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6期|陳鵬:林中之死
來源:《草原》2023年第6期 | 陳鵬  2023年07月24日08:49

力量和痛苦;無法重回

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永不衰退,在某個地方

———菲利普·拉金

舍伍德·安德森有一個名篇《林中之死》屬典型的元敘述小說,深刻探討藝術(shù)的成因及生活之于藝術(shù)家的隱秘關(guān)系。我這個同題小說全然不同: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短篇小說,一個像模像樣、有頭有尾的小說。我保證遵循卡佛的教誨不玩任何花招,只想老老實實講一個我和兒子的故事。也許,都算不上一個故事。

嗯,秋天的一個周末我?guī)ソ鸬睿ɡッ髦皡^(qū),位于鳳鳴山)后山。凡昆明人都知道那兒有一塊大草坪,約半塊足球場大小,是很多老昆明周末遛娃的首選之地。那天我和兒子在大草坪上玩飛盤。他八歲了,早就掌握了飛盤要領(lǐng),絕大多數(shù)時候能讓我們的淡藍色飛盤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貼地飛行,也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接住我拋回去的。我們玩得認真、專注,根本不搭理旁邊踢球扔飛機瘋跑玩鬧的各路大人和孩子,像一大一小兩名職業(yè)玩家。但半小時后,我犯了一個大錯:太用力啦,飛盤急速掠過金黃色天空,掠過兒子濕漉漉的頭頂,掠過一片蒺藜和月季花叢,朝著濃密幽深的柏樹林飛去。我遠遠聽到它刮擦樹枝的噗嗤聲,之后再無聲息。兒子大喊一聲,轉(zhuǎn)身沖向樹林。我慢慢跟上,希望他在我抵達之前就找到它。但他沒進林子就調(diào)頭回來了,說里面太暗啦,他不敢進去。我說沒什么好怕的,不就一片樹林嘛,去啊,大膽進去,有我呢。他還是不情不愿,繼續(xù)沖我大喊,不行不行,我怕蛇。我笑了,說哪來的蛇。好吧,爸爸來了。

我們往里走。樹林里果然暗沉沉的,稀疏的光線來回晃動,似乎被繁密的柏樹枝條撕扯得精疲力竭。地下泥巴松軟,上有厚厚的苔蘚和柏樹葉。越往里走光線越暗,空間也越狹小。我們居然沒發(fā)現(xiàn)飛盤。奇怪?按理說飛行二三十米之后它很難在這么茂密的樹林里繼續(xù)前進的,必然墜落在林子外側(cè)某個地方,或者某棵樹上。我讓兒子留意腳下,我盯著高處,但仍不見我們熟悉的藍色影子。也許它在如此暗淡密匝的空間中很容易被忽略,像變色龍一樣輕易就騙過了我們的眼睛。不知什么緣由,也許感受到某種遙遠的召喚,我執(zhí)意牽著兒子的小手一步步往密林深處走。地面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小徑,顏色淡白,像上了年紀(jì)的女人的發(fā)縫兒,越往里走顏色越淡,最后消失了。細碎的光在頭頂閃爍,我鼻孔里塞滿濃重的柏樹氣味,像杏仁一般清涼發(fā)苦,溫度也漸漸降低。我卻興奮莫名,多熟悉的感覺啊。多熟悉的柏樹林哪。兒子死死攥著我的手,小小的手掌很快被汗弄濕了。我能感到他的手指發(fā)出的輕微抽搐又極力掩飾這種抽搐。我回頭看他,他的小圓臉上全是汗水,兩眼被變幻不定的光線撐得很大,直直看著前面某個地方,看著小徑消失的遠處———二十米外吧,出現(xiàn)一小片空地,上面長滿青草,草地中央是一簇簇高原杜鵑,花瓣深紅濃烈。兒子興奮地叫著,撒開我的手飛奔過去,金色陽光從他張開雙臂的高處落下來。這小子,一個突然的駐足挺胸的姿勢像極了我在巴黎奧賽博物館見過的某著名藝術(shù)家的大理石雕像。我一愣神,兒子腳邊撲棱棱飛起兩只小鳥,追著金色光線穿出枝葉,在一陣細雨般的躁動中飛走了。眼前只剩下它們消失前撥動的細小樹枝發(fā)出的顫栗。在它們上面,一小片琥珀色天空藍得發(fā)白。

“什么鳥啊,爸爸?”

“沒看清楚。鷓鴣吧?也許是鷓鴣?!?/p>

“就兩只?”

“嗯,兩只?!?/p>

“為什么是兩只,不是一只,不是三只?”

我心里咯噔一下。

“因為,鳥嘛,總是成雙成對?!?/p>

“是爸爸和兒子嗎?”

“是爸爸和媽媽。是兩口子?!?/p>

“我懂了。兩口子。一男一女。”

“對,一男一女。”

“有蛇嗎?”

“不會有蛇。這種地方,柏樹林里,不會有蛇的?!?/p>

“你怎么知道?”兒子不依不饒。

“我當(dāng)然知道?!?/p>

兒子不再問了。來回繞著方圓二三十平方米的林中空地遛了一圈,還是沒有飛盤的影子。其實我們心里都清楚,我和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飛盤上了。我們享受著此刻難得的靜謐。周圍一棵棵灰褐色的粗壯的柏樹和又細又密似無限伸展的枝葉宛如巨大簾幕,將我們和外面大草坪的孩子們隔開,把所有喧囂擋在外面。這地方安靜得讓人想起亞伯拉罕的祭壇。當(dāng)然啦,我絕無可能把兒子當(dāng)作祭品獻給上帝。我的意思是,我走神兒了。我閉起雙眼深呼吸,感受清涼刺鼻的樹腥味兒和某種《紅字》里才出現(xiàn)的林中的神秘。兒子摘下幾朵杜鵑,多像那個無辜的珠兒啊,在海斯特·白蘭身邊到處跑的小精靈珠兒。還好,我身后絕不會冒出邪惡的齊靈渥斯,大概率(誰知道呢)也不會出現(xiàn)軟弱無能的丁梅斯代爾。只有我,我們。我和八歲的已經(jīng)長成小伙子的兒子。他手里已經(jīng)摘下六七朵漂亮的紅杜鵑,攥在手里,像紅寶石一般鮮艷奪目。我走到空地邊緣,挑一小塊地方坐下,倚著一棵粗壯的柏樹。后背微涼的感覺讓我心里踏實。兒子繞了一圈,跑回來,讓我看他手里的鮮花。我說真漂亮哪。他湊到我膝蓋上,就地坐下,鮮花捧到我面前,淡淡的帶有泥土腥味兒的杜鵑花香鉆進鼻孔。我說這地方真好啊,真好。他問有什么好。我說,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啦,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的故事,行嗎?

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

“親身經(jīng)歷的意思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嗎?”“對,我自己的事情。我親自經(jīng)歷過的事情?!?/p>

“好啊,爸爸。你說吧!”

“剛才飛走的兩只小鳥不是鷓鴣,是點水雀。也叫白鹡鸰。”

“哦,哦。兩只點水雀。怎么啦?”

“我九歲的時候,差不多九歲吧,比你大一點點,在我出生的地方,一個叫馬場的地方———嗯,離昆明很近———我和你云輝叔叔扛著一桿氣槍,鉆進一片柏樹林子里?!?/p>

“哦,云輝叔叔。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對,我跟你云輝叔叔從小一起長大,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玩啦?!?/p>

“你們是最好的朋友?”

“對,最好的兄弟。”

“每個人都有兄弟嗎?”

“不一定。有,總比沒有強?!?/p>

“你接著說。你接著往下說。”

我從身邊拔出一根長長的青草塞進嘴巴。一股甜嫩草漿味在舌尖彌漫。

“那時候我們剛開始玩氣槍。沒玩幾天呢。每天端著槍到處跑,到處打獵。氣槍,就是用空氣加壓的一種小型獵槍,子彈非常小,打大一點的動物不行,但是打鳥啊,鴿子啊,老鼠啊,非常管用?!?/p>

“現(xiàn)在沒有氣槍了嗎?我們家里沒有,云輝叔叔也沒有?!?/p>

“哪兒還有氣槍。再也不許玩氣槍了。什么氣槍也不行了。氣槍也是槍,是非常危險的武器。”

“能殺人嗎?”

“殺不了。我說了只能殺小鳥和鴿子。不過,”我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你非要用氣槍殺人,當(dāng)然也是能殺死人的?!?/p>

“你們用氣槍殺什么呢?小鳥?”

“注意聽我說話,你有點心不在焉。好好聽著,認真聽著。我下面講的故事精彩極啦?!?/p>

“我聽著哪。我好好聽著哪。你說啊。別停下來。一口氣把你的故事講完。”

我清了清嗓子,將青草拽出來。此時光線仍清澈明亮,像一條條劍刃在樹林里揮舞。那兩只小鳥,兩只點水雀早就無影無蹤。不過,說實話,我并無百分之百的把握確定它們是點水雀。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沒看清楚。也沒有別的什么鳥飛進來。因為我們的闖入,林子里的鳥兒必然逃走。它們本來就膽小,尤其點水雀。

我說了那年我也就八九歲吧。氣槍是云輝家里的槍,他老爸剛買的,買來掛雞圈里打老鼠的。對,氣槍對付老鼠也很厲害,能一槍斃命。嗯,我們每天端著槍到處亂竄,打鳥,打野鴿子,打斑鳩。你別想打到白鷺,做夢也別想!后來我們?nèi)ヱR場東面的柏樹林里打麻雀,那兒的麻雀真多。云輝從這頭把鳥兒轟過來,我就在另一頭埋伏好,一槍一個準(zhǔn)。我槍法沒得說,只要大人教一遍就打得很好。我從小悟性就非常好。嗯,我接連干掉三只麻雀,一共三只,我記得很清楚。槍是架在一棵柏樹的樹杈上射擊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就架在云輝肩膀上———我們才八九歲,木托氣槍對我們來說還是太重了。我穩(wěn)穩(wěn)架在他耳朵邊上,砰,就是一只,砰,又是一只。哈哈,然后云輝撒丫子沖出去把打死的麻雀撿回來,拎在手上,得意得像是他自己打下來的。事實上他的槍法太差了,“除非你把槍管塞到鳥屁股下面他才能打下一只來哩。他從小慢吞吞的,總是瞄不準(zhǔn)”。

“哈哈哈,”兒子大笑,“云輝叔叔太笨啦?!?/p>

“是啊,他太笨啦?!?/p>

我換一根青草塞進嘴巴。我真喜歡此刻遠離人群的寂靜,濃烈清新的樹木和花草的氣味沁人心脾,讓當(dāng)年兩個端槍殺鳥的孩子非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視野中,似乎就站在面前空地上,草坪上,迎著太陽沖樹上的麻雀端槍瞄準(zhǔn)?!澳翘煳乙还哺傻羧?。我告訴你啊,后來一大群麻雀全部飛走了,它們多精啊,曉得有人埋伏起來要它們命呢。它們飛出林子。周圍一下子安安靜靜了。一只鳥也沒了?!?/p>

“就這么飛走啦?”

“我們端著槍,等了十來分鐘吧。突然,一只點水雀飛過來了?!蔽彝O拢粗鴥鹤?。看著他高高仰起的掛著細汗的小臉。兩只眼睛又深又黑,酷似我當(dāng)年。那個舉槍射擊的孩子,那個還端不穩(wěn)氣槍的孩子,大概就是他這副模樣?!八蹏ow下來,飛到空地邊上,我忘了告訴你了,小子,那兒有一小片薄薄的水洼,太陽照上去閃閃發(fā)亮。我想,那只點水雀一定是沖它來的。”

“為什么啊,爸爸?”

“點水雀嘛,喜歡有水的地方,喜歡在淺淺的水里尋找小蟲子啦,小魚小蝦啦?!?/p>

“浮游生物?!眱鹤咏械?。

“對咯,浮游生物。你居然知道這個?!?/p>

“我在書上看過。還知道寒武紀(jì)三葉蟲和南非海域的大白鯊。我特別喜歡大白鯊?!?/p>

“為什么?”輪到我請教他了。

“你不覺得大白鯊又酷又帥?”

“好吧,又酷又帥?!?/p>

“你要是游進深海,要多大的一把刀子才能殺死大白鯊?”

“那么那么大!”我夸張地比畫著。

兒子一臉鄙夷。

“我逗你玩的。不行,再大的刀子也不行啊。大白鯊每年咬傷的人類也就6個,但是人類一年殺死的大白鯊超過一百頭?!?/p>

“天哪。所以呢?”

“所以要保護大白鯊。它們就快完蛋了,快滅絕了。你知不知道地球上每天消失的物種有多少?七十五種。每小時,三種?!?/p>

“天哪?!?/p>

“消失就是再也回不來了。永遠沒有了。我們永遠看不到它們啦?!?/p>

“對咯,所以我們不能再殺害大白鯊?!?/p>

兒子忽然氣咻咻地瞪著我,眉頭緊緊擰起來。

“那你和云輝叔叔為什么要殺害麻雀?你們?yōu)槭裁匆脷鈽寶⑺滥敲炊嗟穆槿???/p>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殘忍。你和云輝叔叔,你們很殘忍?!?/p>

“是的,兒子,我承認。我們很殘忍。我錯了?!?/p>

兒子輕輕嘆氣,寬容地拍了拍我的膝蓋,“算了,是你小時候的事情了。我原諒你。請你接著說,把你的故事講完。”

我承認,他很多方面越來越不像個孩子了,也不太像個大人。我說不上來他像什么。

“你確定聽我講下去?”

“確定。”

我忽然變得不那么有把握了。不那么確定這個故事講出來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我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xù)往下講。但我很快打消了疑慮———也許,故事背后的東西他自己會琢磨,我只不過把它講出來而已。他八歲了,應(yīng)該有一點承受力。再說,我可以選擇我講故事的方式。我可以加快速度或變換焦點。沒必要擔(dān)心。

“那好。你聽好了。”我又清清嗓子,凝神望著林中空地,眼前出現(xiàn)三十多年前那一小片亮閃閃的水洼,出現(xiàn)那只噗嚕嚕飛臨的黑白色的點水雀。它們的尾巴總喜歡上下晃動,點來點去,叫聲清脆急速,像一串子彈?!耙恢稽c水雀飛到水洼邊上,來回走啊走,根本沒發(fā)現(xiàn)躲在柏樹林子里的我們。我拍了拍云輝,讓他蹲下。我半蹲著,氣槍架在他肩膀上。”

我嘴里一陣干渴。兒子盯著我。

“我瞄準(zhǔn),三點一線。曉得三點一線嗎?”

他搖頭。

“好比這個是槍,”我揮舞著手里長長的青草,比畫著,告訴他哪兒是準(zhǔn)星,哪兒是標(biāo)尺,兩點必須在一條直線上,然后,和你射殺的獵物———那只點水雀,保持在一條水平線上。所謂三點一線,這是準(zhǔn)確射擊的前提。

“你殺了它?”

掠過一陣清風(fēng),柏樹林子里沙沙作響。有小鳥飛騰的聲音,但距離很遠,你看不清楚是什么鳥。這片林子比我當(dāng)年記憶中的林子小得多,但是更密,也更幽靜。

“你說啊,爸爸?!?/p>

“我正瞄準(zhǔn)呢,忽然,又飛來一只點水雀?!?/p>

“又飛來一只?”

“是啊,噗嚕嚕從天上降下,就飛到剛才那只身邊。兩只點水雀簡直一模一樣。我大氣不敢出。云輝用他攥得很緊的拳頭輕輕敲我的小腿。對,就是這樣。他在提醒我又來了一只。我當(dāng)然看見了。前后兩只,我知道我們都他媽激動壞了。”

“爸爸,你罵臟話!”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激動就忘了,就忘了絕不能在你面前說臟話?!?/p>

“你激動?你和云輝?”

“對,非常激動。你想啊,兩個獵手看到新的獵物來了,能不激動?可是,問題也來了,兩只,你只能選擇一只。因為,很明顯,你朝其中一只開槍,另一只肯定會嚇飛,對吧?不管你殺沒殺死你的獵物,反正,另外的獵物,你肯定對付不了?!?/p>

“是啊,就是啊。那你們激動什么呀?”

我說我也不太清楚為什么激動。但我仍然記得云輝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記得非常清楚———他的圓臉蛋紅撲撲的,像抹了一層搗碎的雞冠花泥,眼睛也瞪得溜圓,沖我使勁撇嘴,興奮地示意我一共兩只呢,不是一只。來了兩只點水雀呢。可他明明曉得我們只能打死其中一只。而且,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命中。要是我失手了,兩只獵物將同時飛走,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但即便結(jié)局是注定的,我們?nèi)匀粺o法抑制自己的激動。一來,點水雀比麻雀少見得多;二來,這是兩個孩子頭一遭獵殺點水雀。他們知道這是什么鳥卻還沒有機會端槍瞄準(zhǔn)它。還沒有。

“嗯,我穩(wěn)穩(wěn)端起槍來,架在云輝肩膀上,瞄準(zhǔn)。兩只點水雀,我選了———”

“左邊那只?”

我沒吭聲。

“那就是右邊那只?!?/p>

我輕輕點頭,算是回答。事實上我一輩子記得是左邊那只。它莫名其妙朝著我和云輝藏匿的地方,長長的雜草叢中邁著急速的跳芭蕾舞似的小碎步,靠近了兩三米。也就是說,距離早在射程之內(nèi),而且近得不能再近。最多六七米的樣子。我能清楚看見它白白的胸腹,圓鼓鼓的,像一座小山。

“我瞄準(zhǔn)。大氣不敢出。我能聽見心跳聲,怦怦,怦怦,把槍托震得像要跳起來啦,像要從我肩窩里、我手上飛出去。我知道,兒子,我這么緊張,心跳這么快是很難瞄準(zhǔn)的,很難一槍斃命。我手心很快就滲出汗水,連額頭也冒出汗來。我食指壓住扳機———喏,就這樣。我瞄準(zhǔn),瞄準(zhǔn)點水雀白花花的肚子?!?/p>

兒子張開嘴巴。

云輝蹲得穩(wěn)穩(wěn)的,雖然我能感覺到這家伙也在晃動呢,輕輕晃動。他等著我射出這一槍,靜靜等著。我都能聞見他呼出的氣味了。帶著咸味的熱乎乎的氣味。

“三點一線……我扣下扳機。噗?!?/p>

“打中啦?!”

我半天沒吭聲。我閉上眼睛,柏樹林子里微湣的光線在眼皮上方滑動,在視網(wǎng)膜上投下快速移動的粉色影子,紛亂如鳥的羽毛。點水雀的黑白色翅膀張開著,羽毛根根直立,像無數(shù)把刀子。

“爸爸,你說啊?!?/p>

我睜開眼睛,摸了摸兒子濕漉漉的頭發(fā)。

“是的。一槍斃命。這么近,不可能打不中。這么近要打不中我的槍法就太爛了,就不佩扛上氣槍到處打獵了。”

“它死啦?真死啦?”

“我說了,一槍斃命?!?/p>

兒子眉頭緊鎖,似乎知道我的故事沒完。還沒完。他等待著。

他猜對了。

“果然,另外那只點水雀一下子飛走了?!?/p>

“哎呀———”兒子一聲嘆息。

我環(huán)顧左右,陽光弱了許多,柏樹林更顯幽暗。最深處密密匝匝的,黑沉沉一片,仍然沒有任何小鳥飛來。一只也沒有。也好,如此一來我心里舒坦多了。

“沒完呢,兒子。還沒完。云輝剛準(zhǔn)備跳出去把死了的點水雀撿回來,忽然,另外那只,那只飛走的點水雀回來啦。不知道從哪飛回來的,在柏樹樹梢上使勁扭動身體呼啦降下,發(fā)出一連串尖利的叫聲,像陣風(fēng)一樣猛撲下來,撲向水洼,撲向那只死了的點水雀。”

“它還回來干嗎呀!”

“它飛下來,就落在死掉的同伴身邊。來回跑著,步子飛快。繞著那只點水雀的尸體來來回回,一邊跑一邊尖叫,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它在警告我們不要靠近?!?/p>

“它瘋啦!”

“云輝讓我端槍,把它干掉。再等下去,黃花菜就涼了?!?/p>

“黃花菜涼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是黃花菜啊,爸爸?”

“意思就是,再等下去,它就飛走了。”

“你干掉它了嗎?”

這只點水雀來回奔走的身影急如閃電。尾巴顫抖著,倒著碎步,叫聲凄厲。它知道它的同伴被殺了,它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和云輝。它居然選擇回來,不顧一切飛回來。我后來才知道鳥類對伴侶非常忠誠,我確信它們是一對兒。當(dāng)時就確信了。這個不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八九歲的我已經(jīng)有這方面的直覺與經(jīng)驗。當(dāng)時我和云輝慢慢站起來,站立在柏樹下面,站在點水雀面前。我以為我們能把它嚇走??墒撬粸樗鶆?,甚至,也不再繞著伴侶的尸體來回奔走,它反而安靜了,站下來,就站在距離我們不足十米的近處,一小片水洼的銀色反光在它黑白色的身軀上跳躍。它扭頭打量我們的目光清清楚楚。那么黑,那么亮,比它的黑色翅膀還亮。急切抖動的尾巴也停住了,忽然定住了。這個小東西,這個黑白色的嬌小的鳥類瞬間變成一尊雕像,頭顱卻始終向著伴侶垂下,一動不動,不再發(fā)出叫聲,像在威嚴(yán)地與兩個男孩對峙。

“干掉它?!痹戚x說。

我一聲不吭。

“干掉它。邪門了,沒見過這么不怕死的。來,廣東,干掉它!”

我舉槍,架在他肩上。瞄準(zhǔn)。我的手在發(fā)抖。

“干掉它!”云輝說。

我扣下扳機。點水雀紋絲不動。腳底躥起一縷白煙?;蛘?,我想象自己看見子彈激起一縷白煙。它長長的尾羽又抖動起來,側(cè)身盯著我們。它能看見我們。它當(dāng)然能看見我們。這一幕太詭異了,一只即將被槍殺的小鳥竟毫無懼色,不飛走,也不躲開。

“媽的。”云輝大罵。他的嗓門已經(jīng)足夠嚇走任何一只鳥了??伤鼪]走。就站在伴侶身邊,一步也沒挪動。

我重新裝上一粒葫蘆形鉛彈,重新端槍瞄準(zhǔn)。它暴露在槍口下,白色的胸脯和地上那只沒有任何區(qū)別。我都懷疑我瞄準(zhǔn)的是同一只點水雀了,一模一樣。就連尾巴顫動的頻率也一模一樣。

我扣動扳機。這次射進水洼,嗤一聲脆響,激起小小一朵水花,迅速消散了。它還是沒有振翅飛走,只是前后疾行了一圈,又回到伴侶身前,嘰嘰叫著,嘶喊著,像是發(fā)出最嚴(yán)厲的警告,也像不顧一切的哀鳴。

“干死它呀,廣東!”

“媽的?!蔽乙财瓶诖罅R,“狗日的不怕死?”

“對,他媽的它不怕死?!?/p>

“它找死呢?!?/p>

“是啊,找死?!痹戚x扭頭看我,“你不會連這種傻鳥也打不中吧?你差不多把槍眼戳它屁股上啦?!?/p>

“媽的?!?/p>

我第三次端槍。這一次瞄準(zhǔn)了很長時間。足足三分鐘。不,至少五分鐘。

“你說話啊,爸爸,后來呢?第三槍打了嗎?打中了嗎?”兒子大聲催促。

云輝大聲催促。當(dāng)年小伙伴的嗓音里充滿怒氣和不耐煩。彼時我們遭遇鳥類就興奮得不行,殺氣騰騰的槍身和子彈讓我們威風(fēng)八面,恨不能把每一只落在枝頭、房梁和地面的鳥類統(tǒng)統(tǒng)干掉。最讓我們得意的莫過于你手上拎著一串沉甸甸的死鳥在全鎮(zhèn)人面前招搖,讓他們癟癟的嘴巴里發(fā)出嘖嘖贊嘆:媽的,你們兩個小雜種,硬是牛逼!要是遇見同學(xué),不論高年級的低年級的還是同班的,那就更妙了,我們的鼻子差不多翹到天上去啦。

“第三槍,打了。沒中。打高了。貼著它的頭皮,高了。”

“它還沒飛走?”

“沒有。還是傻站著。然后來回倒騰步子,好像下定決心不走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p>

“你什么意思啊,爸爸?”

“然后我把它轟走了。使勁兒轟它,嚇唬它,讓它滾蛋。”

“它走了嗎?”

“走了。飛走了?!?/p>

“哈哈,真好。你們沒殺死它。”

“嗯。云輝撿起那只死掉的點水雀,我們,就近挖個坑,把它埋了。”

“哈哈,你們干得不錯。值得表揚!”

一種難言的深深的憂傷將我抓住。我把嘴里的青草抽出來,遠遠扔掉。我抓起兒子的小手。

“走吧,我們走!找你的飛盤。”

事實上我撒了謊,你們一定發(fā)現(xiàn)我撒了謊——當(dāng)年我第四次拉開高壓槍膛,裝進葫蘆鉛彈,第四次端槍瞄準(zhǔn)。我們懷著某種惡狠狠的報復(fù)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弱小的獵物。不把它干掉,就太說不過去了。這一回,我瞄得準(zhǔn)準(zhǔn)的,手指不再冒汗,不再發(fā)抖。我知道一旦你做出決定你將收獲如清晨大海般的平靜。三點一線。白花花的小胸脯毫不動彈直面槍口。我扣下扳機。噗,打進肉體的聲音發(fā)悶,但也足夠清晰。當(dāng)年這聲音令我們迷醉。噗,妥帖踏實,不容分辨。一個生命從此消失了。

“媽的,看你還牛逼!欺負我們廣東是吧?”云輝撿起點水雀,一手一只,朝我使勁揮舞。

我沖他咧開嘴巴。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這就是我今天講和沒講的全部。

“我沒搞明白。”兒子一面往外走一面嘟囔,滿腦子問號。

“沒搞明白什么?”

“你這個故事什么意思也沒有。你們打死了一只鳥,放過了另一只鳥。這算什么屁故事啊?!?/p>

我點頭。

“是啊,這算屁的故事啊。下次給你講個牛逼的,牛逼的打鳥的故事。我和云輝——”

“飛盤!”

他找到它了,就在一棵柏樹樹枝上斜掛著,我跳起來,穩(wěn)穩(wěn)攥在手里。細碎的柏樹枝葉灑我一頭一臉。兒子哈哈大笑。我們往外走,光線越來越亮,馬上就是大草坪了,一片綠色之海。

傍晚我給云輝打了電話。我從小到大的兄弟,開襠褲時代的玩伴。我們一眨眼就老了,是時候把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交給孩子了。還要看他們喜不喜歡。我告訴他我不得不跟兒子撒了謊,我說我只能對他撒謊。云輝有點懵,問我,什么事情?撒什么謊?我只好重頭講一遍,用最快速度把我們當(dāng)年在林中射殺兩只點水雀的故事,又講一遍。云輝哈哈大笑,說,他媽的,有這回事嗎?我怎么不記得。我說你是豬腦子啊,忘了很正常,可我記得。不單這一樁,我還記得很多別的,很多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精彩故事。我會一個個寫下來的,寫成很牛的小說。誰能料到幾十年后我成了作家?

“你的意思是,廣東,你沒跟你兒子講,你把另外那只也干掉了?”

“當(dāng)然?!?/p>

“為什么不講?”

“不能講?!?/p>

“為什么不能講?”

“因為——”

“你該告訴他,當(dāng)年我們就靠油炸麻雀補補身體呢,一個月也吃不上幾次肉啊。我們瘦得像竹竿。不打鳥不摸魚哪會撐到今天?”

“油炸麻雀,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云輝笑著,咂咂嘴。

“槍呢?”

“什么?”

“當(dāng)年的氣槍。”

“早就消失了?!彼f,“忘了怎么消失的。被偷了還是被親戚借走了,反正,消失了?!?/p>

沉默。

他又問我,“兒子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p>

“一個月就見一面,你不該撒謊。八歲娃娃什么不懂啊?!?/p>

沉默。

“我們打了那么多的鳥?!痹戚x長長嘆一口氣,“哎,我們打死了那么多的鳥,吃了那么多的鳥?!?/p>

“可是那只鳥,那只點水雀——”

“還有更狠的呢,你沒跟他講?諒你也不敢講。”

“更狠的?”

“沒打死的,樹底下亂跑的,我們沖上去拎起爪子狠狠摔地上——”

“我靠,別說了。”

沉默。

“你確定,它們是一對?”云輝說。

“當(dāng)然是一對?!蔽艺f。

輪到他說不出話來。

“報應(yīng)?”我說。

“哈哈?!痹戚x說。

我又無話可說了。

“那時候,你開槍的時候,你只能開槍?!?/p>

“是嗎?”

“不是嗎?”

“可以把它轟走,就像我對兒子撒的謊那樣,大喊大叫,把它轟走?!?/p>

“問題是,你沒轟,我也沒轟?!?/p>

“我們餓呀?!?/p>

“還吃過什么你記得嗎?連毛豆蟲、青蛙、螞蚱、蜻蜓、泥鰍都做了燒烤啦?!?/p>

“就差老鼠了。”

“哈哈,差一點。你把皮都剝了,就要架到火上了?!?/p>

“那是另一個故事啦?!?/p>

“沒錯,廣東。那是另一個故事了?!?/p>

“真正的故事。真正牛逼的好故事?!?/p>

“對。廣東。你他媽永遠是對的?!?/p>

我鼻子發(fā)酸。為我,也為我們。

“哪天喝一杯?”

“好的,好的 ,廣東,等我跑完這一單,從瑞麗回來,我們喝一杯,不,喝他媽一百杯。你等著我。廣東,你等著我?!?/p>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作協(xié)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一700cc》《去年,我們在阿維尼翁》,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