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張梅:疾走的烏云(選讀)
編者按:
一九九〇年代至今,本刊一直以呈現(xiàn)更豐富的作家專欄為己任。本期首發(fā)連載張梅的《烽火連三月》,敘事獨特,暗伏大時代潛流的歷史回眸,以虛構姿態(tài)召喚故事的真實回歸,在南中國語境中展現(xiàn)特殊歷史時期下的個體與大眾、日常與激情的難忘畫卷。
張梅,作家,生于廣州,曾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州文藝》雜志主編等。她的作品以描寫當代城市人精神狀態(tài)的中短篇小說為主,兼寫散文。出版有《張梅自選集》《女人、游戲、下午茶》《酒后的愛情觀》《破碎的激情》《游戲太太團》以及散文集《暗香浮動》《口水》《夜色依然舊》《我所依戀的廣州》等二十多部作品;編劇作品有《這里的天空》《周漁的火車》《大江沉重》《非常公民》等。曾獲第24屆中國電視金鷹獎、中國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女性文學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多個獎項。
疾走的烏云(選讀)
張 梅
前 記:一說“打臺風”這個名詞,就知道是老廣州人。現(xiàn)在的廣州人都不說“打臺風”,而說“刮臺風”。一個“打”,一個“刮”,哪一個厲害?哪一個準確?就像那個經典的故事“推”和“敲”一樣有意思。
前兩年鬧旱災,廣州連春天都不下雨,把人鬧得心都慌了。于是就老是回憶小時候落雨大水浸街的情景。那時候的臺風比現(xiàn)在多,只知道天氣一熱就要刮臺風了。臺風一過,滿大街都是倒下的大樹小樹,然后就是水。看陳英雄拍的電影,老是迷迷糊糊地以為是舊時的廣州,一切都是那么地像。不停地落雨,舊式的長條窗花玻璃的房子,窗戶很多,很密,就像中山三路那間被改成了“高爾夫”酒吧的房子。第一次進那酒吧,嚇了一跳,以為是回到了我舊時一個同學的家里。去年的某一天,落雨,站在馬路邊的屋檐下避雨。突然覺得時光倒流,仿佛回到小時候,背著書包嘴里吃著咸酸,站在西華二巷的某人家的屋檐下面避雨。那時候好像從來不用帶傘的,到處都是屋檐和騎樓,小孩子身子又小,隨便往哪一閃,就閃進了可以躲雨的地方。嘴里吃著咸酸,兩眼巴巴地看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想著這討厭的雨什么時候才能完呀。
一時間腦子里全都是小時候關于落雨情景的記憶:從越秀山游泳場出來,下雨,就摘路邊的一塊做葵扇用的葵葉擋在頭上,而且還打赤腳,赤著腳從越秀山走回家。想想那時的路真干凈。還記得有一次也是刮臺風,母親叫我送傘給在二中讀書的大姐,從應元路一路走過去,一路都是給臺風刮掉的樹枝。
如果沒有見過舊時的廣州的外地人,最好去一下西貢。西貢真的好像舊時的廣州:一個有味道的亞熱帶城市,騎樓,四五層高的樓房,樓房不是那么整齊,窗戶很高,利于散熱,還有些突出的陽臺,種些五顏六色的太陽花。
熱和落雨都是廣州的特點,關于下雨的童謠肯定不止“落雨大水浸街,阿媽擔柴去街賣”這一首,某次在南沙的聚會上,李公明就背了好多首舊時廣州的童謠,有一首是“好婆二少奶,戴金釵,金釵唔夠靚,打爛鏡”。大概是老了,想起舊時的廣州,一切都那么美好。
一九七五年夏天,廣州城剛被一場風力很大的臺風洗劫完。馬路上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著被刮倒的各種樹木。臨江的八旗二馬路和越秀山朱紫街的青石板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凈凈。很多地方還淌著雨水。被臺風前的悶熱悶壞的孩子們紛紛走出家門,赤著腳在街上玩水。
臺風前幾天,令人窒息的悶熱讓所有人都抑郁了。在抑郁的襲擊下,有些人甚至于臉都變形了,肥的變瘦了,瘦的變腫了。某個胖子說,他在幾天之內出了有三噸重的汗。于是有人問他,三噸的汗大概有多少。他就指一指越秀山的方向說,大概有一個游泳池吧。他之所以指著越秀山,是因為那里有一個著名的游泳池,胖子小的時候就在那里訓練蛙泳。提問的人接著問臉變腫的瘦子說,你的臉是如何在幾天之內脹起來的。他就沮喪地指著胖子說,他身上消失的水都流到我這里來了。
所有人都搖著扇子。各種各樣的扇子。當然最多人搖的是葵扇??仁菑V東新會一帶的特產,由葵樹的葉手工制作。在廣州也偶爾見到??葥u起來有一種植物的香氣,再加上物美價廉,面積又大,搖起來風很大,所以在廣州的平民百姓中,基本是每人手持一把。
落雨大,水浸街。
亞哥擔柴上街賣,亞妹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珍珠蝴蝶兩邊排。
臺風前的幾個晚上,全城都響起了搖葵扇的聲音。聲浪起伏,猶如一支正在綿長傾訴的交響曲,一時似珠江河汊的涓涓細流,一時似臺風來臨的咆哮。細心之人還能聽見中間的某種喃喃細語,似剛剛開過的幾種花在相互搖弋、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還夾雜著幾聲嘆息。甚至還有細心的人聽到那首三十年代的廣東音樂《寒鴉戲水》穿行在葵扇交響樂中。
臺風來臨的那個晚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疲憊的臉上放出光芒,甚至有人磨拳擦掌,也有人獨自哭泣,流出歡喜的眼淚。在大雨傾盆的那一剎那,在天空不斷隆隆雷聲中,被悶熱憋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們瞬間從床上地上席子上跳起來,露出了膨脹而不安的血管。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在某一條巷子里,暴風掀起了一戶做浮皮為生的民居的房頂,前幾天曬好的浮皮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風和雨在城市的每一塊空間迅速地來回奔跑,發(fā)出不可一世的狂叫。閃電不斷劃過天空,那些嘆息聲、葵扇聲和音樂聲淹沒在閃電和雷聲中,屬于城市的聲音就這樣慢慢平息。
臺風也終于疲倦了。像聽到了什么指令,一時間,呼嘯著狂喜著回旋著迅速撤離,只有雨還在心甘情愿地下,不肯離開。但城市好像已經回過神來,不知哪一條巷子的老戶子里傳出咿咿呀呀的收音機的聲音,還是一部老掉牙的紅燈牌收音機。
靠近珠江邊的一排老舊的騎樓下面,位于西關漿欄路的著名食府“蛇王滿”的伙計王二正滿面愁容地看著天上的烏云。今天有客人訂了蛇羹,他要去米市路的一戶人家那里拿浮皮。但是這場臺風肯定把浮皮給淋壞了,客人的蛇羹也泡湯了。他在沮喪之下,看到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騎樓下面,因為各種理由像他一樣伸長脖子滿臉愁容地看天空。
天空聚集著一團團的烏云。烏云在干凈的天空中時而疾跑,時而停歇,好像對剛剛的惡作劇充滿了喜悅。在白云山的上空,烏云甚至組合成一只鳳凰的形狀,在鄰近孫中山紀念堂旁邊的連新路上,兩旁巨大的鳳凰樹上的火紅花朵被刮落了滿地。在連新路旁邊的一條小巷里面,一幢舊式的小洋樓里,中國推翻清政府最重要的組織——“同盟會”的第一批女會員之一的趙連如在彌留之際,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她甚至聽到了烏云的奔跑,聽到了烏云的咆哮,聽到了烏云的對話,聽到了烏云集結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上空的竊竊私語。在那個著名的陵園里,埋葬著她年輕時的戰(zhàn)友。在她的有生之年,她每年都要去那里看他們,和他們親切地說話,給他們敬酒,拿出幾張發(fā)黃的照片,她微笑,嘆氣,眼睛充滿淚水。已經好幾天滴水不沾的趙連如突然清醒過來,身上像給注射了強心劑。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她的出生地珠海斗門一帶大片大片蓮塘上的荷花。粉紅色的、白色的、深紅色的,還有紫色的睡蓮。她看到自己就躺在荷花中間,她最最親密的愛人,她終身的伴侶馮雪秋像第一次認識的那樣,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校服,疾步于荷花之上,向她走來。她直起身子,向他揮手。瞬間她靈魂出竅,飛出窗外。
烏云在疾走。老太太趙連如看到自己正坐在一朵疾走的烏云上面,俯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
她看到這座城市一如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如同一艘搖搖擺擺的大船。當時她和革命伴侶馮雪秋從澳門坐船過來準備拋頭顱灑熱血。從天字碼頭下船,踏上這片土地,她就感覺到腳下有輕微的搖蕩。她驚訝地對雪秋說,我們還沒有上岸嗎?這種不真實的感覺伴隨了她的一生。
她坐在疾走的烏云上面,第一次用這樣的角度來觀察這座城市,感到心情愉快。比起她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個龐然大物顯得皮膚干燥了許多,身上的毛細血管沒有原來的豐富充盈,有許多流淌的河涌消失了,露出干枯的土地,沒有了生氣。原來她們在那里進行爆炸訓練的觀音山,現(xiàn)在改名為“越秀山”,山上的觀音廟也沒有了,變成了呂直彥設計的孫中山紀念碑。那句著名的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就刻在上面。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塊紀念碑。
往前走,就是孫中山紀念堂,也是呂直彥設計的,是這座城市最美麗的建筑。紀念堂前面是兩棵巨大的木棉樹,每年的五月,木棉樹都會怒放一朵朵肥碩的花朵,也稱“紅棉樹”或“英雄樹”。
她身邊有許多各種形狀的烏云在疾走,下面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每一朵烏云上面都有模糊或者清晰的身影。她看到原來澳門培基小學的?;河诅?,嬌小玲瓏,聰明伶俐,騎在一朵菱形的云朵上跟她打招呼,還是那么楚楚動人。她是在澳門和自己一起舉手宣誓進同盟會的,她身邊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姑姑,姑姑像趙連如第一次在從澳門開往廣州的船上見到的一樣美艷和高貴,身著黑色的香云紗長裙,烏黑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朵深紅色的雞蛋花。姑侄二人死于廣州起義之前的一次爆炸刺殺行動。她看著幼瑛,心潮澎湃,熱淚盈眶。趙連如在身邊騎著云朵飛馳的各式人等中尋找自己最想念的兩個人,但是沒有找到。
云朵上的各式人等很快消失,如同一次燦爛的海市蜃樓。她再次陷入孤獨,滿懷心事,郁郁不樂。
烏云在疾走,趙連如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仔細分辨,是牛骨湯的味道。這股味道使她知道自己目前處于永漢路的上空。在永漢路正對著西湖路的地方,有一間歷史久遠的牛骨湯店。一只巨大的銅鍋日夜熬著牛骨頭,熬出美味又補鈣的牛骨湯。好像所有的廣州人都喝過這家店的牛骨湯。店的旁邊是新華書店。所有來書店買書的人都會先到這家店喝上一碗牛骨湯。她帶著孫子也常常來這家店。永漢路上有條“大馬站”,里面有無數(shù)的書院。
越來越多的味道涌上天空。有華北飯店的煎餃子,有惠如茶樓的干蒸燒賣,有回民飯店的薩其瑪,還有菜根香的羅漢齋、太平館的牛扒……這些飯店她是那么熟悉,如數(shù)家珍。如果不是當了革命家,她應該會在澳門開一家飯店或者甜品店,做一碗楊枝甘露。想當年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就能做一手好菜,特別是紅燒乳鴿。馮雪秋對她說,攻打廣州府的時候,在槍林彈雨中,他聞到了她做的紅燒乳鴿的香氣。
牛骨湯的味道越來越濃,彌漫在天空中。透過云層,她看見伙計王二站在牛骨湯店的門口。當然有騎樓遮頭。但是騎樓外是傾盤大雨。
烏云在疾走。趙連如坐在烏云上面看到自己的身體還在那幢淡黃色的房子里。孫子凌易和老保姆四姐坐在她的身邊。
保姆四姐已經在馮家做了很多年了。她是順德人,出自“自梳女”的著名故鄉(xiāng)。如老話說的:“食在廣州,廚出鳳城”。她也能做一手好菜。但她沒有成為“自梳女”,也沒有在姑婆屋終老。陪伴著馮家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得到了老太太趙連如的信任和寵愛。她有自己的名字,姓曾。但老太太對她說,我們叫你“四姐”吧。她問為什么,老太太臉上浮現(xiàn)出懷念的神情,說,四姐就是我的親人。
當然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她說的時候,她的兒子孫子都在身邊。大家身上都感覺到了溫暖。
這一年全廣州都興起了養(yǎng)蠶蟲。這股風是怎么刮起來的,誰也不清楚。只是從三歲的孩子到十五六歲的少年,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紙盒子,盒子里肯定有一只正在吐絲的肥肥胖胖的蠶蟲。肥胖的蠶蟲身下面肯定細心鋪好了綠油油的桑葉。
趙連如家的門前就種著一棵桑樹。
于是這棵桑樹就招惹了一大批像凌易一般大小的孩子,天天站在門口,對著桑樹垂涎欲滴。
這個季節(jié)正是廣州的夏天。每次“打臺風”之前,天氣都很悶熱。臺風前的日子,誰也沒心思做什么,個個熱得像狗一樣伸著舌頭喘氣。大人小孩都赤著上身,在水泥地上鋪一張草席,靠著地上的涼氣過一夜。臺風刮過了,可以有幾天涼快了。大家就歡天喜地。保姆四姐拿著一把大葵扇坐在她旁邊慢慢地搖著。這套兩層樓的小樓是政府分配給她兒子的。這個季節(jié),鳳凰樹已經開敗了,地上滿是樹上掉下來的花瓣。長孫凌易正拿著紅色的花瓣放在嘴里吹著,一邊吹一邊看著她,眼睛烏黑烏黑的。他心里惦記著那一群站在門外等著他拿桑葉出去的伙伴。
連如看到自己無力地抬起手,想摸摸孫子的腦袋。但她實在太虛弱了,手都抬不起來,只是動了一下。但凌易非常乖巧地把腦袋伸過去讓她摸。她高興地笑了,想起和姐姐第一次去澳門的情形。姐姐十六歲,她十四歲。
趙連如摸著孫子散發(fā)著熱氣的腦袋,讓四姐給了一口水。孫子懂事地對她說:“嫲嫲,你不要急,喝口水再說?!?/p>
“我要去珠??赐业母改?。誰知他們已經去了廣州?!?/p>
趙連如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清楚,時而飄忽。但四姐和凌易都很清楚她想說的是什么。
“我是在晚上坐輪渡從珠海到廣州的。因為一段段的湖汊很多,到處都分布著珠江的支流。我坐在船上想著我的堂姐。我堂姐馮碧玉比我大三歲,是雪秋哥的妹妹。雖然我是保姆的女兒,但雪秋和碧玉從來都沒有因此歧視我。我和碧玉姐同班,每天都是手拉著手去上學?!?/p>
說到這里,老人像少女一般微笑起來,臉上閃閃發(fā)光。
凌易看到奶奶好像精神好一點了,就問:“嫲嫲,你要喝什么?”
趙連如清晰地回答他:“我想喝沙士汽水?!?/p>
沙士汽水是廣州亞洲汽水廠出品的一款黑色的汽水,玻璃瓶子,汽很足,風行廣州。特別是年輕人。凌易在廣州體育館練習擊劍,每次練完都要去大北路的糧油食品店買一支來喝。
凌易乖巧地說:“好的,嫲嫲,我去買?!?/p>
這時,凌易的父親和弟弟也趕了回來,圍在奶奶身邊。
凌易剛轉身,就聽見奶奶說:“我要飲雙皮奶?!?/p>
凌易就說:“好的,嫲嫲,我去買?!?/p>
凌易就走到門外,他心里還惦記著那棵長滿了桑葚的桑樹。因為有這棵桑樹,他的蠶是養(yǎng)得最好的。他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雙皮奶在哪里買。他只是在一個女同學家里吃過雙皮奶。這個女同學家境富裕,住在蓮花井的一幢樓房,樓梯間有一只終年恒溫的金魚缸,養(yǎng)著五顏六色的熱帶魚。他去這個同學家,就看見她家的樓梯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今日菜譜”。他去的那天,剛好看到有“雙皮奶”。于是他就問同學“雙皮奶”是什么,同學的父親就叫阿姨給他們每人做了一碗。但是這樣去會不會冒失呢?這個女同學會不會養(yǎng)蠶呢?但在他的印象里,女生好像都很怕蟲子,一見到又白又胖的蟲子就大呼小叫。那她到底喜歡些什么呢?前段同學們流行把糖果的包裝又叫“糖紙”夾在書本里,然后拿出來看誰的糖紙壓得最平、最漂亮。他也在書里壓了好些,女孩子肯定喜歡這些。他想好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好幾本夾著花花綠綠糖紙的書,怕下雨淋著,拿出油紙包好,走出門外。
凌易住的這條街叫“后樓房下街”,前面是市政府的辦公樓。隔著一條馬路就是中山紀念堂。由后樓房下街走到蓮花井,可以從連新路進去,也可以從吉祥路進去。后樓房下街面向中山紀念堂,左邊是吉祥路,右邊是連新路。就是說他從家里出來,向左向右都可以走到蓮花井。廣州的路名很有意思,都是什么涌,什么井,什么約,光看路名,就有百河千湖的感覺。
凌易從家里出來,臺風雨已經變成陣雨了。打過臺風的空氣都是涼快的。前幾天地面上蒸騰的熱浪消失得一干二凈。因為打臺風,養(yǎng)蠶蟲的同學并沒有聚集在他的門口要桑葉。他感到安慰。他原來的習慣是向左走,走到連新路,再由巷子口向右直走就到蓮花井。他走出門口,正準備左轉,突然看到離他不遠的一個臺階上,孤零零地蹲著一只黑貓,一雙綠色的眼睛很冷淡地看著他。這只黑貓好像并沒有受到臺風的襲擊,渾身的毛都是干的。他對著黑貓做了一個恐嚇的動作,嘴里發(fā)出驅趕的聲音。但是黑貓不為所動,繼續(xù)看著凌易。黑貓的身后是一棵雞蛋花樹,黃白色的花朵被風吹落一地。廣州本地的雞蛋花都是黃白色的,有些人還撿起來曬干放到綠茶里面。凌易本人就很喜歡雞蛋花的香氣。奶奶告訴他,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那邊的雞蛋花是紅色的,分深紅和淺紅。他聽著很向往。他要去的蓮花井的范圍比他所在的后樓房下街大多了,進去后巷子縱橫交錯,像迷宮一樣。他有許多小學同學住在那里,但不是每個人的家境都像那個有每日菜譜的女同學那么好。改革開放后,這個女同學第一時間就去了美國。
他繼續(xù)跟黑貓對視。黑貓的眼神慢慢帶了點嘲笑的神情。他奶奶喜歡貓,家里一直養(yǎng)貓,都是花貓或者白貓,沒有黑貓。家里的一只大白貓因為經常到別人家里偷人家曬的臘肉,后來給打斷了一條腿。奶奶說黑貓不吉利。他揮舞雙手對黑貓說,你走開,別擋著我的路,我要去拿雙皮奶。
臺風雨已經把地面洗得干干凈凈。雞蛋花樹的后面是他一個姓蔡的同學的家。蔡同學聰明伶俐,是班里的學霸。父親的身份有點神秘,平常大多都在香港,偶爾回來就在院子里擺弄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種了各種蘭花。
但這只黑貓不是蔡同學養(yǎng)的,蔡同學不喜歡貓。正在這時,蔡同學的爸爸從院子里走出來??赡苁莿倧南愀刍貋?,身上的格子襯衫都是熨過的,還打了煲肽,頭發(fā)用發(fā)膠噴了一個奇怪的形狀。因為下雨,蔡叔叔腳上穿了一雙做工講究的木屐,和他身上很不般配。凌易知道他是準備去“惠如”茶樓飲茶。他走出來昂首挺胸,根本沒有看黑貓。他看到凌易了,笑了一下,和他揮手,凌易搖搖頭。但凌易很快又改變了主意。他甚至是這樣想,是不是茶樓里也有奶奶要的雙皮奶?這樣他就不用去蓮花井的女同學家里。那個女同學比較傲慢,平時也不大搭理人。
這樣一想,凌易就快步越過黑貓,跟在蔡叔叔的后面,他隱隱感到了黑貓的敵意。蔡叔叔因為穿著木屐,走起路四腳八叉,凌易噗嗤笑出了聲音。蔡叔叔奇怪地回過頭來,臉上馬上現(xiàn)出燦爛的笑容,親切地挽起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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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