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7期|安寧:陽光灑落可克達拉
一
大西洋濕潤飽滿的水汽,穿越歐洲廣袤的平原,一路馳騁向東,跨越五千公里,最后抵達伊犁河谷,與天山上的融雪一起,匯聚成豐沛的甘霖,讓這里森林茂密,草原遼闊,土地富饒。太陽也眷戀這一片大地,每天六點鐘升起,夜晚十一點才遲遲離去,似乎要將它全部的光和熱,灑落每一寸寂靜的褶皺。于是,坐落在伊犁河谷的小城可克達拉,這片綠色原野上的一切都是甜的,大風(fēng),雨水,云朵,夕陽,河流,草木,花朵,落葉……就連一枚小小的圣女果,都飽含著讓人迷醉的甜。
人們路過這里,都想為它深情地歌唱,或?qū)⒁皇┰胶窈裨茖訛⒙浜庸鹊奶焯弥?,永恒地留下。大自然在這里濃墨重彩,肆意涂抹。三月的冰百合,四月的桃花,五月的貝母花,六月的薰衣草,七月的油菜花,八月的向日葵,九月的香紫蘇,十月的稻田,漫長冬日的蒼茫雪原,造物主以濃郁斑斕的色彩,震動著途經(jīng)此地的每一個旅者。
而在巍峨險峻的天山上,圣潔的冰雪正慷慨地流向人間。巨龍般橫亙在古老星球上的山脈,由東向西,浩浩蕩蕩,綿延兩千公里。每一道峽谷里,萬物都遵循著四季的法則,以其蓬勃的生機渲染著大地。河谷里世代棲居的人們,或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勞作的間隙,抬頭仰望天山上亙古不變的白,常常神情恍惚,覺得宇宙中所有的云朵,都落在了連綿起伏的山頂,化為晶瑩的雪,在春天沿著森林、山谷、草原、田野,一路向西,又與大西洋最后的一滴眼淚相遇,匯聚而成人們世代仰慕的伊犁河。
這條千百年來滋養(yǎng)哺育著人們的母親河,像柔軟的天藍色綢緞,自天山開始,從東向西,一路奔騰,綿延上千公里,仿佛與雄渾的天山結(jié)為伴侶,播撒下生命的種子,所過之處,無不鮮花怒放,草木蔥蘢。
就在六十年前,屯墾戍邊的人們懷著戰(zhàn)天斗地的激情,從大江南北抵達這片荒無人煙的土地。每日艱辛的勞作,并未消磨掉人們對于愛情的向往。天山下清澈的伊犁河水,撩動著年輕人的心弦,于是他們圍著篝火深情地唱出《草原之夜》:“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等到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fēng),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姑娘就會來伴我的琴聲……”
伊犁河谷的草原上,有多少美艷的花朵,就有多少愛情的歌詠,跟隨河水漂到遠方。牧人們在天山腳下輾轉(zhuǎn)遷徙,這些凄美的故事,也口口相傳,遍地生根。仿佛河谷里每一株挺拔的樹,都是英俊的男子;每一朵嬌艷的花,都是癡情的少女;每一條河流,都是滋養(yǎng)愛情的甘泉;每一只飛鳥,都在自由的天空下為愛情歌唱;每一片落葉,都閃爍著愛情的光。
年輕的人們懷揣著理想,從遙遠的海邊城市抵達這里,并將這片居于祖國邊疆的土地,作為生命的中心。就在這片亞洲的心臟上,他們獻出了熱血沸騰的青春,又在此后更為漫長的歲月里,獻出自己的子孫后代。
愛情會讓人忘卻一切的人生苦痛。所有苦澀堅硬的,都將被愛情釀為甜蜜和溫柔。所有膽怯脆弱的,也都將因為愛情,在風(fēng)雨中挺起勇敢的胸膛。每一個在這片廣袤大地上游蕩的人,都會在蒼莽的叢林和無邊的沃野中,生出一抹愛情的哀愁。這哀愁如此明亮,仿佛永恒的陽光灑滿了大地。它讓所有粗糙的心變得細膩而又孤獨。一個人走了很多天,依然沒有走出濕潤的伊犁河谷,或許他花費漫長的一生,也走不出這片蒼涼的大地。一只鳥兒飛過春夏秋冬,也沒有離開這里,或許它花費漫長的一生,也飛不過高聳入云的天山。于是,這顆亞洲的心臟上,便植滿了哀愁。
當人們抬頭仰望蒼穹,數(shù)以萬計的星辰,也浸染了人類的哀愁。這穿越生死、亙古永存的哀愁里,是對愛情永恒的追尋。
二
當你坐下來,安靜地品嘗可克達拉的瓜果美食,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種食物都浸潤著陽光,每一口都甜蜜到讓人想要沉淪,一種叫作幸福的感覺,迅速地將你包裹。仿佛在這片每天日照長達十五個小時的土地上,每一顆水果,每一株麥子,每一粒稻谷,都會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生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生成一種其他地域沒有的神秘基因,這份基因隱匿在所有的花朵與果實中,它們是萬物的靈魂,來自遙遠的宇宙星辰,卻在天上腳下的河谷里,閃爍光華。
一千多年前,人們就將這片瓜果飄香的大地,稱為“蘋果城”。在可克達拉,你吃到的每一種瓜果,都與其他地方的不同。你咬下一口西瓜,甜美沁涼的汁液仿佛來自天山上最高的雪峰,只有在那里,千年不化的積雪,才會向人類奉獻出如此純凈的甜。鮮亮的紅色瓜瓤,是一粒種子隱匿在肥沃的泥土里,收集的一整個夏天的陽光雨露。當你打開一枚熟透的西瓜,熱烈的夏日便重現(xiàn)你的面前。那時大地遼闊,芳香溢滿每一條山谷,每一株草木都在這一刻盡情地燃燒。
小而素樸的吊樹干杏,更是太陽忠貞的追隨者。干燥的季風(fēng)吹不落它,它要將甘甜的一生都掛在樹上,享受陽光的愛撫,并以全部的力,從泥土中汲取著營養(yǎng)。即便鮮美的汁液被暑氣蒸發(fā)殆盡,它們依然在枝頭隨風(fēng)搖曳,將最后的甘甜奉獻給人類。人們?yōu)檫@種強大的生命動容,于是將它們稱為“吊死干”??墒?,一枚杏并不關(guān)心死亡,它們只夸父逐日一樣追尋著光明與自由,一生永不墜落,即便在枝頭風(fēng)干,也要留下甜美。它們還將陽光的蜜,隱藏在更小巧的杏仁之中,熱愛它的人只需輕輕一咬,就能將杏核打開,品嘗到香脆可口的果仁,那是一顆不肯墜落人間的杏,最后的熱烈。只有真正懂得它的人,才會既愛它金黃的色澤,也愛它風(fēng)干后透亮的美。
我將這種小小的杏,吃了一顆又一顆。我無法向人確切地描述它的甜,甘甜,綿甜,香甜,似乎都不對。我的味蕾被它深深地吸引,無法停止享用這世間奇妙的美味。我想做一個在新疆大地上游蕩的詩人,騎在溫暖的馬背上,一邊在醉人的陽光里嚼著金黃的甜杏,一邊穿過空蕩無人的原野。我相信大地上所有的甜,都沿著枝干輸送給了一枚質(zhì)樸的杏。這枚杏生長在遙遠的山谷,我需要乘坐飛機,花費四五個小時,才能輾轉(zhuǎn)抵達它的身邊,看到它在婆娑的枝葉間,靜享充裕陽光的某個瞬間。
當我回到陰山腳下的呼和浩特,向兜售甜杏的商販抱怨,為何我們這里的水果沒有新疆的甜?他笑著回復(fù)我說:你這是故意跟我抬杠嗎?哪兒的水果能比新疆的甜?哪兒的日照能比新疆的長?就像你跑到東北跟我抱怨蘭州拉面不正宗一樣,離開了新疆的水土,你跟我提一顆杏不如那里的甜美,你這不是抬杠又是什么呢?
我如何能夠不抬杠呢,當我將一枚小巧的圣女果放入嘴里,原本熟悉的酸,再次發(fā)生奇特的變化,成為一種少女初戀般酸甜可口的美好味道。它不再是我習(xí)以為常的圣女果,轉(zhuǎn)而成為另外一種奇特的事物,以至于我吃了一口,便停下吮吸,將它放在指尖,重新審視這種質(zhì)樸的水果。夏日的陽光照在它的身上,反射出耀眼的紅,仿佛它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風(fēng)穿過山谷,帶來豐沛的雨水,雨水又歷經(jīng)春夏,結(jié)晶為此刻飽滿透明的汁液,浸潤著我的肺腑。我沒有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啜飲著它,好像它小小的身體里,隱匿了一整個山谷的甜。
從遙遠的地方被風(fēng)吹落這片遼闊河谷的人們,猶如落葉順從于河流,安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將根扎進濕潤的泥土,在這里開荒墾田,繁衍生息。這里的土地如此廣袤,好像人們漫長的一生。就在這片曾經(jīng)荒涼的土地上,人們種下蘋果、哈密瓜、西瓜、葡萄、獼猴桃、大棗、杏李、香妃海棠,也種下高粱、小麥、大米、玉米、豌豆,以及黃瓜、西紅柿、葫蘆瓜、辣椒……仿佛誕生于山谷的太陽,以濃郁的色彩,肆意涂抹著人們種下的蔬菜和糧食,并將天山雪水和伊犁河水匯聚而成的甜,注入整個的秋天。
這還不夠,人們在寒冷的冬天里圍爐取暖,窗外大雪紛飛,天地蒼茫,這洪荒般的孤獨,讓人們想要起舞、歌唱,更想要點燃激情的美酒。于是人們將在夏天用糧食釀成的甘美的伊力特白酒,將在秋天用葡萄釀成的清甜的紅酒,從地窖里搬出來,讓大地上飄蕩的瓜果糧食的香氣,在雪天重現(xiàn)生機。
無數(shù)冰封的冬日里,人們就這樣關(guān)起門來,在呼嘯的大風(fēng)中忙碌。糧食可以做成香甜的糕點,糕點上還要涂抹一層晶瑩剔透的果醬,樹莓醬、草莓醬、杏子醬、櫻桃醬,把素樸的糕點變得色彩斑斕。軟糯的黃米糕上,也要涂抹一層甜潤的蜂蜜,那是一只黑蜂飛遍整個伊犁河谷,采集百里香、甘草、薄荷、貝母、益母草、黨參等一百多種山花,釀成的人間精華。人們還將清油、羊油、酥油、芝麻、牛奶、洋蔥和雞蛋揉入面粉,做成香氣四溢的馕,每吃下一口,就仿佛看到大地上翻滾的麥浪,和草原上四處漫游的牛羊。
三
在第四師六十三團的邊防哨所,我被一個年輕英俊的士兵吸引。
他說一口南方風(fēng)味的普通話,這讓我心生好奇,問后得知,他來自貴州,畢業(yè)于貴州大學(xué),兩年前來到這里。我心生驚訝,一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人,怎么會義無反顧地放棄城市的繁華,遠離父母家人,抵達這片干旱缺水的沙土地,每日眺望著對面的哈薩克斯坦,一站就是兩年?
在這兩年里,他一定熟知了這片哨所周圍的一草一木,就像熟知每一個夜晚刮過的風(fēng)。甚至去年的一只蝴蝶,穿過國境線自由奔走的野兔,在高高的崗?fù)ど闲№囊恢幌铲o,他也能準確地將它們認出。因為,除了它們,又有誰來陪伴他呢?這漫山遍野的孤獨啊,在他以滿腔的熱情抵達這片疆域之前,一定從未想過。
是的,孤獨,這原本不屬于年輕面孔的孤獨感,此刻成為他的日常。七百多個無人陪伴的日日夜夜,他是怎么度過的呢?當他一個人聽著大風(fēng)掠過沒有盡頭的原野,他又想些什么?冬天清冷的黎明,他走上崗?fù)?,看到大雪覆蓋的無邊無際的大地,這片或許終將把他埋葬的地方,那時,他有沒有生出對于命運的敬畏,或者后悔當初的選擇?
想到這些,再去看那張已被曬得黝黑的臉,看到他質(zhì)樸的笑容里,依然留存的一絲寶貴的青春的氣息,我忽然間為之動容。
六十年前,也有很多激情昂揚的年輕人,離開城市,唱著歌踏上這片無人開墾的荒野,為了守衛(wèi)邊境停留下來。這一停駐,就是漫長的一生。那時,人們在塔克爾?穆庫爾沙漠腹地,在荒草叢生、鼠洞遍布的沙土地上,像穴居的野兔一樣,定居在簡陋的地窩子里。他們說著天南海北的方言,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將這片沙漠化嚴重的地方,命名為“幸福農(nóng)場”。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以嚴苛的自然法則,考驗著幸福農(nóng)場的人們。有時,人們在睡夢中,就會被席卷而來的風(fēng)沙埋葬,如果不被及時發(fā)現(xiàn),就會長眠在大漠之中,永遠不會醒來。那一棵棵而今已經(jīng)粗壯挺拔的白楊、紅柳和法桐,是懷著一腔熱血的父輩們,用小推車一車一車推來種下的?!安粖^斗,哪里會有幸?!?,而今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們,這樣向年輕的兒孫們感慨。一座又一座水庫的修建,一片又一片防護林的栽種,終于讓這片干旱少雨的土地,成為沙漠中的明珠。
在艱苦的歲月里,因為生活的普遍貧困,心懷信仰的人們,對于環(huán)境的忍耐,要比而今的年輕人更為持久。人們在荒蕪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種子,栽下阻擋風(fēng)沙的樹木,但風(fēng)暴很快襲來,將它們一一毀滅,人們便像古希臘的西西弗斯,抖摟滿身的風(fēng)塵,在新的春天里,繼續(xù)播下新的種子,植下新的樹苗。
可是,而今在前輩植下的濃郁樹蔭里,吃著蜜甜的西瓜長大的一代人,被熱鬧喧嘩的城市生活裹挾著,當他們站在寂寞的邊境線上,用什么抵御獵獵大風(fēng)吹來的無盡的孤獨?
當我注視著一河之隔的哈薩克斯坦,邊境線上威嚴聳立的界碑,以及可克達拉十多個團場可歌可泣的三代人,以絢爛的畫筆在大地上涂抹的色澤,便仿佛看到歷史的車輪正轟隆轟隆地駛過;這聲響殘酷而又悲壯,囊括了人類與自然不息的抗爭,精神與肉體永恒的搏斗。
想起在格登山下,看到一只來自哈薩克斯坦的野兔,它穿過邊境線高高的鐵絲網(wǎng),站在中國茂密的野草叢里,好奇地注視著途經(jīng)此處的人們。它的毛發(fā)在夏日的風(fēng)里,猶如流動的黃褐色的汪洋。這是一只沒有國籍的野兔,自由穿梭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大地上,每日傾聽著哈薩克斯坦的小村莊里,傳來的雞鳴狗叫的聲音,也傾聽著中國一個小小的庭院里,一對守邊夫婦的日常絮語。突如其來的游客將它變成一個孩子,一時間忘記了鮮美的苜蓿,直起身來,瞪著清澈的眸子,與人們好奇地對視。就在它的上空,無數(shù)的飛鳥拍打著翅膀,在沒有邊界的深藍的天空上快樂地翱翔。蝴蝶、蜜蜂和蜻蜓則在它的腳下日日歌唱,仿佛這片土地與任何一個繁花似錦的角落,有著相似的榮光。
來去匆匆的旅者,遠沒有一只野兔或者飛鳥,對山腳下的守邊夫婦更為熱愛。風(fēng)一樣途經(jīng)此地的人們,只是感慨著這對夫婦忍受孤獨的毅力,并對他們簡樸到除了一輛巡邏車就空空蕩蕩的庭院,給予長久的注視,仿佛那里儲存著大海星辰。有誰會坐下來,安靜地傾聽一對護邊夫婦的故事呢?那些故事里植滿了四季的風(fēng)雨,以及邊境線上的一草一木。他們用一生將這些草木逐一丈量,他們也將一生奉獻給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他們聽著幾百米外的一只小狗,在哈薩克斯坦空曠的街道上,發(fā)出一連串寂寥的叫聲。他們在巡邏車里,看到對面國家的炊煙正裊裊升起,知道又到了晚餐的時間,于是收起視線,對著秋天的芒草道一聲晚安,便將車慢慢開回家去。他們的頭頂,夕陽正將最后一抹熱烈的光,照亮每一寸中國的土地。
就在那樣寂靜的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來自貴州的年輕的士兵。他選擇了一條背離大多數(shù)同齡人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閃爍霓虹,甚至愛情也離他千里迢迢。他在清晨聽到鷹隼穿過云朵,發(fā)出激越的鳴叫。他在夜晚看到漫天的繁星,將漆黑的叢林照亮。他在春天里學(xué)會識別空氣中每一縷顫動的花香,他在冬日里被嚴寒席卷,傾聽肉體與靈魂發(fā)出的孤獨的碰撞。
這無邊無際的孤獨,讓一個士兵在曠野中發(fā)出生命的吶喊,這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蘊蓄著對于孤獨的對抗和接納,也蘊蓄著在自然的洗禮中,生命瞬間閃現(xiàn)的芳華。
四
在七十四團鐘槐哨所的墻壁上,我看到一對年輕夫婦的結(jié)婚照片,下面注釋著一行小字:1964年春節(jié),來團轉(zhuǎn)業(yè)軍人文啟澤與妻子謝祖蘭新婚紀念照。我凝視著這張主人公風(fēng)華正茂的照片,佇立許久,仿佛這樣,我就可以沿著這張發(fā)黃的老照片,回到六十年前荒涼的邊塞,與每一個將青春和熱血揮灑在這里的人一一相遇,問好。
這對面容拘謹青澀的年輕夫婦,讓我著迷。我注視著他們,就像注視著整個父輩跌宕起伏的命運。神秘的命運之舟,究竟是如何將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從天南海北載到遙遠的新疆,又一路向西,抵達祖國的邊境,并在這里偶然間相識、相戀,結(jié)為夫婦,生命的根基自此深深扎入這片洪荒般的大地,再也不曾離去。
他們?nèi)绱四贻p,臉上散發(fā)著寂靜溫柔的光,像一朵羞怯的花,在天地間悄然綻放。他們誰也不想驚動,誰也不去打擾。未來的路是怎樣的,他們并不知曉,他們只知道,此刻鏡頭對準了他們,即將記錄下人生的重要瞬間。他們將在蒼茫的大地上,種下希望,養(yǎng)育子孫,讓這里成為祖國廣袤的糧倉和遼闊的花園。他們也會膽怯,這膽怯隱匿在他們稍稍僵硬的身體里。轉(zhuǎn)業(yè)軍人文啟澤穿著質(zhì)樸的軍裝,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他努力地做出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姿態(tài),微微蜷曲著不知如何安放的雙手、不茍言笑的臉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忐忑。這是積雪尚未消融的春天,還是即將萬里冰封的深秋呢,我不太確定,我只看到我們的“父親”文啟澤,他的軍裝下面,是有些鼓鼓囊囊的夾襖,軍裝因此生出許多細小的褶皺。而我們的“母親”謝祖蘭,則留著齊耳短發(fā),別著發(fā)卡,圍著一條漂亮的方格圍巾,穿著粗布挺括的衣服,敞口的千層底布鞋,飽滿大氣的臉上,帶著羞澀的微笑。她站在未來愛人的身后,左手的小指微微翹著,保持著日常做針線活的姿勢。她的右手,一定在緊張地揪著自己的衣角,試圖讓嶄新的衣服更服帖一些,且不會碰觸到愛人的后背。這原本應(yīng)該親密無間的一刻,他們卻保持著相敬如賓的距離。她站在他的身后,他坐在她的前方,此后漫長的一生,他們一定也是這樣一前一后,如影相隨。
而在他們的身后,是河水隱約的光影,枝繁葉茂的樹木,以及飄滿云朵的天空。這是照相館樸素的布景,擺在紅磚鋪成的凹凸不平的甬道上。昂首挺胸坐在木凳上的“父親”,和站在“父親”身后的“母親”,就這樣定格了他們的熱血青春。
我在網(wǎng)上分別鍵入文啟澤與謝祖蘭的名字,而后逐一查看那些條目。我試圖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尋找更多關(guān)于他們的印記。我想知道他們生命的來處,是南方海邊某個濕熱的小鎮(zhèn),還是北方原野中某個沉默的村莊。我想知道他們抵達可克達拉之前所有閃爍的點滴。那時,他是父親的兒子,她是母親的女兒。他們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貧困、時代風(fēng)云,都不能改變他們也曾天真無邪的歷史。就在那樣艱苦的歲月里,他們一天天長大,憧憬著遠方。這遠方最終確定在可克達拉。于是他們遠離父母和兄弟姐妹,義無反顧地奔赴,猶如飛蛾撲火。什么都不能阻擋這時代洪流中弱小的腳步,發(fā)出的洪鐘般的聲響。這聲響里,飽含著生命的力,也蘊蓄著悄無聲息抵達的愛情。
我在網(wǎng)上,什么也沒有尋到。仿佛這對夫婦的一生,只是無足輕重的塵埃,他們?yōu)轷r花遍地的塞外小城,貢獻了生命的全部,卻在信息發(fā)達的時代,蹤跡全無。他們婚后漫長的時光,究竟是如何度過的呢?他們在人跡罕至的邊境沿線,又是如何開荒造田,白手起家,在簡陋的庭院里誕下一個又一個兒女的呢?無數(shù)寒冷的冬日夜晚,他們依偎在一起,傾聽著窗外呼嘯的大風(fēng),是否對遙遠的故鄉(xiāng)生出過思念?等到春天,冰封的伊犁河汩汩流淌,人們戰(zhàn)斗的激情重被點燃,那時的他們,低頭看到一只打著哈欠醒來的昆蟲,又會想起什么?
或許,他們從未像我一樣,思考過生命的意義。他們只是順從時代的洪流,就像隨遇而安的蒲公英,大風(fēng)將他們吹落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這根如此強悍,不過一個春天,便可以漫山遍野,生生不息。他們也從未思考過羞于啟齒的愛情,他們只是在某一刻相遇,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共同度過起伏的一生。
就像在可克達拉的大地上,無數(shù)的花草、樹木、河流、飛鳥,它們不發(fā)一言,卻充滿了整個春天。穿越今古的陽光,也安靜地灑落,將山川河谷一一照亮。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北京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xué)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山東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教授,一級作家,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