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網絡文學的文學史書寫
摘要:網絡文學能否入史與如何入史,在學術界存在爭議。傳統(tǒng)文學史家與激進的網絡文學研究者,都對此持有否定態(tài)度。而網絡文學史的書寫實踐之中,也形成了“視野融合”下的新的文學史觀念。筆者認為,中國網絡文學屬于新媒介影響下的通俗類型文學,即“新類型文學”,它應該被放置于“新世紀文學”的時間維度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科歸屬之下,進行分析和討論,而它在“中國經驗”與“媒介先鋒”之間的二重性,是其文學史實踐的關注點。
關鍵詞:網絡文學;文學史;當代文學;學科歸屬;中國經驗
經過二十多年發(fā)展,網絡文學已從一個“文學事件”變成了“文學現(xiàn)象”,進而成為不可忽視的“文學潮流”。網絡文學的研究,已從最初的忽視與遮蔽,漸漸變成了研究新熱點。很多學科不斷介入,文藝學、傳播學、比較文學、文化產業(yè)學、現(xiàn)當代文學等諸多學科,都從各自角度介入網絡文學研究,形成了“多元爭鳴”的研究現(xiàn)狀。然而,一方面,由于網絡文學是基于新媒介傳播產生的新文藝,傳統(tǒng)的任何一個學科,已很難從單一學科知識背景出發(fā),形成真正“有效”的闡釋。其研究方法,必然要求多學科的融合;另一方面,我們對于網絡文學的學科定位和文學史定位,也產生了諸多混亂,很難形成真正統(tǒng)合。這種情況下,“網絡文學入史”也就凸顯了它的復雜性和難度。
一
網絡文學能否入史?如何寫網絡文學史?網絡文學研究已出現(xiàn)歷史化傾向,并出現(xiàn)了文學史寫作,以及將之納入文學史規(guī)劃的努力。研究成果來看,歐陽友權的《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是目前網絡文學史書寫的成功嘗試:“文學史的意義上,該著是對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發(fā)展的系統(tǒng)總結,對網絡文學的歷史地位、貢獻及其問題、局限做了概括與研判,初步形成了中國網絡文學史的概貌,而且該著還對中國網絡文學的理論評論進行了專門的概述,形成了中國網絡文學批評史的雛形,這顯然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保?]如果仔細研讀,會發(fā)現(xiàn)該著作的特點在于,立足大數據,以史論結合、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方式,細致勾勒中國網絡文學演變脈絡,概覽全民寫作時代興起、文學網站平臺、網絡作家陣容、網絡文學作品、網絡文學產業(yè)經營、網絡文學閱讀、網絡文學理論批評、女性與少數民族網絡文學等不同分支的發(fā)展歷程。
可以明顯看到,歐陽友權的文學史書寫思路,與傳統(tǒng)中國文學史寫作的不同。它有非常強的媒介性和理論性,不是以“作家作品”為中心,也不是以“文學思想史”“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為經緯,而是立足于“媒介變革”,并非常強調理論和讀者接受,網絡文學平臺媒介和產業(yè)經營的作用被凸顯。這表明了網絡文學形態(tài)本身變化對中國文學史書寫的沖擊;另一個角度而言,其對媒介傳播、讀者接受、邊緣文學史群體(女性與少數民族)的重視,也并非“天外來客”,而是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文學史書寫的諸多關注熱點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特別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這些年已產生了不少重要研究成果,例如,錢理群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1915—1927)》。然而,歐陽友權的這本書,依然有強烈的“網絡時代風格”,即它是建立在研究方法綜合基礎上的,也是建立在學科交叉融合基礎上的。因此,這本網絡文學史,既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也與通俗文學史寫作大異其趣。其傳統(tǒng)的“作品作家論”地位下降,表現(xiàn)在“融合視野”內,則是“專門史”地位上升,與傳統(tǒng)文學史寫作的溝通性,則顯得仍然有待探索。
當然,回歸傳統(tǒng)文學史工作,立足作家作品經典化的嘗試,也有很多成功案例。比如中南大學、北京大學、山東大學研究團隊歷年推出的《中國網絡文學年鑒》《中國網絡文學雙年選》和《中國網絡文學理論評論年選》等資料準備。比如邵燕君的《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創(chuàng)始者說:網絡文學網站創(chuàng)始人訪談錄》等著作,從網絡文學資料整理、經典化篩選等方面,做了扎實有效工作。單曉曦的《入圈:網絡文學名作細評》《網絡文學的合作式批評》等專著,探索利用傳統(tǒng)細讀方法,研究網絡文學可能性,其他諸如陳定家、桫欏、王祥、李瑋、吳長青等學者,也做了大量文學史基礎工作。
二十年的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網絡文學產生了巨量的作品和作家,僅2021年,全國45家主要網絡文學網站全年新增作品250多萬部,存量作品超過3000萬部,新增注冊作者150多萬人,新增簽約作者13萬人[2]。其中每年活躍的作者,大概有70多萬。網絡文學也形成產業(yè)化規(guī)模,創(chuàng)造了巨大經濟效益,其對普通民眾的影響力與海外的影響力,也都有著不容小覷的發(fā)展。2020年網絡文學出海市場規(guī)模增速為145%,海外市場規(guī)模達11.3億,用戶規(guī)模增速160.4%,達8316.1萬人[3]。網絡文學也產生了很多具有一定“共識性”的經典化作品——盡管這種“共識”并非精英文化圈的共識,還主要是產生在網絡文學的作者讀者圈。由此,我們看到,經過二十多年發(fā)展,網絡文學已具備文學史寫作的基礎,也已出現(xiàn)了自身經典化的文學史邏輯訴求。網絡文學形成文學史,抑或說網絡文學入史,也標志著網絡文學走出紛亂的文學批評現(xiàn)場,最終會在史學領域經歷經典化提升。
這個過程之中,也有著不同聲音,也形成了對“網絡文學入史”的質疑。這種質疑聲音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某些傳統(tǒng)文學史研究者,他們堅持精英文學的文學史標準,網絡文學良莠不齊,且大多是通俗類型文學,并不具備進入文學史的資格。這種反對的聲音,主要是在相對保守的精英文學圈,聲音雖不大,但影響深遠;二是在網絡文學研究內部,也存在著反對網絡文學入史的聲音。這種激進化研究思路,受到科技與后現(xiàn)代思維影響,它更強調網絡文學本身斷裂性與自足性,更愿意將網絡文學科技化、符號化與游戲化。這種激進的網絡文學研究思路,試圖將網絡文學變成“事件”,進而將之永久的現(xiàn)場化與理論現(xiàn)象化,更熱衷于討論游戲文本與網絡文本的互文性,凸顯媒介性與產業(yè)性的獨一無二性。它拒絕經典化,拒絕網絡文學的有效學科歸屬,拒絕進入現(xiàn)有文學史研究框架。這種網絡文學認識論,有著取消文學性,以科技屬性替代文學屬性的潛在危險。
二
那么,網絡文學究竟該以何等面目入史呢?它的文學史定位又在哪里?這也是我們討論網絡文學入史的關鍵性問題之一。問題復雜在于,一方面,網絡文學有特殊主體所指,即在新世紀初出現(xiàn)的,由文化產業(yè)與網絡新媒介技術結合,利用通俗文學傳統(tǒng),形成的“新類型文學”;另一方面,網絡對文學的改變又是決定性的。它不僅影響了類型文學的發(fā)展,也影響了文學的整體形態(tài),既有多媒介融合的科技化文本形式,也有著后現(xiàn)代先鋒化的網絡短篇,甚至在當下語境之中,還出現(xiàn)了溝通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新現(xiàn)實主義文藝。這種錯位交集的情況,也導致了網絡文學入史問題的認知混亂。以下,我將從個人觀點出發(fā),談談對這個問題的一些粗淺認識。
一是發(fā)展總態(tài)勢來看,網絡文學屬于新媒介影響下的通俗類型文學,應予以新的命名,即為“新類型文學”。盡管,網絡文學包含不同文學形態(tài),但類型文學是“主流”,也是決定性因素。對于類型文學的考察,我們不能完全脫離通俗文學研究的固有模式,而應該將網絡文學視為通俗類型文學在網絡語境下的媒介轉換式發(fā)展。例如,玄幻文學與還珠樓主等民國小說的聯(lián)系等。網絡最終對所有文學形態(tài)的改變,也應放在一個大的文學發(fā)展脈絡之中去談,才能彰顯其有效性。一方面,我們要承認網絡的媒介轉型作用,承認網絡對文學形態(tài)的巨大改變和特異性;另一方面,我們不能隔斷網絡語境下文學發(fā)展的前世與傳承,滿足于將之封閉化與自足化,不能因為媒介轉換了,就將“網絡”變成一個筐,什么都往里裝,割裂了傳承性的網絡文學,最終會走入無法有效命名的尷尬。例如,同樣是媒介轉換,我們不能將文學生硬地分為“紙媒文學”與“竹簡文學”兩個截然對立的類別,而是要在總體文類發(fā)展的縱向聯(lián)系,以及文類與社會變遷的橫向聯(lián)系之中,綜合考量文學的發(fā)展。
二是就學科歸屬而言,網絡文學應歸屬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下屬三級學科,網絡文學的文學史寫作,也相應將之放置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體制之內,才能真正形成有效的文學史書寫,有效地解答網絡文學“當下性”等問題。我并不贊成將網絡文學完全當成與現(xiàn)代文學的“斷裂帶”來看待,比如,將現(xiàn)代文學和古典文學全部劃分為傳統(tǒng)文學,將網絡命名為“新文學”,這還是一種現(xiàn)代斷裂思維,過于快速的內部定義和概念叢生,只會讓網絡文學陷入混亂。比如,有研究者將網絡文學又分為“傳統(tǒng)網文”與“二次元文學”。 如果將網絡文學歸屬于文藝學或傳播學,只會強調突出網絡文學的某種特性,而不能全面認識網絡文學發(fā)展和特征,尤其正確認識“網絡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網絡文學與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例如,近十年來,網絡文學出現(xiàn)《大江東去》《浩蕩》《大國重工》《神工》等系列優(yōu)秀現(xiàn)實主義作品。如果按照某些學者認知,這些所謂“網絡現(xiàn)實主義作品”,只是某種政策性應景之作,或生硬的政治套用,然而,這些作品已表現(xiàn)出了強大的現(xiàn)實表征能力與影響力。其實網絡現(xiàn)實主義文學,恰表現(xiàn)了社會主義文藝體制之下,體制力量應對新媒介的變法。其發(fā)展思路和文學形態(tài),與十七年社會主義現(xiàn)實文學、主旋律文藝有一脈相承的內在邏輯性。如果離開了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傳統(tǒng)的闡釋,就很難講清楚目前網絡類型文學作品的來龍去脈。
三是就文學史分期而言,應將網絡文學視為“新世紀文學”書寫范疇。如韋勒克所言:“一個時期就是一個由文學的規(guī)范,標準和慣例的體系所支配的時間橫斷面,這些規(guī)范,標準和慣例的被采用,傳播,變化,綜合以及消失是能夠加以探索的——一個時期不是一個類型或種類,而是一個以埋藏于歷史過程中并且不能從這個過程中移出的規(guī)范體系所界定的一個時間上的橫斷面。”[4]從物理時間上看,中國網絡文學的出現(xiàn),主要是在新世紀之后這個時間橫截面上。網絡文學形成主體性標準,進而形成玄幻、穿越、懸疑、競技等諸多類型范式,既反映了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時空觀念的變革,與新世紀中國文化產業(yè)發(fā)展密不可分,也反映了網絡文學對通俗文學、現(xiàn)代文學的吸收借鑒。[5]例如,網絡文學的“超級長度”類型敘事法,“自我實現(xiàn)”的內在訴求,傳統(tǒng)文化與后現(xiàn)代文化的對接。也是在新世紀文學“雅俗互動”的維度下,我們才能看清楚當代文學基本格局的變化,即從上世紀末精英文學、主旋律文藝與大眾通俗文學的三元格局,變?yōu)樾率兰o的精英文學、新時代文藝與網絡文學的三元格局。
三
文學史的寫作,存在“文學”與“歷史”的內部張力,是以文學自身規(guī)律,與社會歷史的變遷規(guī)律,形成某種深層次的嵌套性。沒有任何文學,會脫離于社會生活實踐,也沒有一種文學,是社會實踐的簡單直觀的反映。無論作為現(xiàn)象的網絡文學,還是作為“新文類”的網絡文學,其歷史化視野,從長遠目光來看,都是一個必然結果。因此,編寫網絡文學史,進而將網絡文學放置于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范疇內,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任務。這項工作,無疑也對總結網絡文學中國經驗,分析中國網絡文學在傳統(tǒng)與先鋒之間的二重性,有著重要意義。正如黎楊全總結中國網絡文學所指出:“中國經驗基于雙重視野:相對印刷文學而言,它是“網絡文學”的經驗(先鋒性);相對西方電子文學而言,它是網絡文學的“中國”經驗。網絡文學的中國經驗也許不是某種單一理論能囊括的,而是復數的?!保?]中國網絡文學,既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的后現(xiàn)代電子文學,也與傳統(tǒng)文學形態(tài)有著差異。它在類型化方向的實踐,既撬動了印刷文學的權威地位,形成了新網絡時代生產獨特體驗,也受到中國文化現(xiàn)實語境的規(guī)訓和制約,并發(fā)展出相應的敘事形式。這種制約性,也更體現(xiàn)在它與傳統(tǒng)的鏈接和對應上。而要體現(xiàn)出這種聯(lián)系性和差異性,就必須將之放置到現(xiàn)有的文學史的描述脈絡之中。
網絡文學進入文學史,必然要有一個接受文學標準檢驗問題,也是如何將網絡文學與當下公認文學史標準對接的問題。如何將網絡文學納入現(xiàn)有文學史框架,介入文學史研究的現(xiàn)有問題與方法,在“特殊性”與“個體性”基礎上,形成文學研究的溝通,促進中國網絡文學經典化進程。這個過程中,必須確定網絡文學經典作家與經典作品。作品的數量太大,作家的隊伍太過龐大,而相應的網絡文學的批評與研究力量薄弱,是問題的難點之一。第二個問題在于,如何溝通紙媒意義的經典與網絡媒介下的經典。我的基本看法是,網絡文學發(fā)展史曾有過重大影響的作品,對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的作品,具有鮮明網生性特質的作品,溝通紙媒經驗與網生經驗的優(yōu)秀作品,都應放在經典序列中予以重視。
例如,《第一次親密接觸》是早期論壇時代重要作品,直接引發(fā)網絡書寫體驗熱潮,應予以經典化;江南等集體創(chuàng)作的《九州》系列玄幻作品,既聯(lián)系羅森等港臺早期網絡作品的經驗,又上承民國玄幻書寫經驗,下啟網絡玄幻風潮,具有文學史意義;《鬼吹燈》《盜墓筆記》是盜墓懸疑類網絡經典開山之作,改編成影視后,產生了廣泛影響,應予以重視;《凡人修仙傳》既是中國本土網絡玄幻類型集大成之作,開創(chuàng)諸多敘事模式,也鮮明表現(xiàn)出中國網生體驗,應予以文學史經典化研究。類似網生性強,又具類型經典意義作品,還包括天瑞說符的《死在火星上》這樣有創(chuàng)意的網絡科幻作品,煙雨江南的《狩魔筆記》這類經典網絡廢土文學。其實最具爭議的,應是“溝通紙媒經驗與網生經驗”的優(yōu)秀作品。一方面,這些具有紙媒與網生雙重經驗意義的優(yōu)秀作品,往往不能得到傳統(tǒng)經典文學與網生文學的承認。在比較激進的網文研究者眼中,經典話題本身就應被消解,而這種具有雙重性質的作品,本身就不夠具有網生性,比如,天使奧斯卡的《宋時歸》,榴彈怕水的《紹宋》,酒徒的《家園》等網絡歷史小說,往往既有穿越等網絡虛擬體驗,又具有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情節(jié)性和人物塑造法,甚至在“說書人”的口傳文學特點之上,發(fā)展出了“全高潮敘事法”等具有浸入性網絡體驗特質的敘事法則。又比如,魯班尺的《青囊尸衣》,既符合盜墓小說的類型設定,又有著追求個性解放,反思權力禁錮等精英文學訴求,并在網絡文學的民間性上,有著很強的代表性。
另外,將網絡文學作品很好“嵌入”當代新世紀文學史脈絡中,必須具有說服力的結合機制,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網絡文學史與當代文學史的整合。比如,將網絡文學整體歸入通俗類型文藝在新時代的崛起。而在具體亞類型分析時,要注意其具體特征與時代文學主流的關系,例如,網絡現(xiàn)實主義文學與主流話語的關系,網絡先鋒性作品與后現(xiàn)代文學的關系等。當然,“網絡文學入史”還在嘗試過程之中,不同觀點和方法的碰撞,也會產生諸多分歧,這都有待于更多學者,提出新的理解。
【注釋】
[1]何弘:《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序》,歐陽友權《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4頁。
[2]中國作家協(xié)會網絡文學中心:《2021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文藝報》,2022年8月22日。
[3]《網絡文學創(chuàng)新“出?!蹦J健?,《人民網》,2021年10月21日。
[4][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306—307頁。
[5]房偉:《時空拓展、功能轉換與媒介變革——中國網絡小說的“長度”問題研究》,《文學評論》,2022年第4期。
[6]黎楊全:《網絡文學、本土經驗與新媒介文論中國話語的建構》,《文學評論》,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