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5期|楊仕芳:狐貍在夜晚來臨(節(jié)選)
楊仕芳,1977年出生,侗族,廣西三江縣人,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學》《長城》等刊物發(fā)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而黎明將至》《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獲廣西文學獎、民族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
狐貍在夜晚來臨
◇ 楊仕芳
1
這個故事,是根據(jù)羅智的講述以及他提供的材料寫出來的。我和羅智相識,是在一次文學研討會期間。那次研討會在南方的沿海城市濱海市舉辦,研討的主題是“現(xiàn)實主義如何走向未來”。會議討論得出奇的激烈,大致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回到文學本身,一派主張以批判的精神直面現(xiàn)實。起初兩派都亮出觀點,又拿出證據(jù)論證,慢慢地語氣就變得尖銳起來,互不相讓,最后都快針鋒相對了。
“我們的文學越來越式微,很大程度上,讀者沒辦法在作品里讀到一些新的東西,在我有限的閱讀里,當下的現(xiàn)實主義,大多都是藏著掩著,原本是追求內(nèi)心的真誠,就我而言,卻總是閃爍其詞,含糊其辭,在寫作過程中像個語言的難民,每天都在作品里流亡。這樣作者委屈,讀者也委屈。我渴望能寫出沒有這些束縛的現(xiàn)實主義。”
我受到會場氣氛的感染,從心底涌起的述說欲望越來越強烈,于是抓著礦泉水瓶高高舉過頭頂,引起主持人的注意并允許發(fā)言后,便激動而不失禮貌地說出上邊一番話。
會場里頓然鴉雀無聲,原本坐在后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人也閉上嘴巴,目光直愣愣地向我投過來,有驚訝,有懷疑,也有不屑。我從這些眼神里能看到隱藏在面具下的內(nèi)心,與其說是他們被我的觀點所折服,倒不如說是這個觀點從我這張臭嘴吐出來讓他們感到意外?;蛟S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大家有所顧慮,沒人愿意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我不禁暗自發(fā)笑,這結果是我所渴望的,至少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所寫的小說多半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有時不惜模仿別人的故事或運用別人的觀點來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其實我并不喜歡這種行為,甚至還瞧不上,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種行為卻能給我?guī)順O大的滿足感。我實在拿這種復雜而矛盾的欲念沒辦法。事實上,上邊那番話也不是我的觀點,那是在一次私人宴會上聽到的,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老教授喝多了,講起當下文學時,搖頭晃腦滿臉悲憤地說出來的。其實,在參加這次研討會之前,我按會議組的要求擬了一份發(fā)言稿,并交予會務組進行審查。當主持人允許我發(fā)言時,我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走到發(fā)言臺上,看著會場里一張張貌似認真的臉龐,忽然不想照著稿子念,稿子上寫的都不是我想說的,那只是一堆廢話,隔靴撓癢、無聊透頂。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教授酒后的那番話,便順手拈來。我還沒說完,主持人就巧妙地打斷我的話,善意地提醒我注意發(fā)言的分寸,引來會場中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我猜得到那些笑聲多半是嘲諷的,但我并不在意,或者說沒法在意。當我邁著勝利者的步伐走回座位,背后傳來并不熱烈的掌聲。
晚上,幾位當?shù)氐淖骷遗笥牙胰コ砸瓜覀儊淼街猩铰反笈艡n喝啤酒。那是一條老街,聚集著南方特有的各種小吃,每個攤位都擠滿食客。友人介紹說,來濱海沒到這兒坐一坐等于沒來過這座城市。從友人不無驕傲的語氣里,我聽得出他在炫耀這個地方承載著這座城市的千年歷史。我不由細細打量這條人滿為患的老街,兩旁是低矮的樓房,與不遠處的高樓大廈相比,無疑是破敗的、寒酸的,卻透著一股從久遠的歷史間隔里彌留下來的余香,即便再奢華的現(xiàn)代建筑,也難以抵達它的遙遠之境。老街的盡頭是沿海公路,公路外邊是海洋,有游船在海面上行駛,船上掛滿耀眼的七彩燈光,海浪輕拍著岸邊的巖石,一陣陣腥臭味兒穿過街道撲面而來。
“就是這個味。”
友人笑哈哈地說。確實,擠在這里的人們,似乎沒受到這股腥臭味的影響,甚至還流露出享受的神情。我們邊喝啤酒邊談起“現(xiàn)實主義”。
“還是你說了句實話,不然今晚也不請你了?!?/p>
“你在會上說得對,其實很多人都是這種感受,只是大家都當睜眼瞎?!?/p>
“別提這些不高興的,喝酒,喝酒!”我反客為主,舉起酒杯打斷大伙的話。在這喧囂的街頭說著喪氣話,實在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我剛從北方回到南方,此時北方已漸入寒冬,入夜之后街上很快就空無人影,冷冷清清,而南方恰恰相反,熱烈而豐富的生活似乎從夜晚才開始,即便到了凌晨,街上依然可見穿著短裙招搖過市的姑娘,街邊簡陋的大排檔里依然人頭攢動,吵吵嚷嚷,像在慶祝過大節(jié)似的,人們不大在意食物的味道,似乎更享受夜色下的那份慵懶?;蛟S這就是南方的“現(xiàn)實主義”吧。
我們邊喝酒邊聊天,從文學到政治到女人無話不談,偶爾說起不傷大雅的玩笑話,桌底下堆積了二十來只空啤酒瓶。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匆匆趕來,笑容可掬,衣著講究,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卻有種風塵仆仆的味道。他面帶歉意地跟大家打招呼。當朋友拍著我的肩膀介紹我時,他的腰板挺得更加筆直,接著又稍微彎下去,滿臉不可思議,最后才突然清醒過來一樣,有些慌張地端起酒杯快步走到我面前。
“楊老師,我叫羅智,羅馬的羅,智慧的智,可惜命里缺智,我是您的鐵粉,您的每部小說我都讀,您是那種通過小人物來展現(xiàn)大人性的寫法,特別令我喜歡和著迷,每部小說都像枚針,把人扎疼、扎醒。
“謝謝,過獎了,過獎了?!?/p>
我對他報之微笑。雖然他的話令人生疑,但他的話的確說中了我小說的本質(zhì),至少他對我的小說是留過意的,不由對這個陌生人產(chǎn)生了興趣和好感。所有的小說都是寫給陌生人的信件啊,我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某種虛無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他微微彎下腰說:“今晚太幸運了,在這里碰到您楊老師,這杯我敬您老師?!迸霰瓡r,他把杯子往下壓,我連忙也把杯子往下壓,他就再往下壓,總之保持他手中的杯子低于我的杯子。這是一種禮貌與謙遜,但我喜歡不起來,總覺得有些做作。
大家接著邊喝酒邊天南地北地聊天。羅智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認真傾聽,不像友人介紹說他是個出色的老板,無論哪個說話,他的眼睛都盯著說話人的嘴巴,偶爾插入一兩句話,表示認同和贊許對方的觀點,使聊天的氣氛更加融洽。大伙都喝得有些上了頭,看到年輕姑娘從眼前走過,就把話題轉移到女人身上。這應該是男人的通病,見到漂亮的女人就會激起過剩的荷爾蒙。羅智始終沒有說什么話,臉上保持著認真學習的模樣。他有點好笑,這又不是客套。
最后散伙時,幾個友人都喝多了,他們各自打車或者叫代駕離開。
“楊老師,我叫了代駕,順路先送您到酒店?!睕]等我說話,羅智已經(jīng)把我塞到了他的車里。那是一輛黑色路虎。我和他坐在后排,代駕是一位中年女人,光線不是很好,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受到她有些疲憊。我靠在真皮的座椅上,困意瞬間就上來了。
羅智顯得異常興奮,嘴巴一直說個不停。
“楊老師,剛才在酒桌上我不好意思說,其實我也有個關于女人的故事,一個女孩為了留下老師而爬上老師的床,可惜我沒有您這樣的才華,如果楊老師您愿意的話,我就細細地講給您聽?!?/p>
我閉著眼睛敷衍著說:“的確是個好故事。”
他的音量立即提高起來:“真的嗎?得到楊老師的肯定,我更有信心了。這個故事可以寫成現(xiàn)實主義作品,正好符合這次研討會的主題,也符合楊老師小說的氣質(zhì)。”他把嘴巴伏到我耳朵旁,一股酸臭混雜著酒精味撲到臉上?!叭绻麠罾蠋熌敢鈱戇@個故事,就按千字五千元付稿費,版權、署名權都歸您。”
我雖已醉意朦朧,但心里已泛起波瀾,都快忘了撲到臉上的那股怪味。我寫了這么多年小說,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的稿費,這和天上掉餡餅沒有什么區(qū)別。
“你這是沒有道理的?!蔽也唤麘岩傻卣f。
他又伏在我的耳朵旁,那股難聞的怪味再次涌來:“我要的是這個故事能夠面世,以求心安?!?/p>
我還是搖了搖頭。
“直接說了吧,那個女孩就是我的學生,我就是那個老師,就是她爬上了我的床?!?/p>
我心頭猛地一驚,立即明白過來,他是在贖罪!可即便真的想贖罪,也沒必要選擇寫書這種方式。
“不瞞您說,那件荒唐事一直壓在我心里,怎么也甩不掉,我也是在那件事里才漸漸地意識到自己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是那些映襯在我生命里的影子,而我的影子也將會出現(xiàn)在別人的生命里。也是在那件事里,我才漸漸地意識到那些影響著我的影子,他們也是受到他人的影響,最終才呈現(xiàn)出我所看到的模樣。說真的,在經(jīng)歷那件事之前,我并不知道在來到這個世間之前誰是自己,也不知道來到這個世上之后自己又是誰?!?/p>
我依然酒意朦朧,但這些文縐縐的話還是聽進去了,最后那句挺有哲理,像樹根一樣扎在了我的腦子里,至于他又說了些什么,再也聽不進去了。
我回到酒店就躺到床上睡過去,半夜醒來想起他說的那些話,想他為了說出這些話,或許排練過許多次吧,其目的是彰顯他有見識,引起別人注意,然后有機會與那些自視清高的寫作者得以攀聯(lián)。我不禁搖了搖頭,走向浴室。
2
次日清晨,我被自己設置的手機鈴聲《無所謂》吵醒,楊坤用沙啞的嗓音唱出一個中年男人看透凡塵的態(tài)度。無所謂。我說不上喜歡這種態(tài)度,只是每回聽到楊坤嘶吼,心底某塊幽暗之地就會徐徐打開。我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我抓起手機,瞇著眼,是一個陌生號碼,我以為不是打錯了就是詐騙。這年頭的電信詐騙也夠敬業(yè),天剛蒙蒙亮就開始工作。我本想把手機摁掉,卻陰差陽錯地摁了接聽鍵。
“楊老師,酒醒了吧?不好意思,這么早給您打電話,打擾您休息了。今天我正式邀請您寫這部書。我看了研討會的議程,下午是參觀博物館,如果您對博物館不感興趣的話,就到我公司來吧,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您再考慮值不值得寫,好嗎?”
我的確酒醒了,也的確被打擾了,睡意跟著沒有了,干脆坐起來??戳艘幌聲r間,還沒到七點鐘,盡管窗外已陽光明媚,但羅智這個點打來電話實在不合時宜。我想生他的氣,結果怎么也生不起來,像他這樣事業(yè)有成還鐘情文學的商人,雖不能說已經(jīng)絕跡,但也實在是鳳毛麟角,僅憑這一點,我也該被他感動。
“下午去你公司?!蔽覜]多想就答應了他。說實在的,相比于他看重的故事,我更關心他是否能兌現(xiàn)所說的稿費。
“太好了,楊老師,太感謝您了,下午我過去接您。”
掛斷電話后,我再也無法返回夢鄉(xiāng),便爬起來站在窗前。屋外的陽光紛紛揚揚,像北方冬天隨意飄落的雪。
下午兩點,羅智給我打電話,他已經(jīng)開著路虎在樓下等半小時了。
他的公司叫阿薩瑪房地產(chǎn)傳播有限公司,名字別致而有韻味。
“我進入這行業(yè)有十年了,競爭很大,能活下來多半靠運氣?!?/p>
我猜不出他這話是否存在炫耀的成分,但從他公司上千萬資產(chǎn)的規(guī)模來看,的確有炫耀的資本。他事業(yè)做得這么成功,每天要處理繁雜的事務,還舍得出時間和身段來玩文學,難道只是為了裝清高?我心里嘀咕著,弄不懂他是個什么人。
“大家停一停,這是楊老師,我跟大家提過的楊作家。”
我們來到公司的大辦公室,羅智“叭叭”拍了幾下手,讓忙碌的員工停下手里的工作,把我推到大家面前介紹。我有點猝不及防,感到臉上發(fā)燙。這太丟人了,都幾十歲的人了,怎么還經(jīng)不起夸呢?好在沒人注意我臉上的神情,或許他們壓根就不會注意,一個陌生人的臉色到底是黑是白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的目光迅速越過我的頭頂,全都落在羅智的臉上,似乎是在那里尋找什么答案。
我略微尷尬地雙手合十,向大伙點點頭,算作打招呼,爾后跟羅智走進他的辦公室。辦公室整個背景墻是面大書柜,擺放著古典文籍、文學作品以及宗教和哲學類的書,商業(yè)類的書反而不多。其中一格,擺放的全是我的書。我不由感到驚訝,接著內(nèi)心里充斥著滿足感,想不到這個商人眼里并不只是錢。我在書架前站著,暗暗地吸了口氣,順手抽出一本翻了翻,書里竟然做了批注,偶爾還寫下一小段閱讀感受。他果然讀過我所有的書。這種被人關注和尊敬的感受很是美妙,我把這份情緒強壓在心底,站在書柜前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
“楊老師,讓您見笑了,以前我曾經(jīng)模仿您的作品寫作,可惜寫不出您那樣的小說?!?/p>
“我的小說沒有你說的那么好,你應該模仿那些大作家、經(jīng)典作品才對?!蔽艺f的是真話,像我這樣的寫作者多如牛毛,模仿我不會有出息。
“不,楊老師,我不贊同您這個觀點,經(jīng)典有經(jīng)典的好處,但每個人發(fā)出的聲音都是獨一無二的,我之所以想請您來寫這部書,就奔著您作品里的那股勁。這念頭我早就有了,只是沒有機會認識楊老師,昨晚我是厚著臉皮去的,就是想認識您?!?/p>
“你這么說,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吧,我今天就聽聽你講的故事。”
羅智從壁柜里取出茶葉,包裝典雅而精致,未泡茶已聞到香味。
“楊老師,這是老樹紅茶,歸林村的,就是故事發(fā)生的那個村落?!?/p>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繼而嗅到一股庸俗的腐臭味,心間剛剛生起的那絲敬意瞬間消失了。
羅智的眼里閃出一絲愧疚,但稍縱即逝,或許是我臉上無意間流露出的厭惡被他看到了。
“楊老師,先品茶,茶是無罪的嘛。”羅智是個聰明人?!澳囍]上眼睛品這茶,看看有什么感覺?!?/p>
我端起暗灰色的陶瓷茶杯,靠在真皮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慢慢地品著,柔軟的甘甜在口腔里回旋,接著往全身蔓延開去,如若站在曠野之上,清風徐來,山川水流。
“好茶。”我由衷地贊嘆。
羅智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邊給我續(xù)茶邊說:“楊老師喜歡我就放心了,咱們就邊喝邊聊?!?/p>
“我?guī)煼懂厴I(yè)后,不顧女友的勸阻,選擇到閉塞、落后的歸林村教書。我之所以選擇到山村教書,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贖罪。在六歲那年,我玩火把小學宿舍給引著了,一個老師為了救我,眼睛受傷而失明,從此再也當不了老師。整個童年我都活在愧疚和悔恨里,為了擺脫這種負罪心理,我才選擇來到山里。我受到村民和孩子們的愛戴和尊敬,村里人都很善良,也很固執(zhí),甚至有些愚昧。他們遵循古老的習俗,對于偷盜、放火等行為會嚴懲。村里有個瘋女人差點把村莊燒毀,村民們就把她關到山林里。雖然她確實犯了錯,可她是精神失常啊,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我可憐她,卻說服不了村民們,便在一天夜里背著村里人偷偷地把她放下山,讓她離開山村到山外去。第二天村里人知道了瘋女人失蹤了,卻始終沒人去追究。對于瘋女人來說,我想可能這是最好的結局吧。我在山里認真上課,孩子們也很爭氣,學習取得很大的進步。我漸漸地喜歡上這個村莊,卻對村里一些節(jié)慶活動以及習俗難以理解。比如,全村人湊錢從外地購買回來一頭大水牛,不是用來勞動,而是用來斗牛,要是斗死了就再湊錢買一頭。這些水牛的價錢不菲啊,可村里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那就是他們活著的信仰。我沒法勸說他們改變這種陋習,不由漸漸地對村莊感到失望。女友再三催促我回縣城,可我覺得還不是離開的時候,至少在這里呆上三五年,那樣我心里的愧疚會輕一些。我不想做一個沒有心的人。沒過多久,那個瘋女人竟然從山外回來了,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回來的,只見她的肚子鼓鼓的,她懷孕了。村里人不由議論紛紛,但沒人為難她。剛回來的時候安安靜靜,路過的人們還跟她開玩笑,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當然人們從來沒有得到答案。沒過幾天,瘋女人又發(fā)起瘋來,手里拿著柴刀或者木棒,看到孩子就追,而且只追著孩子,跟孩子有仇似的,弄得整個村莊人心惶惶,最后人們又不得不再次把她囚禁在山林里。我再次勸村里人說,不能這樣對待她,何況她還有身孕。人們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便不敢再說什么了,能做的只是借著夜色悄悄地給她送去蚊香和打火機,能讓她少受些罪。幾天后,山林發(fā)生了火災,她在那場山火中流產(chǎn)。村里人更加懷疑我了,甚至有人說我為了毀滅證據(jù)才這么干的。我對此沒有解釋,雖然她的孩子跟我無關,但我的確給她送過打火機,盡管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就是用我送的打火機引起山火,總之我心虛著。最糟糕的是,女友竟然也懷疑我與她有關系,無論我怎么解釋都沒用,跟我提出了分手。我看著她決絕離去的背影,終于下定決心離開村莊回到縣城,只有那樣才可能挽回女友的心,我已顧不上內(nèi)心的那份愧疚了。村里人知道我的心思后,對我更加照顧,不是這家請客就是那家硬拉我去吃飯。我知道人們?yōu)楹稳绱?,便對人們說,誰請客我都不再去,因為我去意已決,不想在心里再添愧疚。畢業(yè)班成績最好的王春花還是硬拉我去她家做客,那天晚上還叫上村長和幾個男人來陪我喝酒。他們不斷地向我敬酒,我想反正準備離開了,也就多喝了幾杯,結果把自己喝倒了。酒醒后,我發(fā)現(xiàn)王春花赤身祼體地躺在身旁,誰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王春花這樣做只是想把我留下來,要是我走了,他們這群孩子就沒老師了。但是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我都算是強奸啊。當?shù)却迕駛儊響土P我時,人們卻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我內(nèi)心的罪惡感不由增加了幾分,于是我向派出所寫了舉報信,警察來到山里把我?guī)ё吡恕M醮夯▉淼脚沙鏊莱鰧嵡?,她只是往床單上抹了雞血,最后用一張醫(yī)院的檢驗單證明了我的清白。此次風波后,我感覺欠孩子們更多了,心想如果女友真的愛我會理解和支持我的。我重新回到教室,帶領孩子們沖刺升學考試,最終他們都考上中學,王春花還考上重點中學。我去找女友和好,才知道她已經(jīng)到非洲當醫(yī)務志愿者,她沒告訴我肯定是傷透了心。我又回到山村里教書,想等她回來再好好解釋。然后我等到的卻是噩耗,她在一次外出行診時發(fā)生車禍身亡。我忽然覺得呆在山里失去了所有的意義,于是辭職離開了山村。多年以后,我無意間得知當年王春花為了救我,委身給衛(wèi)生院副院長才開出一張假證明。我恍然大悟,悔不當初,趕回歸林村,才得知王春花早已輟學在外打工,還經(jīng)常給學校捐款,后來她為了救人而落水身亡。我在她留下的日記本里,了解到她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與心思。我辭掉城里的工作,重新回到歸林村當了一名代課老師,直到后來全縣清退所有的代課老師,我才離開歸林村?!?/p>
每當講到傷心處,羅智臉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整個人完全沉浸在憂傷的往事里。而我卻暗自發(fā)笑,他的故事雖然一波三折,但存在許多不符合邏輯的地方。我想當面戳穿他,最終沒有這么做,心里甚至有了惡作劇的想法,就當是看一個小丑在表演吧。
“王春花死于意外,她是為了救一個落水的人溺亡的,她和村里人一樣,都是那么善良。我是從她的日記里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深愛著我,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也同樣深愛著她,只是當這份愛的真相到來時,卻已陰陽兩隔。楊老師,您能理解這種感受嗎?”
我心里不屑,卻向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直聊到下午五點半。我因為晚上還有應酬,就謝絕了他安排的晚餐。他心有不甘地把我送回酒店。下車時,他從座椅上抓起一只黑色的皮包遞給我說:“里邊是一些資料?!蔽医舆^皮包,手感細膩柔軟,無疑是真皮的了。
我提著皮包回到房間,坐在沙發(fā)上打開。包里有兩個日記本,一本是高級記事本,是羅智的;另一本是學生用的日記本,是王春花的。皮包里還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檔案袋,里面裝著五扎嶄新的百元鈔票。我把檔案袋輕輕地擱在桌面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往樓下看,樓下已經(jīng)沒了羅智的身影,內(nèi)心不由五味雜陳:他的故事有許多漏洞,可桌面上的鈔票充滿了誘惑,讓我堅持為內(nèi)心寫作的意念開始動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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