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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東船西舫·翟永明專欄 《收獲》2023年第4期|翟永明:永遠的阿布拉莫維奇(選讀)
來源:《收獲》2023年第4期 | 翟永明  2023年08月03日08:07

翟永明,四川成都人,詩人、作家、編劇。1981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1986年離職,后專注寫作。1998年在成都創(chuàng)立獨立文化品牌“白夜” ,亦為文化沙龍,策劃、舉辦了一系列跨領(lǐng)域文化活動,經(jīng)營至今。著有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稱之為一切》《終于使我周轉(zhuǎn)不靈》《十四首素歌》《行間距》《隨黃公望游富春山》等,詩文集《最委婉的詞》,散文、文論集《紙上建筑》《堅韌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天賦如此》《畢竟流行去》等。作品被譯為英語、法語、荷蘭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德語、阿拉伯語等,并在上述語系國家發(fā)表出版。2007年獲“中坤國際詩歌獎”,2009年應(yīng)邀參加美國舊金山國際詩歌節(jié), 2012年獲意大利“Ceppo Pistoia國際文學獎”,同年獲得第三十一屆美國北加州圖書獎(31st Annual Northern California Book Awards)翻譯類圖書獎, 2013年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杰出作家獎”,2019年獲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金玉蘭”大獎。

2012年,威尼斯雙年展,徐冰《鳳凰》展晚宴。

根據(jù)內(nèi)部消息,我知道前來參加晚宴的嘉賓里,有著名的藝術(shù)家阿布拉莫維奇。這消息,著實讓我振奮了一下。這些年里,阿布拉莫維奇在全世界也許是風頭最勁的藝術(shù)家。有時候其影響力,似乎超過了同時代的男性藝術(shù)家,這在藝術(shù)史上是罕見的。

晚宴開始前,我站在門廳里等待朋友。阿布拉莫維奇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毫無疑問是她。她身穿已經(jīng)成為她標志的大紅色連衣裙,襯出她模特兒般的身高,至少接近一米八。這使得她在人群中隨便一站,便如鶴立雞群,氣場全開,你想忽視她都不可能。一陣忙亂之后,她被安排在我們這一桌,正好坐在我對面。這讓我有了仔細觀察她的機會,我早就知道她已接近七十歲,但是,坐在對面,卻一點看不出她的年齡,仿佛最多五十歲。她鼻梁高挺,臉部光滑緊致,頭發(fā)烏黑濃密。整個人不像藝術(shù)家,倒很像一位明星;當然,她其實就是一位明星。

當致辭一類的派對俗套結(jié)束后,晚宴開始了。這期間,川流不息的人前來與阿布拉莫維奇打招呼、聊天。這期間,我也不時地與我們這一桌的嘉賓交流。阿布很擅長社交,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如果話題轉(zhuǎn)到什么重大議題時,她會變得嚴肅。雖然我熟知她的作品,并在內(nèi)心喜歡和欽佩她。但是,我內(nèi)心是一個社恐癥患者,所以,并不打算和她交流。這時,派對主持人看向我這邊,向阿布拉莫維奇介紹了我,我們起身握了手。顯然,阿布拉莫維奇聽說我是一位詩人,便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場面,在國內(nèi),當別人聽見你是詩人,便一副不知說什么好的樣子;但是在國外,情形相反,他們會“很感興趣”。阿布拉莫維奇問我有沒有出版英文詩集,我告訴她,在美國出版過一本,她表示以后會去買一本。我知道這是客套話,也沒就這一話題多說。我們繼續(xù)聊,當然,就年齡而言,我們擁有一段共同的記憶。當她得知我在紐約住過一兩年時,突然很認真地對我說:“你應(yīng)該好好地學習英語?!蔽矣X得她很直率,顯然,她聽出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的英語不怎么樣。我知道她是一位國際藝術(shù)家,而我是一位偶爾出國的中國詩人。她是一位在全世界表演行為的藝術(shù)家,而我是一位作品需要翻譯才能讓別人讀懂的作家。這中間,是有各種分別。所以我只是笑了笑,點點頭。后來我拿出相機,問可不可以拍她,她相當痛快地點了點頭,說沒問題。但是,那天室內(nèi)光線很差,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拍出來的照片效果都不理想。不過,我還是抓到了三張她和別人談話時的瞬間,非常生動,在場的朋友也主動為我們拍攝了兩張合影。

臨走前,阿布拉莫維奇在前廳,與幾撥不同的人群合了影,耐心而真誠。最后,又與我道別。她握住我的手時,突然用了一下勁,嘴里很配合地加強語氣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英語,英語才能讓我們走出去,走向國際,讓別人看到你?!彼煤芎唵蔚挠⒄Z、很鄭重的表情,對我這樣說。我又一次被感動了,回答說:“一定?!蔽抑?,她說的“我們”,是指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背景,在西方世界,既是頗受歡迎的人,也是不合時宜的人,只有努力理解他們的交流方式以及社會規(guī)則,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藝術(shù)家、作家。這一切,我在第一次出國,1990年的時候,就深刻地了解了這一點。

后來的幾年里,阿布拉莫維奇的名聲,在國內(nèi)越來越傳播開,她的作品也越來越頻繁地在國內(nèi)展出,一度甚至成為網(wǎng)紅打卡的必去地。我曾多次在美術(shù)館看到時尚男女們,倚著、站著、躺著、蹲著或以各種奇怪姿勢,在她的作品面前自拍,或由一個小團隊拍攝。他們并不仔細去看阿布的作品,而是只看怎樣拍攝才能“出效果”。這樣的效果,也催生出了新冠疫情前風靡一時的“網(wǎng)紅展”。觀眾喜歡打卡阿布拉莫維奇的展覽,并不奇怪,因為她的藝術(shù)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探索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在她的大部分作品中,觀眾都不再是觀察者,而成為參與者。雖然剛開始他們并不習慣,但漸漸,觀眾會進入一種嶄新的身份認知的新行為。有時候,他們也形成了一種與藝術(shù)家對峙的新方式。她用身體和行動進行創(chuàng)作,也讓觀眾用身體和行動,而不僅僅是用眼睛來參與。

1974年,阿布二十四歲時,她以身體為媒介,挑戰(zhàn)自己身心極限,同時也挑戰(zhàn)觀眾的道德界限。她在畫廊里作了著名的行為《節(jié)奏0》。在一張桌子上,放置了96個物品,有花、鞋、水、外套等。同時包含一些危險物品:刀、槍(槍里面附有一顆子彈)、鐵鏈,旁邊有說明:“我也是一件物品,你可以在我身上使用桌上的任何物品,不用負任何責任,即使是殺死我。時間是六小時。”這個行為藝術(shù)挑戰(zhàn)的是人性中最惡的部分,阿布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誘餌,試圖撕下人類衣冠遮蔽下的暗黑嘴臉。在最初溫情脈脈的氣氛中,有人送花,有人送水。但很快就有人打破界限,有人用剪刀剪破她的衣服。于是,潘多拉魔盒被打開,有人用玫瑰尖刺刺她,還有人用刀割破她的頸部并喝她的血,終于有人拿起了槍,并對準她的頭部,幸虧有人及時搶走了此人的槍,否則結(jié)果如何,無人知曉。六小時之后,阿布半裸走向觀眾,全身流血,衣服殘破不堪,臉上不停流淚。就這樣,她向他們走去。結(jié)果是:他們嚇得奔跑、躲避,施虐者無法面對受虐者。

盡管如此,阿布仍然稱之為“表演”。她解釋道:“什么是表演?表演者用身體和心靈構(gòu)建的狀態(tài),在某一時間、空間中,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然后彼此會有‘能量對話’的狀態(tài),觀眾與表演者一起創(chuàng)作出作品?!彼璐艘驳莱霰硌菖c戲劇的不同:“表演的核心,是我當下一定要在場,不能排練,絕對不可能重現(xiàn)兩次?!卑⒉挤Q自己的表演就是利用觀眾的能量,把自己推到一個極限,然后走出恐懼的狀態(tài)。阿布后來說道:“我們一生中有三大恐懼——對死亡、痛苦和折磨的恐懼?!彼谧约旱膭?chuàng)作中,一直在展現(xiàn)、探索和直面這三大要素,并且?guī)佑^眾與她一起。

在這樣一系列作品中,阿布拉莫維奇展現(xiàn)出驚人的勇氣和超常的心智,以及成熟的思維、堅定的意志。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記憶里,南斯拉夫人民反對法西斯的電影中,那些英勇頑強的游擊隊員的事跡,驚人相似地與她的作品重合了。不同的是,她需要更大的勇氣:因為這樣的痛苦不是別人施加的,而是她自己親自計劃和試驗的。

再后來的行為表演中,因為墜入情網(wǎng),刀、武器變成了愛與信任;當她與烏雷(阿布十二年的愛人與合作者)共同表演作品《潛能》時,她已經(jīng)完全充分地相信對方。當弓箭對準她心臟時,她需要把自己徹底交給對方。他們共同合作了許多年,直到合作最后一個作品《情人·長城》。這是他們?yōu)榉质侄鴦?chuàng)作的作品,我在美術(shù)館大屏幕上認真持續(xù)地觀看至結(jié)束。阿布從中國黃海出發(fā),烏雷從戈壁灘出發(fā),徒步三個月,走了三千多公里,穿越廢墟、山巖,最后在一個點上相遇,互相擁抱說再見。那是1987年,中國剛剛開放不久。阿布的計劃也許遇到過重重困難,但最終他們完成了。在1987年,這樣的藝術(shù)消息是不為中國人所知的。我們要過了近三十年,才能在國內(nèi)的美術(shù)館看到這樣一個特殊的表演。它不但記錄了兩位藝術(shù)家為藝術(shù)而付出的艱辛和困難,還意外地為我們記錄下原生態(tài)狀況下的萬里長城,以及沿途近三千公里的山水地貌。

阿布在那一時期還有個震撼人心的作品《巴爾干巴洛克》,關(guān)于巴爾干戰(zhàn)爭的。她說,她希望這個作品,可以象征戰(zhàn)爭帶給人類的所有傷害。她征用了兩千五百支已死的母牛骨頭,在這些血腥的骨頭中,進行了每天六小時的清洗、表演、低吟兒歌。她說:“你無法洗掉血,無法洗掉戰(zhàn)爭的丑陋?!泵刻炝r,一共六天之后,那些鮮血漸漸變淡,而漸漸地,一種難以忍受的味道出現(xiàn)了,這種味道留在了她記憶里。觀看現(xiàn)場的人都體悟到了:這就是戰(zhàn)爭的味道。這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暴力,以及戰(zhàn)爭記憶的作品,以各種正義或非正義之名重啟的戰(zhàn)爭,隨時可能發(fā)生,甚至有可能釀成毀滅性的世界大戰(zhàn)。阿布勇敢地從自己的表演出發(fā)詮釋這一反戰(zhàn)思考,與那些前輩們一樣。這個作品,并沒有像《長城》《凝視》,和她那些表達人類終極情感的作品那樣廣為人知。也許因為過于血腥,讓人不忍目視,但正是這樣的揭露真相、直抵殘酷更有力量。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4《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