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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梁冀大將軍的“兔苑”
來源:《讀書》 | 王子今  2023年07月31日10:02

 

東漢時期,外戚集團多次左右朝政。其強勢代表梁冀,在漢順帝時拜為大將軍。我們在《后漢書》卷三四《梁冀傳》的記載中還看到,漢質帝曾經稱梁冀“此跋扈將軍也”,之后竟然被毒殺。梁冀后來因“援立”漢桓帝劉志有功,權傾一時,“官屬倍于三公”,享受“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的特權。這一待遇與漢初功臣蕭何相同,即所謂“禮儀比蕭何”。其封地規(guī)模,相當于東漢開國功臣鄧禹?!百p賜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甲第”等物質消費條件,“比霍光”,即與西漢昭宣時代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相當。漢桓帝在位時,梁冀實際控制了最高執(zhí)政權,“專擅威柄,兇恣日積,機事大小,莫不咨決之。宮衛(wèi)近侍,并所親樹,禁省起居,纖微必知。百官遷召,皆先到冀門箋檄謝恩,然后敢詣尚書”。對于不順從的官員和文士,恣意迫害,甚至兇殘地殺戮。梁冀家族一門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將、尹、校五十七人。這一集團被鏟除時,朝廷收繳財貨據(jù)說“合三十余萬萬”,相當于“天下租稅之半”。梁冀的品性,史稱“兇縱”“貪亂”。所謂“貪”,指出了其生活的淫靡奢侈。

一、梁冀的“兔苑”經營

不僅梁冀握有重權,他的妻子孫壽也受封為襄城君,并兼而享用陽翟地方的租稅。這個女人據(jù)說“色美而善為妖態(tài),作愁眉,啼妝,墯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似乎有比較特別的表演才藝?!逗鬂h書》卷三四《梁冀傳》對于這對夫妻有這樣的記載:“冀乃大起第舍,而壽亦對街為宅,殫極土木,互相夸競?!狈蚱薅司谷桓鳛椤暗谏帷?,“對街”彼此“夸競”。他們的宅邸極盡富麗豪華,“堂寢皆有陰陽奧室,連房洞戶。柱壁雕鏤,加以銅漆;窗牖皆有綺疏青瑣,圖以云氣仙靈。臺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蹬,陵跨水道。金玉珠璣,異方珍怪,充積臧室。遠致汗血名馬”。精心收集“異方珍怪”,甚至“遠致汗血名馬”。這繼承了西漢絲綢之路正式開通以來皇族豪門追求遠國異族珍寶的風習。

梁冀和孫壽重視交往活動,“冀壽共乘輦車,張羽蓋,飾以金銀,游觀第內,多從倡伎,鳴鐘吹管,酣謳竟路。或連繼日夜,以騁娛恣。客到門不得通,皆請謝門者,門者累千金”。梁冀奢靡生活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私家園林的營造。“又廣開園囿,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像二崤,深林絕澗,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薄坝侄嗤亓衷罚跫?,西至弘農,東界滎陽,南極魯陽,北達河﹑淇,包含山藪,遠帶丘荒,周旋封域,殆將千里?!?/p>

梁冀“廣開園囿”,“多拓林苑”,其中有“兔苑”?!冻鯇W記》卷二九引張璠《漢記》:“梁冀起兔苑于河南,移檄在所,調發(fā)生兔,刻其毛以為識?!薄端囄念惥邸肪砭盼逡龔埈[《漢記》:“梁冀起兔苑于河南,移檄在所,調發(fā)生兔,刻其毛以為識?!薄短接[》卷九〇七引張璠《漢記》:“梁冀起兔苑于河南,移檄所調發(fā)生兔,刻其毛以為識?!?/p>

《后漢書》卷三四《梁冀傳》有關梁冀“廣開園囿”“多拓林苑”的記載,說到積聚所“調發(fā)生兔”的所在,然而“兔苑”作“菟苑”:“又起菟苑于河南城西,經亙數(shù)十里,發(fā)屬縣卒徒,繕修樓觀,數(shù)年乃成。移檄所在,調發(fā)生菟,刻其毛以為識?!薄逗鬂h書》文字言“調發(fā)生菟”,又說“誤殺一兔”,可知“菟”就是“兔”。

二、“調發(fā)生兔”與“刻其毛以為識”

《藝文類聚》卷九五和《初學記》卷二九引張璠《漢記》關于“梁冀”“兔苑”,都說“調發(fā)生兔,刻其毛以為識”?!短接[》卷九〇七引張璠《漢記》也寫道:“梁冀起兔苑于河南,移檄所調發(fā)生兔,刻其毛以為識?!?/p>

“刻毛”,成為人們關注梁冀“兔苑”故事必然注意到的重要情節(jié)。唐人李賀詩作《榮華樂》,又題《東洛梁家謠》,批評梁冀家族的奢華橫暴。其中有“解送刻毛寄新兔”以及“三皇后,七貴人,五十校尉二將軍”句。宋人楊億《別墅》詩:“武子牛探炙,梁家兔刻毛?!币矎娬{“刻毛”作為所有權歸屬之標志的意義。

怎樣理解“刻毛”,也就是“刻其毛以為識”呢?說明“刻毛”的涵義,自然應當注意“刻”的字義。

《說文·刀部》:“刻,鏤也。從刀。亥聲?!倍斡癫米ⅲ骸啊督鸩俊吩唬虹U,剛鐵可以刻鏤也?!夺屍鳌吩唬航鹬^之鏤,木謂之刻。此析言之。統(tǒng)言則刻亦鏤也。引申為刻核、刻薄之刻?!逼鋵崳翱獭弊诌€有其他意義?!稌の⒆印?,王世舜《尚書譯注》說:“這一篇有人認為是后人的追記,并推斷為春秋末年的作品,但理由不甚充分。”其中有這樣的文句:“詔王子出迪,我舊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顛。”對于“我舊云刻子”,王世舜注:“焦循《尚書補疏》、孫詒讓《尚書駢枝》都說刻字是箕子,此說可從?;⒖坦乓艚栌?。”而《十三經注疏》對“刻”字的解釋則不同??资蟼鳎骸翱?,病也?!笨追f達疏:“刻者,傷害之義。故為病也?!薄督浀溽屛摹罚骸翱?,馬云:侵刻也?!薄盾髯印ざY論》:“刻死而附生謂之墨,刻生而附死謂之惑?!睏顐娮ⅲ骸翱?,減損?!笨磥?,“刻其毛以為識”或說“刻毛”的“刻”,應當理解為翦損毀傷??赡苁窃陲@著部位用刀具剪除兔毛以為標識。這種做法,很可能類似于馬牛駝等牲畜身體的烙印。

“生兔”是指獵獲的活的野兔。與《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黃支王”“遣使獻生犀牛”,《漢書》卷九九上《王莽傳上》“黃支自三萬里貢生犀”,《后漢書》卷三《章帝紀》“日南徼外蠻夷獻生犀、白雉”,《后漢書》卷八六《南蠻傳》“邑豪獻生犀、白雉”,《漢書》卷九五《南粵傳》南粵王獻“生翠四十雙,孔雀二雙”相同。

秦漢時人田獵,常以射殺的方式獲取野兔。匈奴人“射狐兔,用為食”(《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漢書》卷五一《賈山傳》“獵射,擊兔”,《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馳射鹿豕狐兔”,《三國志》卷二四《魏書·高柔傳》“宜陽典農劉龜竊于禁內射兔”,都是同樣的情形?!度龂尽肪矶段簳の牡奂o》裴松之注引“《典論》帝《自敘》”言自幼習于“騎射”,“少好弓馬,于今不衰”。又說到“鄴西”之獵,“弓燥手柔,草淺獸肥”,“終日手獲獐鹿九,雉兔三十”,自稱“弓不虛彎,每中必洞”,所說即射兔。也有以獵犬逐兔情形?!妒酚洝肪砥甙恕洞荷昃袀鳌贰埃骸对姟吩啤屭寶赐?,遇犬獲之’?!庇秩缋钏古R終感嘆所謂“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劉邦說:“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保ā妒酚洝肪砦迦妒捪鄧兰摇罚敖仆盟?,走狗烹”成為俗語,見于《史記》卷四一《越王勾踐世家》?!妒酚洝肪砭哦痘搓幒盍袀鳌纷鳌敖仆盟?,良狗亨”。又如《后漢書》卷七四上《袁紹傳》李賢注引《文子》:“狡兔得而獵犬烹。”但是當時人們還使用網(wǎng)式獵具捕獲野兔。這就是司馬相如賦作所謂“掩兔”(《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稘h書》卷九一《貨殖傳》顏師古注:兔網(wǎng)也。《后漢書》卷一六《寇榮傳》“罝,”李賢注:“《說文》曰:‘罘,兔網(wǎng)也?!庇终f:“罝亦兔網(wǎng)也?!薄逗鬂h書》卷八三《逸民傳·矯慎》李賢注:“罝,兔網(wǎng)也。”這種獵取方式的普及,自然能夠多所獲得“生兔”。

三、“西域賈胡”殺兔“坐死”

《初學記》卷二九引張璠《漢記》除了記載“梁冀”“兔苑”以政府行為“調發(fā)生兔”之外,還寫道:“人有犯者,罪至死?!薄短接[》卷九〇七引張璠《漢記》也寫道:“民有犯者,罪至死?!庇终f到犯禁而受到嚴厲懲處的具體例證:“西域賈胡來,不知禁,誤殺一兔,轉相告作,死者十余人也?!薄逗鬂h書》卷三四《梁冀傳》關于梁冀“菟苑”的記載似更為具體:“……又起菟苑于河南城西,經亙數(shù)十里,發(fā)屬縣卒徒,繕修樓觀,數(shù)年乃成。移檄所在,調發(fā)生菟,刻其毛以為識,人有犯者,罪至刑死。嘗有西域賈胡,不知禁忌,誤殺一兔,轉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边@正是梁冀“林苑”管理“禁同王家”的實例。

大致在西漢中晚期,長安胡人增多。有學者指出:“在中西交通開通之后,西域賈胡迅即登場?!保愡B慶:《漢唐之際的西域賈胡》,《中國古代史研究:陳連慶教授學術論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據(jù)《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記載,漢成帝時,罽賓“復遣使獻謝罪,漢欲遣使報送其使”,杜欽發(fā)表反對意見,特別強調罽賓使團中雜有商人:“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欲通貨市買,以獻為名,故煩使者送至縣度,恐失實見欺。”所謂“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指出其商賈身份。而所謂“欲通貨市買”,指出西域商人基于經濟謀求努力促進市場繁榮的積極性。

西漢長安來自西域的胡商,稱作“胡客”(《漢書》卷一〇《成帝紀》)。東漢時期的長安,“西域賈胡”也有活躍的表現(xiàn)。《太平御覽》卷二六四引《東觀漢記》記述了漢光武帝劉秀去世后長安“西域賈胡”的活動:“楊正為京兆功曹,光武崩,京兆尹出,西域賈胡共起帷帳設祭。尹車過帳,胡牽車令拜,尹疑,止車。正在前導,曰:‘禮:天子不食支庶,況夷狄乎?!穳募浪烊?。”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據(jù)《太平御覽》卷二六四引文,斷句作:“楊正為京兆功曹,光武崩,京兆尹出西域,賈胡共起帷帳設祭。尹車過帳,胡牽車令拜,尹疑止車。正在前導曰:‘禮,天子不食支庶,況夷狄乎!’敕壞祭遂去?!币詾槭录椤熬┱滓鑫饔颉痹庥?,分斷“西域賈胡”。這樣說來,事件發(fā)生于“西域”,不在“京兆尹”。此說恐有誤。推想“京兆尹出西域”事可能發(fā)生,但是“京兆功曹”一同“出西域”益為可疑。即使“賈胡”可能在“西域”為“光武”“共起帷帳設祭”,“京兆尹”及“京兆功曹”“敕壞祭遂去”也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情形。楊正故事,反映東漢初年長安地方“西域賈胡”數(shù)量相當集中,甚至形成事實上的群體性活動。在“尹車過帳”時,強行“牽車令拜”,體現(xiàn)出這一特殊社會群體已經在長安積聚了相當強勢的力量。

東漢洛陽的“西域賈胡”曾經有比較顯著的歷史文化影響。馬援遠征,進軍速度受到朝廷權臣“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的批評。而劉秀因此“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綬”(《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說明朝廷君臣對于“西域賈胡”的行為方式都是熟悉的。《后漢書》卷三四《梁冀傳》言梁冀“菟苑”禁令所謂“嘗有西域賈胡,不知禁忌,誤殺一兔,轉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的案例,是“西域賈胡”在洛陽附近活動的又一表現(xiàn)。梁冀“菟苑”故事因“西域賈胡”受到嚴厲處罰,成為絲綢之路史值得關注的情節(jié)。

“菟苑”主人梁冀除了前說搜求“異方珍怪”,以至“遠致汗血名馬”之外,《后漢書》卷三四《梁冀傳》還說他“遣客出塞,交通外國,廣求異物”。這樣的行為,是以絲綢之路交通貿易的繁盛為背景的。曹植《辯道論》:“(甘始)又言:‘諸梁時,西域胡來獻香、罽、腰帶、割玉刀,時悔不取也。’”所謂“諸梁時”,保留了可以作為旁證的歷史記憶。

四、“兔園”“兔苑”“菟苑”以及“馴兔”疑問

其實,以“兔”為主要蓄養(yǎng)動物的“園囿”“林苑”,在西漢初期就曾經有漢景帝時梁孝王的“兔園”。

梁孝王是竇太后最小的兒子,“愛之,賞賜不可勝道”。他經營廣闊的園囿,據(jù)說“筑東苑,方三百余里”。為什么稱作“東苑”?司馬貞《索隱》引《白虎通》的說法:“苑所以東者何?蓋以東方生物故也?!睋?jù)說“東苑”中有“兔園”。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兔園在宋州宋城縣東南十里。葛洪《西京雜記》云:‘梁孝王苑中有落猨巖、棲龍岫、雁池、鶴洲、鳧島。諸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備?!保ā妒酚洝肪砦灏恕读盒⑼跏兰摇罚┡c“落猨巖、棲龍岫、雁池、鶴洲、鳧島”或可并列的“兔園”,應當是以“兔”為主要蓄養(yǎng)對象的。漢代園囿對于野生禽鳥多取“縱養(yǎng)”方式(《藝文類聚》卷三五引王褒《僮約》)張衡《西京賦》說上林禁苑中“從鳥翩翻”,就是這種情形。而“兔”與“猨”的“縱養(yǎng)”,要大致確定其活動空間,可能至少要采取投喂的方式。

一些論著認為,中國“兔”的馴養(yǎng)比較晚。有學者指出:“中國曾經試圖馴養(yǎng)兔子,衛(wèi)宏《漢官舊儀》:‘上林苑……養(yǎng)百獸禽鹿,……麕、兔無數(shù)?!庇忠盒⑼跫傲杭焦适拢骸霸谀媳背瘯r代宋朝文學家吳淑的《兔賦》中說:‘……梁冀為之而營苑,孝王以之而作園……’就是指他們筑園養(yǎng)兔的事??赡苁邱Z養(yǎng)野兔這項工作,沒有能繼續(xù)進行下去?!保ü?、〔英〕李約瑟、成慶泰著:《中國古代動物學史》,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418頁)梁冀“兔苑”或稱“菟苑”,“調發(fā)生菟,刻其毛以為識,人有犯者,罪至刑死”,對于“苑”中“兔”的數(shù)量似乎有明確的控制,可能與人們理解的禽鳥的“縱養(yǎng)”有所不同。

李雯《廢苑行》寫道:“君不見,野荒徑仄廢苑古,落石空亭怨秋雨。烏呼時有涼風吹,月白獨見鼷鼯舞。獱獺趂魚黃日下,禿鹙亂入鴛鴦伍。鹿角金牌供獵人,刻毛馴兔脯胡賈。別有幽房深鎖門,鐵花重銹穿藤根。仿佛猶聞蘭麝氣,彩裙蝶出相翩翻?!惫艔U苑淪為“野荒”的情形,描述得相當生動。其中“刻毛馴兔脯胡賈”即明確說梁冀“兔苑”故事。所謂“馴兔”的說法,值得園林史、生態(tài)史和動物學史研究者重視。而正史記載,也說梁冀“園囿”“奇禽馴獸,飛走其間”,使用“馴獸”二字??磥?,我們在思考“馴養(yǎng)野兔這項工作”的歷史時,似乎不宜忽略梁冀“兔苑”的歷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