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6月刊（11期）｜劉暉：山水課
劉暉 ，1971 年生，湖南張家界人，著有詩集《標(biāo)準(zhǔn)照》。
燃 燒
夏日的綠色火焰，
在山谷里燃燒，空氣嘶嘶發(fā)抖，
連蟬也驚駭于自己無休止的預(yù)言。
河流用內(nèi)心的波浪
撞擊著防波堤，一遍又一遍，
仿佛是要用身體的疼痛，來感知靈魂的存在。
一個少年在風(fēng)中疾跑，
當(dāng)他回望的時候，
樹木跑得比他還快。
遠(yuǎn)處，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疖?/p>
正在換軌。
空 碗
河邊，浪頭過去了
一個又一個。
我呆呆地看著這條河流，
他像一個少年，
歡快地跑向遠(yuǎn)方，留下我這個老父親。
她又像一個女人，眼神波俏，
對我說，別愛上我。
這條河流有個煙嗓子，
在我的喉嚨里涌動。
河流幾乎不動，動的只是
岸上的萬事萬物。
樹木奔跑。
斑駁的起重機(jī)踮起腳。
風(fēng)剪出帆影，
有的船撲向大海，有的船
咬著牙要去上游。
雪落之前，大地是一只空碗，
裝滿了寂靜。
漣 漪
我的青春期過于漫長，直到現(xiàn)在，
還未結(jié)束。
看見河流，仍想躍身而入。
遇見大雨，一同淋漓。
一個孩子在海邊回頭，唯愿定格其中。
過火與癲狂，我曾有份。
痛苦如榮耀，只是被動。
就像分配了一個角色，領(lǐng)受
錯誤的見證。
我還處于變聲期。
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說，
“經(jīng)過這一切，你清亮了許多”。
是嗎，但愿如此。
投一個石子，濺起一圈漣漪。
無數(shù)個石子，就是波浪。
一個老者在臺上哽咽，
我也是。一個盲者撥弦而歌，
他比我們見過更多。
回去的高鐵上，我發(fā)著低燒。
窗外細(xì)雨蒙蒙，
這萬物的鎖鏈，一抖一抖。
無處告別
死者的信總是在午夜抵達(dá)，
我并不能讀懂。
有的過于晦澀，無法破解的
象形文字。
有的過于清晰，切割出一堆堆石頭。
更多的，就像
每一件平常的事物。一把椅子，缺了
一條腿。一把剪刀，張開的嘴唇。
星星破碎如臉龐，
在遠(yuǎn)去的反光鏡中閃爍。
死亡太多了。一個女孩
追著靈車呼喊。
一位母親寫下遺囑：一個人的日子
也要好好過。
養(yǎng)蜂人在春天離去，花朵
在他鄉(xiāng)開放，卻無法抵達(dá)。
現(xiàn)在，是一位友人，
他披著白色的罩單，凹陷的眼睛，
凝視著并不存在的湖水。
那片湖水，曾經(jīng)在他筆下蕩漾。
生與死擁抱在一起。
我有時懷疑，連悲劇都準(zhǔn)備去死，
沒有一個葬禮。
山水課
對于山水，我已不求安慰，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河流的顛簸，仿佛只是要確認(rèn)
九死一生之后，她依然
有明亮的眼神。
山巒的莊嚴(yán)，需要一只蝴蝶才能明了，
拼拼湊湊，又是一個人。
枝椏、花朵、根。唯有種子，需要從風(fēng)中去借。
山還是那些山，
水還是那些水，只有借助波紋，
我才能知道
她還在那里涌動，
如生之前，死之后。
云起之時
從未說出口，但內(nèi)心中
對他的指責(zé)從未停止。比如，
當(dāng)落日如水果般腐爛，
為何他只是用虛空來呼吸？
云里的帝闕，倒下的船頭，
帆布如揉皺的紙幣燃燒。
未央之柳，只剩下脛骨。
曲江人家，磷火中的碎瓦。
烏鴉啄食著空白的詩行，
霧氣彌漫了鐘聲，他卻扭頭
進(jìn)入終南山。他是否還記得
琵琶聲裂，羯鼓聲急？
路窮之處，是誰在踉踉蹌蹌？
落日被一只鳥衡量，他的目光
越來越遠(yuǎn)，仿佛要把風(fēng)聲、雪意、呼喊
都推到遙不可及之處。
直到今天，當(dāng)我也經(jīng)歷了
長夜輾轉(zhuǎn)，終于聽見他的哽咽：
危石扼住喉嚨，冷冷的青松即使有
月光不時眷顧，依然疙疙瘩瘩。
他的長嘯如無人了解的波浪，
云起之時，他的目光收藏了雪崩。
他壓低聲音，像軋路機(jī)的尾音，
企圖熨平所有炸裂之處。
斷 橋
雨來得正是時候——
雨的白牙，咬住風(fēng)，嘶嘶像蛇。
白蛇與青蛇，白的像浩渺的湖水，青的
如無邊的柳絲——
誰此時在斷橋，誰就必須接過
命運(yùn)拋來的纜繩。
需要一個傳說，獻(xiàn)給波浪的齒輪。
需要一個奇跡，證明曾經(jīng)愛過。
多事的人杜撰了大結(jié)局。
塔幽閉了鳥鳴。
古老的喉腔，
企圖把疼痛還給湖水。
那密紋的唱片，
咯吱咯吱地旋轉(zhuǎn)。
泄 露
星辰和火焰，不在計(jì)算之內(nèi)。
我的愛像針尖一樣，
偏愛時間中一個小孔。
島嶼如巨大的船頭駛來，
藍(lán)色的波浪，拖得過長的一筆，
天空是一個漏斗，一滴滴
泄露著夜晚。
谷 粒
黃昏的天空，雪，一條條冰冷的船，
緩慢地駛出。
仿佛黃昏是一個巨大的港口，彌漫著霧氣。
寒冷如鐵鏈，咔咔地移動。
雪是喉嚨里修補(bǔ)過的樂曲，帶著
不可避免的顫音。
雪潑灑，正如谷粒在潑灑。
我光腳走過去，撿起了一粒雪，
像撿起一粒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