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緩唱——《鯨路》創(chuàng)作談
心碎的人都去哪了?
他們不見了,坍縮在無光的所在。生命中突然來臨的悲苦令人癱瘓,承受痛苦的人,呈現出溺水的姿態(tài),靜默無聲卻致命??匆娝说耐纯啵瑯恿钊税c瘓。這兩三年來有許多次,我知曉了遠處或近處的悲劇,只能躺倒在地,無力起身,哪怕那只是陌生人的悲哀。無人期待苦難,但無人幸免,眼見身體被痛苦破開,展露一道道血色深淵。
有時,旁人終于伸手,拋出自以為是扶助的話語,卻把受苦者竭力仰起的口鼻再度按下水面。我們對待苦難中的人,往往更苛刻。論斷、要求、指責,隨意就向漩渦中的人拋出,這是印刻在罪性中的惡,是我們下意識提出“幫助”的方式。可我們忘了,負傷者不會是可愛的,更不會是完美的。有些悲傷要見血。不會有適度的悲情與適當的舉止。他們失控了,身姿與話語都可能脫軌和變形。當人被苦難拉進死地,旁人該如何攔阻呢?作為作者,在去年下旬開始寫《鯨路》這篇小說時,我其實沒有答案,但寶如這個角色出現了,這位失去孩子的母親讓問題變得迫切。
幸好有妙香,她在年歲中替我成長。她幼年面對母親的離去,而后又見證了同事一家的悲劇。往往經歷過難處并存愛人之心的人,才更懂如何成為他人的安慰。那些流淚谷的先行客,成為了“負傷的治療者”(亨利·盧云語),深淵自此開始與深淵回響。是妙香的溫柔,最終在小說中尋得答案:“別的辦法沒有,就是吃和講,吃和講,好像一只小船的兩支槳,把人從茫茫冥海的邊緣劃到人世的岸上。”高言大義有時只滿足說者的虛榮,那痛心的人需要的卻是一段謙卑的陪伴。安靜的同在,即是一種服侍。如果說,荒場可以被重新開墾,那么滋潤的雨露,需來自受苦者與陪伴者一同落下的眼淚,來自哽咽的喉頭沒能完整唱出的哀歌。
我、妙香、志堅都在陪著寶如。我們在等。我們共同等候一個天賜的時機——到那時,看似偶發(fā)的釋然源于預備已久的恩惠。于是寶如在虛構的庇護下,在那鯨爆后短短的一刻,在大雨沖刷一切而鯨魚乘血前行的那刻,把理性都甩開,以鋒利的哭泣去面對生命中的失喪之痛。面對苦難,匍匐在地、顏面盡失地大大哀嚎又何妨?理智不能拯救之處,約伯式的哭喊卻帶來安慰。在何處暴露軟弱,便在何處得以堅強。
寫結尾那天,我住的海邊真的驟然降下暴雨。我親眼見到一位漁夫在白茫世界中奮力劃著木船。于是我把現實中望見的那位面目不清的漁夫請進小說。那時,真實天地間的風雨與虛構中凝聚的悲痛都在推進這篇小說。我甚愿寶如得安慰,甚愿傷心人的淚水被抹去,甚愿被苦難擄走的人得釋放,甚愿被失喪困住的人出監(jiān)牢。鯨以死以血相送,我亦以歌以哭相迎。
而挽歌,需要緩緩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