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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堅持不下去的寫書、騎行,都完成了 ——寫在一人一車33天騎行3600公里之后
來源:新民晚報 | 甫躍輝  2023年10月10日07:40

就在剛過去的夏天,80后作家甫躍輝從上海出發(fā),騎自行車跨越3600多公里,回到了家鄉(xiāng)云南省保山市施甸縣。這場持續(xù)了33天的騎行被安排在他的新作《嚼鐵屑》出版后。用了33天騎自行車回云南和用11年寫作60萬字的長篇小說三部曲《嚼鐵屑》間有沒有什么關聯呢?甫躍輝認為是有的:生活中,總會遇到些艱難困苦,感覺自己在“嚼鐵屑”,再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編者

(一)

從云南返回上海,這一路沒法再騎自行車了。八月十日騎車到達施甸,十六日,從施甸到了西雙版納,待了三四天。十九日下午,先是坐車到西雙版納嘎灑機場,再坐飛機到上海浦東機場。出發(fā)時,太陽還在天上,一道道明亮的光線射進機場大廳,大廳內人人靜著,有種夢境般的氛圍。剛剛在西雙版納傣族園內,到處的游人,白塔和金塔,佛像和大殿,菩提樹和椰子樹,在灼熱的日光里閃爍著各自的光芒。那樣的場景,也讓我覺得,有一種夢境般的氛圍。

事實上,自從停止騎行后,這種感覺已經纏繞了我好幾天了。騎行到老家后,停留了五六天,每天和朋友們聚會,喝酒,聊天,打牌,太熱鬧了,不會胡思亂想,一旦離開了這熱鬧的場域,不禁想,真從上海松江騎到云南施甸了?三千六百公里,三十三天,聽起來如此遙遠和長久,竟然就這么結束了?

在飛機上,這種身處夢境般的不適感仍在持續(xù)。落地浦東機場,夜很深了。出了機場,只能打車回?;氐郊依?,家人都睡了。將背包里的東西拿出來,整理一下熟悉又陌生的書桌。

想起進入保山后,就沒寫騎行日記了——也就是說,最后三天的沒寫。進保山前的三十天,無論是常常走夜路的前半月,還是常常爬大坡的后半月,我從來沒有落下過一篇。哪里想得到,進入保山后,完全沒之前辛苦了,卻整整落下了三篇,而且,許多天后都沒寫完。坐在書桌前,打開文檔,想要寫一寫,無論如何寫不出來。似頭緒太多,又似毫無頭緒——這時候,我不會想到,最后這三篇日記,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都沒能完成。

在書桌前坐了好一會兒,我什么都沒做。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到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現在?,F在是九月二十日,已經整整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里,最后三天的日記總算慢騰騰地補完了,還想著,要補一篇待在施甸那四五天的,至今才寫了一小半。真是難以想象,在路上那么多天,自己是怎么做到每天騎行一百多公里后,還能寫完當天的日記?

回來這一個月里,多數是待在書房,偶爾看書,偶爾寫東西,大多數時間是在睡覺,或者不知道在做什么,總之渾渾噩噩。

也出過幾次門。先是跟小朋友到瑪雅水上樂園玩兒,泡了一天水后,鼻塞厲害,頭晚隱隱作痛的一顆大牙更痛了。出發(fā)前,到牙科診所看過這牙,牙醫(yī)馮醫(yī)生說,應該能保留牙神經的。補了一塊兒東西,雖然不能咬硬物,但總比空著一個大洞的好。出發(fā)后,一路喝了那么多冰水冰飲料冰啤酒,這牙從來沒痛過。哪里想到,剛回到上海,這牙就造反了。又想,還好還好,總算撐到了上海,如果是在路上出的問題,那還怎么騎車?馮醫(yī)生說,有可能是因為你一下子放松下來了,牙齒才會痛的。真是這樣的,騎行的時候,每天的神經都緊繃著,哪里會在意牙齒呢?現在閑適了,才會這兒出問題,那兒出問題。

(二)

馮醫(yī)生給我看牙時,問起我這一路的騎行,說到那些讓我“神經緊繃”的時刻——后來,幾次出門,遇到各種朋友,比如有一天晚上和香港浸會大學過來的唐睿兄、復旦大學金理兄等人吃飯,比如在思南讀書會上做《嚼鐵屑》新書分享,和上海交大何言宏老師、上大的肖水兄聊天,他們都會說起我騎行回家的事,無一例外的,我都會說起墳地和葬禮——

最早見到墓地,是在青浦。過一座橋,橋下右手邊就是一片墓地,外墻有些坍塌了,黑色的墓碑鱗次櫛比。那時候太陽剛出來,每一塊墓碑都閃著光芒。出上海后,很快過蘇州,沿著太湖邊騎了很久,晚上到了湖州。住了一夜后,路過吳均故居,從廣德市進入安徽。廣德是很漂亮的小城,穿城而過后,又騎了很遠,晚上抵達宣城市區(qū)。這一路走的多是國道,除了有很多大卡車出現在路上,還有很多墳頭出現在路邊:夜里獨自騎行在很少有燈的路上,前前后后都沒人,只有一盞燈光昏暗的車前燈亮著,騎著騎著,微弱的燈光便會照到路邊的一片墳地,騎著騎著,這微弱的燈火忽然就滅了……

總是跟自己說,你是唯物主義者啊,可不能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啊。但不管用,經過大片墳地時,心里仍有些發(fā)毛。

有一天黃昏,落著一點兒小雨,騎到一處岔路口,聽導航的,繼續(xù)往一個方向騎。騎著騎著,發(fā)現,不對啊,這不是國道了。是一片野地,野地兩邊,都是墳頭,很多墳頭上都堆著大朵大朵艷麗無比的紅紅綠綠的花。暮色昏黃,在這樣的墓園里穿行,心里真是別有一番滋味。騎行了十多分鐘,又回到了剛才那條國道上。

有一天,是在湖北嗎?天剛黑,騎著騎著,隱約看見路邊一座石牌坊,以為是什么風景名勝區(qū),騎過去看,才知是殯儀館。繼續(xù)往前騎,樹木繁密,道路曲折,還得上坡。騎著騎著,就感覺像是有人在后面拽住了車架,久了,不免帶著開玩笑的口吻,回頭說,大哥啊,別拽了,我真騎不動了。玩笑歸玩笑,心里是真有些發(fā)毛。想到不如聽音樂吧。有兩部手機,一部固定在車把上用來導航,還有一部揣在騎行服口袋里,用來拍照發(fā)信息。用了口袋里那手機播音樂,都是武俠電影電視劇里的主題曲。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聽著聽著,整個人精神抖擻了。忽然間,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雖然很應景,還是嚇得我趕緊關了手機。繼續(xù)騎行,黑黢黢的山里,倩女是沒有,幽魂也沒有嗎?許久,對面拐彎處一輛大卡車駛近了,車頭射出的雪亮燈光猶如一根長長的繩子,將我從瘋狂想象的深淵里拯救出來了。

光,真是有無窮力量的。

有一次夜里,是在安徽,經過一個燈火輝煌的小鎮(zhèn),真想停下來啊,但我訂的房間還在前面的縣城,還離著幾十公里呢。稍微停了一會兒,繼續(xù)往前騎。很快離開小鎮(zhèn),像是鉆入一條深深的地底隧道,鉆進了大樹掩映的黑咕隆咚的國道。這一路上經過的國道也真是奇怪,有些路段,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可以無窮無盡“接”下去;有些地方,卻是車輛稀少。這天,我進入的國道就沒什么車。路邊隱隱約約看得到樹林里藏著一些房子,房子很少亮燈,似乎都是空的,即便偶爾亮著燈,也看不見人影,燈光昏昏里,偶爾還會顯露出荒草間的一座座墳頭。我就在這荒野般的國道上只身前行。偶爾,一只狗出現在路邊,忽地吠叫著朝我沖來。我不甘示弱,朝它大吼一聲。不得了了,捅了狗窩了,一大群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犬擁著追過來了。我飛一般地蹬腳踏。我相信,這時候我的騎行速度是最接近專業(yè)水準的。

騎了十來公里,終于,一片亮光出現在不遠處。是一座橋上的路燈發(fā)出的。一個沖刺,騎了上去。一只腳撐在橋欄上,歇一口氣。又一道光出現在遠處的河面上。不同于橋上的白光,那道光是綠的。黑暗的河面上,一團綠瑩瑩的光,慢悠悠地,近了。快到橋下時,見是一個人撐著長篙,站在兩艘并在一起的小舟上,小舟前端有幾只鴨子,不時竄入水中。不多時,小舟離得更近了,哪里是什么鴨子哦,分明是鸕鶿啊。這是鸕鶿在捕魚呢!它們扎進水里,撲騰一會兒,鼓脹著長脖子,回到小舟上來了。慢悠悠地,小舟來到橋底了。我盯著看,不眨一眼。慢悠悠地,小舟掉了個頭,慢悠悠地,沿著來的方向遠去了。許久,我盯著遠處的一片黑暗,那是河水流來的方向。那一點兒綠瑩瑩的光,是黝黑的綢緞上燙出的一個洞。

(三)

返滬第二天,到鐘書閣參加《嚼鐵屑》新書發(fā)布會,嘉賓有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老師、《青年報》陳倉兄,還有《嚼鐵屑》的責編之一李黎兄,主持則是《嚼鐵屑》的另一位責編唐婧。除了談論《嚼鐵屑》這部小說,不免說起剛剛結束的騎行。唐婧問了一個問題,說這次長途騎行和《嚼鐵屑》有什么關系嗎?我說,其實沒什么關系,但想一想,又似乎有些關系。

《嚼鐵屑》是七月出版的,我是七月九日出發(fā)的。之所以那天出發(fā),是因為有一場關于《嚼鐵屑》的讀書會安排在七月七日。騎到長沙的時候,是七月十九日,我第一次停了下來。之所以停下,一方面是因為長沙有施甸老鄉(xiāng)德升、以及《湖南文學》的斌哥、清華兄,周缶工兄等朋友;二是騎了十來天了,得休整一下;三呢,是因為那兩天要在“小鎮(zhèn)的詩”公眾號上進行一場關于《嚼鐵屑》的直播。

那是停留長沙的第二晚,大家在德升開業(yè)第一天的飯店里吃飯,吃著吃著,直播時間到了。在哪兒弄呢?服務員帶著我到處找地方,到隔壁房間,很吵,到屋外的帳篷,很熱,到露天處的樹下,蚊子太多,最后,只能到一輛車內。關了車門,就是直播的小世界。直播主持是高興濤兄,嘉賓是剛剛給《嚼鐵屑》寫了長篇評論的劉小波兄。原以為只要聊一小時,不想竟聊了兩小時。剛聊完,服務員剛好過來。隨了服務員回到店里,大家已經吃完了,換了一個包廂打牌喝酒。不多時,岳陽的舒文治、孟大鳴等老師,還有沈念兄、斌哥等過來了,添酒回燈重開宴,免不了再喝幾杯。

斌哥給帶了兩條備用內胎。頭天晚上吃飯時,聊起前幾天從湖北進入湖南岳陽,車后輪癟了,摸黑到了岳陽市修車,車店沒適配的內胎,幸好我?guī)Я藗溆玫?。斌哥聽了,立馬說,他家邊上就有一家自行車店,讓我把車內胎的型號告訴他,他再給我弄兩條內胎備著——回想起來,當時真是缺心眼,既然后胎漏氣了,肯定內胎外胎都破洞了啊,到了修車鋪,竟然只換了內胎,對外胎完全置之不理。

第二天一早離開長沙,到婁底,到邵陽,再到洞口,過雪峰山到懷化——那時還不知道,真正讓人神經緊繃的時刻要來了。那些不斷到來的大坡,不斷吹打的風雨,以及身體和精神深處不斷涌上來的倦怠,將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持續(xù)煎熬著我。

雪峰山是這次長途騎行經過的第一座大山,就在這么關鍵的時刻,后輪又漏氣了。那天一早,離開洞口縣城不久,就進山了,山勢很快變得陡峭。下著小雨,有點兒涼,遠遠近近的山頭都籠罩在雨霧之中,路邊是平溪河,河水清澈,水勢很急,隔不多遠就有一座小水電站。除了水電站,一路上很少看到房屋。漸漸地,感覺有些吃力了,有時不得不下車推行。會不會是后輪漏氣了?之前騎不動時,也這樣懷疑過,但都是自己多疑了。這次捏了捏后輪,卻發(fā)現不是多疑,已經跟在岳陽時差不多了。怎么辦呢?還好在岳陽修車鋪,學群老師買了一支小型打氣筒給我。打足了氣,繼續(xù)騎。坡越來越大,雨也越來越大。好不容易見到一處小賣部,停車買了兩瓶運動飲料喝,問小賣部邊閑聊的幾個人,過雪峰山到懷化,還有多少坡要爬?答說,全是坡。又說,你今天爬不過去的,可以路邊攔中巴車試試。和他們道別后,繼續(xù)爬坡,過了一會兒,再次停下給后輪打氣。坐在路邊歇息,見有一輛鄉(xiāng)村公交開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招了招,沒想到車真停了。售票員拖拽著,我在后面推舉著,好不容易將車塞進了車廂。車廂內兩個小孩兒盯著車看,眼里閃動著好奇的光。車上還有幾個乘客,有人帶了菜,有人帶了雞——這是我此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搭乘鄉(xiāng)村公交。騎車那么久后,忽然坐車,真舒服啊,可惜才走了五公里,車就到站了。

是一處小鎮(zhèn),有河,有風雨橋,有祠堂。不時有鼓聲和歌聲從橋上傳來,是一些老人在排練。下車后,推著車在小鎮(zhèn)上逛了逛,想要找一家修車店,問了好幾個人,這個指那兒,那個指這兒,終究沒能找到……后面的經歷,日記里都記了,總之是千辛萬苦,最終,當我再次給后輪打足氣,一路沖下雪峰山,抵達懷化市鶴城區(qū),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我沒像以前那樣直接去訂好的酒店,而是去了一家捷安特自行車店。兩個伙計拆了后輪,給后輪打足了氣,老板娘拿在手里,湊到耳邊一聽,立馬聽出漏氣了。補胎意義不大,換了一條內胎。老板娘心細,又拿了外胎,在內部慢慢摸過去,很快,用尖嘴鉗揪出兩根鐵屑來。我將它們放在手指尖上看,細細的,黑黑的,和眼睫毛差不多。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這事,有人留言,有人寫嚼鐵屑,鐵屑來了。

再想想,這一路和《嚼鐵屑》有關的,遠不止這些。在邵陽時,《南方周末》朱又可老師約我錄一則視頻,讀自己的小說。我讀的就是《嚼鐵屑》第一部里的一段。責編唐婧好幾次聯系我,說上海書展期間做《嚼鐵屑》活動的事,記得有一次是在即將離開貴州時。我剛剛沖下一段大坡,來到一處路邊,隔著一大片烤煙地,一個小小的火車站,綠皮火車慢慢地開進來,又慢慢地開出去。再有,就是進入保山后的第二天,在涵書樓,魏親君、楊清敬、尹祈曉等朋友組織了一場《嚼鐵屑》新書分享會。這時候,漫漫長途只剩下保山到施甸的五六十公里了。有人說,最艱難的鐵屑,已經嚼完了——不知不覺,“嚼鐵屑”這三個字,不單說的是一本六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朋友們都將它用來形容我這一路的騎行了。

嚼鐵屑,艱難,痛苦,甚至絕望,但須忍耐,但從不放棄。

(四)

這一路走來,其實有過放棄。自從在湖南翻過了雪峰山后,一路上就以上坡為主了。也是,從海拔兩三米的上海出發(fā),要到海拔兩千來米的云南保山,一路肯定得爬很多坡。但我沒想到的是,貴州會有如此多的坡,而且,很多時候只有上坡,沒有下坡。印象最深的,是在貴州住的最后一個地方,普安縣。頭一天,去了黃果樹瀑布后,過關嶺縣斷橋鎮(zhèn),夜宿永寧古鎮(zhèn)。當天從永寧古鎮(zhèn)出發(fā),經晴隆縣時,冒著雷雨,進入晴隆二十四拐內,上下騎了一圈,然后一路冒雨前行,下了一個大坡,過了一條河后,一路上坡再上坡,暮色里,來到一處地方,路邊一塊大石頭,刻著地名“分水嶺”。心想,好了,既然是分水嶺,那接下來到縣城的八公里,應該都是下坡了吧?然而,問了路邊兩位小哥,他們說,都是上坡哎——但這一天我沒放棄。我先是跟著兩位小哥去他們家里吃了飯,然后花三十塊錢,搭了他們的車到的縣城。

騎行那么多天,唯一一天沒到達預設的目的地的,是前面說到過的離開鎮(zhèn)遠古城那天,那天日記的標題即是“我決定放棄”。那天,一早從鎮(zhèn)遠古城出發(fā),計劃前往福泉市訂好的酒店。沒想到,出發(fā)不久就開始爬坡,后來又被導航帶入山路,爬完山路,到了一處高架橋上,停了一會兒,望出去,是大片壩子,壩子里道路曲折,全是下坡。不用蹬腳踏不說,還得不斷捏剎車。只幾分鐘,便到了壩底,再往前,過一小鎮(zhèn),又要爬坡了。一路荒無人煙。這樣荒無人煙的山路真是太多了,我已經習慣了。但這次有點兒不同,坡實在太陡,太長。問了人,我大概還得爬多久,才能走完這坡???那人說,大概一小時吧。想了想,又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吧。其時,天快黑了,我知道,過不去了。怎么辦呢?這種時候,想要搭便車,或者叫貨拉拉,都是不可能的。沒別的辦法,只能往回撤了。

回到了剛剛經過的小鎮(zhèn),想著,離福泉市只有二十來公里了,興許可以搭公交車?回想這一路,三千六百公里,也許有兩三百公里、也許有三四百公里不是我騎的,是托賴了公交車、貨拉拉、運西瓜的三輪車、長江上的輪渡、朋友的私家車等,這輛自行車,可謂見多識廣了。

到了鎮(zhèn)上公交站,司機師傅嘆息,你就晚了一分鐘,去福泉的班車剛剛開出去了。師傅又說,跟我的車去舊州吧,你到了貴州都沒去過舊州,說不過去嘛。真就搭了師傅的車去了舊州——我本來就是從那方向過來的,等于白天騎過的那些路,大半白騎了。到了舊州,并不像鎮(zhèn)遠古鎮(zhèn)那樣讓我大為意外,不過,在街道上隨意騎了一圈,竟遇見一處國保單位,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除了這天,再沒有哪一天是沒抵達預設的落腳點的。哪怕一路冒雨前行,哪怕困得從車上摔到路邊綠化帶上,哪怕大霧彌漫只看得見三五米內的道路,哪怕夜很深了卻見中途路邊一片明亮誘人的燈火……我始終一往無前。

往前,再往前,騎到酒店,進到房間,迅速將全身汗?jié)竦囊路撓拢戳肆罆窈?,再換上頭天洗的、已經晾曬干爽的衣服,出門找吃的或叫了外賣躺在床上趕寫日記,這時候,松弛感,愉悅感,還有點兒滿足感,都好似太陽光里的肥皂泡,輕快而密實地占據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禁不住要感謝白天里的自己沒有放棄了。

(五)

像舊州這樣,不在行程規(guī)劃之中卻忽然迎面相遇的地方,還有很多。

舊州之前的鎮(zhèn)遠古鎮(zhèn),原本只是頭天晚上看了地圖,在大方向不差的情況下隨便找的一個地方,到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是我以為的粗制濫造、人煙稀少的人造古鎮(zhèn),而是有著一條大河、幾座高山、多處國保單位的人聲鼎沸的貨真價實的古鎮(zhèn)。那天,入住舞水邊的偏遠小賓館后,匆匆換洗了衣服,不等日記寫完,便出門了,所到之處,燈火明亮,音樂不息。一瞥間,昏暗和靜默里,隱藏著一座座古老的殿宇和一段段我不知曉的歷史。

回頭看,出發(fā)前是很幼稚的,剛開始想著,每天都導航到云南老家漢村,每天騎一百來公里后再找酒店;后來,變成每天導航到一座城市,到了城市中心再找酒店;再后來,變成了直接提前預訂好酒店并導航過去。出發(fā)前,還做過一個粗糙的計劃,第一天到哪個城市,第二天又到哪個城市,這計劃很快便被我拋諸腦后了,只三兩天,就走到計劃外的路線上了。意料之外的風景,自此撲面而來。

首先是進入浙江時的環(huán)太湖線、即將離開浙江時的吳均故里,然后是安徽九華山、大渡口鎮(zhèn)和安慶市之間的長江,進湖北后是文赤壁、武赤壁,進湖南后是汨羅江、橘子洲、金塘楊氏宗祠和舞水,進貴州后是鎮(zhèn)遠古鎮(zhèn)、安順市幺鋪鎮(zhèn)的遠征軍出發(fā)地、黃果樹瀑布、永寧古鎮(zhèn)、舊州和晴隆二十四拐,進云南后是勝境關、珠江源、爨寶子碑、段氏與三十七部會盟碑、云南驛、洱海環(huán)形一圈、寂照庵和永保橋……全程三十三天,其實每一天都會有意外的風景來到眼前。有時為了趕路,騎得很快,有時又告訴自己,慢點兒騎啊,所有這些道路,可能都是你這輩子最后一次經過了,所有這些風景,你可能也難得再見一次了。

一次次在路邊停下,看人摘煙葉,看人用連枷打黃豆,看水稻在黑糯的土地上呼啦啦生長……騎過去兩個省,又看收割機開過黃熟的稻田,成群結隊的八哥跟在后面,在它們翅膀的颶風里,蟲子無腦奔逃;偶然的,在路口停下,發(fā)現七分鐘車程外就是黃果樹瀑布,臨時決定要進去看看,排隊許久后進入瀑布后的水簾洞,柔順的水在此有千鈞之力,沖擊得耳膜里奔騰著千軍萬馬;必然的,在黃果樹瀑布底下的斷橋鎮(zhèn)停下,因為有李世成、田興家等寫作的朋友在那兒等著。我們吃魚、喝酒,聽河水流淌、草蟲鳴叫。哎,這會兒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很快這就會成為回憶了。這是我當時說的話,轉眼間,離這句話說出來已經快兩個月了。

風景是生命對宇宙里的發(fā)現,而朋友,是生命和生命的彼此發(fā)現。這一路上遇到很多人,有見過多次的朋友,有早就認識但第一次謀面的朋友,更多的,是完全陌生的“朋友”,我們匆匆有了短暫的交錯,往對方的生命里投去一瞥,又失散在遙遠的距離里。但我知道,即便過去很多年,我也會記得他們的——

湖北自行車店里教我怎么打氣怎么換胎的大哥,湖南路邊不賣西瓜給我、只送西瓜給我的大哥,貴州路邊賣雞樅、要送我黃瓜的大爺,貴州毛坯房窗口上兩個玩耍的小男孩,關嶺大橋底下約我以后再去找他們玩兒的四個小男孩……還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把他們都寫進一路的騎行日記里了。

那些早就認識的朋友更不必說了。如果不是老家縣城開UCC車店的運姐寄了這輛車給我,我肯定不會騎出去。先在上海騎了一個月,從每天十公里到二十公里到五十公里再到一百公里,到了每天兩百多公里,我知道,我可以出發(fā)了。但我不知道的是,一路上始終會有那么多朋友“跟著”我。從湖北開始,常有朋友在我的必經之路上等著,匆匆吃頓飯,我又繼續(xù)趕路。所有的路都在輪子底下。當我從保山進入施甸,沖上此行的最后一個大坡,學斌、生哥、運姐等幾十位老家的朋友在等著我。我像是一滴水,終于融進了一片歡樂的河流里。

現在,回到上海后的一個月,我又從這片水里抽離出來了。抽離出來后,卻沒有一條路在遠處等著了。還好,又一輛車從云南寄過來了,上次那輛是山地車,現在這輛是公路車。也許明天車就能到,也許未來還有更多的路在輪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