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3期|孫郁:從城南到城北
老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是城南,汽車站在南關,外面來人都是下了車,經(jīng)過一座石橋,從迎恩門進來。飯店、百貨店、大車店都在那個地方,喧鬧聲不斷,生意也紅火得很。標志性建筑是永豐塔,已經(jīng)有上千年歷史了。與之相對,城北則不同了,那里比較清靜。從中心街到鎮(zhèn)海門,店鋪不多,只是有幾座廢棄的廟宇和戲樓,老戶人在那里數(shù)量大,但房子都有點破舊,記憶里,已是一片衰相。南雜北靜,也是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
因為歲月久了,古風與塵世的恩怨夾纏,老屋與廢園里便不免怪怪的。關于城的南北,本來在風水先生眼里是講究的,但實則多有變化。20世紀60年代初,我們家搬到老鎮(zhèn)時,略微感到一點舊習的延續(xù),城南城北風氣稍有差異,想起來主要是居民成分不同。這兩個地方我都住過,接觸的鄰居也五花八門。有幾個前輩因為樣子特別,現(xiàn)在還記著。
城南好像是外來的人多一點,口音略顯得有點混雜。外來的人大多租著本地人房屋,日子的風格也存有差異。有條胡同的院子很大,人說是馬家大院,古色古香的樣子。上小學后,我們曾在那大院生活過兩年。老馬是回民,雖然房子在城里,卻是農(nóng)村戶口,白天在城外田地里忙,幾乎看不到影子。我猜想他們家曾經(jīng)闊過,不然不會有如此大的院落。那里住了五六戶人家,租戶有多個。有一家來自縣城,只有母女兩人,據(jù)說男人已經(jīng)離世,便遷居于此。主人劉姨,很開明,帶著女兒小敏不聲不響地度日。還有一戶,是個獨居的老人,個子不高,那時候總有六十多歲了吧。老人姓甚名誰,已經(jīng)忘記了。他一只眼睛不好,很和藹,平時也在城外勞動,衣服卻穿得整整齊齊。有時候晚飯后,要拉一會兒二胡。坐在房檐下,閉目搖頭,沉浸得很深。他的二胡水平較為專業(yè),只是拉的多為悲涼之調(diào),那調(diào)子叫什么名字,完全不知道。聽他的演奏,好似進入一個神奇的世界,被引進一個可以冥思的地方。這時候就引起我不少的幻想,順著音樂,有翩翩起舞之感。老人會拉各種曲子,大概以遼南皮影曲為主。因為是些低沉的音樂,老馬有點不太高興,有一次大聲喝道:“您能不能拉點歡快的曲子?”
據(jù)說老馬與老人常在一起干活,那么屬于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吧。他們彼此看起來很熟,但平時無話。老人好似不喜歡拉流行的調(diào)子,也不管別人喜歡與否。受了老馬的訓,他多月沒有再摸樂器,屋子里靜悄悄的。印象里他做得一手好飯菜,房子里常飄出一縷香味,想必生活很講究的。我只去過他家一次,記得是郵局把他的信放在我家,我敲門轉(zhuǎn)給他,他笑著招呼我進來。家里沒有什么東西,只是墻上掛著幾把胡琴,還有一張地圖貼在明顯的地方。我那時候感到,他一定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吧。過了一段時間,他知道孩子們喜歡他的演奏,偶爾也拉一點小調(diào),大約都是民歌。還有俄羅斯的音樂,悲愴而渾厚。我的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從農(nóng)場返回城里,和他也認識了。發(fā)現(xiàn)老人很怪,聽到他的二胡聲,和母親說,這人不簡單,肚子里不少學問。他來自哪里,什么經(jīng)歷,眾人都很模糊。老人不太喜歡與人交流,他的一切,在我們看來都有些神秘。
有一年,縣劇團來了一個名演員老董找他,在家里談了多時。老董也是古鎮(zhèn)的人,差不多家喻戶曉的明星,院子里人便對老人刮目相看起來,原來他也是有藝人背景的。后來,城里成立了宣傳隊,有人拉他去湊熱鬧,但不久自己就退回來了??吹贸?,當時城里的人,或許是排斥他也說不定,好像彼此在不同的路徑上。我看過外面的演出,覺得樂隊的水平不及他,對比起來,外面聽的琴聲,總與他是有點距離的。他的眼神與身段,都像音符的一種,是化入其中的,仿佛有股真氣繚繞在周圍。
不久城里鬧起了革命。大約是1966年,我父親因思想問題被關起來,從農(nóng)場拉到城里,關在木材廠的一個地方。家里的日子完全變了,每日都要到城西南角的木材廠送飯。那時候,大院里沒有什么動靜,晚上也聽不到二胡聲了,外面都是革命歌曲。鄰居們似乎都自顧不暇,只有老馬依舊扛著鐵鍬準時到大田里勞動。老人去了哪里,好像也無人知道。有一次,我去給父親送飯,門衛(wèi)突然告訴我,有人找,讓我稍候。不一會兒在木材廠一側(cè)走來了鄰居的那位老人。衣服有些破舊,比先前瘦了許多,目光有點恍惚。他從兜里拿出五塊錢,讓我給他買個飯盒和杯子。當我從他抖動的手拿到那錢時,心里被電了一般。他轉(zhuǎn)身走時,我心里有點緊張。李姨知道此事后,特別找來一點衣物,讓我順便捎給他。大家都覺得,比起我的父親,鄰居這位老人更為可憐。
這個時候才知道,他也是有點歷史問題的。具體情況,鄰居們也僅知一二。開大會時,他與父親都要被拉去陪斗,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后來木材廠關押的人多了,父親被轉(zhuǎn)到了遠在三十里外的農(nóng)場,而老人依然在木材廠住著。我與劉姨的女兒,也還偶爾去給他帶一點東西。有一次放學,剛走到門口,小敏突然跑來說,大哥,出事了。我問怎么了。他說老爺子死了。我們一口氣跑到了木材廠,見地上卷著幾領席子,旁邊站著幾個人。聽人說,勞改犯們在城南一個土城邊挖防空洞,不慎塌方。幾個人都沒有逃出來,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
老馬知道此事,十分傷心,找到幾個熟人埋掉了老人。送葬去的僅是院子里的幾個人,情景十分凄涼。那些日子,城里風聲緊,許多家都有些害怕。母親叮囑我與妹妹不能外出,老實待著。于是與小朋友也沒有了聯(lián)系。想起這位不幸的長者,眼前是一片黑色,以至于一聽到廣播里的二胡聲,我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也是那個時候,我家搬到了城北。
城北的人顯然比城南少,冷冷清清的時候居多。搬家的原因,是過去的房子太小,有人騰出兩間大房,生活方便多了。我們住在北街靠東的一個街面。這個街面多為店鋪改的民居,樣子有點古。因為沒有幾個玩伴,剛?cè)コ潜?,顯得寂寞。而那時候最快樂的,便是躲在家里畫畫。其實也沒有拜師,只是在筆墨間打發(fā)時間而已。
我們的新居隔壁是一座老宅,那個院子很大,門總是關著。窗戶上著木板,擋住視線,好似藏著什么寶貝。我對這個院子有點好奇,偶爾走到門前,總想往里看看。住在大宅院的是關氏父女,平時見不到他們。關先生年事已高,癱瘓在床。女兒三十多歲了,與父親相依為命。巧的是,那女兒是我父親當年在縣高中教過的學生,我與妹妹稱她關姨。除了照顧老父,她可能在家還忙一點什么事情。偶爾匆匆忙忙從街道走過,很是怕見人的樣子。鄰居們背后說,這個老姑娘性格有點古怪。
也許是因為師生關系吧,她和我們家還有一點交往。據(jù)父親說,20世紀50年代后期,她在縣高中學習很好,本可以考入大學的,因為出身問題,卡了下來。她從縣城回到老鎮(zhèn),也沒有工作。那時候她母親突然病逝,只好專心照顧老父,為了父親,也錯過了婚姻,別的愿想都斷了。她對我們家很客氣,過節(jié)時還來過我們這里,話很少,對我的父母一直執(zhí)弟子禮。自然,那時候彼此都是淪落之人,也沒有更深的話可說。
關姨長得并不漂亮,穿戴有點特別。永遠是老式旗袍,高跟鞋。這種打扮,要算異類。那時的女性,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都清一色藍色服裝。但她的衣服卻是有各類顏色的,風格也是民國時期的樣子。好在白天不太出來,并不太扎眼。她似乎不太去菜市場,每天早晨,總有菜農(nóng)到她家門口送菜。生活來源,大概是靠一點家產(chǎn),日子過得如何,不得而知。城里的人喜歡聚集一起聊天,家里長家里短的。但關姨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像舊畫面里走來的人,云里霧里一般縹緲。
有一次她來我家和母親說一件事情,談得很投機。臨走前看到我的幾張稚氣的畫作,就說,人物比例有點問題,便替我改了幾筆。還說,要打好素描基礎,多臨摹一些作品。過了多日,她帶來一冊素描基礎的小書,好像是一本教材。記得書的后面還有徐悲鴻、列賓的作品,人物畫得栩栩如生。我很是興奮,這是我最早的繪畫入門書,伴隨我走過了許久的時光。
但我們兩家的往來都很小心,次數(shù)也不多。有一回為什么事,我與母親去過關宅,談論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關家古色古香,正房有些破了,庭院卻干干凈凈。外屋炕上架著一個繡花架,上面是各種圖案,原來她每日在家繡花的。房間有個很講究的小書架,擺著一些中醫(yī)類和美術(shù)類的書。墻上掛著一幅《永豐夕照圖》,是城南永豐塔的寫意畫,頗多神采。永豐塔是古鎮(zhèn)的標志,此畫有一點特別,落日中的古塔,有一點傾斜,國畫筆意里還有點西洋油畫的味道,帶有一點印象派色彩??吹贸鲋魅耸莻€讀書人,修養(yǎng)很深。此后還知道她參加了民間組織的繡花隊,是圖案的設計者。城里許多女人,是按照她的設計而從事刺繡工作的。
我那時候就感到她的與眾不同,談話有點南方人的秀氣,這在北方的城里是絕無僅有的。但也因為出身不好,人生的許多可能在她那里都終結(jié)了。記憶中她家也是被抄過的,不少舊書畫被拿走了,還有古錢幣。不久在大字報欄上見到一張漫畫,說關宅是個老朽之地,藏著封建的幽靈。畫面上的關姨穿著旗袍,高跟鞋像個釘子一樣顯眼。在城里人看來,過于陳腐了。那一天我從她的宅前走過,聽到了哭聲。很壓抑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此后這座老宅更為沉默了,只是好奇的人偶爾走到門口,打量一下古樸的店面,知道曾繁華的一幕早就過去了。
漫畫事件不久,她父親去世。這也驚動了鄰居。那天早晨,天還沒有亮,星星還在一眨一眨地閃著光,有一絲冷風吹來。我第一次看到了送葬的場景,他們家的親戚大約都來了,一切都是老式的。門口掛了兩排白色紙花,上好的棺材從幽深的宅子里出來,抬棺的都是雇來的鄉(xiāng)下人。關姨一身素服,摔了喪盆,默默跟在棺材背后走著。這一次沒有聽見她哭,但表情極為肅穆。送走了父親,她只是孤身一人了。
可以想象,失去親人,對于她是很大的變故。一人生活,寂寞也是自然的了。過了一段時間,有好心人便介紹對象給她。其中有父親所在的農(nóng)場的朋友老劉,是個中學教師,老伴前幾年病故。這老劉為人和善,我在農(nóng)場看望父親時,到他們家住過幾日。有一天,老劉與女兒來我家,打聽關姨的情況,才知道有媒人介紹,希望關姨嫁到劉家。我父母說了一些好話,也覺得是個好的去處。但關姨覺得突然,三年內(nèi)不考慮此事。劉叔叔無可奈何,只好等待。
三年過去了,老劉來過我們家一次,和母親說了一會兒話,似乎有點急。但關姨還沒有嫁出去的愿望。我依稀地感到,此事大約是黃了。又是幾年過去,我們家離開了城北,接著父母平反后回到了縣城,便與古鎮(zhèn)告別了。我到北京工作后,雖然偶爾還回城里看看,卻再也沒有見到關姨。時間久了,她也漸漸淡出我的視野。
大約二十年后,我到沈陽參加一個地域文化研究的會議,在會場的材料里看到遼南的一本風俗圖冊,忽發(fā)現(xiàn)一幅《永豐夕照圖》,覺得十分熟悉。那一幅畫,與記憶中關宅的作品很像,于是眼前一亮,心里有一點激動。細看下面的落款,原來真是她的作品??上М媰圆]有作者簡介,一點生平的記錄也沒有,翻了翻,略感失望。我那時候久別古鎮(zhèn),相關的熟人的消息也甚為寥落。對于熟悉的鄰居的事,更一無所知。后來遇到幾位老同學,打聽她的情況,也沒有一點消息。這么多年過去,她怎樣了?還住在城里嗎?想起她來,關宅的舊影還歷歷在目。我有時想,對于她曾有過的幫助,我竟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實在是失禮了。少時不知人間事,待到中年之后,才知道成年之后苦苦尋找的東西,早年就曾遇過。落難而不失其美,暗處的明珠,也是亮的。
【作者簡介:孫郁,本名孫毅,1957年生于大連,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著作有《尋路者》《魯迅憂思錄》《思于他處》《民國文學十五講》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