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皮本”《吶喊》,不應(yīng)忽略的魯迅著作出版特例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谷興云  2023年07月31日09:57

1923年8月,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在北京大學學生創(chuàng)辦的新潮社出版(該社《文藝叢書》第3種)。這是五四新文學(以《狂人日記》發(fā)表為標志)以后,體現(xiàn)時代新思潮和文學革命新成就的小說集,也是從問世以來,至今依然影響廣泛、受讀者歡迎(被列為全國中學生課外讀物)的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100年里,歷經(jīng)時代變遷,《吶喊》出版過許多不同版本。其中有一種,被稱為“紅皮本”的版本,由于出版于特定年代,是十分稀少而珍貴的版本,而且,這一版本又產(chǎn)生一種特例,值得回顧與研究。

魯迅著作的兩個系列

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小說開始(首篇署名“魯迅”的《狂人日記》,1918),文學作品的結(jié)集出版,也是從小說開始,即最早的《吶喊》。此前有一本《中國礦產(chǎn)志》(1906),也屬于他的著作(與友人顧瑯合著),但署名是周樹人,從嚴格意義上說,它不是“魯迅”的著作,且非文學創(chuàng)作。

自《吶喊》開始,魯迅文學著作的出版,層出不窮,蔚為大觀。大致說來,可區(qū)分為兩個系列:單行本系列,全集系列。

單行本系列

按其生活時期,以及初版時間先后,有:

北京時期(1912—1926)——《吶喊》(1923.8)、《中國小說史略》(專著,上,1923.12;下,1924.6)、《熱風》(第1本雜文集,1925.11)、《華蓋集》(第2本雜文集,1926.6)、《彷徨》(第2本小說集,1926.8),5種。

廈門、廣 州 時期 (1926—1927)——《墳》(論文集,1927.3)、《華蓋集續(xù)編》(第3本雜文集,1927.5)、《野草》(散文詩集,1927.7),3種。

上海時期(1927—1936)——《朝花夕拾》(散文集,1928.9)、《而已集》(第4本雜文集,1928.10)、《三閑集》(第5本雜文集,1932.9)、《二心集》(第6本雜文集,1932.10)、《兩地書》(通訊集,1933.4)、《偽自由書》(第7本雜文集,1933.10)、《南腔北調(diào)集》(第8本雜文集,1934.3)、《準風月談》(第9本雜文集,1934.12)、《集外集》(第10本雜文集,1935.5)、《故事新編》(歷史小說集,1936.1)、《花邊文學》(第11本雜文集,1936.6),11種。

逝世以后(1937)——《且介亭雜文》(第12本雜文集,1937.7)、《且介亭雜文二集》(第13本雜文集,1937.7)、《且介亭雜文末編》(第14本雜文集,1937.7),3種。

以上單行本均為魯迅親自編定或?qū)彾?,是魯迅著作的典范版本?/p>

全集系列

《魯迅全集》的編纂、出版始于魯迅逝世以后,經(jīng)歷民國和共和國兩個時期,至今已先后出版5種版本:

1938年版(20卷本)《魯迅全集》,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收著作(1—7卷)、輯錄古籍(8—10卷)和譯文(11—20卷)。32開,直排,第1卷卷首有蔡元培《魯迅先生全集·序》,末卷有附錄:《自傳》《魯迅先生年譜》(許壽裳編)等。這是第1部《魯迅全集》,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和導(dǎo)引作用。

1958年版(10卷本)《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專收文學著作(包括創(chuàng)作、評論、文學史專著)和部分書信。大32開,橫排,每卷正文部分后附有各篇作品的注釋。

1973年版(20卷本)《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系1938年版(20卷本)的重排本,內(nèi)容與原版相同,32開,由繁體字改為簡化字,由直排改為橫排,無注釋。

1981年版(16卷本)《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版以1958年版為基礎(chǔ),增加新編《集外集拾遺補編》《古籍序跋集》《譯文序跋集》3種,首次收入《魯迅日記》,并已收集到的全部書信,對原注釋作了修訂和增補,??北仍姹揪殹?/span>

2005版(18卷本)《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版由1981年版的16卷,增至18卷(書信、日記各增加1卷)。相比上一版,這一版本的修訂,在佚文佚信補收、文本???、注釋增改等方面,均有明顯進步與提高。

特殊版本“紅皮本”

所謂“紅皮本”,是研究者、愛好者的說法(簡稱),其正式名稱為:魯迅著作單行本的注釋本(征求意見本)。這是一套特殊的魯迅作品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70年代中后期陸續(xù)印行?!凹t皮本”之名,得自于它統(tǒng)一設(shè)計的封面,其顏色為絳紅(近于紫紅)。這套單行本,共27種,28本(《集外集拾遺補編》分為上卷、下卷兩本),包括:

《墳》《吶喊》《野草》《熱風》《彷徨》《朝花夕拾》《故事新編》《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偽自由書》《南腔北調(diào)集》《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兩地書》《集外集》《集外集拾遺》《集外集拾遺補編 上卷》《集外集拾遺補編下卷》《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輯錄古籍序跋集》《譯文序跋集》(順序參照20卷本《魯迅全集》,書名據(jù)各書實名)。

它之為“魯迅作品的特殊版本”,其特殊性,見于每本書的“編印說明”(印在扉頁后)。文稱:

為了適應(yīng)廣大讀者的需要,我們準備陸續(xù)出版魯迅著作單行本的注釋本,由各地工農(nóng)兵理論隊伍和大學革命師生分別擔任各書的注釋工作。這項工作,目前正在進行中。為慎重起見,我們將視工作進行情況,陸續(xù)將各書的注釋初稿先行排印少量,專供征求意見之用。懇切希望同志們就本書各篇的題解和注釋的內(nèi)容、文字以至排印格式等各個方面提出寶貴意見,以便據(jù)以修改。修改意見請徑寄我社魯迅著作編輯室。

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六年八月

(據(jù)《且介亭雜文》的“編印說明”,后出的其他單行本,文字有的有所改動)。

細一點說,其適應(yīng)對象是“廣大讀者”。據(jù)主事者(魯迅著作編輯室)言:這套單行本的注釋,“著眼于普及”“以相當于初中文化程度的讀者為對象”(王仰晨:《魯迅著作出版工作的十年(1971—1981)》,《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1期。下稱“《十年》”)。承擔注釋任務(wù)的,是社外群眾:“各地工農(nóng)兵理論隊伍和大學革命師生”;實際上,主要是有關(guān)高校的教師。印量有限(每本只印400冊),“專供征求意見之用”(在扉頁上,印有“征求意見本”字樣);即,非正式出版,不發(fā)行。除注釋外,各篇都有題解,其內(nèi)容是“扼要說明該篇的歷史時代背景、針對性和主題思想,以及當時所產(chǎn)生的作用和影響等”(《十年》)。

“紅皮本”的意義,在于它的“空前絕后”(這種加題解和注釋的普及性單行本,是魯迅著作出版史上的“絕無僅有”),還在于它存世量(持有者)稀少,難以求索(因應(yīng)形勢變化,嗣后沒有正式出版、發(fā)行)。

回看魯迅著作出版史,作為資料和信息,應(yīng)該記下為“紅皮本”付出辛勞和智慧、做出貢獻的各本主要注釋者。它們是(其名稱,據(jù)各書所署;出版時間,據(jù)“編印說明”):

北京大學中文系(《墳》,1976.10)

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集外集》,1977.2)

南開大學中文系(《彷徨》,1976.5)

天津師范學院中文系(《華蓋集》,1976.10;《華蓋集續(xù)編》,1977.5)

復(fù)旦大學中文系(《中國小說史略》,1979.1)

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且介亭雜文》1976.8;《且介亭雜文二集》1977.2)

南京大學《集外集拾遺》注釋組(《集外集拾遺》,1977.11)

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野草》,1977.1)

杭州大學中文系(《朝花夕拾》,1977.2)

山東大學中文系(《故事新編》,1977.8)

山東師范學院(《集外集拾遺補編 下卷》,1977.12)

廈門大學中文系(《漢文學史綱要》,1977.10;《兩地書》,1977.7)

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輯錄古籍序跋集》,1977.10;《譯文序跋集》,1977.11)

遼寧大學中文系(《準風月談》,1977.3)

吉林大學中文系(《偽自由書》,1976.10)

延邊大學中文系(《二心集》,1976.10)

河北大學中文系(《南腔北調(diào)集》,1977.11)

武漢大學中文系(《熱風》,1978.5)

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花邊文學》,1977.5)

中山大學中文系(《而已集》,1976.10)

廣西大學中文系(《三閑集》,1977.12)

以上21所高校的中文系(或注釋組,或未加“中文系”),共注釋25本。其中,《且介亭雜文二集》未標示注釋者。據(jù)《十年》,承擔《且介亭雜文》和《且介亭雜文二集》注釋任務(wù)者,均為“華東師范大學”,當時校名是“上海師范大學”。查閱各本注釋者,一所高校的中文系,承擔兩種單行本注釋任務(wù)的,有:天津師范學院、上海師范大學、廈門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四所高校。僅一所高校的中文系承擔注釋任務(wù),而無“工農(nóng)兵理論隊伍”參與或合作的,有:河北大學、中山大學、廣西大學,三所高校。

另有3本,注釋者是:

中國人民解放軍51101部隊理論組(《吶喊》,1976.3)

北京電子管廠理論小組(《且介亭雜文末編》,1975.12)

旅大市《集外集拾遺補編》注釋組(《集外集拾遺補編 上卷》,1977.11)

《十年》云,《吶喊》和《且介亭雜文末編》,是出版社“約請了解放軍51101部隊、北京電子管廠和我們一起”注釋的,由出版社編輯“擔任講解并主持撰寫注稿”。即,其注釋者實際是魯編室。《集外集拾遺補編上卷》的注釋任務(wù),原來分配給遼寧師范學院,后改為旅大市(遼寧師院所在地);據(jù)相關(guān)資料,該市專門成立了注釋辦公室,組成中心注釋組,并發(fā)動群眾,組織了數(shù)百個“三結(jié)合”注釋小組。

“紅皮本”中的特例

上文說,“紅皮本”是魯迅作品的特殊版本,亦即,它是一套非正式出版,未曾發(fā)行的魯迅著作。但出版社對其處理,也有例外情況,或可稱“特殊中的特殊”:“紅皮本”《吶喊》及《彷徨》,于出版“征求意見本”后,隨即(當年)重排了正式版本,在書店公開出售。在筆者存書中,就有1976年10月版《吶喊》,1976年12月版《彷徨》,系在本地書店購得(后一本的扉頁上寫著,買書時間“1977.3.1”)。這兩本,屬于“紅皮本”(28本)中迅即正式出版的特例。(此舉也許因為,讀者閱讀魯迅小說的需求,更為迫切的緣故。)

以正式出版本與“征求意見本”進行比較,兩者外觀明顯不同:前者的開本(32開),小于后者(大32開);前者封面的上方,印有魯迅木刻頭像,封面顏色為橘紅,后者沒有頭像,絳紅顏色。正式版的《彷徨》,相比于《吶喊》,封面設(shè)計略有改變,但兩版本的注釋者相同:《吶喊》扉頁背面均印有,“本書注釋者:中國人民解放軍51101部隊理論組”;《彷徨》扉頁背面印的是,“本書注釋者:天津堿廠工人理論組南開大學中文系”。

遺憾的是,對“紅皮本”《吶喊》和《彷徨》于當年正式出版一事,主事者和研究者均有所忽略,在其有關(guān)文章和著作中,似乎“不約而同”,對其無記述,不涉及。

查閱《十年》,關(guān)于《吶喊》《彷徨》那十年中的出版,僅見于1976年3月的一處文字:“《吶喊》的‘征求意見本’于3月末出版。其后《彷徨》《且介亭雜文》《而已集》等的‘征求意見本’相繼陸續(xù)出書?!髑笠庖姳尽?、注釋外,對每篇作品都做了題解?!睂ν?0月的正式出版,未著一字。

在上世紀80、90年代的相關(guān)專著或論文中,情況同于《十年》。如,一本專門研究魯迅著譯版本問題的著作,關(guān)于《吶喊》(《彷徨》與其相似)歷年出版情況的記述,從1973年接著就到1979年,無1976年的記事:其版次記錄,有1973年的幾種和1978年的一種,不見1976年的版本。(參看《魯迅著譯版本研究編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書”甲種,72、74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10月)。再如《〈吶喊〉各版過眼錄》一文,從1923年8月(初版),至1981年12月(16卷本《魯迅全集》出版,縷述其所見諸多《吶喊》版本情狀,這對了解《吶喊》幾十年中出版概況,極具參考意義。此文述及“紅皮本”《吶喊》:“此后,魯迅著作編輯室就開始進行新版注釋工作。1976年10月,又有深紅色封面版,與《彷徨》《阿Q正傳》兩本小冊子差不多同時出版,這就是‘紅皮本’。這一版,作了新的注釋,按照當時的做法,先征求意見,再正式出版?!保ㄌ茝|等著:《魯迅著作版本叢談》,58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不過,其關(guān)于“紅皮本”《吶喊》出版時間(實際是1976年3月)、封面顏色(非深紅色)等,記述有失精準;而且,只說“先征求意見,再正式出版”,沒有說它的實際正式出版(“1976年10月”,實為正式出版、發(fā)行的時間)。

近有一篇研究《魯迅全集》編注的課題論文,系這方面研究的新成果,其關(guān)于“紅皮本”《吶喊》,稱:“《且介亭雜文末編》《吶喊》的單行本注釋”“分別于1975年8月、1976年1月出版。作為嘗試和探索,僅在內(nèi)部發(fā)行,專供征求意見使用。”(《〈魯迅全集〉編注史上的“征求意見本”》,《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4期)。此處說法亦有不確處?!凹t皮本”《吶喊》于“1976年1月出版”,這與《十年》所說(“《吶喊》的‘征求意見本’于3月末出版”)時間不一致。“僅在內(nèi)部發(fā)行”非事實(“內(nèi)部發(fā)行”也是“發(fā)行”,只是有別于“公開發(fā)行”),實際是,“征求意見本”僅“分發(fā)”,未“發(fā)行“(《十年》:“‘征求意見本’的分發(fā)范圍是一些高等院校的中文系和有關(guān)的學術(shù)單位、專家、學者等?!睂Α凹t皮本”《吶喊》的正式出版,亦不著一字。

“紅皮本”《吶喊》和《彷徨》的正式版本,出版于特定時期,曾經(jīng)在全國廣泛發(fā)行,是一種魯迅著作的重要版本,不應(yīng)該被忽略。今日回顧,其獨特價值在于:

第一,從讀者對象看,它是魯迅著作出版史上,唯一明確揭示“適應(yīng)廣大讀者”“著眼于普及”的魯迅著作版本,更適宜于魯迅作品的流布、魯迅精神的傳揚。其注重普及的出版精神,具有現(xiàn)實的積極意義。

第二,從注釋內(nèi)容看,相比于其他版本,“注釋要詳細一些,力求通俗易懂,盡量避免使用較生僻不常見的字詞及文言語句”等(《十年》),如此,更符合普通讀者閱讀的需求。

第三,從魯迅研究史、接受史看,據(jù)其獨有的作品題解,可方便查看和了解特定時期學界對每篇作品的主導(dǎo)性觀點,讀者大眾(包括學校師生)對作品的普遍認知,這有益于魯學研究的深入和發(fā)展,乃至讀者的進一步閱讀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