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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十四字書法
來源:光明日報 | 張瑞田  2023年08月04日07:43

朱熹以理學著稱,也有揮毫寫字的雅興。淳熙十一年(1184),他寫了一幅字,隨一通手札寄給了浙江永康的陳亮。朱熹書寫了南宋名臣、學者張浚的座右銘——“謹言行,節(jié)飲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朱熹為什么書錄這段話呢?看看他在手札中與陳亮所言,就會明了他的用意。朱熹說:“以老兄之高明俊杰,世間榮悴得失本無足為動心者;而細讀來書,似未免有不平之氣。區(qū)區(qū)竊獨妄意:此殆平日才太高,氣太銳,論太險,跡太露之過;是以困于所長,忽于所短,雖復更歷變故,顛沛至此,而猶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他知道了陳亮痛苦的遭際,安慰并告誡。也許覺得自己還有心里話要說,又提筆書寫了十四個字,他想,陳亮會在自己所書的十四個字里感悟到什么。

陳亮“痛苦的遭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熹為什么寫“此殆平日才太高,氣太銳,論太險,跡太露之過”的逆耳之言和一幅富含人生要義的書法?

朱熹與陳亮相識于淳熙九年(1182),當時,朱熹以提舉浙東茶鹽公事的職位,在嵊縣、諸暨、浦江、義烏、金華、武義、蘭溪、龍游、常山、開化、江山等地巡察,了解災情,輔助生產(chǎn)。39歲的陳亮活躍于民間學界,對朱熹自然崇拜。借此機會,他帶著自己的著作向朱熹請益,兩個人共同語言頗多,相談十日,言猶未盡。朱熹主動要求閱讀陳亮的《類次文中子》,并向他索要,同時,把自己手邊的著作留給陳亮。至此,中國學術界兩位頂流學人開始交往,遂有了“王霸義利”之爭。

陳亮與朱熹相識兩年后,陳亮被捕入獄。原來是同村的朋友們一同吃飯喝酒,一個中年人回家后發(fā)病,折騰幾日后死去。他們認為自己的親人之所以酒后身亡,是呂師愈、陳亮下藥了,呂、陳二人是謀殺者。報案后,官府將呂師愈、陳亮打入監(jiān)牢。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他們是殺人犯,又有人以索賄罪控告陳亮。呂師愈的兒子呂皓是一個小吏,他上書宋孝宗,提出還官救父,也就是把官職交給朝廷,換回受冤屈的父親。宋孝宗關注了這個案件,呂、陳二人得以出獄。牢獄生活多達兩個多月,對陳亮的身心造成了極大的摧殘。他獲得自由,即刻給朱熹寫了一通短札,很快,朱熹回復了,還寫了十四字的書法條幅,他寫這幅字的初衷也留在了手札之中:“寄來紙卻為寫張公集句《座右銘》去,或恐萬一有助于積累涵養(yǎng),睟面盎背之功耳。”

朱熹的意思非常明了,希望陳亮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杜絕此類事情再發(fā)生。

陳亮收到朱熹手札的那一刻,一定是激動的,也是喜悅的。陳亮心目中的朱熹深邃、謹嚴,是道德人格的化身。在陳亮入獄的前一年,他還填寫一首《水調(diào)歌頭》,為53歲的朱熹祝壽:“人物從來少,籬菊為誰黃?去年今日,倚樓還是聽行藏。未覺霜風無賴,好在月華如水,心事楚天長。講論參洙泗,杯酒到虞唐。 人未醉,歌宛轉,興悠揚。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處,坐對云煙開斂,逸思入微茫。我欲為君壽,何許得新腔?”可是,看完朱熹的手札,再看看朱熹寫來的條幅,他沉默了。尤其是“才太高,氣太銳,論太險,跡太露”和“謹言行,節(jié)飲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的字詞,有一點刺眼,甚至讓自己的內(nèi)心隱隱作痛。

很快,陳亮就把朱熹寫給他的書法條幅送給了朋友。他不想再看到朱熹寫的那十四個字。

朱熹是南宋的公眾人物,朋友遍天下。他的書法被陳亮輕看,很快傳到他的耳朵里。朱熹的書法千金難求,不要分文送出去的字,不當墨寶罷了,還輕易地轉給其他人,朱熹很生氣。朱熹眼里也不藏沙子,他提筆致書,向陳亮討要這幅作品,他直截了當?shù)貙﹃惲琳f:“《座右銘》固知在所鄙棄,然區(qū)區(qū)寫去之意,卻不可委之他人,千萬亟為取以見還為幸,自欲投之水火也。它所誨諭,其說甚長?!?/p>

他不僅要求陳亮還回他的書法,還坦言相告,哪怕是自己把它燒掉,也比你送給別人為好。

朱熹送字給陳亮,又向他索回,表面上看是學人之間的“斗氣”,其實不然,我認為這是南宋第一“書法事件”,也是被我們長期忽略的一個“書法事件”,它濃縮了中國書法審美的重要章節(jié),凸顯出中國書法藝術的人格對撞與心理沖突,激發(fā)著我們對書法藝術本質(zhì)規(guī)律的探尋。

首先,朱熹為什么給陳亮贈送書法。應該說,朱熹對陳亮的印象不錯,他與陳亮的第一通手札就有這樣的話,“別后郁郁,思奉偉論,夢想以之。臨風引領,尤不自勝”。學問上的分歧,朱熹也沒有覺得不妥,依然書信往來,論辯如常。陳亮入獄,朱熹的心頭掠過一道暗影,要知道,朱熹強調(diào)敬與靜,這是修養(yǎng)的基礎,以持敬之功,才能貫通動靜之際。他說:“致知、敬、克己此三件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門戶之人,克己則是拒盜,致知卻是去推察自家與外來底事。”他在手札中對陳亮所言,以及所書寫的張浚座右銘,與“致知、敬、克己”的論斷是一致的。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朱熹書寫的張浚座右銘,是一幅有價值判斷和思想內(nèi)涵的書法作品。這是中國文人書法的典型代表。朱熹不是機械的、單純的書寫,而是通過所書寫的文辭,向?qū)徝缹ο髠鬟_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至此,朱熹的這幅書法作品就有了美學向度。這也是中國古代優(yōu)秀書法作品基本具備的形態(tài)。

那么,如此優(yōu)秀的一幅書法作品,陳亮為什么不喜歡。原因很簡單,是朱熹的直言傷了陳亮的自尊。他剛剛出獄,就給朱熹寫信,解釋蒙冤的起因,他希望朱熹不介意這件事,對他更不能產(chǎn)生誤解。他想不到,朱熹沒有輕輕看過這件事,并以這件事為例,講了一番大道理。他告訴陳亮,從來信中看到了“不平之氣”,這是你平日里恃才傲物,太愿意表現(xiàn)自己的原因;既然事已至此,應該反省自己的行為才對。忠言是逆耳的,朱熹的言語或許是對陳亮的第二次“傷害”,盡管他喜愛朱熹的手札和書法,可是,手中的這通手札燙了他的手,面前的這幅書法刺了他的眼。他也是有脾氣的人,手札收起,書法送人,朱熹所書的十四個字不想再看第二遍。

我之所以把這件事看成南宋第一“書法事件”,是因為其中涵蓋了我們?nèi)绾卫斫鈺ǎ瑫ㄓ质鞘裁吹拿},有宏觀的視域,還有微觀的覺察。朱熹掂量出自己書法的說教功能,于是選擇張浚的言詞,書錄贈予陳亮。他的意圖是明確的,以他人之語,表達自己的感受。朱熹極其生活化的書法行為,體現(xiàn)了中國書法的人文生態(tài)。寫字是物理性的,以所書文辭傳達書寫者的思想是哲學性的。甚至可以這樣說,書寫是為了載道,其次是為了感受書法之美。陳亮反感朱熹的這幅書法,也說明了這個道理。他不是不喜愛朱熹的書法,他喜愛朱熹書寫的美文佳句,更喜愛朱熹能夠書寫對自己有利的褒獎之詞。朱熹在南宋知識界大有鶴立雞群之勢,他的一言一行,是不能等閑視之的。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說,陳亮對朱熹書法的態(tài)度,是對張浚十四字座右銘題旨的拒絕。也許,在陳亮的眼睛里,“謹言行,節(jié)飲食”六個字太“小兒科”,怎么能和自己扯上關系;“致命遂志,反身修德”八個字也是隔靴搔癢,根本不適合自己。他25歲在婺州鄉(xiāng)試中名列第一名,補太學博士弟子員,后參加禮部會試,雖然未中,卻向皇帝上書《中興五論》,大談政治革新、富國之道,也是胸懷天下的。他甚至奇怪朱熹何以寄來這么一幅書法教導自己。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陳亮的動作有點變形,應驗了朱熹“才太高,氣太銳,論太險,跡太露”之論。

朱熹向陳亮討還自己的書法,陳亮是這么回答的:“魏公《座右銘》荷見教,非欲示人,而見者輒奪去,豈但妙畫為人所寶愛,當是荒懶者無分當?shù)么私??!惫嫒绱藛?,顯然不是。對朱熹的書法,陳亮一直青眼,他怎么會允許被人拿去呢。此后,他多次請朱熹為他新建的莊園題字寫詩,朱熹漠然,他就派人帶著禮物、紙張等物品去福建,纏著朱熹寫字。朱熹寫了“燕坐”“抱膝”“小憩”,其他的請求就找理由推脫了。陳亮依然軟磨硬泡,以不同的名目請求朱熹繼續(xù)為他的莊園寫字、寫詩,蹭朱熹熱度的熱情持續(xù)高漲。陳亮需要朱熹的書法,他所需要的是能夠給自己增加流量的書法,而那十四個字不是他想要的。

不過,于此我們再一次明確了中國書法的創(chuàng)作原點和接受目的,也再一次明確了中國書法作為綜合藝術的美學特征,它不僅僅需要筆墨外在的形式呈現(xiàn),其審美過程恰恰需要與文辭同步完成。南宋第一“書法事件”恰到好處地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