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7期|瑛寧:待業(yè)青年
一
想起他們,就想起那排陰暗的廠房。
廠房里有十幾個木工操作臺。木工廠的人把操作臺叫做木楞。木楞上放著錘子、鑿子、斧子、手鋸,還有大大小小的刨子。木楞下邊,總是堆著一卷一卷的刨花,那是木匠們一刨子一刨子刮下來的。木楞旁邊立著做好的三屜桌、包椅、卷柜,也有沒做好的琴凳、沙發(fā)和衣柜。這些東西還沒刷油漆,新鮮的白茬兒木頭,散發(fā)著一股一股香氣。這種香氣,只有木工廠的人才能聞出來,別人只能聞出一股一股怪味,那怪味是從木板接縫處傳出來的水膠味。
所說的木楞,就是幾塊厚板子拼在一起做成的木案子。一個木匠使用一個木案子。這些年輕的木匠,一會兒哈腰刮幾下刨子,一會兒拿起一塊木板比畫著長短。一個年老的木匠師傅,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走著,時而比比畫畫說著什么,時而站下來看一看木匠做出來的東西。他在教他們木工手藝。他們的父親或者爺爺就在廠房旁邊的木工廠上班,有的是木匠,有的是油匠。木楞上的木工家什,都是他們從家里帶來的,有的是父親用過的,有的是爺爺用過的。
他們年輕的臉上,掛著欣喜的表情。他們似乎很愿意在這里當一名木匠。他們上一屆的高中畢業(yè)生,還得下鄉(xiāng)插隊,到了他們這一屆,突然就不用下鄉(xiāng)了,一幫一幫的,全都待在城市里。報紙上管他們叫待業(yè)青年。木工廠為了安置職工家里的待業(yè)青年,特意成立這么一個廠辦廠,后來叫一分廠。
木工廠是我父親生前所在的工廠,我的姐姐也是這里的油工。對我來說,木工廠不陌生,陌生的是一分廠。
我是初中三年級退學的,如果念完高中,應該是一九八一屆的畢業(yè)生,比他們整整小兩屆。他們在學校里學的是什么,和我學的知識一樣不一樣,我不知道,只覺得他們都不愛看書。不僅他們不愛看書,姑娘們也不愛看書。
姑娘們有的是油工,有的是沙發(fā)工,也有會計和倉庫保管員。她們的表情也帶著欣喜。
我的表情什么樣,我自己看不見,只能看見心里的情緒。我的心不在一分廠,也不在木工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能看見自己的表情,我的表情一定是漠然的,疏離的,與這個環(huán)境不太相融的。
別人也許以為我是孤兒的緣故,我知道不全是。
剛進廠的時候,我與他們不在一處干活,我和另一個姑娘在木工廠的車間里燒爐子。木工廠的木匠都是正式職工,年老的,半老不老的,只有三四個剛上班的學徒工。學徒工一般都是頂替父母進來的。姐姐也當過學徒工,我父親去世以后,她進來接的班。像木工廠這樣的正式企業(yè),必須有勞動局的招工表才能進來。進來了,就有鐵飯碗了,退休了,還有勞保工資。
一分廠的工人就不是鐵飯碗了。雖然二輕局成立了勞動服務(wù)公司,專門管理各個企業(yè)的廠辦廠,我們心里還是不太托底,社會上也不承認我們的工人身份。
于是,我們成了二等工人。
細論起來,連二等都不是。國有企業(yè)的工人是一等,木工廠這樣的集體企業(yè)是二等,我們只能算三等。
我很不甘心。不甘心的不是幾等,是不甘心只做個工人。我腦子里裝滿了小說里的故事,照著小說里的人物活著。眼前這一切,根本就不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然而,也只能這么活著。
二
春天來了,木工廠的車間不用燒火取暖了,我被派到院子里摞木板子。院子里有好幾十垛木板子,一垛挨著一垛。樺木和樺木摞在一起,松木和松木摞在一起,就是同一種類的板材,也分好幾種厚度。這些高高矮矮的板垛,哪一垛都比廠房高。時間長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木材的種類,樺木、楊木、柳木、榆木、松木。松木又分紅松、白松、黑松、落葉松。我一撘眼就知道這垛板材是幾公分厚的,幾米長的。這些板材是木工廠積累好幾十年的財富,是工人們一刨子一刨子掙來的。這一垛一垛的財富里,也有我父親和我姐姐掙來的?,F(xiàn)在我也加入這個行列里來了,給自己掙工資的同時,也為木工廠積累著財富。
一分廠的板材垛和木工廠的板材垛比起來,就跟小孩玩具似的,只有矮趴趴的兩三垛,堆在廠房后院的胡同里。
我和一分廠那些木匠不太接觸,也不太熟悉。和姑娘們也是后來才熟悉的。有一段時間,我和她們一起被木工廠借過來,釘一批包裝箱子。釘一個包裝箱子掙七分錢。我們的日工資是八毛,和日工資比起來,七分錢已經(jīng)不低了。
木條是電鋸工人截好的,我們只負責釘成箱子。姑娘們大概凌晨五點鐘就過來了,我來上班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釘完好幾個了。我干活又笨又慢,左手手指經(jīng)常被錘子砸得又青又紫。那把父親使用過的錘子,錘頭漂亮不說,錘尾的兩個彎鐵還有起釘子的功能,比她們誰的錘子都好。這么好的木工家什,到我這里卻不那么靈便了。
第一個月開資,我只開十八元,比她們少開二十多元。再怎么愛讀書,再怎么瞧不起這個工作,領(lǐng)工資的時候,也還是覺得很尷尬。我的技術(shù),第二個月才熟練起來,我也能把鐵錘高高地舉起來,穩(wěn)穩(wěn)地落下去。一個又一個鐵釘子,被我一錘子一個,一錘子一個,狠狠地釘進木條里。
那種感覺真挺痛快。
姑娘們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叮叮咣咣釘著箱子。不知道她們哪里來的笑,也不知道她們說的話有什么用。有人看我不愛說話,覺得我可憐,便降低姿態(tài)和我說幾句,也還是說不下去。
她們也不說巴爾扎克,不說狄更斯,還不知道丘東平是誰。就連大家都熟悉的魯迅,她們都不提。我也不能張口就問,你看《簡·愛》了嗎?你看《呼嘯山莊》了嗎?我知道問了也沒用,我從她們的聊天里就能感覺出來。
然而說別的,我確實沒有話說。
三
有一天,我被調(diào)到了二分廠。
二分廠是新成立的廠辦廠。這撥兒待業(yè)青年里,有一九八〇屆高中畢業(yè)生,也有一九八一屆高中畢業(yè)生。
二分廠的前身是木工家屬廠。木工家屬廠不做木工,做石棉瓦。我們來了,也做石棉瓦。我的工作,是用鹵水把石棉灰攪拌成泥漿。
石棉灰和水泥差不多,也是灰色的粉末。我把石棉灰袋子拖進車間,用剪子把袋口拆開,把石棉灰倒進鐵鍋里。再到院子里把鹵水用水桶拎進來,也倒進鐵鍋里。好像還放進一種別的什么東西,我記不清楚了,然后用一把竹掃帚不停地攪和,直到攪和成黏稠的泥漿。
我的任務(wù)是供應一個四人小組。她們在水泥臺子上鋪一塊塑料布,先往塑料布上鋪一層玻璃絲,再往玻璃絲上潑一層泥漿。再鋪一層玻璃絲,再潑一層泥漿。如此鋪了七八層,一塊石棉瓦就做完了。然后把它抬到旁邊的瓦模子上,第二天早晨,石棉瓦凝固成型了,她們再把塑料布拽下來,洗一洗繼續(xù)使用。
石棉瓦車間又黑又臟。地上有石棉漿凝固而成的灰色泥疙瘩,空中有漂浮的石棉灰粉末,亮晶晶的玻璃絲碎屑,也在空中胡亂飛著。我們必須把自己從頭武裝到腳,帽子,口罩,圍裙,塑膠手套,高腰水靴。水靴與褲子連接處,還得綁一個塑料布綁腿。我們穿成這樣不全是防塵,也防泥漿。泥漿濺到工作服上怎么洗都不掉,要是積得太厚了,衣服就硬邦邦的,穿不了了。
我們的日工資是一元兩角七分。開支的時候,會計說兩角七分是保健費。那時候不懂得矽肺,也不知道污染的危害,多掙兩角七分還覺得占了便宜。
我生怕泥漿供應不上她們,一雙眼睛緊盯著鐵鍋,更不怎么說話了。她們也不怎么跟我說話。我們小組有待業(yè)青年,也有三四十歲的家屬工,我和家屬工,更沒有話說。
其他班組有幾個姑娘,還和我合得來。下了班,我們經(jīng)常一起看電影。有一回,我們一起看了印度電影《奴里》。有個家屬工撇著嘴說,我知道她們?yōu)樯犊茨莻€電影,電影里有個強奸鏡頭,她們就是看那個去了。
我身上的血直往頭上涌,心快要蹦出來了,真想大罵一通,然而我什么都沒說。
我只有二十歲。一起看電影的小輝,只有十九歲,王蕾才二十一歲。那個年代和現(xiàn)在不一樣,以我自己說,我還沒受過性的啟蒙,男女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還不清楚,也沒想弄清楚。我對于愛情的理解,僅限于小說里描寫的浪漫。她們兩個剛從校園里出來,和我一樣單純,我相信她們也不懂。我們?nèi)齻€小姑娘,和這個四十多歲的老婆子無冤無仇,她竟然這么羞辱我們,真讓人想不通。她這么說也罷了,別的家屬工也不替我們說話,就在一邊冷眼看著我們,似乎默認了她的觀點。
我心里更加窩火。
小輝和王蕾,瞪著眼睛無措地站在黑屋子里,什么都沒說。我們?nèi)齻€太過純凈了,不知道怎么應對這么骯臟的語言。
這個可惡的老婆子,她也當過姑娘,她自己也有姑娘,卻用這么骯臟的心思揣度姑娘。
———我一輩子都不原諒她。
四
拔絲車間來了六個返城女知青,都是本廠職工的子女。她們在一個青年點里待了五六年,又一起到工廠來了。我不知道她們在鄉(xiāng)下經(jīng)歷了什么,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文學作品。我從她們堅忍和樸實的眼神里看到了親切,便從心底管她們叫姐姐。
車間里有一個方形大坑,大坑里立著兩架機器。機器頂端有一個很小的長方形坩堝,坩堝里裝著通紅的玻璃碳。玻璃碳是我起的名字,就是燒成玻璃疙瘩的碎玻璃。制作石棉瓦的玻璃絲,就是從坩堝底部的圓孔里拔出來的。一根根玻璃絲晶瑩剔透,銀光閃閃,就是沒有好去處,一縷一縷的銀絲,都被埋進污濁的石棉漿里了。
碎玻璃就在院子里堆著,一斤一斤收上來的。拔絲車間有兩口大鍋,專門用來清洗碎玻璃。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我被派去清洗碎玻璃了。
坩堝點著火了,就不能輕易熄滅,一旦熄滅了,玻璃碳就硬邦邦的不能用了,還得重新點燃。所以她們實行三班輪換制,人歇機器不歇。
車間的東屋有一鋪大炕,半夜下班不回家的工人,可以在這里休息。這個休息室也成了白班工人的臨時休息室。我和幾位知青姐姐的友誼,就是在這里結(jié)下的。我給她們唱歌,給她們念一本《古代笑話》。有一回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把她們唱哭了。
有個知青姐姐管我叫小美人兒。我知道我不美。她管我叫小美人兒的時候,充滿了愛憐,我能體會到她的愛憐。她對我的愛憐里,也有一絲羨慕,羨慕我不被污染的純真,羨慕我沒下過鄉(xiāng)的城市味道。接觸過她們,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辨別出來誰是知青。下過鄉(xiāng)的人,身上都有一種知青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不是學來的,是幾年的鄉(xiāng)下生活浸染出來的。他們無論穿著怎么華麗,眼神里都有一種鄉(xiāng)土氣息。這鄉(xiāng)土不是土氣的土,是那段獨特的經(jīng)歷給他們留下的印記,那印記已經(jīng)滲進他們的骨髓,摘不出去了。
我們?nèi)贾?,這里只是她們的臨時安置地,她們早晚會有一個正式工作。有的知青姐姐二十七八了,不戀愛,也不結(jié)婚,只等工作安排完了再說。她們以現(xiàn)在的身份也沒法找男朋友。人都說現(xiàn)在的人現(xiàn)實,那時的人也一樣現(xiàn)實。如果不是大美女,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只能找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這倒不是嫌貧愛富,兩個人都沒有正式工作,生活起來也確實艱難。
盼著,盼著,她們終于把那天盼來了。她們回來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正好也調(diào)離了拔絲車間。
那個熱熱鬧鬧的車間,一下子冷清了。即使不冷清,我也覺得冷清,因為知青姐姐不在了。我一邊為姐姐們有了好去處感到欣慰,一邊又覺得被她們拋棄了。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都沒徹底消失。
五
制作石棉瓦的泥漿,靠著自身發(fā)熱凝固成型。要是室內(nèi)溫度太低,也不容易凝固,再加上沒有那么多市場需求,剛一入冬,廠子就放假了。領(lǐng)導們考慮我沒有生活來源,沒給我放假,讓我清洗使用過的塑料布。
我把塑料布拿到辦公室的外屋,用一個大盆清洗。辦公室里有兩個廠長,一個會計,一個出納。出納是去年考進來的。那次考試我也參加了,木工廠組織兩個分廠統(tǒng)一考的。數(shù)學是方程和因式分解。語文是作文和時事政治。初中沒畢業(yè)的我,靠著以前的扎實底子,在眾多高中生中輕松地進了前三名。本來說好要三個人,沒想到只安排了前兩名,第三名的事,連提都不提了。
我知道了,領(lǐng)導們沒想到第三名會是一個他們看不上的人;而他們看上的人,沒考上。
我洗了一個月塑料布,把各個小組的塑料布全都洗完了。領(lǐng)導們一商量,決定讓我上市場賣蒸屜簾子。
蒸屜簾子是竹制的,木工家屬廠以前積壓的產(chǎn)品。我把三十個蒸屜簾子綁到自行車后座上,一路推著來到市場門口。不知道市場讓不讓擺攤,也不知道用不用上稅,領(lǐng)導們也沒告訴我,要是上稅,交還是不交。我暗自思忖,不管怎樣,先把東西卸下來再說,便解開繩子,把蒸屜簾子一個個擺到地上。抬頭看見兩個擺攤的熟人,立刻上前打了招呼。她們知道我的來意,便讓我把竹簾子擺到她們的攤位里了。
沒想到我擔心一路的事情,這么輕松就解決了。
擺攤的熟人是兩個半大老婆子,我管她們叫嫂子,以前是木工家屬廠的家屬工,她們的丈夫從木工廠撥到金屬廠以后,她們也隨過去了。她們賣的東西是金屬廠的產(chǎn)品,有笊籬、篩子,還有大大小小的鐵絲蒸屜,這些產(chǎn)品與我的竹制蒸屜還挺相配。遇見這兩個嫂子,好像找到了組織,和她們一起在攤位后邊站著,一點也不用擔心。同樣是家屬工,她們的舉動就讓人舒服。不像我們廠的家屬工,看見我就像看見仇人似的,總用嫉恨的眼神看著我。
這是市里唯一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商販大多是男人。他們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兩手抄著袖,或者蹲著,或者站著。他們賣的東西,都是從鄉(xiāng)下人手里買下來的?;铍u、活鴨、小米、黃米、苞米子,還有蕎面和高粱米。那時候糧食還沒放開,土地也沒承包,這些糧食都是鄉(xiāng)下人在自留地里種植的。
商販們都是沒有正式工作的人,無論怎么掙錢,都沒人正眼瞧看他們。我對商販自然也是不屑的,但我賣的是公家產(chǎn)品,便理直氣壯地、驕傲地站在那里。我穿上姐姐甩下來的棉大衣,戴著弟弟甩下來的棉帽子,也把兩手抄在袖子里。
我不吆喝。兩個嫂子也不吆喝。即使吆喝,也會被別的吆喝聲淹沒。一個滿臉赤紅的老婆子一個勁兒喊,面包啦,面包啦。她的手推車里裝著一玻璃箱面包。公家賣的面包要糧票,她賣的面包不要糧票,就是價格貴點。那時候把這樣的面包叫議價面包。買她面包的,都是沒有糧票的人,他們把一袋袋面包裝到四輪車上,或者拎到大客車上,當作稀罕物拿回家去。
一個賣鐵桶的家伙總想和我搭話。他以為他是賣鐵桶的,我是賣簾子的,在他看來可能挺般配。
簡直要笑死我了。
六
在市場站了一個月,賣了十八個蒸屜簾子。一元錢一個,一共十八元。我去廠里交錢的時候,領(lǐng)導們告訴我,出納調(diào)走了,讓我接替她的工作。
我一點兒都沒吃驚,好像那個位置就應該是我的。我伏在辦公桌上寫字,算賬,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以前就做過似的。
我從工廠的外圍進入了核心,懂得了很多事情。一個這么小的廠子,還和外界有著那么多聯(lián)系。烏拉蓋農(nóng)場、圖牧吉農(nóng)牧場、孟恩套力蓋銀鉛礦,都從我們這里進過石棉瓦。鹵水是從河北唐山進來的,石棉灰也是唐山的。我做會計憑證的時候,經(jīng)常寫到這些地名。外地人來辦業(yè)務(wù)的時候,我也跟著接待。我的目光開始投向更遠的地方,心也變得寬廣了。
不知不覺地,我們的城市比以前熱鬧了。我們廠也把臨街的廠房改成了門市,安排幾個在家待業(yè)的青年,開了一個五金商店。
商店里只有一排長長的柜臺。柜臺后邊,齊整整地站著一排年輕的姑娘,臉小的男子都不好意思進來。她們比車間里的姑娘愛美,微薄的工資,幾乎都用在穿衣打扮上了。她們的表情不太自然,售貨也不太專業(yè),人們從她們不太熟練的動作里就能看出來,她們?nèi)际切率?,沒經(jīng)過任何培訓的新手。她們年輕的眼神,流露著掩飾不住的欣喜。細心的人,還能從她們欣喜的眼神里,讀出些許迷茫。
我每次整理商店的賬目,都能從分分角角里窺見她們忐忑的心。她們在柜臺后面站著,心里卻在擔心商店的命運。她們不知道這樣的商店能維持多久。即使能維持下去,這個工作也不算正式工作,她們的社會地位,只比個體商店的店員高一些。
財務(wù)制度不允許坐支。我?guī)缀趺刻於嫉萌ャy行,把工廠和商店的銷售款存進銀行,再從銀行把需要花費的現(xiàn)金取出來。
路上經(jīng)常遇見一個小伙子。他騎著一輛紅色摩托,一到我身邊就降低速度,回頭和我打一聲招呼就走。他是農(nóng)牧局的業(yè)務(wù)員,去我們廠買過東西。有一回他和我說話的時候,一個朋友正好和我在一起,她提醒我說,他告訴你,他在201科室呢。
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
有一天,我又遇見了。他沒下摩托,只是朝我笑了笑,走很遠了還在回頭笑著。我突然覺得那笑很甜蜜,也回以一笑。我和自己說,找個理由探一探吧,探探他是什么人。便找出一張農(nóng)牧局的往來票子,騎上自行車過去了。
201科室還真有這個人。科室的人說,他出去辦事了,換票子的事,回來轉(zhuǎn)告。
第二天他真來了。
從他進屋那一刻,我的心就涼了,個子太矮了。本來我個子就矮,兩個小個子在一起,別人還以為是兩個兒童呢。除了個子矮,我想還有一層更重要的原因,他的氣質(zh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大約過了五六天,他來我們廠進貨,賣貨的沒給他,他說我認識包會計。賣貨的便領(lǐng)著他過來問我,我冷著臉說,不認識。
話剛說完,我就后悔了。
我不是不想賣給他貨物,是當著大家的面,不好意思承認我認識他。一個出納,認識一個業(yè)務(wù)員很正常。我是怕話說多了,讓人看出我的尷尬。我偷著看他一眼,他的臉通紅,眼神從吃驚轉(zhuǎn)為羞愧,繼而又轉(zhuǎn)為氣憤,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再去銀行辦事的時候,路上就遇不見他了。
七
二分廠突然有了變動。
一分廠的木匠、油匠、沙發(fā)工,全都過來了,一分廠解散了。那排陰暗的廠房,已經(jīng)被木工廠扒掉,在原址上建起一座門市樓。
二分廠把車間擴大了,改成了木器廠。木器廠用不了那么多女工,一些年紀大的家屬工便被裁掉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家屬工們嫉恨的眼神。我們這些待業(yè)青年一來,她們就預感到不妙了。這些家屬工們,干起活來有的是力氣,棚子里儲存的草繩捆子,蒸屜簾子,還有院子里一摞一摞的石棉瓦,都是她們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到后來卻空著手回家了。
她們親手建起來的工廠,和她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年輕氣盛的我們,連想都沒想過她們的感受。木匠們繼續(xù)做著木匠,姑娘們繼續(xù)做著油工和沙發(fā)工。我記的賬目里,增添了很多數(shù)字,我們的工廠比以前紅火多了。
一晃,木匠們二十大幾了,姑娘們也二十大幾了。
社會身份的不確定,直接影響了我們的婚姻。我們這茬人,迷迷茫茫的,不知道前方會有什么。
那些個機關(guān)單位,那些個國有企業(yè),那些個集體企業(yè)......那些個凡是比我們強的單位,仿佛有一面看不見的銅墻鐵壁,把我們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外邊。愚笨的我們,連大門都找不著,更別說小門了。外邊的人,要想與里邊的人聯(lián)姻,就得具備過人的條件,比如外貌的過人、家庭的過人?;蛘?,里邊的人,外貌可以丑一些……總之,須有其他條件來平衡。都說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愛情淳樸,那也是權(quán)衡完外在條件之后,才敢淳樸。
而兩個外邊的人通婚,一般人沒有那個膽識。
八
一九八五年,上邊來了一批招工表,我們?nèi)嫁D(zhuǎn)正了。招工表是我和會計填寫的,當時還不知道它的重要意義。人們把轉(zhuǎn)了正的待業(yè)青年叫大集體工人,似乎與木工廠還有區(qū)別,但是心已經(jīng)踏實了。
木匠們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婚了,姑娘們也談起了戀愛,只有我還單著。我看的書越多,越想找一個讀書人。我在學習世界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遠方有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人,便和他通起信來,并且很快就陷進去了,可是人家沒有那個意思。我熬過了兩年的相思之苦,到底和一個不讀書的人結(jié)了婚。這個人非但不讀書,還不過日子,狼狽不堪的我,只好選擇離開。
許多年來,我以為我是沒有青春的。即使有,也是灰暗的,和沒有差不多?,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有的,即使愚笨,即使寂寞,即使痛苦,也叫青春。那些愚笨帶來的苦惱,那些痛苦和寂寞,被歲月沖淡之后,青春便顯得靚麗起來,而且還很浪漫。我突然明白了,我不是被動的,我也有追求愛情的勇氣,還敢探查201科室,還敢和遠方的人通信。要是201那個人符合我的心思,我還敢大膽說出來。要是那個遠方的人同意,我也敢和他見面,并且繼續(xù)交往下去。我雖然沒念完書,卻一直沒間斷學習,不斷地完善著自己。
這么說,我沒什么可遺憾的。
一九九〇年,二分廠又有一個大變動,與木工廠合并了。我被安排到勞資科。我在清理職工檔案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待業(yè)青年的招工表,與木工廠職工的招工表一模一樣。
我們的地位終于平等了,五年前就平等了。
從檔案上看,木工廠的職工減了不少,一些頭腦靈活的人離開工廠,到社會上闖蕩去了。我們好不容易成了正式工人,人家已經(jīng)放棄了,尋找更好的身份去了。
瑛寧,本名包連英,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市人。作品散見《草原》《散文》《山西文學》《當代人》《散文選刊》《牡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