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英年隨筆》:對一個時代的追問
藍英年,1933年生,江蘇吳江市人。1955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俄文系,1974年調(diào)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蘇聯(lián)文學(xué)研究所,1993年離休。譯著有《日瓦戈醫(yī)生》《濱河街公寓》《亞瑪街》《庫普林中短篇小說選》《回憶果戈理》等;隨筆集有《青山遮不住》《冷月葬詩魂》《尋墓者說》《被現(xiàn)實撞碎的生命之舟》《回眸莫斯科》等。
《藍英年隨筆》,作家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一
我是在九月一日的上午接到藍英年先生的微信電話的。信號不好,只聽清藍先生要我第二天到家里幫他處理書的事。我本以為藍先生是要我?guī)退砑抑信f藏的書籍,第二日到府上才知,原來是作家出版社《藍英年隨筆》終于出版,先生是要我?guī)退褧爝f給在外地的親友?!拔乙菜湍阋槐尽!彼{先生如此對我說,于是我便有幸得到了藍先生親自簽贈的新書。
倘若是別人來介紹藍先生,定會官樣地說:藍英年,1933年生,我國著名俄語文學(xué)專家、翻譯家,《日瓦戈醫(yī)生》的最早中文譯者,藍公武先生之子云云。但于我,當面時的稱呼是藍老師,背地里談起都是叫“我?guī)煚敗?。藍先生是我老師的老師,因這樣師承上“隔輩親”的關(guān)系,我從心眼里就與藍先生親近。
藍先生與刻板印象里不茍言笑的“大宗師”們很不同,他是個極幽默極隨和的老人。過去他喜歡翹著二郎腿坐,幾年前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摔壞了腿,不再能翹腿坐,走路也慢了許多。
藍先生行走不便,每日在家中出不了門,但家門關(guān)不住自由的靈魂,他一直想要學(xué)會用網(wǎng)絡(luò)。我去幫藍先生寄書,一進家門,藍先生先不提寄書的事,而要我這個“網(wǎng)絡(luò)原住民”教他怎么用手機查百度。
“我知道用這個百度能學(xué)新知識,”他對我說,“所以我得向你請教怎么從手機來用這個百度。”
我自然無論如何擔(dān)不起“請教”二字,但藍先生當真如一個聽講的學(xué)生,學(xué)得極認真。不一會兒,弄懂怎樣語音搜索之后,他搜的第一個詞條是“埃斯庫羅斯”,即寫《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古希臘悲劇作家。確認了百度詞條的可信度后,他搜索的第二個詞是“阿爾茲海默癥”,一邊自言自語:“唉,我老糊涂咯。”
其實,藍先生絕不可能是阿爾茲海默癥,他所說的糊涂,只是偶爾記不起某個蘇聯(lián)作家長長的名字罷了。就在五月份的九十歲壽宴上,興起之時,老人家隨口便背出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可是我深深地理解像藍先生這樣的人對阿爾茲海默癥的恐懼。對這一代知識分子來說,鐘鼓饌玉不足貴,唯有頭腦中的知識與那近一個世紀的記憶如鉆石般珍貴和閃耀。這些記憶、智慧,以及二者結(jié)合所誕生的關(guān)于個人生命與家國歷史的感悟勝過一切財富,是最不能割舍之物。
思想若僅存于個人腦中,則歷史不發(fā)展,文明難進步。古之圣賢,或述或作,思想傳諸今日。魏文帝在《典論·論文》里說文章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蔽也桓铱浯笾v藍先生的文章是“經(jīng)國大業(yè)”,以他的謙虛也一定不同意如此夸張。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藍英年隨筆》中收錄的文章,在一定程度上承載了藍先生一生對于文學(xué)、歷史與人的思考。至于這些隨筆文章里有沒有不朽的因素,其未來又有無不朽的命運,卻要交給讀者與歷史去檢驗。
二
隨筆看似是一種不嚴肅的文體。但依著《說文》的“隨,從也”的意思,又可以提出如是問題:
隨誰之意?隨誰之手?隨誰之筆?
如此一來,必有一主體先于意、手、筆,即作者本人。本書四十一篇隨筆,前后可分為俄蘇文學(xué)之論三十六篇與個人回憶五篇,雖其文主題各異,但皆統(tǒng)一于藍英年的思想之下。
藍英年首先是一位學(xué)者,隨筆“隨”著他的“筆”,就也沾了學(xué)者考究嚴謹?shù)娘L(fēng)格。1997年,翻譯家董樂山為藍英年的隨筆集《尋墓者說》撰寫的序言中就說他秉持言之有據(jù)的理念“因此躊躇良久,不肯貿(mào)然動筆”。 這種嚴謹帶來的是不斷的深入思考,而思考又引出新的問題,于是我們在文章中常常能看到這樣的追問:
《性格的悲劇》中,他問:“如果茨維塔耶娃未發(fā)生同性戀、埃夫倫并未因此離家出走、她不一次次掀起感情波濤、不蔑視巴黎俄僑界輿論、不同報刊鬧翻從而使家庭陷入窘境,而是賢淑的妻子、慈祥的母親、稿酬豐厚的作家,她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小說<月亮>和<紅木>引起的風(fēng)波》的結(jié)尾,面對阿赫瑪托娃為皮里尼亞克做的挽詩中的一句“躺在谷底者”,他追問:“皮里尼亞克真的安葬在谷底嗎?又是哪個谷底呢?”他甚至對自己的眼睛與記憶都要進行追問,在《老刺兒頭別克》里,他寫“像別克這樣沒有任何頭銜的作家理應(yīng)埋葬在瓦干諾夫墓地,但我仿佛在新處女地陵園見過他的墓碑。莫非我看錯了?”
這些問題幾乎無法回答,或者作者追問之意也不在于答案。問題的內(nèi)容不過是形式,“追問”才是本質(zhì),是對“恒道”抑或名為“真理”之本質(zhì)的迫近。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藍英年的“追問”已不局限于幾個問句,有時,他的整篇文章就是一個追問。當人們都默認了馬雅可夫斯基是蘇聯(lián)最優(yōu)秀的詩人時,他卻追問:詩人如何被捧上神壇?當研究者們忽略文學(xué)史一筆帶過的高爾基出國的經(jīng)歷,他卻要追問:高爾基為何離開蘇聯(lián)整整六年?當索爾仁尼琴大搖大擺地在夾道歡迎中重返俄羅斯,他卻在鑼鼓喧天中輕輕問出:他是否真的能幫助世紀末的俄羅斯爬出泥潭?于是,便有了《馬雅可夫斯基是如何被偶像化的》,有了《高爾基出國》《高爾基回國》,有了《也談索爾仁尼琴》《索爾仁尼琴重返俄羅斯》。
藍英年的隨筆,不像魯迅那樣如匕首投槍要去與誰戰(zhàn)斗,而只是在追問,向某個虛空中的與談?wù)咛岢鰡栴},就像藏傳佛教辯經(jīng)時那些拍著掌提問的智者。但與他對辯的是誰呢?讀者么?不,我們這些讀者只是圍觀的小小沙彌,他在追問一個時代。
三
什么是時代?
時代是無盡的時間流逝中有限的一節(jié)。而時間流逝本身,其本質(zhì)為變化,即天地運轉(zhuǎn)。天地?zé)o情,以萬物為芻狗。當人終于被置于歷史的道路之上,人即不再為人,而只是姓名、標簽、數(shù)字、符號。
讓他們重獲人的完整而清晰的面目,是藍英年先生追問時代的目的。茨維塔耶娃死后,其房東唯一關(guān)心的是她沒吃完自己的口糧;馬雅可夫斯基之被偶像化,是斯大林要插手文學(xué)界、莉莉婭·布里克求自保的共同作用;高爾基出國、回國,六年的時間被蘇聯(lián)文學(xué)史一筆帶過不提,而只塑造其與布爾什維克之間友好親密的形象……茨維塔耶娃、馬雅可夫斯基、高爾基,在時代背景下的敘事中,他們是偶像、符號、工具。藍英年的追問,使他們從高高的神壇走下來,變成會煩惱、會沖動、會呼吸的人。
使人為人,兩件事為根本:死與生。
《藍英年隨筆》起手第一篇便是論述茨維塔耶娃之死。從發(fā)表時間上看,《性格的悲劇——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之死》并非最早;論述主體上看,茨維塔耶娃既不是最年長者也不是最新銳者,甚至不是最出名的一個,但藍英年從茨維塔耶娃之死開始,談及曼德爾施塔姆之死、馬雅可夫斯基之死、巴別爾之死……他從被追問的年代的盡頭回望那些已逝去的靈魂,流亡、戰(zhàn)爭與社會風(fēng)波恍如昨日。但藍英年并不是要用死亡引起讀者驚懼的卡塔西斯,活人回憶死者為的是讓活人更好地活。當讀者閱讀完全書最后一個字,會有一種“生”之平靜在胸膛中充盈著。這其中,全書最后五篇隨筆帶來的轉(zhuǎn)變有很大關(guān)系。
《在梁漱溟家過夜》之前的三十余篇文章,藍英年描繪了一整個俄蘇文學(xué)的立體世界;而自《過夜》起,作者的腳步從俄羅斯徘徊著回到了記憶的土地。
四
三十余篇隨筆,從二十多位俄蘇作家的生命路過,面對著這樣一位同行的老人,每一個讀者都會隱隱蘊含著這樣追問作者的沖動:那么你呢?你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
藍英年于是開始回憶:他回憶自己童年時貪玩換來的與梁漱溟先生的一面之緣,又回憶與張東蓀一家兩代人的交往,《長憶吳牛喘月時》是對老友、歷史學(xué)家漆俠的追思,《懷念蔣路》的主角則是前輩與友人翻譯家蔣路。最后一篇散文《且與鬼狐為伍》中只講自己,仿佛臨近結(jié)尾,索性將自己拿出來,放到讀者的面前。他回憶如何在瘋狂的年代里保持自我的獨立思考;回憶偷偷去探望張東蓀的家人;回憶與漆俠在田間的赤膊交談;當人比鬼狐更可怕,他又到鬼狐的世界中讓靈魂找到地方放下自己的枕頭。忽然之間,“拉普”、費定、西蒙諾夫的故事都成了遠方雞毛蒜皮的小事,讀者此時直面的,是一個真誠的老人心靈深處的波濤洶涌。
回頭重讀全書,我們意識到,一整本書的追問之下,還有一條暗線埋伏,全書四十一篇文章無一直接探討這一主題,但當它們構(gòu)成一個有機整體,卻無不在論述這一主題: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
作者給出的答案并不深奧:人應(yīng)當憑著自己的良心活著。
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藍英年無疑堅信良心是人之本質(zhì)的一部分。所以他才會在《且與鬼狐為伍》中寫道:“人有做人的底線,比如子女不能打父母,學(xué)生不能打老師,對年長者禮讓,對年幼者愛護,底線被突破,人就不成其為人了”。做人有做人的良心,創(chuàng)作有創(chuàng)作的良心。因此,他為卡普列爾鳴不平:這位作家是《列寧在1918》和《列寧在十月》的編劇,卻因為剛正不阿而無法在自己的劇作中署名;因此,他贊賞伊薩科夫斯基,這位詩人寫了《喀秋莎》;也出于同樣的原因,他看不起只求自保、左右逢源的費定,不喜歡為了自己的聲名而大放厥詞的索爾仁尼琴……
同樣是出于良心,他要還時代一個交代,或者更準確地說,給那個時代的人一個交代。他的寫作使用的是史家的心力與筆力。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藍英年的隨筆,是一種實錄。正如蘇聯(lián)作家拉斯普京所說的“活著,可要記??!”藍英年的實錄是為了記住,因為記憶是屬于活著的人的專利,也同樣是活著的人的義務(wù)。
但藍英年先生是溫柔的?!肚遗c鬼狐為伍》中的一些事我曾聽到過藍先生親口講述,他講起他挨了批斗,臉上滿是墨水,怕家人擔(dān)心,便在盥洗間洗好了臉才回家;但妻子還是看出來了,因為他耳朵后面還是遺漏了一塊藍色的墨跡。說到這里時,藍先生的夫人羅嘯華老師眼睛濕潤了。藍先生回憶那段時間,直說妻子和母親如何用溫柔的愛讓他度過那些堅厲的日子。時過境遷,唯愛仍存。
今年的教師節(jié),我去拜訪藍先生,又問起了《且與鬼狐為伍》中的一個情節(jié)。一個帶頭批判過他的女學(xué)生,曾問出“睡覺時不動,所以睡覺怎么能是動詞呢?”的問題。我和藍先生談起這個情節(jié),藍先生笑著說:“唉,那個學(xué)生啊,她選錯了專業(yè),不適合學(xué)語言。”沒有什么怨恨。這個做了一輩子教師的九十歲的老先生,回憶起傷害過自己的學(xué)生時,只是惋惜那學(xué)生學(xué)了不適合的專業(yè)。我想,這就是為師者的典范。
藍英年在書中追問一個時代,我們在書中認識了藍英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不亦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