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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任芙康:送三老
來源: 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微信公眾號) | 任芙康  2023年09月07日08:21

我與老李通電話

偌大文壇,我最親近、交心的前輩,是李國文先生(享年92歲)。對他這一鄭重的稱謂,口頭表達時,從未有過,徑自呼他“老李”。這是當初結(jié)識時的原始叫法。其實,我一直想改變稱呼,幾次真誠地尊其“李老”,他總會調(diào)侃回來:“任老,有何指教?”而一旦我重返“老李”,他才肯正常地回復到與“芙康”說事。

前些年,我還在上班,有聊無聊,便撥個京津長途,與他上天入地說上一通。我當然知曉,老李對我不煩不厭,才敢于隨時打擾。但他夫人老劉,似頗有怨言。尤其當我翻過花甲,到了六十四五,老劉幾乎每回(李宅甄別來電概由老劉把關(guān))都會聲討我:“你還在編稿哇?你要將我們老李累死呀?”語氣不輕,但力度并不重。我能體會出老兩口兒對我的寬容與縱容。

其實,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刊物需要他。

老李蟄居京城一隅,卻對文事了如指掌。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他在《文學自由談》上的大多數(shù)文稿,指向異常明確,鍥而不舍地堅持對文人的剖析。古今中外的騷人墨客,都在視野之內(nèi)。而讀者心中雪亮,他最終的著眼點,全都會落實在時下文壇。知人論世,從不依賴他人(種種哲人、偉人、圣人之類)結(jié)論,僅憑自身的學識人格,僅憑世間的人情事理,醉心于除草、松土、澆水、施肥、捉蟲、剪枝。諸如“中國文人,不用招呼,很容易地就蟻附于權(quán)力周圍;無須張羅,很迅速地就麇集至長官身邊”這類句子,在老李的每篇文章里,毫不夸大地說,俯拾皆是。

來華的外國人中,身份顯赫的,被視為國賓;文學期刊主辦機構(gòu)牌子硬氣的,被捧為國刊;仁義禮智信為標志的祖?zhèn)髅胤?,被叫為國學;李國文先生的文章好,遂被稱為國文。順理成章,我只要還在操辦質(zhì)疑作家、作品的刊物,就斷不會放過老李這樣的作者,于是糾纏般地向他約稿。他躲不脫,便索性不躲,且信譽極好,逐期優(yōu)質(zhì)供貨,長達二十幾年,竟無一爽約。如此合作,單論歷時之久,我敢大大方方地說,古今中外,迄無先例。

2015年年底,我告別刊物。八十五歲的老李總算解脫,終于不用再被“感召”著,為《文學自由談》寫稿了。我都替前輩兼兄長的老李,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但同時又十分惶恐,他多年來躬體力行的援手及耳提面命的提攜,難以言傳的大恩大德,晚生將何以報答呢?我其實明白,謝恩之念,終究無法兌現(xiàn)。這是否也該算一種人生的無奈?

前年歲末之夜,臨近子時,我給習慣晚睡的老李撥電話問候新年。他回答我的請安,向來利索。比如,每日宅家,翻幾頁閑書,寫幾段文章,接幾個電話,天氣好時,出門走走。總而言之,起居平順,乏善可陳。幾乎每次如此,草草帶過自己,便開始聽任我的口無遮攔。

我告訴他:“剛從你老家上?;貋?。并且,此番前所未有,住了八天之久。”輪到他吃驚了:“有何貴干?”“弄點小菜吃吃?!?/p>

吃青菜,是老李的愛好。是他告訴我的,這幾乎也是全體上海人的愛好。

1986年夏天,我與老李,結(jié)識于四川峨眉。當時攀登金頂,尚無索道,正常上山、下山,需至少三日。隊伍都走了,只剩我和老李。我問他:“你為何不去?”他說自戴帽右派之后,長年深山勞動,遂厭惡山?!岸銥楹尾蝗??”他反問。我回答,大巴山里長大,不稀罕山。

我倆廝守紅珠山賓館,整整三日。1935年建成的紅珠山,曾是蔣介石的下榻之地。絕世幽默的毛主席,說過一句著名的嘲諷:八年抗戰(zhàn),委員長躲在峨眉山上;如今勝利了,他就下山摘桃子來了。

說來怪異,三日不長,許多人三年、三十年交道,始終人心隔肚皮;又道是,三日不短,人與人竟能因邂逅而傾心來往。便是由那時起,將老李當師父,三十多年暢通著聯(lián)絡的熱線。

我是從三日的吃飯相處,知道老李喜食青菜的。每頓飯,包括早餐,他會挑選各種青菜,將盤子碼滿。知我中學學過俄語,他便將各種菜蔬的俄語讀法,一一教我,還夸我老家,四季青菜充盈,不愧為天府之國。

故而,我敢于告訴老李,這次去上海,弄點小菜吃吃云云,確信不會誤為是對他這位老上海的揶揄。然后,我細細述說了這趟行程。一座位居世界巨型都市前列的上海,一座對蔬菜多樣化、高品質(zhì)需求苛刻的上海,在時下的市場經(jīng)濟中,如何穩(wěn)健而高效地保障供給?我用七八天的走馬觀花,試圖接近的,便是這獨具魅力的未知。

說到上海,說到蔬菜,老李顯然完全入迷。這之前,關(guān)于我的滬上之行,已回答過幾位朋友的詢問。唯有他,是聽眾中最投入、最關(guān)切,也最懂行的知音。聽到后來,老李感慨:“好家伙,這大冬天的,北方水瘦山寒,你居然跑到我的上海,倒像郊外踏春,完成了一趟綠色旅行啊。”

前些天,與老李電話消閑。文壇沉浮數(shù)十載,榮辱參半的他,言談話語間,對當下的文學,依然有殷切的期待,依然有敏銳的關(guān)注,依然有犀利的臧否,依然有會意的幽默。歲月顯出仁慈的一面,耄耋老人仍是青春畢露的智者。我一時按捺不住,把滿腔景仰,赤裸裸地說了出來。這在我和老李之間,堪屬“史無前例”。

沒有半途打斷我,待我說到一個段落,他才寬厚地截?。骸败娇?,別這樣鼓勵老爺子了。”緊接著,從沒慨嘆過自己年邁的老李,突然問起我的確切歲數(shù)。問清之后,他預測般地說,依你眼下年紀,如果不做急性子,在世上尚有相當時日的逗留。所以,應有個粗線條的謀劃,讓生活從容不迫,天天有事可想,想想幾十載的日子,寫寫有點意思的事情。老李延伸開去:人壽無論短長,貴有灑脫之相。我邊聽邊想自己,離那等高妙境界,尚有厚厚窗戶紙未曾捅破;有時無拘無束,不過沒心沒肺罷了。我不會麻將、撲克、象棋之類,從不染指股票,甚至沒買過一張彩票。對我?guī)谉o業(yè)余伎倆的乏味生存,老李全都知道。于是,順著我的實際,他繼續(xù)語重心長:一個人邁進老年,自不必有年齡的壓力,又須得有年齡的在意。比方,大半生衣食住行的習慣,為人處事的章法,皆不宜多變,微調(diào)便可。你雖然愛好甚少,但如無特別不適,犯不上勉強自己,去從頭學藝……

老李聊天,從來要言不煩。婆婆媽媽的事,也是清清爽爽,點到為止,并從無玄妙的心靈補品,句句是過來人的素樸心得。與老李通電話,這么多年,始終就是這個樣子。他會在寥寥數(shù)語之后,讓你興奮起來,明白起來,讓你覺出日子有趣味,讓你感到人間有體貼。與君一席話,被貫注的,套個時新的說法,都是貨真價實的“正能量”。

別一種送行

我時常請安的一位耆宿謝世了,可我毫無知曉。老人追悼會的是日上午,我正流連于浙中一座古鎮(zhèn)。同樣不知道的是,這里竟是生養(yǎng)逝者的故鄉(xiāng)。

整個5月中旬,我出門在外,拖著一口旅行箱,南去北來,見了不少業(yè)內(nèi)的人,說了不少圈外的話??瓷先バ畔h(huán)繞,其實極其閉塞。

20日回到辦公室,從一堆信里,翻撿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訃告。慘白的紙,印著幽黑的字,告訴我,十二天前,何滿子先生(享年91歲)的靈魂,從瑞金醫(yī)院走了;三天前,何滿子先生的身體,從龍華殯儀館走了。對何老遠行,本有預感,但91歲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還是神思恍惚,心里特別難過。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與噩耗隔耳,竟未能靈前默哀。

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不曉得要打給誰,不曉得如何講話。

大約是1992年冬天,編輯部高素鳳幾經(jīng)曲折,終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開眼笑,揚著信封走進辦公室的樣子,仍歷歷在目。何老的稿子難約,因凡與編輯生疏的報刊,他從不投稿。然而,當這篇“投石問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還后,他不以為忤,倒有了好印象,覺得我們選稿有己見,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經(jīng)他穿針引線,好幾位與胡風案有牽連的文壇舊人,都成了《文學自由談》的寫家。難友們的稿子用得順,作為引薦者,何老的喜悅寫進信里。他欣賞刊物思路,很快將我們引為莫逆。

自那以后,何老賜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節(jié)奏,少有間斷。直到2007年秋天,寄來他一生的封筆之篇《雜說〈論語〉》后,漸漸淡出寫作。

每次收到何老的文章,會同時讀到一紙短札,先是囑托我們“斟酌把關(guān)”,尾聲多為“悉聽裁決”、“靜候發(fā)落”云云。他寫下這些,都是真話,絕非隨口客套。十多年來,亦有幾回退稿,更有多稿改動。都無須廢話,直言便是。有時我這邊剛談幾句,電話那頭已完全意會。“沒得來頭,沒得來頭?!闭慵卫?,常用川語,安慰我一顆不安的心。

其實,隨和的何老,自有原則不肯將就。他鋼筆書寫的稿子(孤本也),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不退;他字斟句酌的文章(心血也),你可以刪改,但不可以擅改。凡不投脾氣的媒體,對不起,道不同,就再無交道可打。有一回他寄來一文,并附言訴冤。說這命苦的稿子,已先在一家報紙用過,卻遇人不淑,被改得前言不搭后語,好像我何某人滿嘴昏話,發(fā)高燒39度以上,令人沮喪之至。我們很快重登此稿,以去老人一塊心病。何老撰文,知人論世,縱橫古今,多有仗義行俠的風骨,多有微言大義的蘊藉,多有人情練達的慈悲,多有卓爾不群的尊嚴。作為編輯,拿到何老的文章,如果大而化之,又不愿用心體會,再自作聰明,盲動朱筆,肯定變金為石,弄巧成拙,那還不叫老爺子來氣么?

何老從舊社會一路走來,三四十年代的文壇,五六十年代的文壇,七八十年代的文壇,世紀交替的文壇,若講體驗和洞察,表面看無異一般過來人,其實另有真貨在。因他的正義感,他的表現(xiàn)力,他的戰(zhàn)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隊伍中,尊為魅力四射的驍將,是毫不過譽的。我個人更欽敬、偏愛何老的,恰是他滾燙的文字中,隨處可見的冷幽默。其機鋒所向,多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壇聞人。試讀這樣的句子:掩蓋愚蠢,欲蓋彌彰;臉皮不薄,得天獨厚;利欲攻心,別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動聲色的何老,總會引發(fā)你的會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還出版過一部《K長官軼事》漫畫集。何老寫腳本,方成推薦的畫家張靜構(gòu)圖。何老編排官場風月、妖精打架,配上畫家流利機靈、內(nèi)涵深曲的線條,機趣撲面,令人捧腹。讀慣了何老談道理的文章,以為他只是邏輯思維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維來,他絲毫不輸敘事的行家。其實,著急誰不會,憤怒誰不會,義正辭嚴誰不會;而舉重若輕地搖筆桿,則一定不是誰都會。何老會,且深諳其徑。所以何老可愛。

隨著時光推移,何老的可愛令人應接不暇。他說他與我們刊物情投意合,是因為他喜歡文字抬杠。我們數(shù)次刊文質(zhì)疑何老的見解,他不以為侮,反而興奮,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騰挪有致的拳路,很對刊物的胃口。有來有往的交鋒,也讓何老快慰無比。曾有陜西、上海、北京等多地作者,借助我刊版面,挑逗他人在前,一俟“反彈”刊出,便即刻掉臉兒,來電來函厲言抗議,就好像我們早有“放蛇出洞”的預謀。更有甚者,聯(lián)手訟棍,將我們拖上法庭。相形之下,何老的胸襟,比他們強過百倍。

而今文學藝術(shù)繁榮昌盛,幾乎每縣每市每省皆成風水寶地,春筍般長出裝神弄鬼的泰斗、大師。稍繁華些的碼頭,甚至“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也已掛果。一次電話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實跟你講,文化大師不論型號,都是“大師”本人謀劃、利益團伙吹打出來的。古往今來,概莫能外。他還故作憂慮:大師滿天飛,我只擔心未來文藝史,裝不下這么多大塊頭。

亦有人尊何老為大師,何老啞然失笑,說這些人是拜把子,看錯了腦殼。年邁的何老,既不刻意將自己做舊,更不聊發(fā)少年之狂,總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與我們晚輩來往,隨和坦誠,讓我們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點評,心直口快,當贊則贊,該譏則譏。我們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為無靶放彈的騎士;我們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鍋亂燴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賈姓教授的抱怨,批評我刊的發(fā)行“實在差勁”。當然,還是鼓勵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輕的話表揚過編者的《答友人》,激賞過作者陳沖、楊牧、李夢、田曉菲、李建軍……

這些年來,由何老引起的話題,編輯部津津樂道的,總有幾則風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們交往不久的何老,將“偕同主婦,登門拜訪”。我騎車跑了幾條街,把接風宴選在重慶道一家菜館。就為那里前后左右的地面上,鋪滿了1949年前建成的各式各樣小洋樓。挑這樣的環(huán)境,款待滬上洋場客,應算是配套之舉吧。

那年何老80高齡,敏捷多言,似與先前想象有些距離;何夫人吳仲華77歲,端莊典雅,完全可見年輕時的風采。同事們同二老均為初識,包括聞訊而來的民俗專家張仲。于是一時拘束,彼此握手而無言歡。等按序坐定,我便問客殺雞:“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張仲遞上一個紙盒:“我已帶來?!薄笆裁淳??”何老問?!氨静禾禺a(chǎn)……”那邊尚未說完,何老已斷然擺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張仲大感詫異,他早已風聞老人有劉伶之雅。這時,吳老師一旁低聲嗔怪:“客隨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聞,朗聲說道:“我不喝雜牌子,只認五糧液?!币姲搜桃瞥裕乙萌绱颂谷?、灑脫、不見外,滿座大驚大喜,一個個歡叫出聲,打心眼兒里喜歡上老頭子了。何老卻并不放過夫人:“攔什么攔!到了‘自由談’,還不講實話?我喝五糧液,也是為了你,幫你老家酒廠搞促銷嘛!”原來吳老師蜀國人,實出意外。她與我川音相認,飯桌上遂從她的蓉城到我的達州,平添不少鄉(xiāng)親新話題。

又兩年后,何老、吳老師攜女兒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與我們再次歡聚。朋友華年,曾在東瀛做過餐飲,放洋歸來,于津門西餐重地小白樓重操舊業(yè)。這老弟機敏過人,擅長中日融匯,故菜品經(jīng)典,天天雅士盈門。此番華年受我托付,親自推敲菜單,又備出五糧液兩瓶,以免卻上回的彎路。編輯部諸位與二老已屬故友重逢,有“舊”可敘,一握手一擁抱,便親近得無以復加。席上有人頻頻拿出相機,將眾人導演出各種組合。那晚,何老談鋒依舊,加上交流又有內(nèi)容,大家盡興而散時,才發(fā)現(xiàn)周圍酒家全打烊了。

這次見面,似乎是個轉(zhuǎn)折。我對何老,更覺可親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對我,亦有喜愛之心。尤其老人視我為“熱愛吃飯”的同好,讓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此娝瑓抢蠋熥x書寫字,談天說地,日子簡樸,卻毫不潦草,講究美食,又從不貪杯,令人欽羨不已。他們帶我吃飯,川菜為主,浙菜為輔。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嗬嗬直樂。

何老家住人口密集的徐家匯天鑰橋,我建議換換環(huán)境,搬個老來宜居的地方。何老搖頭,說出一條常人不會在乎的理由:別看這里缺草缺樹,我會終老于此,因全家都已習慣與郵局為鄰。何老不用電腦,不會上網(wǎng),又自己不肯上鏡,媒體不肯上門,超然物外,貧居鬧市,自會領(lǐng)略獨特的況味。所以他感念郵局,成全他書來信往的人生樂趣。他也寄望郵局,軟件硬件的進步,都還大有余地。何老身體力行,儼然郵政代言人,告訴電子化時代,龜路兔路,各有出路,相輕不得也,偏廢不得也。

有幾年我常去上海,但無法做到常去看望何老。有時只打個電話問候,卻像咫尺天涯,何老很不滿意。其實,我有心理障礙,只要見面,二老必定帶我上街吃飯。看他們步履蹣跚,我實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去他家,他于是曉得我還有數(shù)日逗留,就以為我會再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電話中揶揄我,怕吃飯而溜號,巴人豪氣哪里去了?那年陳逸飛過世,我頭天到上海,時間花在去浦東棕櫚泉陳宅吊唁。轉(zhuǎn)天上午參加追悼會,下午趕回天津。因來去匆匆,便未告訴何老。不料悼念時相遇的熟人,與他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及此事,雖無責怪,并封我“忙人”,將臺階給我。但我知道,何老對我過門不入,是有意見的。

何老待我,情同摯友,愛屋及烏,對我朋友也一直關(guān)懷備至。曾有條幅贈她,有文章評她。何老與她,亦有緣分,全國魯迅文學獎,他們都于首屆斬獲,所以同為“獎友”。又一年朋友創(chuàng)作獲獎,何老看過報道,立刻來信勉勵。何老并不一味叫好,只說他相信一個規(guī)律,才情結(jié)合辛苦,才能通向成功。寫到最后,文字殷殷,“我多希望她是我的女兒”——何老肺腑言,涌我心頭浪,忘年情義重,何老是親人。

2004年10月,何老和吳老師結(jié)婚60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張羅紀念,并邀我同樂。何老生活中對“精氣神”的張揚,人生中于“儀式感”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我欣然應允。未料喜期臨近,卻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務,難以脫身。只好請書法家王全聚趕書賀聯(lián),用“快件”寄上。事后何老來信,寬容我的爽約,介紹賀聯(lián)送達及時,由司儀誦讀,為聚會添色不少。閱信方知,外地遠客,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并附座單為證。我獲此抬舉,受寵若驚。細讀名單,又不免稱奇,那日賓客竟有六桌之多。賈植芳、王元化、黃裳、耿庸、馮英子、趙昌平……我生生錯過名流滿座,歡笑滿室的盛況,非常無奈,又深感自責。我理應克服困難,完成這趟志喜之旅。滿堂浪漫的歡宴中,添我一張笑臉,多我?guī)拙渥^o,當然不足為道,但哪怕只是錦上添花,也算盡我一份孝敬。

大約兩三年前,何老來信,開始調(diào)侃自己,為求活命,已遵醫(yī)囑改飲紅酒,但此物入口,與糖水無異,只得紅白全戒,過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說他斷酒之后,常有無名苦惱,記憶和思維愈來愈糟,盡管仍有文章寄上,無非余勇可賈,四川話“提虛勁”也;終有一天,不為你們動筆,也就不再寫了。似乎是最后一信,他說自己精神委頓,諸事乏善可陳,并有“不亦哀哉”之嘆。

眼前訃文,給何老列出好幾個名號,都對,都準,又都欠著圓滿。積我多年體會,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讀他的文字,如果有緣相識,就是聽他的談話。何老與我,已有“千言萬語”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實,之從容,之講究,在高齡文人中,實為鳳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電話。此刻,我知道我該打給誰了。話筒里傳來吳仲華老師的聲音。

“哦……你去了富陽,那里是滿子的故鄉(xiāng)……什么?你說你到了龍門?哎呀,龍門是滿子的老家呀……17號?上午?對呀對呀,那時正開追悼會。怎么這么巧,你剛好在龍門……”

服喪期間的吳老師,88歲年紀的吳老師,除了有些疲憊,清晰如昨,溫婉不減,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陽龍門,富春江南岸氣勢恢宏的一座明清建筑群。我對吳老師說到龍門,是因為我在那里讀到了何老的題辭?!白x懂中國”四個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鎮(zhèn)入口處。

遠遠看到熟悉的字體,感覺就像何老迎面走來。何老一生念茲在茲的,就是讀懂中國。他的觀點非常明確,“五四”以來,就文化領(lǐng)域而言,整個中國“讀懂中國”的,惟魯迅一人。何老心口如一,執(zhí)著地求教魯迅,最近20多年,每年通讀一遍《魯迅全集》。魯迅身后,信徒輩出,但像何老這般毫無功利之心的追隨者,又能數(shù)出幾人?我以指為筆,在空中描摹何老古樸清雅的題辭,以至于一時脫離了參觀的團隊。

在山鄉(xiāng)古鎮(zhèn)讀到何老,想到何老,當時以為只是巧合,也絕想不到去探究何老與龍門的關(guān)系?,F(xiàn)在想來,我與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緣分非凡。同一個時辰里,上海為他開著追悼會,陰差陽錯,我卻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兩地車程三小時,千古一別擦肩行。但吾心稍安,畢竟,在我并不預知的何老的故鄉(xiāng),異乎尋常地感觸到了何老的氣息。這,又何嘗不是別一種送行呢?

讀書人金梅

《寂寞中的愉悅》即將出版,這是金梅(88歲)的第十五本書,一本敘述孫犁一生閱讀之路的傳記。他囑我寫序,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不料真動筆,卻心底起浪,一時不知由哪說起。

屈指算來,認識金梅時,他四十多歲,我不到三十。交往延續(xù)至今,未曾有過間斷。通常說,人與人之間,相識容易相知難,而最初的接觸,往往奠定日后往來的基調(diào)。

記得第一回去《新港》編輯部,因這里曾是頗有影響的文學要塞,不免膽怯。走進新華路上的老洋樓,踮腳前行,木地板仍被踩出嘎嘎的聲響。我要找的編輯不在,初次見面的金梅,看罷我送上的一篇雜文,點頭說好,將稿留下。告別時,我拜托他將稿子轉(zhuǎn)交那位熟人。他神色依然,“可以可以”地應著,并送我下樓。

事后才曉得,金梅是刊物負責人之一,雜文終審就歸他。但他絲毫不在意陌生作者的“目中無人”,很快將稿子發(fā)了出來。

兩年后,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新港》,與金梅做了同事。方知金梅是上海人,曾就讀北大中文系。那時編輯部實行坐班制,所有人幾乎朝夕相處。便見金梅每天埋頭做著兩件事,上班讀別人的稿,下班寫自己的書。他的學養(yǎng)、他的責任心、他的刻苦精神,皆受到眾人認可和尊敬。第一次去他家,見到他端莊典雅的夫人張澤宓,大感驚異:現(xiàn)實生活中居然就有如此般配的夫婦!多年后聽人說起,老張年輕時貌若仕女,畫藝超群,在津門新聞美術(shù)兩界享有“冷美人”之譽。二人的終成眷屬,自然便有一部感人的故事

時間長了,又慢慢知道,金梅性格內(nèi)向,無關(guān)之事從不參與。突然有一次,他卻表現(xiàn)出很強的主見,令人十分意外。當時一位同事申請入黨,受父親牽累,久拖無果。其父于抗戰(zhàn)中中彈身亡,一說遭日本人射殺,一說被八路軍擊斃。奪命的子彈雖只一枚,可由誰射出,性質(zhì)迥異。因歲月久遠,想弄清槍手面目,事實上已無可能。如此難題,使該同事幾乎絕望,與人談心常至哽咽,其境況令人同情卻無奈。這時惟有金梅站出來替他說話,又恰逢政治氣氛開始改善,此君終于了卻夙愿。二十多年過去,金梅仗義執(zhí)言的神態(tài)仍歷歷在目。

絕大多數(shù)時候,金梅都過著平靜的日子。但他并未身處真空,文壇上一些閑言碎語非他所愿,時來做無聊的造訪。他多當耳旁風,誤會任其誤會,株連任其株連,一味地獨善其身。走進他素樸的家中,給人印象深的,是書房里四壁舊書,滿架滿柜泛出一種特殊的黃,似乎映襯出金梅讀書歲月的滄桑,這很容易叫人受到感染,超越你長我短的計較,平息心中過分的欲念。

熟悉他的朋友,無不信服金梅做學問,跟他做人一樣平靜。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一塊,他靜心修行,體會尤多。上世紀 80 年代初期,上海文藝出版社異軍突起,以重視出版現(xiàn)代文學學術(shù)專著聞名于學界。光是有關(guān)葉圣陶研究的書稿,該社就收到數(shù)部之多,可謂群芳爭艷。金梅所作三十多萬字《論葉圣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脫穎而出,絕非僥幸,自有他人許多不及之處。金梅治學,毫不夸張,是稱得起“篳路藍縷”的。而時下的文論圈中,這四字已日漸貶值,隨處招搖,成為急功近利之徒相互奉承的禮品。

在當代文學批評領(lǐng)域,區(qū)別于眾多活躍分子,金梅頗有獨到的收獲。前者屬于追蹤型評家,幾乎是創(chuàng)作前腳走,評論后腳攆,剛看個開頭或只讀個結(jié)尾,便洋洋灑灑,點評得有板有眼。其中拔尖角色,僅據(jù)一個書名,就敢宣告“震撼”之作問世。此類鼓手長袖善舞于文壇,人氣指數(shù)如春節(jié)前后的火車站。然熱鬧歸熱鬧,其致命傷卻是胎中帶來。季節(jié)一過,風向變易,倡導已不再是最初那個倡導,時興已不再是先前那個時興。即使有機會結(jié)集出書,翻檢舊作,已多悖時宜矣。而金梅屬于學問型評家,單看他評說的對象,肯定不是誰紅去追誰,即使偶或撰寫應邀的時文,也會表現(xiàn)出別一番品相。二者的區(qū)別,表面看隔著一層紙,究其實差著幾重山。金梅前后曾花四五年時間,與二十多位作家通信談創(chuàng)作。作家個個實力派,但人人回函不敷衍。每組通信探討藝術(shù)規(guī)律,解剖寫作實際,良友諍友,列優(yōu)指謬,全然不見廉價的吹捧與高蹈的忽悠。通信合集《文學奧秘的探尋》出版后,遍獲好評。多年后再讀此書,絲毫不覺年代的隔膜,仍處處窺見其真知灼見。金梅這般佳構(gòu)頻出的高效狀態(tài),望塵者多,超越者少,為人稱道,亦引人嫉羨。

1988年年初開始,金梅遇尷尬,前后一兩年。像他那樣處逆境而安之泰然,文人通常是不易做到的。但見金梅不聲不響,沉穩(wěn)如常。兩年多過去,拿出一部厚厚的《傅雷傳》。傅雷是他老鄉(xiāng),為傅作傳,已存念多年,惜無時間。今日賦閑,雖屬歪打正著,但得到的成全實實在在,內(nèi)心里感激都來不及,哪還說得出一個怨字。這本書很快由南方一家出版社出版,細水長流地賣著,數(shù)年間不知加印了多少回。奇怪的是,該書責編每次來信都訴苦說書積壓庫中,上司不悅,弄得他如何狼狽之類。但更奇怪的是,這本書一邊“積壓”著,又一邊加印著。我們知道后都不平,建議他與這種伙伴快分手。金梅卻并不真生氣,始終容忍著對方的抱怨與加印,也連同容忍著每次再版后的一點點“印數(shù)稿酬”。

歷經(jīng)數(shù)十載學術(shù)生涯,金梅與孫犁研究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學習孫犁,研究孫犁,撰寫或選編與孫犁直接相關(guān)的專著,已有五六部出版。據(jù)我所知,多年間孫犁凡有選購書刊、查找資料的瑣事找他,他必是有求即應,及時辦妥,故而他與孫犁的個人情誼非同尋常。但遍尋金梅的文章,你根本聞不出“我的朋友胡適之”一類味道。他是他,孫是孫,盡管熟稔,卻從不炫示熱絡,從不借以參照,這是一般人很難達到的境界。

曾有一段時間,一群熱心者樹孫犁為旗,劃冀中為圓,幻化出一個“荷花淀派”,其做法附會,顯而易見。大凡作家的歸類,須遵循內(nèi)在邏輯,經(jīng)歷、觀念及其題材、風格等等,必是不可或缺的要件。孫犁的非凡不容置疑,但一位孫犁焉能成派。搜尋孫犁之外有誰悟得孫犁的韻味,又有誰識得孫犁的氣象?僅僅東施效顰,描畫一二村婦、三五蘆葦、八九荷花,便認定為孫犁麾下,豈不牽天下之大強也?惟文學之事,獨一無二的才值錢,流派愈多愈好,同伙愈少愈妙;每個寫手都成為異于他者的孤家寡人,則更是妙上加好??v觀“荷花淀派”的營造過程,聽不到金梅什么聲音,孫犁本人也未見得領(lǐng)情。細想想,這是絕非偶然的巧合。

金梅不善交際,但對于別人所托,從來都上心去做。這么多年,我時常有事麻煩他,總獲他傾力相幫。惟有一事,讓金梅為難,沒有辦成。我在天津多年,不曾見過孫犁,老以為反正同居一城,遲早都有機會。后來聽說孫犁患病,才萌生急迫,請求金梅引見。但因?qū)O犁病情反復,一直未得探視。2002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在總醫(yī)院高干病區(qū),隨單位慰問小組,我終于走近孫犁病榻。是時老人已少神智,令我久久注視,鼻子發(fā)酸,生出無數(shù)感傷。

孫犁去世,給金梅沉重一擊,茶飯不思,恍惚多日。一個艷陽天,他打開孫犁的文集,開始逐篇重溫。讀書竟有先難料到的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忘年之友孫犁的仰慕之情,對老師孫犁的敬畏之心,絲毫未隨孫犁的辭世而平息。接著的念頭是:趁著精力允許,再寫本書,繼續(xù)解讀總也體味不盡的孫犁。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說起新書的構(gòu)思:“而今傳記少變化,我想做點嘗試,寫孫犁,基本不涉及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記敘他的讀書,從小時到去世,貫穿一生?!甭犓绱艘恢v,我知道此事絕非輕而易舉,付出昂貴的心血成本將在所難免。但金梅既然已將圖紙設計出來,工程的竣工自是可以期待。于是,我仿佛看到了這本書的模樣:角度的新穎是一定的,資料的豐富是一定的,內(nèi)容的可讀是一定的,思想的高遠是一定的,對孫犁研究的獨特建樹也必然是一定的。

去年春末某日,金梅電話告我,他的眼疾加重,需動手術(shù),言語中不勝其煩。對他來說,讀了幾十年的書,寫了幾十年的字,靠的就是這雙眼。而今眼睛出毛病,打破的是他幾十年的生存秩序,其內(nèi)心惆悵可想而知。他尤其悲觀的是:耽擱下去,為孫犁寫傳怕是完成無望了

誰也不曾想到,經(jīng)過手術(shù),金梅的眼疾基本得以康復,這真叫老天有眼。新著未完的一多半篇幅,也補寫得出奇順手。有這圓滿的結(jié)果,朋友們都真誠地替他高興。

金梅接近、學習、研究孫犁的時間,往回可以直推四十多年。其時孫犁尚無后來的聲望,由此可見金梅與世故、功利無緣。僅從這點上說,《寂寞中的愉悅》一書值得信賴,值得閱讀,值得收藏,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