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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哥哥陳川和他的“孟光時代”
來源:新民晚報 | 陳沖  2023年09月01日07:17

哥哥如果看到我這么寫,肯定會抗議:儂瞎寫啥?。扛绺鐦O其謙遜、害羞,他畫畫,就像夜鶯唱歌,本性而已。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畫得好。

劉海粟美術館的“孟光時代:師生藝術文獻特展”,8月20日閉幕了。我哥哥是孟光先生的學生,為了紀念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他寫了一篇名為《孟光時代》的短文,以表達對老師和那些純粹的歲月的懷念、感激,以及對藝術的迷戀與愛。畫展的名字便由此而生。

哥哥是奶奶爺爺唯一的孫子,他們?yōu)樗鹈麨殛惔?,以紀念故鄉(xiāng)四川的山水。很小的時候,他不知從哪里認了一個畫圖老師,那人是個侏儒,背上拱起很高的一塊,一開始陳川見到他有些害怕,等后來習慣過來不再害怕的時候,這個老師跟他說,你進步得很快,我已經教不了你了,帶你去找鮑老師吧。就這樣,陳川拜到了新的師傅。鮑老師常去看一個姓許的畫家,有時把哥哥也帶去那里。據說許老師原來在上海美校讀書,畫得很好,但因為談戀愛被開除了,后來就在上海閔行電影院畫海報。當年很少有人買得起油畫顏料,陳川開始學油畫的時候,用的就是許老師畫海報的顏料。

小學的美術老師發(fā)現(xiàn)哥哥有繪畫天才,就把他送進了少年宮,跟那里的繪畫老師夏予冰學習。陳川九歲時就在少年宮辦了人生的第一個“畫展”。幾年后,他認識了孟光先生——就像個在江湖上尋找武林高手的孩子,哥哥終于拜到了一代宗師。從此,藝術就成了他的摯愛、他的生活。

陳川從靜物開始,畫屋里的椅子、廚房的洋山芋、曬臺上的蔥。然后他開始畫動物和人,有幾次,他背著畫架長途跋涉走去動物園里寫生,畫老虎、獅子,畫大象、犀牛。當然更現(xiàn)成和方便的是畫我和家里的貓。父母為我們倆分配好了飯后隔天洗碗,為了讓我給他當模特,陳川只好被我敲詐勒索,每天洗碗。

從我們家走去孟老師家大概半個小時,我多次跟哥哥去那里為他們做模特。孟老師在美校的得意門生,比方夏葆元、陳逸飛等都在那里畫過我。

有時他們不畫畫,都圍著書桌,看孟老師借回來的蘇聯(lián)畫冊,邊看畫冊邊熱烈地討論。我也跟著看,聽他們講。記得陳川很喜歡列賓畫他女兒的肖像,也非常喜歡尼古拉費申的畫。家里墻上有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就是尼古拉費申的畫,被不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拍后的版本。回看少年時代陳川畫的我,多多少少都受到蘇聯(lián)畫家的影響,我也喜歡讓他把我畫成那個樣子。

有一次,哥哥從不知哪里得到一張倫勃朗人像素描的照片,興奮得不得了,每天照著臨摹。多年后一個美國記者非常好奇,陳川在那么狹窄貧瘠的環(huán)境長大,怎么會有這么嫻熟的歐洲繪畫技巧。其實,他對巔峰時期藝術大師的藝術,遠比同代美國畫家要專研得更深更多。在富足和開放的文化中,哪里會有他那樣饑渴的眼睛,那樣不棄的注意力?他看到那些作品,就像在沙漠里看到玫瑰。

記得浙江美院的院長曾經來家里看了陳川的畫,跟他說,你如果來考浙江美院我們一定收你。

進上海美校前,陳川成天跟一位叫王青的朋友在客廳里畫畫、備考。王青長得特別秀氣,有點像個女孩,今天回憶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陳川畫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猶如昨日。

那張肖像畫了很久,我偶爾走過,總是莫名地聞到麻油的香味。畫中王青身著一件蘇聯(lián)式雙排扣舊夾克、頭上歪戴了一頂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體在暗區(qū),拄棍的手在亮光里。陳川讓他拄木棍就是為了呈現(xiàn)那只手——那是只他自己十分滿意的手。一個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畫在這樣的光線里讓我目不轉睛。我講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畫肖像時,我能感到畫家的凝視。他仿佛在著魔的同時施魔,把被凝視的對象從習慣性的印象流中分離出來,變得異常清晰和重要。

王青的肖像掛在家里一兩個月都干不透,后來我才知道,陳川調色油用完沒錢買,偷用了家里的麻油畫的。1980年,美校在“中蘇友好大廈”開畢業(yè)展覽時,他用了一個破掉被換下來的紗窗框做了個鏡框。陳川到美國留學時把這張畫帶了過來,在一個展覽上被電影導演奧利弗·斯通收藏了。

在《孟光時代》畫展閉幕之際,我想跟讀者們分享一下哥哥寫的文章——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記憶。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夢中被閃電喚醒,黑暗中一瞥驚艷。“貓魚”——編輯畫冊的時候,有人說,這個跟孟老師沒有什么關系,是不是應該刪掉。怎么能刪掉?直奔主題真的是藝術的敵人?!柏堲~”的突然出現(xiàn),賦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質。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視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強烈,并且跟隨他視這條“貓魚”為一種象征。

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這樣寫道:“看著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過玻璃窗的露水看著遠處月亮的微光時,我似乎更像在尋找——或被它召喚著去尋找一種象征性的語言,來表達我內心永遠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觀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后者,我也總是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好像那個新現(xiàn)象,是在輕輕地喚醒我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p>

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一種象征性的語言”,“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它是我們余生創(chuàng)作最洶涌的源泉,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每一個“奇跡”。我很難想象任何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力與核心圖像,不是潛意識中來自童年的,某種強烈的視覺感知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