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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3年第2期|顏橋:超體也想談戀愛
來源:《芙蓉》2023年第2期 | 顏橋  2023年08月08日08:53

這事兒其實挺難開口,不知打哪兒開始,我暫且打個比方:

在平面國,有兩個圓點,他們相愛了。你知道,在平面國,挺單純,事也不多,畢竟,再多瑣事,你很難裝在一個沒有厚度、無限延伸的面上。為便于區(qū)分,我們把這兩個點,姑且稱作:男點A和女點B。

女點B沉浸在戀愛的甜蜜中。有一日,在平面上,B遇見一條線,這段線,有如江面上的一根竹竿,隨波逐流。線告訴B,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以選擇聽還是不聽,但聽完秘密,世界就無法回到原初的樣子。

B禁不住誘惑,她選擇聽。線告訴她,你的戀人A,其實不是個點,A乃是一段線。這段線垂直于面,投影在面上,成了一個“點”。線感嘆這個域外的兄弟,活得也挺累,直挺挺的,時刻與面呈90度,稍不留神,你便會看到這個點,慢慢拉伸出尾巴,現(xiàn)了原形。

線最后說,難為他了,處在三維世界,偏要與二維世界的物體談戀愛,你累,別人累,世界更累。

這段話,是我老婆趙曉卉,一句句,比畫給我聽的。我沒懂。她在暗示,她就是那個平面上的,單純無辜的點?我是偽裝成點的“線”?

戀愛時,她問我愛不愛麻辣火鍋,我說愛。結(jié)婚一年多,她從我好友處得知,我最討厭吃的東西:麻辣火鍋。她張大嘴,哇。

認(rèn)識我那陣子,她問我,你抽不抽煙?我說,吸煙致癌。我沒說不抽,也沒說抽。她從沒瞧過我抽煙的樣子。直到家里地板壞了,她發(fā)現(xiàn)有一處松動,撬開后,有一暗格,幾排整齊的煙,像幾支隨時接受檢閱的儀仗隊。她張大嘴,哇。

幾個來回,她看我的眼神,再不如婚前那般清澈,像南方清晨起霧,青石板路上石子的顏色。是失望的顏色。

她習(xí)慣某句口頭禪,你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我只笑笑。對于女人,別解釋。解釋等于掩飾,我就笑笑。笑也是一種掩飾。

男女關(guān)系危機,不是泰坦尼克號撞到冰山,最怕的是,女船長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冰山的一簇尖頭。從此,她便當(dāng)不得自由的水手,冰山龐大的部分,始終躲在水面之下,令人隨時有觸礁的恐懼。

執(zhí)著于發(fā)現(xiàn)生活真相的女人,容易陷入神經(jīng)質(zhì)。那天,她回來就咆哮,咆哮什么?我有一遠(yuǎn)房表姐。五六年沒見了,這人我都快忘了。她宛如沉船打撈,撈起古董殘片就吵。

她拍桌子,說我騙她。起因是她出差時,遇到我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不知怎么的,就提到我表姐。我這同學(xué)很驚訝,什么表姐,那是他初戀,談了五年,以前出雙入對。同學(xué)說到這里,用挑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她被點著了,像一捆干稻草。她指著我鼻子問,你怎么有膽量,把“初戀”包裝成“表姐”,介紹給我,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大傻子。

被這么一說,我才記起來,那年回家,同學(xué)聚會,初戀也在里面,八個人一起吃飯。初戀喝得有點多,我送她回去,正巧被老婆撞見。我怕說初戀,她這人多疑,又要沒完沒了,就說是我一遠(yuǎn)房表姐。隔著五六年的蒙蔽、欺瞞,她的怒火,比往常旺了許多。

按照一般規(guī)律,女人被點著后,會陷入“連環(huán)鞭炮”狀態(tài),點一個,必須整個彈藥庫炸完,才能恢復(fù)理性。

但趙曉卉是一名律師,在律所工作。她最講“程序正義”,她一直講,司法要獨立,先審判,再行刑。

這些也適用于我,在審判結(jié)果出來前,我不必?fù)?dān)心受到“私刑”,我還有申訴機會。

我對趙曉卉說,可以給一次自辯的機會嗎?她眼瞅下方,說,批準(zhǔn)。給你五分鐘,準(zhǔn)備上庭。

我說,首先,當(dāng)事人并無重大過錯。我和她,微信沒加,平時無聯(lián)系,無接觸,無曖昧。再者,同學(xué)吃飯,好多人。聚集性吃飯,不等于兩人約會,性質(zhì)惡劣程度不同。

她打斷我,這個我知道。

我說,好,當(dāng)事人無道德虧欠或違背公序良俗,這很重要。

她又打斷我,我計較的是你騙我。你說是你表姐,明明是初戀。媽的。

我說,我原話是,她是我一遠(yuǎn)房親戚,也算是“表姐”。注意,也算兩字。我姥爺和她姥爺是表兄弟,不算遠(yuǎn)親算什么?你要滴血認(rèn)親,我都可以安排。

她說,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怕我容不下初戀一頓飯?我有那么小氣?

我說,咱們回到法律上來,別情緒化。首先,她確實是我的遠(yuǎn)房親戚,當(dāng)事人并不存在“欺瞞”,最多是“提供信息不完整”。當(dāng)事人和八位同學(xué)一起吃飯,屬于一次正當(dāng)?shù)耐瑢W(xué)聚會。里面正巧有當(dāng)事人的初戀,當(dāng)事人須主動報備?你若問我,她是不是初戀?我肯定說是。你沒問,我要從一堆人里單單挑出她,告訴你一切。我有病嗎?換成你,你會這么干?她也有隱私,我這么干,是侵犯她的隱私。

她說,好呀,我和你談夫妻信任,你給我談隱私權(quán),律師家屬真不是吃素的。她說著說著,自己不禁笑起來。

我知道我沒事了。我說,真心不是要騙你。有些東西,解釋起來,成本會很高。我們各自有了家庭,我們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初的感覺,恢復(fù)成普通朋友。甚至彼此都覺得對方很陌生,“初戀”這個名分,對我們,不再重要。只有你還計較!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這些申辯,只是暫時搞定法律工作者趙曉卉,那個數(shù)學(xué)本科畢業(yè)的趙曉卉,并沒釋然,她說出本文開頭那段比喻的話。

趙曉卉對我說,我曾經(jīng)多么自信滿滿,以為我擁有全部的你,一個圓滿的“點”。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來自一個更高維度的世界,你只是投射到婚姻的面上,我們假裝和諧,假裝融洽,假裝親密無間。假裝他媽的幸福甜蜜??墒?,在高維世界,我并不了解你,你是一個陌生人。

誰能了解誰的全部呢?況且,誰需要了解誰的全部?愛的基礎(chǔ)是荷爾蒙吸引、基因延續(xù)或利益結(jié)盟,理解只是一個局部變量,原始人還以為自己理解火了呢,你以為的理解,是真理解?原始會用火燒烤獵物不就成,他們要如何“理解”火?

她忽然變得很激動,這是詭辯?;橐鲭y道是原始人燒烤?一件事物,你不理解它,你就不曾擁有它。

我們這樣的高知家庭,連吵架也在連帶追求真理的職責(zé),輸出“知識”。我是物理、計算機雙碩士,趙曉卉讀法律碩士時,閑著無聊,順道拿了一個哲學(xué)碩士,就是玩玩。看過我們吵架的朋友,都有一種危機感,知識儲備不夠用了。

我琢磨著,最后那句,還挺有道理,脫胎于蘇格拉底的“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我告訴趙曉卉,從個體價值來看,你的話是有道理的。但無數(shù)個體,每個人怎么想,戴著怎樣的有色眼鏡,都不如“結(jié)果”重要。恩格斯說,歷史是無數(shù)個體意志的“力的平行四邊形”,最終方向,是一個復(fù)雜的合力方向。

趙曉卉捂著耳朵,不聽理論,給我一個例證。

對付一名律師,單有理論,沒有案例,是不行的。我給她說,我爺爺和我奶奶,打了一輩子架。晚年,我爺爺耳朵聾了,他們很和諧,婚姻很幸福。耳朵聾了,是導(dǎo)致婚姻幸福的關(guān)鍵變量。

她不服,這是tragedy(悲?。?!怎么會是幸福呢?她認(rèn)為“他們挺悲哀”。

我這輩子,最怕和女人講道理。從科學(xué)精神看,概念要訴諸現(xiàn)實,必須具備可測量性。什么是“和諧”,吵架頻次降低、協(xié)作勞動增加,等等。你非要揣測他們貌合神離。至于幸福感,可以從我奶奶血壓穩(wěn)定、心情愉悅看出。家里有一個沉默寡言的穩(wěn)定勞動力:我爺爺,我奶奶承擔(dān)的家務(wù)比例,持續(xù)減少,就醫(yī)次數(shù)明顯減少。這些數(shù)據(jù),就是幸福,數(shù)據(jù)是看得見的,可論證的。幸福對你,可能有無數(shù)選項,但對我奶奶,幸福只能是一個最優(yōu)解。假如你告訴她我爺爺?shù)脑阈氖?,她躺在棺材里都合不上眼,幸福不是試圖理解,而是愉快遺忘。

她完全不同意,夫妻一方殘障,聽力受損,沒了溝通,心靈怎會契合?

我嘆口氣,你以為的,只是你以為的。美國人做過一項實驗,比如夫妻一方,聽力障礙,自然會減少言語交流的比例與深度。但增加了肢體交流和眼神交流,人們只是把原來的語音信息,置換為更隱蔽的肢體、眼神,反而增加了默契度。

這是我瞎編的,趙曉卉真信了。其實,她想簡單明了告訴我,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失落感”,姑且叫“婚姻能見度”。她說,有些男人,看一眼,無比安全,因為他們有著琥珀般透明的過去,有著清晰扎實的現(xiàn)在,也有著可以預(yù)見的未來。你卻沒有,你讓人摸不到底,你看過《星際穿越》吧,男主活在一個“超六面體”里,現(xiàn)實世界的“六面體”,只是這個“超六面體”的投射,他活在另一世界,此刻世界,只是一個投影。你甚至不清楚,他那個世界的時空與價值刻度,或許他那里的一年,頂你十年。

我被這些名詞搞煩了,生活在別處,還希爾伯特空間呢。我問她,你難道不是一根偽裝成點的線,你確信自己不是一個“超六面體”?

趙曉卉信誓旦旦,我對你毫無保留,開誠布公。

我說,好。你碩士二年級,談了一個師兄,后來他去巴黎留學(xué),你意外懷孕了,讓閨密陪你打胎,這事,說說吧。

趙曉卉瞪大眼睛,她的驚訝無以復(fù)加,這個……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并不想知道,有一次你閨密失戀,喝到斷片,睡在咱們家,你加班去了。她半夜醒了,胡鬧,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堆,我被迫知道了。

趙曉卉語氣馬上松軟下來,過去好些年了,我也沒有因此失去什么,屁股還是那么翹。這事屬于privacy(隱私),和你無關(guān)的,對吧?

我說,你個雙標(biāo)狗。你給我玩“婚姻能見度”,只許你看得見我,我最好是盲人。

她把木槌一敲,今天到這里,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她走了。

維持原判的意思,法官認(rèn)定,婚姻是一種刑罰,老公是一種贖罪,目前判了我三年,大家都是奔著無期去的。

男人大多會有一個備用微信,興許還有一部備用手機。打開微信,李文給我留言了,大意是,這次來北京待三天,公司培訓(xùn)學(xué)習(xí),可以見一面。李文是我的初戀,就是趙曉卉吵架的緣由,要說我們有聯(lián)系,長時間沒說話了,要說沒聯(lián)系,她來北京,也會聚聚。微信上,好些名存實亡的人,我?guī)缀醪粍h,可能很多已經(jīng)躺在墓地里了,我還不知道。

李文約我去一家日料店,她知道我喜歡日料,討厭麻辣火鍋,我不喜歡吃了一身味的餐廳,我有潔癖。生二胎后,她整個人像一個燈籠,鼓脹起來,像換一副燈籠骨架。我們倆只是安靜吃飯,語言是多余的。我告訴她,這里的三文魚很好吃,配一點芥末,能嗆出眼淚。她不吃,刺激性強。

她忽然對我說,你老婆知道我們見面嗎?我說,知道,還問你好呢。她白我一眼,騙鬼。我老公要是陪初戀吃飯,我會砍了他。我說,我不該客套?難道說,我老婆也想砍了你?她上下打量我,水挺深,深井冰。你從不平白無故和人吃飯,說吧,還是上次的事。

我說,敘敘舊。她說,收起老男人的那套。

我說,那好。你的丈夫和他前女友的事,我還想知道點兒。

她把臉慢慢湊近我,氣息逃逸在我臉上,癢癢的。我老公沒明確提過,不過,當(dāng)年那事在學(xué)校里,挺轟動。

我把從各渠道了解的“趙曉卉”匯總在一起,拼貼成一個陌生的“超六面體”,這些事,永遠(yuǎn)在“婚姻平面”外,若不是通過想象,我可能永遠(yuǎn)以為趙曉卉是一個簡單的“點”:

趙曉卉喜歡叫自己“趙潔”,算命的說,她比較缺水,曉字帶“火”(日字旁),“潔”字帶水。同學(xué)都叫她趙潔的時候,她認(rèn)識一位法律系的師兄,喜歡得不得了。

可能,這世界上,人只能有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其余的愛戀,只是偽裝成不痛不癢的裝飾品。她為那個男的做了很多,比如幫他整理資料,很多資料都是她一字一字地錄入進(jìn)去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給了那個男人,肉體、激情、仰慕、痛苦、彷徨、偏頭痛、胃疼、痛經(jīng)……

這位師兄,姑且叫他K。K和她談了兩年戀愛,就提出分手,去法國留學(xué)。

趙潔想留住他,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懷孕了,她覺得,當(dāng)他知道這個消息,他應(yīng)該會為了孩子留下來。她很卑微,求他不要走,為孩子留下來。這位K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她只得讓閨密陪著她,去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那或許是她這一生里的“至暗時刻”。

李文搖頭,這種圣母婊的故事,你信?她聽過一次K提起當(dāng)年的事,與這個描述大相徑庭,K沒說誰,她只是當(dāng)成他諸多前女友的小插曲:

她是雙職工家庭,一度學(xué)費還貸款。她找他,是為了鋪路,他父親是一名庭長。她若是找了他,嫁給他,人生就安穩(wěn)了。

她很坦率地告訴他,你滿足我所有的擇偶要求,現(xiàn)在剩下的就是,別讓你跑了。

目標(biāo)明確,野心勃勃。這是他父親對她的八字評價,家里人都不喜歡她。目的性太明晰了,她把愛情、婚姻當(dāng)作一次攀升,改變自己的階層。

他要去留學(xué),她也想去,前提是,學(xué)費由男方家出。他父母都不同意,這是一筆大錢,他們只是男女朋友。

她卻懷孕了。他們一貫措施嚴(yán)格,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他猶豫了,要不要去留學(xué)?這孩子,可能會把生活軌道拉回原處。他在某個瞬間,甚至想過為她不去留學(xué),買一套房子,開始三人世界。

我問,后來呢,為什么又堅決要去?

后來,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抽屜里有一盒避孕套,包裝上有細(xì)小的針孔。他覺得自己被算計了,他堅決不要那個孩子,他可以出贍養(yǎng)費。她失策了,要孩子,是她的武器,現(xiàn)在,她只得去墮胎。她還為他割過一次脈,都不行,感情破裂了,挽救不了。他很堅決,像躲避火災(zāi)一樣躲避她。

我說,你這個,編造的成分更多,你從哪里聽到的?

李文說,有一次,他和朋友玩真心話大冒險,要講個主題:一次你最煎熬的分手。

我并不知道他說的是誰,聽完你的故事,才覺得,我們可能說的是同一對情侶。

我問,你不介意老公談?wù)撍鴲圻^的女人?

李文攤手,他要說一段深愛的戀情,我會介意。但他說時,還殘留一點恨意,我只會當(dāng)作一段不愉快的戀愛史,除了好奇這女人是誰。

我是幾時才知道初戀老公竟是我老婆的“前男友”?李文結(jié)婚五周年,給大家群發(fā)“電子賀卡”,一張婚紗照,男方還配了首小詩,以昭示歲月靜好。我一看名字:周崇文律師。仿佛在哪兒聽過,他似乎是一個經(jīng)常上電視的網(wǎng)紅律師。我去律所主頁一查,和我老婆畢業(yè)于同一所學(xué)校,還在法國留過學(xué)。世上真有如此巧的事,和老婆閨密向我描述的趙曉卉的前男友“崇文”,是否同一人?

這么渺茫的隨機概率,竟讓我撞到。愛神也流行破產(chǎn)重組,為了照顧我們彼此的“前女友”“前男友”,苦心把他們撮合在一起。周崇文可能也想不到,他會在一次出差遇到李文,那時她剛跳槽,行政部的同事崴傷了腳,她不得不代同事去接機。初次工作照面,彼此感覺良好,他們很快就確認(rèn)戀愛關(guān)系,李文表示,她無法接受異地戀。于是,周崇文二話沒說,把家搬到江蘇。(我老婆要知道這些,他對另一個女人會如此傾盡全力,天壤之別,一定恨得咬牙切齒。)

從李文嘴里了解到的崇文,和那個女方打胎也不動心、要去留學(xué)的人,仿佛是兩個人。李文并不同意,她說,男人對于不同女人,可能,天使是他,魔鬼也是他。她饒有意味地看著我,你已經(jīng)擁有一位天使了,干嗎那么處心積慮要證明她也有魔鬼的一面?隱藏自己不是罪,每個人,都無法裸體前行。

我問他,結(jié)婚前你聽這個故事,感覺會如何?

李文用銀色的湯匙,舀了一勺松茸湯,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假如那天,同事不崴傷腳,我就不會擁有這段婚姻。她三年只崴了一次腳,多么稀薄的概率。假如我最初認(rèn)識他,我聽到真心話里的事,可能會覺得這個男人如此決絕,一味撇清關(guān)系,印象會大打折扣??上В覀兒⒆佣純蓺q了,婚姻穩(wěn)定。我反而能理解他,那是男人被欺騙后的憤怒,何況,他是對另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很難共情。

我說,這是一面之詞,每個人總美化自己,污化別人。

李文又用銀色的勺子,輕輕敲盤子邊,服務(wù)員馬上走過來,她要了一瓶清酒,上善若水。這牌子滿大街都是。她說,你伴侶的過去,其實和你一點關(guān)系沒有,世界是不確定的,感情也是?,F(xiàn)在愛了,將來也可能不愛了。

這些道理,我也安慰過許多人,換作自己,就過不去了。按照故事里的時間表,她墮胎后不到三個月,就和我火速好上了。她遺忘得如此之快,幾乎從沒提及這段關(guān)系。我們是介紹人搭的線,見了幾次,她就說,喜歡我這樣踏實的人。她少有情話,也不多荷爾蒙,我們像兩個卡在一起的“齒輪”,一旦咬合,立刻努力帶動生活。還未嘗到戀愛的感覺,就結(jié)婚了,戀愛期如曇花一現(xiàn)。

假若隱匿的過去,可能會撼動你們情感的根基,那么過去宛如一把失落的鑰匙,你始終期待打開一扇門,通往秘密的房間。她和我在一起的動機,會不會是上一次受了情感的傷,于是,她選擇了最簡單、最平庸的愛情,像平面國里兩個“點”,不必拖曳沉重的過往?

這個答案是我最不希望的,哪個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情感是一次草率盲選的產(chǎn)物。這是我耿耿于懷的地方。但我不能直接問她,這不像農(nóng)夫,為了一處根莖,把整塊地刨一遍。我把焦慮告訴李文,我們曾經(jīng)無比親密過,她應(yīng)能理解我的脆弱。

李文沒安慰我,反而岔開話題,給我講了小時候聽的童話,據(jù)說是她爸給她講的睡前故事:

很久以前,農(nóng)夫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出嫁了,農(nóng)夫和小女兒在一起生活。有一天,農(nóng)夫?qū)π∨畠赫f,我想帶著你去見一位王子。天黑出發(fā),天亮前必須趕回來。小女兒以為坐的是馬車,農(nóng)夫神秘一笑,他們騎著鵝去,農(nóng)夫家里,有兩只大白鵝。

農(nóng)夫交代,騎鵝時,不能睜眼,不能往下看。小女兒點頭。她緊緊抱著大白鵝的頸部,耳旁呼呼生風(fēng)。她很想睜眼,記起爸爸的話,不能睜眼。大白鵝飛得很快,一會兒就到王子的宮殿,金碧輝煌,幾千盞燈,照耀如白晝。

英俊的王子前來迎接。她像一位公主被伺候著。不覺時間已過,天快亮了,她得走了,騎著鵝,回到農(nóng)莊。

夜晚的宮殿曼妙美好,白天的農(nóng)莊安靜祥和,兩個空間都是小女兒喜歡的,她該滿足了。

小女兒卻很好奇,這座宮殿在哪兒?王子是哪國人?離我們有多遠(yuǎn)?……她越來越好奇,她不能忍受這種分裂二元的生活。她特別想知道,她如何抵達(dá)。

在騎著鵝回去的路上,她睜開眼。在天上,往下看,那一瞬間,下面金碧輝煌的宮殿,瞬間轟然倒塌,揚起塵土,亮光熄滅,小女兒被嚇壞了,從鵝身上摔了下去,幸好掉進(jìn)一條河,保住性命。

她從此失去王子的宮殿,再也找不到飛過去的路了。

李文說,父親在睡前說完這則童話,會補充一句:別睜眼,聽話,睡吧。你看農(nóng)夫的小女兒,她同時享受兩種快樂,無論誰為真實,誰為虛幻,都是極樂。為何偏偏想在兩者間,挖一條秘密的隧道?只有大白鵝的旅途,是一個秘密。

那你怎么克服“想睜眼”的好奇?我問。

不好奇能來和你吃這頓飯?實際上,我對你老婆可好奇了。她恢復(fù)成家庭婦女嘴臉,不過,我聽到什么,我都安慰自己,別當(dāng)真,就當(dāng)是個故事。你一較真,生活就過不去。

我把這條咒語——別當(dāng)真——寫在自己備忘錄上,時不時拿出來,默念。我和趙曉卉感情穩(wěn)定,明年打算要個孩子。我不能被這件事干擾。我琢磨如何解釋這則童話,若是換作現(xiàn)在,王子可能住在某個島國,農(nóng)夫只是包機前往,小女兒沒有遵守交通法規(guī),中途跳機。即便你睜眼了,你騎著大白鵝,就能搞懂交通路線嗎?我這樣胡思亂想,鼓勵自己,趙曉卉的過去,如同王子宮殿,化歸塵土,也與我無關(guān)了。

趙曉卉回了,回得挺早。她給我刨梨,她喜歡刨下螺旋的一長條,總之,整條梨皮不能斷。不斷,說明有喜事,這真是水果界的迷信。我見她手腕上有一處傷痕,便想起李文說割脈的事。我忍不住問,你手腕上的疤痕是幾時留下的?我說出之后,便后悔了。

她說,怎么,傷疤也要問個前史?看得出她沒有慌亂。

我說,只是問問。

她把梨塞進(jìn)我嘴里,說,小時候,家門口一棵龍眼樹,我躥上躥下的,像個男孩。樹上有一枚鐵釘,是鄰居家曬被褥綁繩子用的。從樹上滑溜下來,一刮,就留下一道很深的口子。我媽怕破傷風(fēng),還帶我去醫(yī)院打了針。認(rèn)識你的時候,我就有這道疤,你都沒注意,這么不關(guān)心我。

她反客為主,反倒怪我不關(guān)心她。

我還是被一股欲望挾制著,慢慢從大腦里凝聚為一句話,這是割脈的傷疤嗎?

我知道,一旦說了,我和趙曉卉就回不到原初的樣子了。我們都是“超六面體”,在面上偽裝成孤獨的、圓滿的點。我知道,不要睜眼,盡管真相可能出現(xiàn)在你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但我們彼此都生活在一個薄薄的、無限延展的面上。我告訴自己,別睜眼,別當(dāng)真。

趙曉卉在我眼里,從一段筆直的線,慢慢萎縮、慢慢萎縮,逐步濃縮為一個滿意的點,非常圓,非常美,非常好。

我整理下思緒,說,哦,原來你家還有一棵龍眼樹——

【作者簡介:顏橋,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鐘山》《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過作品,有長篇小說數(shù)種,多部售出影視改編權(quán)。入圍十六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決選)、入選《人民文學(xué)》雜志評選“未來大家TOP20”候選名單,入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巖層書系”《2020青春文學(xu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