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關(guān)系中的自我成長:《愛瑪》里的教育話題
美國文學(xué)批評家利奧納爾·特里林在《弗洛伊德和文學(xué)》(“Freud and Literature”)中指出,歐洲從18世紀甚至17世紀就開始思考兒童、婦女、農(nóng)民和野蠻人的問題。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精神生活貧乏,受教育程度低,不能像成年男子那樣知禮節(jié),明進退,守習(xí)俗,于是開始關(guān)注教育與個人成長的關(guān)系。教育小說也由此濫觴、發(fā)育以至興盛,迨及18世紀末19世紀初,這類小說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非常成熟的階段。簡·奧斯?。↗ane Austen,1775—1817)的作品就是這方天地里的明珠。她的小說里,女主角依憑美德實現(xiàn)故事的喜劇性翻轉(zhuǎn)是反復(fù)上演的橋段。南希·阿姆斯特朗認為,小說賦予中產(chǎn)階級女性以道德的權(quán)威,女主角憑借道德、美德、自我認識樹立的權(quán)威戰(zhàn)勝了憑地位、身份、血統(tǒng)而顯貴的貴族觀念。這個著名論斷放在奧斯丁幾乎所有作品上都合適,唯獨《愛瑪》是個例外。
奧斯丁的小說中,《愛瑪》(Emma,1815)是篇幅最長、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也最不容易理解。特里林說它很難解讀,甚至拿它跟普魯斯特、卡夫卡、喬伊斯的作品相提并論?!稅郜敗返膹?fù)雜性,部分源于同名女主人公的個性,奧斯丁說,這個女主人公,“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喜歡”。愛瑪有兩個特點,使她迥異于其他女主角:一、她是哈特菲爾德的當家女主人,身價三萬鎊,不是灰姑娘,而是海伯里毫無疑義的第一名媛;二、她頻頻犯錯,幾乎從頭錯到尾,常常讓自己處于各種蒙羞的情境。愛瑪想要得到真正的幸福,必須受教育,或者進行自我教育。本文聚焦三重親密關(guān)系,解讀愛瑪?shù)牡赖掠X醒和成長歷程,并考察奧斯丁時代女性小說和女性教育的關(guān)系。
一、 親密關(guān)系中的權(quán)威與操控
愛瑪原生家庭的親密關(guān)系有天然的缺憾:愛瑪?shù)哪赣H在小說里從未出場。依據(jù)男主人公奈特利的寥寥數(shù)語,可以推知愛瑪母親精明、能干、有頭腦,在家庭的維系和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無可替代。失去母親,愛瑪“失去了唯一能對付她的人”,其教育由此少了一個權(quán)威角色。愛瑪同父親關(guān)系很好,是罕見的孝女,可是父親神經(jīng)脆弱、體弱多病,做不了愛瑪?shù)陌?,“不論是說正經(jīng)事兒,還是說笑話”,“不怎么接得上碴兒”。這些話是愛瑪?shù)囊暯呛涂跉?,說得很委婉,讀者不難聽出弦外之音,父親在智商和能力上,無法與女兒相配,對她起不到匡正作用。
愛瑪?shù)慕憬忝麊疽辽惱?,七年前出嫁了,從此全身心地投入小家庭,全副心思都在孩子和丈夫身上。甜美、勤勞、充滿愛心,這在奧斯丁時代被認為是女性的理想狀態(tài),是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女性形象。作家寫道:“若說這是她的命,也該算是正派女人有福氣的命吧?!薄叭粽f”“也該算是”,讀者從表示假設(shè)和讓步的語氣中不難感受到——常人眼中的理想太太,奧斯丁并不認同。在她筆下,這位姐姐被描寫成理解力不強,思維不敏捷,待人處世也不大有判別力,對家人的優(yōu)點看得一清二楚,對他們的缺點卻視而不見。另外,她遇事不決,容易驚慌;身體比較嬌弱,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照當時流行的操行書(conduct books),伊莎貝拉稱得上賢妻良母,可在小說里,這形象并不可愛,更不光輝。
總之,父親和姐姐無法約束愛瑪,盡管她是孝順女,也是好妹妹。愛瑪?shù)挠H密關(guān)系中,還有一名重要人物,家庭教師泰勒小姐。愛瑪五歲,泰勒就進了哈特菲爾德府,教她念書,陪她玩耍,精心照顧她的起居。泰勒作為老師,按常理應(yīng)該有一定的權(quán)威,然而,也許因為師生身份懸殊,或是做老師的性格過于溫和,泰勒對愛瑪“幾乎就沒做出過要管束的架勢”,兩人處成了姐妹,壓根兒不像師生。若按當時上流社會的標準,愛瑪?shù)慕逃荒芩愠晒?。她從十二歲起,就打算多多念書,開列了各式書單,決心挨序從頭讀到尾,卻從未認真執(zhí)行,老師大概是聽之任之,并不嚴格監(jiān)督。愛瑪人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容易上手,又有極好的老師,原本應(yīng)該成為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才女,但在女性教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才藝,彈琴、唱歌、繪畫,愛瑪樣樣都會一點,卻無一精通。
才藝在奧斯丁時代,被視為中上層女子重要的文化指標。照奧斯丁研究專家托德的說法,這是因為“文化的卓越展示的是社會地位的卓越,是中上層家庭的高等趣味”,人人趨之若鶩。說到才藝,我們自然會想到唱歌,跳舞,繪畫,樂器。另外,精通外語(以法文和意大利文為主),熟練掌握彰顯品位、以裝飾為目的的女紅,也是才藝的重要內(nèi)容。托德還說,女子如果才藝不佳,至少可以做到“勤勉”(notable)——這是個中性詞,意思是當一名勤勉的小主婦。而飽讀詩書的女子,彼時被稱為藍襪族,典出18世紀貴族女子舉辦的文化沙龍。沙龍以藍襪冠名,乃因首位受邀參與其事的男士出身草根,常穿一雙藍襪子。從這含有貶義的稱呼中,我們不難讀出譏諷調(diào)侃之意:顯然,女子胸藏文墨,絕不是多么風(fēng)光的事情,在世人眼里,只有多才多藝方為名媛淑女的標配。
然而,奧斯丁塑造的女主人公,并無才藝特別出眾的。在她看來,才藝,可為鄰里娛樂添些歡樂,或為女性招來愛慕的眼光,但也不過如此而已。追求才藝,并不限于上流社會,亦波及中產(chǎn)階級,并向下滲透,牧師、小商販甚至農(nóng)民的女兒們,莫不熱衷于此。這幀熱鬧的畫面,出自與奧斯丁同時代的女作家漢娜·莫爾的教育名著《對現(xiàn)代女性教育制度的批評》。當時一部分中產(chǎn)家庭的女性,接受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在婚姻市場上爭得如意郎君。莫爾對這重視才藝的風(fēng)尚不以為然,稱之為“泛濫的癲狂”,指責它整體而言“削弱了中產(chǎn)階級對社會的貢獻”。另一名有識之士,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為女權(quán)一辯》里也反對過度重視才藝,主張社會“用理性與哲學(xué)的嚴格準則去淬煉女性的心智”,不要教導(dǎo)她們“無用的才藝”,“令女性孜孜不倦獲取個人才藝卻疏于培養(yǎng)理智,重視優(yōu)雅的風(fēng)度而忽視崇高的美德”?!稙榕畽?quán)一辯》1792年刊行,《對現(xiàn)代女性教育制度的批評》1799年問世,正是奧斯丁早年練筆的時期。她筆下將才藝看得最重、作為衡量優(yōu)秀女性標準的,恰是《傲慢與偏見》里那位一心想釣金龜婿、對達西百般討好、勢利俗氣得令人發(fā)指的賓利小姐??梢姡潘囯m未必被奧斯丁視為“無用”或“癲狂”,卻一定不會被當成教育之根本。對才藝無一精通,只說明愛瑪沒有常性,對她并不構(gòu)成實質(zhì)危害。
真正的危害在哪里?小說開篇介紹愛瑪,用了一串形容詞,“俊俏聰明,家道殷實,性格又開朗”,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這姑娘前程錦繡,風(fēng)光無限。可是只隔了兩段,敘述者便在其錦繡日子里悄悄埋下伏筆,點出她兩個毛病,“有權(quán)任意率性而為,并且對自己的估計往往略微偏高”,然后緊接著一連串預(yù)示不祥的名詞——“毛病、損害、禍害、不如意事”。愛瑪對此渾然不覺,“有權(quán)任意率性而為”還被她視為難得的特權(quán)哩。這位伶俐機敏、活潑開朗的大家閨秀,屬于海伯里的頭面人物,在一眾奧斯丁女主人公中擁有最多的自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十二歲就做了家里的女主人,當家很早,而且是正兒八經(jīng)當家,不像《諾桑覺寺》里的埃琳諾,只做個“名義上的主婦,壓根兒沒有實權(quán)”。小小年紀,手握管家大權(quán),擁有絕大多數(shù)女性所沒有的自由,令她天然具有一份那個時代的女子通常不具有的自信。這是愛瑪迷人魅力所在,卻也是她易栽跟頭之源。
泰勒小姐堪稱完美閨蜜,可惜在小說開篇就嫁給了半英里外的韋斯頓先生,成為韋斯頓太太。隨著泰勒小姐的出嫁,愛瑪身邊少了一位可以規(guī)勸她、幫她校正方向的朋友,也奏響了這位當家女主人頻頻犯錯的序曲。這個關(guān)鍵節(jié)點上,長相甜美、性格溫柔的哈麗埃特走入愛瑪?shù)纳睢K且粋€不知姓名的人的私生女,在某女校受了點教育。兩人地位不匹配,心智不對等,友情卻直線升溫,火速發(fā)展,迅速成為如膠似漆的閨蜜。這段親密關(guān)系,一開始就不被奈特利看好。他話說得雖然絕對了些,不免偏頗,卻也道破了兩人交往中隱含的麻煩:一方天真無知,盲目崇拜,促使另一方驕傲自負,洋洋自得。自負如果只關(guān)乎自己,也就罷了,關(guān)鍵愛瑪一貫相信自己正確,要將想法強施于人,甚至安排、操控別人的親密關(guān)系,這就無端惹來煩惱,埋下禍根。心智成熟、思維清楚的人不會受到太大影響,但是像哈麗埃特那樣,軟性子、沒主見甚至沒頭腦,情形就大不一樣。富農(nóng)馬丁寫信向哈麗埃特求婚,女孩拿著信來找愛瑪商量。愛瑪讀了信,大為意外,因為她見過馬丁一面,當時覺得他“土頭土腦得滑稽可笑”,“全然缺乏紳士風(fēng)度”,可這信寫得樸實、熱忱,“禮數(shù)周全,感情還很細膩”。眼光挑剔的愛瑪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馬丁有偏見。按理,愛瑪這時該放下成見,謹慎行事才對,可她執(zhí)意要把朋友從她認為粗俗無知的社交圈里拽出來,領(lǐng)她進入上流社會。況她撮合哈麗埃特和埃爾頓牧師的計劃正在進行中,豈容他人插手!在愛瑪?shù)膭裾f下,哈麗埃特改變心意,回絕了馬丁。奧斯丁研究者泰納注意到,奈特利用“自娛自樂”“自我滿足”等詞形容愛瑪?shù)淖雒叫袨椋Q之為“干涉”。
原該是平等互助的朋友關(guān)系,愛瑪卻在其中充當了絕對權(quán)威的角色。她雄心勃勃要改造哈麗埃特,培養(yǎng)其思想,潤飾其舉止,提升其地位,一言以蔽之,她要扮演恩主和教育者的角色。我們不免替愛瑪捏一把汗。果不其然,不久愛瑪就僭越她作為朋友的身份,插手她不該過分干預(yù)的情感領(lǐng)域。這件事情上,愛瑪有多重誤判。首先是對哈麗埃特,她憑一己之臆想,假設(shè)哈麗埃特是紳士女兒,身份比馬丁高一等,然后根據(jù)這假想的不平等反對馬丁追求哈麗埃特。其次是對馬丁的誤判。在奈特利看來,馬丁“為人通情達理,認真誠懇,脾性和順”,心靈上又有“真正的優(yōu)雅高尚”。內(nèi)外兼善,這是很高的評價。故事后來的發(fā)展也證明,馬丁確實是一位潛在的好伴侶。再次是對埃爾頓的誤判。這位牧師討好賣乖獻殷勤的目標其實是愛瑪自己,而身份不明、孤獨無依、沒有任何收入來源的私生女哈麗埃特,根本沒被他放在眼里。遭到愛瑪拒絕后,他暫時離開海伯里,去了一趟旅游城市巴斯,僅僅用時四周就“拿下”擁有一萬鎊資產(chǎn)的霍金斯小姐,“既撈到錢財,又獲得愛情”,風(fēng)風(fēng)光光,衣錦還鄉(xiāng)。這樣的人,何曾有一星半點真情實感!愛瑪自以為是,給朋友帶來羞辱,也令自己陷入尷尬。
愛瑪常以自我為中心,她對馬丁的蔑視態(tài)度,多少出于自大與驕矜,但她并不主張唯身份論。韋斯頓先生也是商人出身,韋斯頓太太當過家庭教師,社會地位就更低一等,愛瑪同他們相處,一點兒都不講究出身。當她得知美貌知性、優(yōu)雅賢淑的簡因生計所迫,不得不接受家庭女教師的職位,暗暗將簡與高傲粗俗、頤指氣使的丘吉爾太太對比,用“尊貴得什么似的”(everybody),“低微到了什么也算不上”(nobody)形容兩人命運的反差,有錢就是everybody,沒錢就是nobody。愛瑪?shù)姆此?,表明她有一定的自覺,意識到金錢社會的荒唐和不公平。奧斯丁研究者納爾丁指出,愛瑪?shù)纳矸萦^念并非勢利使然,而是相當個人化的一套標準,滿足的只是愛瑪自我的需要和恣意無邊的想象。這是切中肯綮的評論。
二、 親密關(guān)系中的想象與虛構(gòu)
相比與親友的相處,婚戀是更重要的親密關(guān)系,也是奧斯丁所有小說的核心話題。愛瑪家道殷實,有大筆遺產(chǎn)可以繼承,她對待婚戀的態(tài)度,也有些與眾不同。她高調(diào)宣揚不婚,而且對做媒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熱情。海伯里風(fēng)平浪靜,沒什么大事,但凡有點戲劇性的事件——簡被匿名送鋼琴,迪克森船上救美,弗蘭克幫助哈麗埃特脫離困境——一概被愛瑪想象成浪漫情事。這跟她接受教育的方式不無關(guān)系。
吉爾伯特與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里指出,“比起被約束在四堵墻之內(nèi)來,女性因錯誤教育而受到的約束其實更加嚴重”。彼時英國女子接受教育,不外乎兩種方式,要么送到寄宿學(xué)校學(xué)習(xí),要么延聘家庭教師在家里傳授知識。奧斯丁和姐姐卡桑德拉有過兩年并不愉快的寄宿學(xué)校經(jīng)歷。她在《愛瑪》里將收費昂貴卻提供支離破碎知識的教育機構(gòu)狠狠揶揄了一通,說女子在這樣的機構(gòu)里,往往是交付巨額費用,卻“失去健康,學(xué)到虛榮”。家庭教育也很難提供全面、系統(tǒng)、正規(guī)的教育。沃斯通克拉夫特在《為女權(quán)一辯》中說,女性“沒有通過競爭發(fā)掘才華,沒有經(jīng)歷認真細致的學(xué)習(xí)”,“一般來說接受的只是一種無序的教育”,像愛瑪這樣較為理性、天賦出眾者,也就容易“只憑本能所知的常識隨意行事”。愛瑪?shù)碾S意和漫不經(jīng)心,最鮮明地體現(xiàn)在她那天馬行空的想象上。戴維·洛奇說她是“借鑒了一些低劣的文學(xué)范式”,“把臆想、虛構(gòu)強加在人物身上”,以致混淆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
洛奇所說“低劣的文學(xué)范式”,是指18世紀中葉至末期崛起的浪漫、懸疑、驚悚故事,尤其是哥特小說。這一時期,小說已成為女作家大展身手的領(lǐng)域,小說的主要消費者也是女性。對許多女孩而言,閱讀小說特別是哥特小說,成為她們受教育的主要方式。這類小說以驚險情節(jié)、神秘氛圍、暴力或懸疑元素取勝,“從一誕生就受到了女性讀者的喜愛”,因為“當時作為閱讀主體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人生閱歷有限,哥特小說為她們提供了想象的空間”。1798至1799年間,奧斯丁寫《諾桑覺寺》,正是以這些18世紀90年代流行的小說為諷刺對象。她在這部小說中一面頌揚小說的智慧,稱小說家“把人性各個不同的方面,極妥帖地加以描繪,筆下閃耀著機智和幽默”,另一面又嘲諷哥特小說對女主人公造成認知障礙,使她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甚至挪用哥特小說情節(jié),罔顧事實,恣意想象。凱瑟琳在老式黑色大立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洗衣賬單,由此臆測蒂爾尼太太被關(guān)了起來,每晚從無情無義的丈夫手里接過“一點殘羹粗飯”,甚至把蒂爾尼將軍幻想成冷血弒妻的劊子手。哥特小說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恐怖離奇的故事和奇譎荒誕的想象,成為凱瑟琳判別現(xiàn)實的依據(jù)。浪漫派詩人威廉·哈茲利特(William Hazlitt)對哥特小說家安·雷德克利夫頗有訾責,批評她“把讀者變成了雙倍的兒童,在她幻想的對象上蒙上朦朧神秘的面紗,迫使我們相信那些稀奇古怪、幾乎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一切與未知世界相連的迷人事物,都為她所有,任她隨心支配。她擁有傳奇的所有詩意,擁有想象中所有那些隱晦、夢幻、虛幻的元素”。
同凱瑟琳一樣,耽于幻想或者說想象力豐沛,是愛瑪?shù)囊粋€主要特征。奧斯丁甚至專門生造了一個詞來指稱愛瑪:“imaginist”,意思是“愛幻想的人”。奧斯丁研究者穆克吉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奧斯丁所有小說中,故事集中發(fā)生在一個小區(qū)域的,只有《愛瑪》,所有女主人公中最深居簡出的,也是愛瑪——她從未見過海,甚至從未去過離海伯里只有六英里的博克斯山。社交圈狹窄,意味著她注定碰上同樣的人,重復(fù)同樣的話題,而她偏偏又是那么一個活潑的女孩兒,機智伶俐,精力旺盛,只有依憑充沛的想象力,才能讓生活變得有趣,也才讓小說變得有趣。
想象,既有倫理學(xué)的意義,又有認識論的意義。休謨在《人性論》中指出:判斷與想象,“是互相協(xié)助的。不但信念給予想象活力,而且活潑而有力的想象,在一切能力中也是最足以取得信念和權(quán)威的”。正因為想象力豐富,愛瑪有高于常人的見識和理解力:憑一封信,就判定馬丁是個“頭腦很清楚的人……果斷、有力,感情上也不粗糙”;憑第一面,就看出埃爾頓太太俗不可耐,粗鄙浮華;弗蘭克遲遲不來海伯里,教父親和繼母嘗盡失望的滋味,只有她和奈特利不信他的托詞,認為“年輕男人連這么點事兒都無法自己做主,幾乎讓人無法相信”;姐夫的脾氣不好,姐姐與他朝夕相處,毫無知覺,可是他的“任何一點點毛病,都逃不過她的慧眼”;她可以把父親照顧得舒服自在,同時又不理會他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充沛的想象,使愛瑪更好地理解他人,辨明真相??墒牵胂笕暨\用不當,又會使人誤入歧途。想象要合理,必須使它處于理智的監(jiān)控之下,不然,就會像休謨指出的那樣:想象越生動,越容易“墮落為瘋狂或愚癡,而其作用也與瘋狂或愚癡很相像”。
愛瑪常有“不愿讓幻想服從理智支配”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看到,她的幻想往往同婚戀或情事相關(guān),涉及對他人的理解,也關(guān)乎對自我的認識。弗蘭克還沒來海伯里,愛瑪就開始想象自己與他的關(guān)系:“盡管愛瑪決意永不結(jié)婚,但是只要弗蘭克·丘吉爾這名字、這個人被提及時,她總是很感興趣”,一邊說自己抱定獨身,一邊又喜滋滋地設(shè)想自己與弗蘭克在朋友心目中是一對兒。小說第2卷第13章,弗蘭克被舅舅召回恩斯庫姆,愛瑪浮想聯(lián)翩,“構(gòu)思出一個又一個版本,假設(shè)他們的這一段情如何發(fā)展又如何收場,虛擬了許多妙語雋永的對話,還設(shè)想了好些文辭典雅的書信,可是假想中的他的求婚,卻無一不是以她的拒絕告終的”。愛瑪被弗蘭克吸引,除了門當戶對,年齡相仿,還因為兩人有不少共同點:都比較任性,都容易心血來潮,都風(fēng)度優(yōu)雅,又都機智有趣。
弗蘭克是韋斯頓先生同前任太太生的兒子,母親過世后,跟有財有勢的舅舅、舅母一起生活。他來海伯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見簡·費爾法克斯。這兩人早已私下訂婚,但因簡身無分文,又因弗蘭克舅母門第觀念重、不近人情,不便公開戀情。為了遮掩與簡的戀人關(guān)系,這位美姿容、善談吐的翩翩少年,竟然拿愛瑪當幌子,向她大獻殷勤。這不但是自私任性,也是弄虛作假。對這位帥小伙,我們最好的判斷,也必須建立在他對簡的深情上。如果說奈特利不待見他,對他的各種批評——“輕浮的小傻瓜”“老練的政客”“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到處布施花言巧語的俗物”——多少含有幾分妒忌,算不得十分客觀的評價,那么愛瑪父親那句低聲的嘀咕,“那個年輕人,是很不體貼人的”,就值得仔細品味——伍德豪斯先生幾乎從不批評人,這是書中唯一一次。他抱怨的原因,是弗蘭克總開著門不關(guān),老人家覺得他不體諒別人感受。在奧斯丁筆下,一個平常的善良之舉,可以意味深長,同樣,一個在常人眼里不起眼的過失,也可以非同小可。愛瑪因此留意到:“別看他對女性那樣殷勤,其實骨子里卻有點一意孤行的味道?!彼闯鰜砀ヌm克根本不理會她父親的意見,對于老人的身心需求,也不像奈特利那樣給予應(yīng)有的照顧。殷勤,英文是gallantry,在小說里頻頻用于最懂得取悅女性的弗蘭克和埃爾頓身上。字謎游戲那章,弗蘭克隨意拿愛瑪臆斷的簡和迪克森之間根本不存在的曖昧關(guān)系開玩笑,絲毫意識不到這可能是對自己戀人品行的污損,也根本想不到他同愛瑪?shù)逆覒蛲骠[會加劇戀人的痛苦。奈特利在真相尚不明朗的情形下,對弗蘭克下了精準判斷:“這個好獻殷勤的年輕人似乎愛而不知有情,想要討人喜歡而不顧及別人的意愿。”小說另一處,他還對愛瑪說:你那位年輕人的“溫順”(amiable),只是法文意義上而非英文意義上的amiable。他很可親,禮儀無懈可擊,也很和顏悅色(agreeable)??墒菍e人的感情,不可能有一點點英國式的細膩體會。Amiable的本來意思是“真正良善與仁愛”,18世紀以后,才漸有“藹然可親”之義。“良善”與“可親”,一為內(nèi)在道德,一為外在風(fēng)度。在以洛克為代表的英國教育傳統(tǒng)中,令人怡悅的風(fēng)度屬于教養(yǎng)的一部分,必須以堅實的道德品質(zhì)為其根本。在《教育漫話》里,洛克指出,紳士必須培養(yǎng)四種品質(zhì):德行、智慧、教養(yǎng)和學(xué)問。他將德行放在首位,視之為最必需的品性,并認為德行是教育中難以做到而又極有價值的那部分目標,明確指出“一切德行和優(yōu)秀的偉大原則在于,一個人能夠克己復(fù)禮,不去滿足理性所不允許的欲望”。奧斯丁分辨良善與可親,其實有更深層次的文化與道德意義上的考量,她的小說在某種意義上接續(xù)了洛克的教育傳統(tǒng)。
愛瑪在假想的與弗蘭克的親密關(guān)系中,一再偏離軌道。當然,思維敏銳、眼光挑剔的她也不斷發(fā)現(xiàn)弗蘭克性格上的弱點,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她辨明自己并沒有真正動情。但這并不能阻止她對浪漫情事的沉迷,并據(jù)此臆測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愛瑪?shù)拇y和臆想同《諾桑覺寺》里凱瑟琳的夸張想象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但比凱瑟琳更麻煩的是,愛瑪能左右海伯里部分人物的命運,惹出不少事端來。簡被匿名送鋼琴,愛瑪猜送禮者是迪克森,推想兩人暗生情愫,還把這毫無事實根據(jù)的揣測說與弗蘭克聽,完全不考慮自己有可能在造謠生事,也沒料到這無中生有之事被弗蘭克借來遮掩他與簡的戀人關(guān)系,并對簡造成傷害。弗蘭克假裝同愛瑪談情說愛,令簡深感痛苦,也令愛瑪差點產(chǎn)生誤會,他自己卻洋洋得意。博克斯山郊游,兩人繼續(xù)調(diào)笑嬉鬧,一個熱情奔放,另一個明知是奉承,卻來者不拒,兩人的行為,“在英文里只有一個詞可以充分表達,這就是調(diào)情”。愛瑪不知弗蘭克的殷勤是因為頭天與簡鬧了別扭,故意要刺激對方,她只看到沉悶,只覺著不和諧,對于這背后各人所懷的心事、痛苦、不安,渾然不覺。簡傷透了心,決意同性格軟弱、行事輕率的情人一刀兩斷,去埃爾頓太太介紹的人家當家庭教師。若不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丘吉爾夫人意外去世,給了弗蘭克追回心上人的機會,否則必然會釀成惡果。愛瑪后來反思,意識到自己是“一味任性”,是在“她那套女孩兒家的胡鬧中越陷越深”,成了給簡“帶來禍害的眾多根源中”“最大的根源”。她逐漸認識到,人與人之間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不當言行都有其惡果,有可能傷及他人。
三、 批評與自?。河H密關(guān)系中的教育與自我教育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指出,愛瑪聰明、機智、美麗、富有,缺點也很明顯——“她既看不到自己身上過度的驕傲,也無法約束自己不去干涉別人的生活”,如果愛瑪有不少缺點,不時犯錯,讀者怎么對她保持同情,并且在善意嘲笑的同時,仍然一如既往地希望她好,希望她改變,希望她最終幸福呢?布斯回答,奧斯丁這位敘事修辭大師,用了極高明的一招,“借助愛瑪?shù)难劬肀憩F(xiàn)大部分故事”,“運用造成同情的內(nèi)心觀察”,拉近了我們同她的距離。這樣的筆法,使我們得以窺見愛瑪?shù)膬?nèi)心世界,看到她的自省。愛瑪頻頻犯錯,卻能在錯誤中成長,最關(guān)鍵的原因,在于她有自省意識。
小說第3卷第2章,埃爾頓牧師挾私報復(fù),不顧禮貌,當眾拒絕與哈麗埃特跳舞。奈特利仗義相助,將哈麗埃特從尷尬與羞辱中解救出來,才讓一旁替朋友干著急的愛瑪舒了一口氣。之后,奈特利與愛瑪之間,有這么一場對話:
奈特利:“我就不說你了。自己好好想想?!?/p>
愛瑪:“你覺得有人這樣恭維我,我就認了?——我自負著呢,哪能有錯?”
奈特利:“倒不是指望你的自負,而是你能自省?!粋€讓你出錯,另一個篤定就給你指出來了。”
自負與自省,正是愛瑪性格的雙重特征。自負令她頻頻出錯,自省則幫她認識到錯誤,回到正道上來。奧斯丁的小說中,每一次反省和認錯,都是女主人公成長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伊麗莎白、瑪麗安、凱瑟琳莫不如此,特里林指出:“奧斯丁是第一個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格及其賴以存在的文化背景的作家。從前的作家從來沒有像她那樣寫人的道德生活,從來沒有像她那樣把人的道德生活寫得那樣復(fù)雜,那樣艱難,那樣累人?!眹栏竦刈允?、不斷地剖析內(nèi)心,在奧斯丁其他女主人公那里也有,但只有在愛瑪這里,達到最高的頻次和最強烈的程度。
自省的好處,是促使反思者努力看清每個事物真實的樣貌。埃爾頓向愛瑪示愛后,兩人鬧得很不愉快。愛瑪先歸咎于埃爾頓,此人才智和心智不如她,資產(chǎn)和地位也遠不及她,竟然敢打她的主意,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可是等冷靜下來,她開始反省,的確是自己過于殷勤,過于關(guān)心,難怪人家要想入非非。小說后來有暗示,不止埃爾頓會錯了意,鄉(xiāng)鄰之間也有了閑言碎語。而她起勁地撮合埃爾頓和哈麗埃特,既是愚蠢的,也是錯誤的。認識埃爾頓,也有一個過程。愛瑪起先被他的殷勤和恭維沖昏了頭腦,后來才領(lǐng)教到他的傲慢、勢利、自負。面對哈麗埃特質(zhì)樸而謙卑的憂傷,愛瑪痛下決心,提醒自己“務(wù)必謙虛謹慎,下半輩子每時每刻都要死死控制住自己,絕不再胡思亂想”。意識到大錯鑄成,愛瑪感到“臉紅”“后悔”“羞愧”“羞辱”。她一再迫使自己回到嚴肅的思考,思索錯誤帶來的惡果,尤其是給朋友造成的傷害。愛瑪每次反思后,會設(shè)法補救,她稱之為“嚴酷的贖罪”。自省既是質(zhì)詢和重塑自我的過程,也是重建與他者關(guān)系的努力。
若沒有自省,愛瑪就幾乎是《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瑪麗·克勞福德。兩個姑娘很像,一樣聰明伶俐,一樣機智風(fēng)趣,一樣氣度優(yōu)雅,一樣生氣勃勃。瑪麗在小說里光彩熠熠,風(fēng)頭簡直要勝過一號女主,拘謹害羞、保守內(nèi)斂的范妮,也一度吸引了埃德蒙傾慕的眼光??墒?,正是這么一個有靈氣的女孩兒,一面斥責同類為物欲所昏蔽,一面又向種種世俗欲望投降。聽到她氣定神閑地說,“一筆可觀的收入是幸福的最佳配方”,聽到她隨口表達對牧師的不屑,絲毫不顧及埃德蒙的感受,聽到她在得知亨利與瑪麗亞私奔的消息,完全沒有任何道德判斷,只怪兩人愚蠢,“責罵的是讓人發(fā)現(xiàn)了,而不是他們做的壞事”,埃德蒙意識到,瑪麗的過錯是“原則上的過錯,是不知道體諒人,是思想上的腐蝕墮落”。
這里的“原則”,英文是principle,在奧斯丁的教育語匯里,是重要的關(guān)鍵詞。奈特利對愛瑪說:“你天生自有悟性,泰勒小姐又教你懂得了做人的原則?!薄栋谅c偏見》里,伊麗莎白的閨蜜夏洛蒂·盧卡斯決定嫁給愚鈍、可笑、自大的柯林斯牧師,令伊麗莎白極為失望,她勸姐姐不要替夏洛蒂辯護,不要為了“某一個人改變原則和正直的含義”;達西向伊麗莎白再度求婚,反躬自省,說了一句度量寬宏的話:“雖然我原則上不主張自私,可事實上卻自私了一輩子”,父母教他“良好的做人原則,卻聽任我以傲慢的方式去遵循”?!堵狗茽柕虑f園》里的托馬斯爵士在女兒爆出私奔丑聞后,反思自己教育的失敗,意識到是自己沒有將“原則,積極的原則”灌輸給女兒們。而促使愛瑪不斷審視內(nèi)心、同自我與他者對話、守住處世之原則的,正是在她個人成長中扮演最重要角色、在她所有親密關(guān)系中占據(jù)最重要地位的男主人公——喬治·奈特利。
三十七歲的奈特利是一位理想紳士的形象,是亞當·斯密筆下“不是以自己的財富而是以自己的品質(zhì)和行為來支撐自己社會地位的人”,也是約翰·亨利·紐曼在《大學(xué)的理念》中提倡的受過“博雅教育”、幾乎代表了英國文化精髓的真正意義上的紳士,其主要職責就是“替人排憂解難,使周圍的人免于這些困難,不受其羈絆”,“讓每個人感到舒服、自在”。根據(jù)大衛(wèi)·斯普林的研究,奧斯丁寫作的年代,正是英國農(nóng)業(yè)革命興起的時期,地主們紛紛“改進耕種,提高租金,與此同時以圈地運動的形式大規(guī)模改造英國土地”。圈占公地并據(jù)為己有,已經(jīng)成為“自私地主們舍棄照管責任的標志”。這里所說的照管責任(duty of care),是英國貴族和鄉(xiāng)紳傳統(tǒng)中的特有概念,也被稱為托管意識(stewardship),指貴族或鄉(xiāng)紳受上帝之托經(jīng)營和打理塵世俗務(wù),其重點不在對財產(chǎn)的占有,而在保有和留傳產(chǎn)業(yè),保護和照顧領(lǐng)地內(nèi)成員。正如埃德蒙·伯克指出,“凡是享有一定權(quán)力的人,都應(yīng)該強烈而深刻地意識到,他們是受委托行事,他們在所受委托事務(wù)上的行為,是向創(chuàng)造、奠定這個社會的偉大主人負責”。奈特利就是重視照管責任的典型代表:他精心打理田莊,親力親為;自己很少使用馬車,卻經(jīng)常為他人出行提供方便;凡事顧及鄉(xiāng)鄰感受,一條小路的改道,也會反復(fù)拿捏,以免影響他人;而且,他不像那些將土地資源巧妙換成現(xiàn)鈔的地主,手里現(xiàn)錢不多。發(fā)源于宗教意義上的托管意識,使奈特利重視經(jīng)營一方的責任,能夠兼顧土地改良與慈善行為,秉承家長制傳統(tǒng),同時奉行個體的獨立價值。在奧斯丁塑造的一眾地主中,這是個全然不同于其他地主的形象——不論是自戀愚蠢的埃利奧特,輕浮的亨利·克勞福德,威嚴的托馬斯爵士,還是貪婪到冷血的約翰·達什伍德。他因此也成為作者本人最喜愛的男主人公之一。
奈特利的為人處世,與弗蘭克的殷勤形成鮮明對照:“他不是個善于向女人獻殷勤的人,但是很能體貼人”,經(jīng)?!白鲆恍┐_實是好心、有用、考慮周全或是仁慈厚道的事情”——這是愛瑪?shù)脑u價。愛瑪辨析殷勤(gallantry)與體貼(humane)的差異,同奈特利分別amiable古今之義一樣,也是在風(fēng)度儀態(tài)與內(nèi)在品質(zhì)之間做出區(qū)分??梢姁郜斊鋵嵜粲诘赖屡袛啵部梢妰扇嗽诨驹瓌t上心意相通。我們注意到,這里的“殷勤”帶有鮮明的男性特質(zhì),指男子在社交場合對于女子“小心周到的”態(tài)度;“體貼”則更具有女性特質(zhì),指給予他人恰如其分的同情與關(guān)切。“殷勤”可能停留于表面的客氣與謙讓,而“體貼”必定心系他人感受和處境并生發(fā)理解與關(guān)懷之情感。作為紳士的奈特利具備女性特質(zhì)的美德,而作為淑女的愛瑪卻在體貼他人這方面有明顯短板,需要不時自省、接受他人的批評方能看到自己的不足,這是饒有意味的現(xiàn)象。
兩人在才智上旗鼓相當,不時有唇槍舌劍的拌嘴爭吵,共同演繹了小說中最精彩的體現(xiàn)兩性關(guān)系中平等關(guān)愛、彼此坦誠相待的那部分對話。愛瑪還有一點同奈特利很像:頭腦清楚,思維敏捷,處理事情干脆果斷,有極強的行動力。作為家里的女主人,她需要管理仆人,支付賬單,款待客人,打理產(chǎn)業(yè)。她和奈特利之間頗有默契,經(jīng)常在大家七嘴八舌、沒有主張的時候,寥寥數(shù)語就能解決問題,擺平爭論,在維護小共同體上,常常表現(xiàn)出同心協(xié)力、合作無間的一面??墒?,他們也常常有不諧音調(diào),為各種事情爭得不可開交,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如何對待簡·費爾法克斯和貝茨小姐。愛瑪不愿將她們包含在“我們”中。她們雖然不是異己,卻讓愛瑪感覺不舒服。她不喜歡簡,奈特利替她分析,多半是嫉妒使然,“因為她在對方身上看到了一個真正完美的年輕女子的形象,而她希望在別人眼中自己是這樣的”。而貝茨小姐冒犯她,奧斯丁研究者布朗指出,因為“她不受控制”,對愛瑪來說,“重要的是海伯里需要她,她不需要海伯里”。
愛瑪高估了自己的重要,低估了海伯里對于她的意義,也低估了貝茨小姐的價值。她不止一次對貝茨小姐表示不屑、不滿、不喜歡、不耐煩,在博克斯山甚至不顧最基本的禮貌,將老小姐當作開玩笑諷刺的對象。弗蘭克看場面冷淡,借愛瑪之名,要求大家說上一個絕妙的段子,如果中等精彩的,就來上兩個,實在淡而無味的,那就說三個。貝茨小姐嚷道,這敢情好,只要我一張口,管保淡而無味的三個段子就有了。愛瑪連忙插嘴:“哎呀,大姑!很抱歉,對你就有個段數(shù)的限制——不能超過三段?!必惔男〗愫芸旆磻?yīng)過來,這是嫌她話癆。愛瑪竟然當面取笑貝茨小姐,并且是當著大伙兒的面!
愛瑪和弗蘭克的對話透著聰明勁兒,表現(xiàn)了兩人風(fēng)趣的一面。奧斯丁本人也以機智風(fēng)趣聞名。她在書信里對友人說:“假如說我不得不一本正經(jīng),一點都不能放松一下,對我自己或者其他人進行一番嘲笑的話,我敢肯定,我還沒有來得及寫完第一章,就該被吊死?!笨墒?,光有風(fēng)趣遠遠不夠。伍爾夫說過,奧斯丁的機智令人嘆服,是因為這種機智伴隨有“準確無誤的心靈、萬無一失的鑒賞力、嚴峻的道德概念”。她筆下那些機靈的人物就沒那么幸運了。機智使她們光彩熠熠,卻也使她們沉迷于優(yōu)越感,無視他人感受,于是一錯再錯。諾曼·佩奇看到,語言常常被奧斯丁用作一種品德的標志,如果一個人對不得體的語言毫不在意,說明他不具備可靠的判斷力和原則性。洛克在《教育漫話》里概括了“與社會德行中首屈一指、最為稱道的品質(zhì)極不相容”的幾種品質(zhì),其中就有愛瑪在這里表現(xiàn)的輕蔑和非難。對他人“缺乏適當?shù)淖鹁础?,“挑刺找茬”,是“和文明禮貌直接對立的”行為。
面對奈特利的批評,愛瑪雖然感到歉疚,仍然想一笑了之:“可不,我當時哪兒憋得住啊?話沖口就說出來了!換了誰都憋不住的。那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蹦翁乩灰啦火?,繼續(xù)敲打,直擊要害:
“要是她是個富家女的話,你對她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哪怕就是荒唐了點,是笑是惱我也就隨它去了……她是個窮人,出娘胎的時候倒還有溫飽日子過,可是后來就敗落了,以后真是要老了,家里的光景只怕難免還要進一步敗落下去。對她的處境你應(yīng)該同情才是??墒悄阊剑∏颇愀傻?!她在你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認得你了,她在人家還爭相巴結(jié)她的年月就看你長大了——可是你現(xiàn)在倒好,玩得心里一得意,腦袋一發(fā)昏,就取笑起她來,弄得她多丟面子啊……”
這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批評指正,幾乎就是完全不留情面的痛責,并且在邏輯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感情上層層遞進:愛瑪,你這回太不地道了,你輕蔑和非難的是弱者,是一直善待你的弱者,而且是境遇每況愈下的弱者!
家道中落對于女性的影響,奧斯丁當有深切體會。她自己的母親,像貝茨太太一樣,也是牧師遺孀。奧斯丁先生一過世,家里就徹底斷了收入,虧有幾個兒子支援,母女三人才不至過于窘促。而貝茨太太身邊只一個女兒,維持體面極為艱難。小說刻畫她們租住人家的房子,樓下房主安的是18世紀初開始流行于英國、通風(fēng)透氣、閉合方便的起落窗,她們卻無力承擔改裝費用,只能用老式橫窗。還有一個細節(jié),描寫老太太坐在暖和的角落里“編織東西”,奧斯丁用的詞是“knitting”,而不是needlework。Knitting,常指編織有實際用途的衣服配飾,暗示貝茨太太做的很可能是貼補家用的計酬工作?!秳駥?dǎo)》里的史密斯太太,手里也時常做著knitting,其生活更為窘迫,接近窮愁潦倒。
奈特利末尾那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你那樣對待她,這里邊就會有好些人來學(xué)你這一套。”言下之意,愛瑪你本來該起表率作用的,現(xiàn)在倒好,你的輕蔑、非難,讓別人有樣學(xué)樣,令弱者落入更慘的境地。這就不僅是私德有虧,不僅是個人心靈蒙上了塵垢,而且損害了社區(qū)肌體的健康,不利于共同體的維系和守護。奈特利的重錘敲醒了愛瑪,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落到過這樣的境地,心里竟會是這樣焦躁、這樣羞愧、這樣難受。她受到的打擊實在是太重了”。她“衷心感到痛悔”,希望用關(guān)心來補償,決定“登門悔罪”,并決心以此為始,以平等的地位同簡和貝茨母女“保持經(jīng)常的友好交往”。奈特利在此扮演了亞當·斯密所謂“公正旁觀者”的角色,促使愛瑪糾正“自愛之心的天然曲解”,并促使她反思和自省,成為一個真正善良的人。真正的善良,從消極方面說,是不傷害他人,從積極方面說,是幫助他人、體諒他人、寬容他人,或者說具備奈特利那樣“體貼”他人的仁愛美德。愛瑪本性善良——正因為看到她對家人、家庭教師、朋友的真誠關(guān)懷,黃梅老師援引韋斯頓太太的話指出,愛瑪對親友的“至誠善意”,是她“最好、最能補贖過失的品質(zhì)”——但她之前的善良還不夠完美,常有替別人考慮不周的時候,于是屢屢自以為是,出言不遜,給自己給別人或惹來麻煩,或造成傷害。
郊游引發(fā)了多重危機。除了對貝茨小姐的侮辱,愛瑪后來發(fā)現(xiàn)弗蘭克與簡早有婚約,自己與弗蘭克調(diào)情罵俏,不僅在戀人之間鬧了一場誤會,讓簡在感情上經(jīng)受了巨大壓力,還差點斷送了自己的幸?!翁乩`以為弗蘭克是她情之所鐘,于是去弟弟家里尋求清靜,等到弗蘭克公布與簡訂婚的消息,才重燃希望,返回海伯里。而愛瑪聽到哈麗埃特宣布自己愛上奈特利并以為有望得到積極回應(yīng)的那一剎那,也終于探明自己的內(nèi)心:“奈特利先生跟誰結(jié)婚都不行,要結(jié)婚就非娶她愛瑪不可!”她為自己之前不知人,不知己,一味妄自尊大感到羞愧,決心從此“更多一點理性,更多一點自知之明”。
愛瑪重新思考婚姻,思索理想的親密關(guān)系將帶來何種裨益:“兩人共同的好處似乎蓋過了種種缺陷?!缲摰呢熑芜@樣重,操心的事情這樣多,將來愁苦也難免會一天多似一天,能有這樣一位伴侶該有多好??!”“責任”“操心”“愁苦”,這些字眼意味著愛瑪終于超越先前的認識,破除將真實世界當成羅曼司的幻想,從“任意率性而為”中抽身,逐漸認清世界、他人、自我,完成了自我教育,成長為讀者所期待的女主人公。與此同時,她獲得了個體心靈成長中除善良以外的另一個重要元素: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自由;唯有知己知人知世,對自己、他人、社會負責,方能獲得真正自由,成為理性、獨立、自主的個體。唯有如此,兩人的婚配,才是奧斯丁筆下的理想親密關(guān)系,也才是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里所形容的那樣:“這是一個才智的結(jié)合;有理智,有頭腦,有判斷。這是一個美德的結(jié)合,有善意,有慷慨,有無私。這是一個感情的結(jié)合,有趣味,溫柔,愛和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