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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陸灝:回憶喬佖先生
來源:澎湃新聞 | 陸灝  2023年09月19日08:15

近年常常想起喬佖先生。

三十多年沒見喬先生了。直到去年才輾轉(zhuǎn)打聽到先生已于2014年12月去世了。

認識喬先生,自然因為他是錢鍾書先生在清華大學正式指導過的兩位研究生之一。1986年夏天,忘了是誰告訴我,上海師大外文系教授喬佖曾是錢鍾書先生的研究生。那時我已對錢先生很感興趣了,當即聯(lián)系了去采訪喬先生。采訪稿“錢鍾書的風格”刊登在1986年9月27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上。此后幾年里,與喬先生交往頗多,也常通信。

1986年9月27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上刊登的采訪稿“錢鍾書的風格”

前兩年偶然翻出幾封喬先生的信,又去重新了解他。

喬佖先生是山西祁縣人,喬家大院的后人(那時還沒聽說過喬家大院,這也是近年才知道的)。1922年生,1949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西語系,1952年清華大學外文系研究生畢業(yè);1957年起任教北京大學西語系,1980年以后在上海師范大學任教。沒有專著,甚至沒讀到過他的文章,也沒有整本的譯著,參與翻譯過英國作家弗·福塞斯的長篇小說《豺狼的日子》,以及《狄更斯評論集》中燕卜蓀等幾篇論文。

據(jù)他晚年時與他有來往的北大或上師大的老師回憶,喬先生從來不提自己是錢先生的學生,所以他們都不知道。為此,我還請清華大學的好友劉石教授查到了喬先生研究生畢業(yè)的成績學分記載表?,F(xiàn)照錄如下:

學號姓名:38研7,喬佖。

籍貫:山西省祁縣。入學年齡:26。

畢業(yè)初試:

成績:87%。

舉行日期:一九五一年十月十日。

應考課程:

1. English Romanticism in the Age of Byron, Shelley and Keats;

2. John Keats。

考試委員:吳達元。溫德、趙紹(應為詔)熊、羅念生、錢鍾書、李賦寧、浦江清、卞之琳、周玨良。

論文考試:

導師:錢鍾書。

成績:82%。

舉行日期:一九五二年八月十八日。

論文題目:A Critique of Keats’ Views on Poetry。

考試委員:吳達元、羅念生、溫德、浦江清。

備注:學時已修滿。

可以畢業(yè)。達元,九.十一。

喬佖先生清華研究生畢業(yè)的成績學分記載表

吳達元是當時清華大學外文系主任,估計這是他在清華簽署的最后文件,因為當年6月公布全國高等院系調(diào)整方案,9月下旬全部完成,吳達元簽好這份文件就隨清華外文系一起并入北京大學西語系。而錢鍾書夫婦也隨即離開清華,調(diào)到新成立的文學研究所,此后再也沒有指導過研究生。

喬佖在清華讀研究生時認識了戈革,并成為莫逆之交。戈革在本世紀初寫過一篇“錢鍾書先生的幾方印”(收在天馬圖書公司2006年8月出版的《半甲園叢稿》一書中),說到他194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物理系,秋天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當研究生。他們那級研究生被稱為“三八學號”,總共只有二三十人,男生不管什么系都住在相鄰的幾間宿舍,大家接觸較多?!拔艺J識了錢先生的研究生喬稚威(喬佖)兄。我們保持聯(lián)系(偶爾有短暫的被迫中斷),至今已五十馀載,彼此皆垂垂老矣!”我的朋友江曉原教授就是經(jīng)戈革介紹而認識喬先生的。

戈革在文章里說:1958年,喬佖建議他給錢先生刻印,正中他下懷。戈革在那年10月為錢先生刻了兩方印:白文“錢鍾書印”,朱文“默存”。幾天后又給楊先生刻了兩方:白文“楊絳之印”和朱文“季康”。第二年戈革再為錢先生刻了一方朱文“槐聚”印。五方印一起由喬佖轉(zhuǎn)贈錢先生?!板X先生很高興,直接給我寫信說要約定時間請我吃飯……喬兄被派到郊區(qū)農(nóng)村去參加勞動(深翻土地),因此我覆信說,宴請之事只好等喬兄回來時再說?!钡髞硪惨恢睕]有吃成。(《半甲園叢稿》,179-180頁)

戈革《半甲園叢稿》中所收“錢鍾書先生的幾方印”

錢先生那兩方印倒是一直用著,唐吟方曾見過“默存”一?。骸坝∶娌恍?,三厘米見方,邊款刻‘默存夫子 受業(yè)喬伈謹奉 戈革治印’?!保ㄌ埔鞣健缎略鹿嗜恕?,文匯出版社,2018年8月版,89頁)“喬伈”顯然是“喬佖”之誤,亦可見唐吟方不知道喬佖其人。八十年代戈革又為錢先生治過三方印,是通過錢瑗轉(zhuǎn)送的。

五十年代中,喬佖與戈革、周汝昌三人過從甚密,《半甲園叢稿》中留存不少詩詞唱和。據(jù)說三人互有謔稱,周耳背稱“聾子”,戈近視稱“瞎子”,喬謝頂稱“禿子”,亦可見三人關(guān)系密切。

我認識喬先生時,他已六十多歲了,記憶中他中等偏高的瘦個子,大腦袋,完全謝頂,說起話來字正腔圓,特別引人矚目的是騎一輛淡藍色的輕便自行車,那年頭自行車很容易被偷,他的宿舍在二樓,每天要把自行車扛上樓。

喬佖先生

那篇采訪現(xiàn)在看來很一般,那時我對錢先生的了解還很膚淺,所以采訪喬先生問不出特別的問題。有兩個細節(jié)似可一說。喬先生說每次去錢先生家,都見他坐在書桌前的一個鐵箱上,伏案寫東西,桌上都堆滿了書。

黃裳先生1980年寫過一篇“槐聚詞人”,回憶他1950年初去清華園拜訪錢先生的情景:“整個客廳沒有任何家具,越發(fā)顯得空落落的,中間放了一只挺講究的西餐長枱,另外就是兩把椅子。此外,沒有了。長枱上,堆著兩疊外文書和用藍布硬套裝著的線裝書,都是從清華圖書館借來的?!保ā队芟抡f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2月版,297頁)這篇文章發(fā)表后不久,黃先生赴北京,到三里河去見錢先生,說起這篇文章,錢先生“指出我記憶中的一個失誤。在他倆住的那間冷清清的大房間里,確有一只講究的西餐長枱,但椅子是沒有的。他說,那只不過是兩只豎擺著的木箱”(《山川·歷史·人物》,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1年11月版,224頁)。楊絳先生也回憶說,當時家中簡陋之至,“桌子借??到慵业呐f桌,箱子當?shù)首幼保▍菍W昭《聽楊絳談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10月版,267頁)。喬佖先生回憶是坐在鐵箱上,還是比較接近的。

另一個細節(jié)是錢先生上課時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他講課從不用講義。只放著一本筆記本,但也很少看。他在臺前踱來踱去,操著吳音味的普通話,口若懸河,旁征博引”。

采訪刊出后,喬先生曾來信給予鼓勵。后來也時有通信,我去上師大他的住處拜訪過,他也騎著他那輛時髦的自行車來過我家。

說起他前幾年何以從北大到上師大,主要是他一直單身,老母親和姐姐在上海,調(diào)過來便于互相照應。后來我輾轉(zhuǎn)聽到在北大有些人事上的矛盾,喬先生與世無爭的性格,也讓他選擇了遠離是非之地。

記得喬先生提到過他和趙蘿蕤先生關(guān)系很好,趙先生還約他翻譯過亨利·詹姆斯的論文,喬先生說詹姆斯的文字沒有一句話是好好說的,不知道他平時講話是不是也這樣曲里拐彎。這兩天我正好在讀《夏目漱石傳》,夏目漱石也有差不多的評論:“亨利·詹姆斯的天賦是能把簡單的東西說得跟天書一樣難懂?!保╗美]約翰·內(nèi)森著,邢葳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5月版,85頁)喬先生譯的詹姆斯,后來收在《小說的藝術(shù)——亨利·詹姆斯文論選》,署朱雯、喬佖、朱乃長等譯,2001年5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還記得喬先生說過喜歡英國幽默作家P. G. 伍德豪斯,但那時我對這位作家毫無了解,近年喜歡上了,卻沒有向喬先生請教的機會了。

我當年一直鼓動喬先生寫點文章,還給他出過題目“燕園夢憶”,他回信說:“給我的這個命題作文卻嚇了我一身冷汗。前者自有張岱之《陶庵夢憶》,這個‘燕園’卻不好夢憶得也?!保?989年9月26日)同年12月12日給我的信又說:“惟命弟寫文則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也。錢鍾書先生曾罵人‘寸草不生的頭顱,里邊能有什么東西’(大意),這番卻畢竟給他言中了?!卞X先生這句刻薄話不知說的是誰,似乎未見別處引過。但喬先生終于一篇文章也沒寫。

喬佖先生1989年12月12日信

與喬先生聊天或通信,談得最多的自然是錢先生。1989年楊先生的《洗澡》出版,喬先生“在滬上各書肆尋覓良久而終不獲”,寫信讓我代找,我還是托了三聯(lián)的朋友買到了。過了兩個月我寫信問喬先生對《洗澡》的看法,他回信說:“說也怪,該書斷斷續(xù)續(xù)讀來,至今未能讀完。相比之下,《倒影集》中之第一篇似更反映當時那些舊大學的風貌。不知我兄以為如何?”

談得最詳細的是電視劇《圍城》播出后喬先生的一封信。我想在這里全文轉(zhuǎn)引喬先生的這封信,從中可以看出他對他的老師的認識是很深刻到位的,遠遠超過我那篇采訪的泛泛而談。信的開頭說到林子清的文章,指的是《文匯讀書周報》1990年11月24日刊出的“錢鍾書先生在暨大”。

陸灝兄:

賜信收到。林子清老師的大文已拜讀,記述詳盡周全有如出之computer。

對于電視劇“圍城”,我完全同意兄之高見。陳之飾方,確實難為他了。他缺少一些江南人的氣質(zhì),體型上也不太吻合(似乎應較他矮一些,并稍胖一些——他雖然為此已減肥,但應是江南人的微胖)。這方面的問題似乎是導演竟找不到更合適些的演員?在這個問題上,飾趙辛眉的問題更大。趙應該更“洋氣”一些,更“高傲”一些,而不是只是身體與外貌的粗大??偟膩碚f,還是不錯的,但原先也希望更好些。我感到失望的是:一開場那么長的在船上的鏡頭,那么多外國人,那么多“法語”。還有向克萊登大學愛爾蘭人買假文憑,這本來也可以“虛”的手法處理,何必這樣“詳實地”處理?這些都不免給人“拖沓”之感。更使人難受的是,現(xiàn)在有些電影、電視和廣告都是要弄幾個“老外”,說幾句外語,或者是讓中國演員說幾句使中國人和外國人都難懂的外語。這簡直是一種災難,是一種“愛滋病”。黃導演家學淵源,卻也未能免俗!

兄忽然大發(fā)“考據(jù)癖”,然而弟以為這種索隱不易得到多少結(jié)果。錢默老絕不肯把他的“原型”照搬在小說里,他只是把某些“原型”的某些特征加在他的角色身上,而該角色的身世和行徑卻已從“原型”作了相當?shù)母淖?。譬如說,作者確實通過方鴻漸的嘴說了某些尖刻刺人的語句,也就是作者在某些問題上讓方作了他的代言人。但方的經(jīng)歷與行徑則絕不是作者本人的。錢默老這位先生絕不會作“自我曝露”將自己“解剖”于讀者之前。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另外,蘇文紈介紹艾略特,這是與趙蘿蕤吻合的。但錢曾追趙這種說法,則是第一次聽到??峙率遣淮_的。趙與陳結(jié)婚,有人說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據(jù)聞是有人說過的,但似乎不是錢。褚慎明顯然是寫當年清華哲學系的那派人,但不一定是金岳霖。關(guān)于趙蘿蕤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父親是當年燕京神學院院長趙紫宸,是位宗教學者,也教授“杜甫”。一家都是基督徒。趙大學在燕京,后去清華讀研究生,然后去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博士學位。趙與錢在清華的時間差不多先后。但兩人似乎并不相諧,這也是不足為怪的。錢楊在清華大概很早就相熟訂親了,兩人都是無錫同鄉(xiāng)。因此我不相信錢會和趙有過一段追求什么的。至于像唐曉芙和孫柔嘉這樣的人物則更難以捉摸了。方遯翁身上有些錢老父親的影子倒恐怕是事實。楊絳先生的《記錢鍾書與〈圍城〉》說明一定的問題,但對一些撲朔迷離之處并沒有揭開更多的幕紗。匆匆奉復并候編安。

喬佖 12.11

喬佖先生1990年12月11日信

當年的我太功利,喬先生不愿寫文章,后來聯(lián)系就漸漸疏了。記得有一次在大光明看電影,散場時看到喬先生陪著他老母親和姐姐也在看電影,匆匆問候一聲,之后就沒再有往來。

《澎湃新聞·上海書評》2017年5月10日刊發(fā)羅遜的“拍場一瞥:戈革與楊文治、錢鍾書、金庸、張伯駒的信”,其中有一通戈革1993年12月30日給楊文治信的照片,最后一段說:“喬佖近來得了‘淋巴慢性增生白血病’,他精神很低沉,弟亦愛莫能助。”喬先生是二十一年以后才去世的,不知道他一個人晚年過得如何。真應該去看看他……

(感謝江曉原教授提供《半甲園叢稿》相關(guān)資料)

附錄:

錢鍾書的風格

陸灝

有人曾給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作了一番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這部博大精深、包羅萬象的稀世巨作所征引的西方學者和作家就達千人左右,著作多達一千七、八百種。錢鍾書先生囊括中外、縱橫古今的淵博學問已為中外學者所驚羨折服。

錢鍾書先生在解放初曾任教于清華大學,當年他的研究生現(xiàn)在都已成了專家、教授。此刻坐在我對面的上海師范大學外語系喬佖教授就是五十年代初錢先生的研究生,于是話題馬上就轉(zhuǎn)到了錢先生的治學和為人上了。

喬佖先生還很清晰地記得有一次中文系的一位同學從圖書館回寢室時大喊大嚷:“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位同學是研究唐詩的,他為了考證一個典故在圖書館中遍尋不獲。正巧,這時錢鍾書先生也來借書,他便上前去請教錢先生。錢先生聽了這個典故后笑著對他說,你到哪一個架子的哪一層,哪一本書中便可查出這個典故。果然,這位同學按錢先生的指點找到了這個冷僻的典故,不覺大為驚訝!

錢先生當時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已經(jīng)是名聞遐邇的大學者,《圍城》《談藝錄》等驚世之作早已使世人對錢先生佩服之至。錢先生的筆鋒犀利尖刻、崢嶸恣肆,使不少人都有些怕他。雖然他對待學生是很寬容的,溫煦和藹,常開玩笑,但他學識之淵博卻使學生不得不對他產(chǎn)生敬畏之感。喬先生回憶說當時有位同學,在學期末交了一份讀書報告。這位同學沒有好好思索,而是從幾十本書中東拼西抄湊成一篇,草草交帳。不料,錢先生在他的讀書報告上不加一句評語,只是把他所引的話的出處一一注出。當時大家表面上都笑話這位同學,但心里卻都有些毛骨悚然。

錢鍾書先生天賦高,記憶力強,已是眾所周知的。幾年前他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美,他回答美國學者的各種提問時對答如流。雖然有些東西他已好久沒碰了,但一旦他要引征,卻恍如前晚剛翻閱過,這種驚人的記憶力使美國學者目瞪口呆??墒?,錢先生的成就并不只是憑著他的天賦、記憶,更重要的卻是后天的勤奮努力,“以生知之資志困勉之學”。據(jù)當時清華大學的師生回憶說,清華所藏西文圖書幾乎每一本的書卡上都有錢鍾書的名字。喬先生回憶說,那時流行的一本詞典是《簡明牛津詞典》,他們的詞典用了幾年仍然很新,而錢先生的這本詞典已相當舊了,而且每一頁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幾乎都寫滿了注解,可見他花的功夫之深。喬先生說他們每次去錢先生家,都見他坐在書桌前的一個鐵箱上,伏案寫東西,桌上都堆滿了書。

錢鍾書先生沒有藏書癖,他隔幾天就去圖書館抱一大堆書籍回家。喬先生說:“但從另外一個意義上講,錢先生又最有藏書癖。因為他的書都藏在腦子里了?!?/p>

錢鍾書上課時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他講課從不用講義。只放著一本筆記本,但也很少看。他在臺前踱來踱去,操著吳音味的普通話,口若懸河,旁征博引。一會兒英語,一會兒德語、法語、拉丁文或希臘文,學生們簡直跟不上他的思路。論文答辯前,每個學生都有這么個想法:其他老師提問,或許能應付,只要此老一問,便完蛋。

喬先生在四九年到五二年曾隨錢先生研究英國文學。雖時過三十多年,但當年錢先生的教誨和錢先生本人的為人治學都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原載上?!段膮R讀書周報》1986年9月27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