文竹。那么你寫錯了,文竹屬于草本植物,樹屬于木本植物,你把文竹叫成小樹是不對的。

我恨她。

然而,在寫作文這件事上,涂文靜啟發(fā)過我,是她讓我開了竅。三年級一開學,老師布置了第一篇作文,《放學以后》。我削尖鉛筆,往田字格里爬進一百個字,就再也寫不出來了。放學以后,我回家,吃飯,看電視,讀一會兒《中國神怪故事大觀》,就睡覺了。這本書有九百五十六頁,十三元,是爸爸唯一一次帶我逛書店,省下他的香煙錢給我買的。爸爸丟了工作,靠打麻將掙錢,每天抽一包軟殼牡丹,三塊六。書的最后一頁寫著:人是需要有幻想的。沒有幻想的人,如同鳥兒沒有翅膀。

老師給我打了一個低分,說跑題了。寫作文就像射擊,要命中靶心。既然叫《放學以后》,就應該只寫那個時間段發(fā)生的事情,不寫書,也不寫爸爸。

涂文靜得到滿分。

我至今記得,語文老師站在講臺旁念了她的范文。她寫一天放學回家,下雨了,天空的顏色在窗外如何變化。雨點從“米粒”轉為“豆大”,她“踮起腳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晾衣桿拉了進來。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噼里啪啦。我洞悉了寫作的奧秘,寫作,就是把折疊起來的句子一一打開。將動作放緩,讓詞語繁茂,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那些句子就會像有生命一樣自己旋轉起來。

用不了幾次,我也學會了踮起腳尖,學會蹦蹦跳跳回家,一個人吃晚飯,兩手撐在五斗櫥和爸爸媽媽的床頭板上把自己蕩到電視機前,看《新白娘子傳奇》,等待媽媽的鑰匙尖插入門鎖的聲音。學會翻閱《中國神怪故事大觀》,不提價格。學會和爸爸上街買書,不打麻將,也不抽煙。

那個星期六,我灰溜溜到學校參加大掃除,手臂光禿禿,錯過了去少科站贏取小霸王學習機的機會。星期天,我寫下一份悔過書。星期一,想把悔過書交給班主任,敲了三次辦公室的門,都無人應答。星期二,老師們穿得有點古怪,黑色、棕色、灰色,把自己裹在暗沉沉的布匹里。天氣陰,走廊上一片肅穆,每個教室的前門和后門都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封堵,大家躲在洞穴里,不冒頭。

我問段萍萍,發(fā)生什么事了?

段萍萍說,什么什么事?

我破例問涂文靜,外面怎么了?

涂文靜推推眼鏡,聽說有市教育局的領導要來視察。

不太對勁。以往有領導視察,或者開公開課,老師要求我們展現(xiàn)出的風貌就刻在教學樓大門兩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我們也配合著把早就準備好的標準答案背了又背,絕不會只有嚴肅,沒有活潑。

星期三,美術課停課,沒有提前通知。我們都在書包里塞了水粉顏料和調色盤。班主任的半個身影在教室外面閃現(xiàn),和誰說話。稍過片刻門開了,湯婆子和班主任一起走進來。盧海姍,班主任說,還有五位中隊長,跟湯主任走。湯婆子勾勾手指,面無表情,把我們帶了出去。

我心想慘了,一定是收標志事件的余波。悔過書還沒有交上去,就躺在我的桌肚子里。我們六個擠作一團,大氣不出,尾隨湯婆子上樓梯,目的地不是教導主任室,是二樓盡頭的音樂教室。到了,湯婆子回轉身,示意我們在門外排隊,一次只進來一個人。

盧海姍,你第一。

我心臟怦怦跳。做大隊長是要付出代價的,一群鳥飛成一個三角形,遇狂風,遭雷暴,最先倒霉的就是打頭那個。我一閉眼,視死如歸,跟著湯婆子走了進去。

迎接我的是一片火光。音樂教室熊熊燃燒,從天花板到地板,仿佛被人潑了一盆血。我退開兩步,看清楚,火光來自拉得密密的窗簾。我完全不記得這里裝著這樣的窗簾,紅絲絨,血淋淋,瀑布般傾瀉而下。湯婆子和王老虎坐鎮(zhèn)在火光里,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叔叔,三人面前都放著紙和筆。

湯婆子請示王老虎,開始?

王老虎敲敲筆尖。

湯婆子對我說,盧海姍,先用一句話介紹一下自己。

我困惑,但不敢讓目光在老師們臉上停留太久。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我叫盧海姍,是三五班的大隊長。隊長標志上星期被沒收了,我錯了,我寫了悔過書,放在教室里,我可以去拿。

湯婆子似笑非笑,沒問你這個,別害怕。

我看著她。

她說,教你們音樂的是朱老師吧?

我說,是的。

你覺得她怎么樣?

朱老師怎么樣?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很年輕,漂亮,頭發(fā)像母獅子一樣狂野。喜歡穿裙子,各式各樣艷麗好看的毛衣,彈起鋼琴來十指翻飛。她的聲音當然很好聽,下落時低沉有力,上升時激昂高亢,帶著我們一級一級爬叮叮咚咚的音階。雖然我五音不全,她還是親熱地叫我小兔子,說我是小人精。好幾天沒見到朱老師了,我有點想念她。

但在弄明白老師們的意圖之前,我不打算吐露全部。

我說,朱老師,蠻好的。

她對你們很客氣是吧?

我想了想,是的。

她是一個好老師嗎?

我領悟到了,這可能是一場學期末對任課老師的評估會。底氣壯了一點,我決定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是的,朱老師上課認真負責,對我們也很客氣,她是一位好老師。

湯婆子和王老虎都點點頭,往紙上記了些什么。

湯婆子停下筆,你們的美術課是哪位老師教的?

美術課?腦海中朱老師的身影淡去,換上羅鍋的。美術老師姓羅,中等個子,右臉靠近脖子的地方生一顆大痣,長毛,我們叫他羅鍋。除了姓氏,他和羅鍋其實沒什么關系。電視里正在重播《濟公》,其中一集,有位老爺爺下巴上掛著一只肉瘤,被濟公一掌劈下,托在手心里像只壽桃。大家都說羅鍋的痣總有一天也會長到那么大。他也是一位好老師,話不多,講課的時候柔聲細氣,遇到不會畫的,就手把手教我們。在他的輔導下,我畫出了黑白分明的大熊貓、鵝黃小雞、一串串懸在樹梢上晃動的紫藤花。

于是我說,美術課,是羅老師教的呀。

嗯,湯婆子說,羅老師怎么樣?

羅老師也很好,他對我們特別……我沒想好該用哪個形容詞,才能把羅老師潤物細無聲的特質表達出來,就一個個試過去。

他對我們特別柔和……溫和……溫柔。

說到溫柔,那位不認識的叔叔抬起頭,朝王老虎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王老虎開口了,盧海姍,特別溫柔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從來不大聲說話,也不批評我們。有哪位同學畫錯了,只要舉手,他都會再發(fā)一張紙,告訴我們可以重新畫一次。有時候忘記帶顏料,他也會把自己的顏料借給我們。

他們沒回應,也沒記筆記。我感覺到,我提供的這些信息不是他們想聽的。他們把我當大人,問我問題,和我對話,我不應該讓他們失望。因此,我搜腸刮肚又補充了幾句。

還有,遇到一些比較有難度不會畫的地方,羅老師會走過來親自教我們。

怎么教?

就是這樣——我做出一個羅老師用他的大手包住我們的小手,操控毛筆引導畫畫的姿勢。

等等,那位叔叔說,你到湯老師那里去,假設湯老師是學生,給我們演示一下羅老師是怎么指導湯老師的。

我站起來,繞到湯婆子身后,他們都扭頭觀望我。我剛想去握她的手,忽然記不清羅老師是站在學生的右側,還是左側了。這兩個站位大不同,站在左側,意味著他要把整個上半身覆蓋在學生背上,右臂環(huán)繞肩膀,臉貼近臉,才能完成指導的動作。我有沒有被他這樣覆蓋過,面頰和那顆痣上的毛毛摩擦,覺得惡心,微微讓開,但后脖頸還是被那只手臂拘著呢?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開始吧,叔叔催我。

我心一橫,往湯婆子的后背靠過去,捏住她的右手?,F(xiàn)在她的呼吸聲就在我耳邊了。她的手好粗糙啊,摸起來像魚鱗,還有一小塊淡褐色形狀不規(guī)則的花斑,讓我分心。

好,可以了。

我回到座位上。

羅老師這樣指導過多少學生?

很多吧,我說。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我回想當初的畫面,什么也沒想到。直到那一刻我還是很不確定,這情景是不是真的上演過。但是我必須回答了,只能動用推理能力??隙ㄊ嵌加械?,考慮到女同學普遍比男同學熱愛繪畫,我得出了最終的結論:女同學。

他們都記了筆記。

很好,盧海姍,你可以出去了。

我敬個禮,準備出門。湯婆子趕到我前面,把門拉開。五位中隊長老老實實貼著墻壁站著。我們都聽到了她接下來宣布的消息:盧海姍,月底市里要舉辦一場重要的作文比賽,由你代表我們學校參加。二十八號星期五,去一天。你等會兒下去以后就跟班主任請個假,聽到了嗎?

我鄭重地說,聽到了。

那個月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飛速過去。頭幾天,沒有人談論兩位老師的先后消失。他們就這樣不見了,噗通,噗通,像兩只青蛙在雨天跳入水池。一位姓馮的老教師接替了朱老師,她頭發(fā)花白,彈起琴來手很重,仿佛窮畢生之力要把鋼琴砸破。我們在她的授意下也咬牙切齒地唱: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

羅鍋的課停了兩節(jié),班主任讓我們做主課作業(yè)。隨后來了一位擅長剪紙的周老師,紅紙在手里轉圈,三兩下就剪出一桌子悟空、唐僧、豬八戒,把我們都迷住了。下一堂課又捏彩泥,赤橙黃綠青藍紫,顏色應有盡有。沒有人再想起羅鍋。

反而是媽媽提到了這件事。鄰里之間一講起八卦,就會換上一種小小聲的氣音,雖然周圍并沒有別的人。她們用手掩著嘴,胳膊肘撞來撞去,交換秘密。我聽見媽媽說,哎,就死掉了呀,血哦,從地板縫里滴到樓下。你說他膽子怎么這么大?殺掉了還要剁碎,剁到一半手都要發(fā)抖了呀。鄰居說,真的假的啊,真是嚇死人了。媽媽說,誰知道啦,反正他們都是這么傳的。鄰居說,報紙上登出來了?媽媽說,還沒有看見。鄰居說,這兩天看看《案件聚焦》,這么大的事情《案件聚焦》應該要關注的。

媽媽上晚班時,我一個人打開電視?!栋讣劢埂返钠^曲飄出來,我顫抖著手又把電視關掉。我怕那個小框框里突然蹦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叫我小兔子小兔子。不能看,《封神榜》里有個叫伯邑考的被紂王做成肉餅,已經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二十八號,我和一位五年級的女同學跟著湯婆子離開學校,去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其中一段路我們坐的是地鐵。那時上海只開通了一條地鐵,它載著我和媽媽去過人民廣場、徐家匯、錦江樂園。列車穿行在黑洞洞的隧道里,我緊握扶手,風刺啦啦從這架鋼鐵巨龍的頭部卷向尾端,制造出似曾相識的、金屬的銳利和猛獸的警告。它吹過我,也吹過湯婆子,我們沐浴在風的沖刷中。在那一瞬間,我體會到了人類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朱老師,羅老師,就這樣離我們遠去了。

比賽是半命題作文,《變了》,我毫不猶豫填入上海。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改變,像毛細血管悄悄爆裂。等我長大以后,上了中學,上了大學,它一定會面目全非,不,日新月異。它將承載著我、張俊、段萍萍、涂文靜、耿琪、吳泳剛,所有喜歡不喜歡、認識不認識的人,奔向我們的未來。它是我的故土,家園,福地。我用一個三年級小學生能想到的最絢爛、刺目的詞語抒了整整兩頁紙的情。從賽場出來,我虛脫又亢奮,接過湯婆子給我們買的紅寶橘子水,咕咕咕吸個沒完。湯婆子問,感覺怎么樣?我們鎮(zhèn)靜地點頭。湯婆子說,如果得獎,不僅為學校爭光,考試還能加分。然后,在她們的對話里我察覺,作文要求中有一條我竟然沒看見:請在橫線上填寫一個人。

然而,我什么都沒說。

回去路上,一股憂郁的情緒流遍我的全身。也不只是憂郁,還有深沉,浪漫,時光的稍縱即逝感。我靜靜地不說話。湯婆子問我,盧海姍,你在想什么?明后天可以休息兩天,在家要做什么?我是真的思索了一番。我從沒有發(fā)現(xiàn),時間是一種財富,它滿滿地被我捧在手上,可以隨我心愿,任意使用。我多富有啊,多自由。我說,我想再寫點東西,寫一寫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媽媽,外公外婆,我的奶奶。是嗎?湯婆子說,真好。

外公外婆那時候還健在,一個中風了,癱瘓好幾年,一個為每天照顧她不得脫身而痛苦。他們將在我大學時和工作后告別這個世界。爺爺死于爸爸幼時,奶奶在我初中時睡過去了。一些事情還來不及發(fā)生,一些死亡在前面等我。

我回到家,誰都不在。眼中噙著淚水,飽含對世人的愛和難以表達的激情,我拿出作文本。紙頁空空,靜待書寫??墒?,難得有個周末,窩在家里寫作文多無聊啊,還是打游戲吧。我猶豫再三,軟著手,從柜子里一寸寸抽出游戲機。我只有一盒游戲卡,四合一,是商店里賣得最便宜的。要玩別的,就要等放暑假,讓我表弟把他的游戲卡帶過來。我吹吹游戲卡,插入卡槽,選中魂斗羅。還記得有個密碼可以開出三十條命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我老是搞不清楚,是左左右右還是左右左右,是ABAB還是BABA——

不管它了。

我珍惜僅有的三條命,按下確定鍵,貪婪地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