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昆線上橋
1984年12月8日，美國紐約哈德遜灣，和煦的陽光為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的本屆聯(lián)合國大會即將閉合的幕布打上一層溫暖的底色。
各成員國歷年贈送聯(lián)合國的藝術(shù)品琳瑯滿目，聯(lián)合國將從中選出三件，頒發(fā)“特別獎”。眾所周知的盧森堡“打結(jié)的手槍”、日本的“和平鐘”、泰國的和平佛塔……實力強勁的角逐者不知凡幾。
這一天的10時20分，揭曉懸念的時刻到了。聯(lián)合國官員依次宣布，獲得“特別獎”的三件禮物分別為：
中國，成昆鐵路象牙雕刻藝術(shù)品；
美國，阿波羅宇宙飛船帶回來的月球巖石；
蘇聯(lián)，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模型。
“特別獎”自有不凡處。美國和蘇聯(lián)的禮物遙指茫茫太空；創(chuàng)造成昆鐵路這一人間奇跡的，是不可阻擋的意志和力量。
幾十年過去了。至2023年初，中國高鐵運營總里程以四點二萬公里成為世界第一，運營試驗最高速度和商業(yè)運營最高速度同樣在全球首屈一指。此情此景下，作為我國第一條自主設(shè)計建造的鐵路，身邊多出來了一條全新技術(shù)標準的鐵路復(fù)線的“老成昆”，依然熱度不淺。
人們仰望它敢讓高山低頭的英勇氣質(zhì)。
人們欣賞它如同巨龍盤繞的動人身姿。
人們盛贊遙遠的當年，這近乎奇跡的壯舉：成昆線上有橋九百九十一座，總延長一百零六公里，相當于從北京向天津架設(shè)了一半而有余的空中走廊。
長虹飛渡
這一去生死兩別——爆破出了意外，王清秀被人從石堆里扒出，再也叫不答應(yīng)。
河北省石家莊市趙縣城南洨河上，長五十點八二米的趙州橋宛如初月出云、長河飲澗，乃世界橋梁建筑史上繞不過去的奇崛一筆。
同是石拱橋，四川大渡河畔“一線天”比“趙州橋”長三點一八米。大跨度鐵路石拱橋世界紀錄即將誕生，橋在溝口，溝名老昌。臨時便道逶迤在大渡河峽谷左岸。從金口河往烏斯河方向走，王萬林的心，一路上都是皺巴著的。在峨眉時，目光是撒開的折扇，聚頭散尾。過峨邊，入峽口，折扇半疊。自金口河始，兩岸愈發(fā)靠得近，半疊的折扇又半疊。
終于到了。抬頭看，老昌溝上方的天，不是峨眉時的一片、金口河時的一綹，是窄如刀縫的一線！難怪要叫“一線天”。
橋，1966年尚在圖紙上。鐵二局七處青年工人王萬林，就是來修橋的。橋兩頭是隧道，一曰“老昌溝”，一曰“關(guān)村壩”，也都才開始打炮眼。
成昆在線有橋九百九十一座，總延長一百零六公里，相當于從北京向天津架設(shè)了一半而有余的空中走廊。其中不少橋隧相連，都用架橋機，時間成本就太高了。必須節(jié)約的還有建材，以及有建成后的養(yǎng)護成本（鋼梁橋每年每米一百三十元至二百五十元，石拱橋每年每米只需不到八塊錢）。為此，時任鐵道部部長呂正操出了題目：就地取材的石拱橋，多修一座是一座。
建棧道、埋地壟、架設(shè)索道、安裝鋼拱架所需的機具，清單列了一長串：直徑十五至三十二毫米鋼絲繩，十一點八噸；三十八千瓦雙筒卷揚機，三臺；單輪、雙輪、三輪、四輪滑輪，一百五十七個；五至十噸手搖絞車，十二臺；十五噸起道機，四臺；五至十噸鏈條滑車，六臺；五十噸、三十噸油壓千斤頂，各二臺；附著式、插入式振動器，十一臺。此外，還需電動傳送帶、混凝土攪拌機、砂漿攪拌機……
錢能買到的，不操心。毛主席有言在先，建成昆線，錢不夠，拿他的稿費去花。
來之不易的是石頭，“就地取材”的石頭。老昌溝底為沖積漂石土、卵石土夾礫石土、粉細沙尖滅層，總厚雖達二十五米，不可取。溝壁為震旦系灰?guī)r，節(jié)理發(fā)育，巖石堅硬，可作拱石?？衫喜郎侠锏教幨菐づ瘢緵]法操作。再者說，山炸垮了，橋還怎么修，隧道怎么建？
大渡河上游五公里的烏斯河，辟出一個采石場。烏斯河再往上的毛頭馬，又是一個采石場。一日，毛頭馬，有人守著一方石頭抹淚，王萬林湊巧遇見。一問方知，小伙當采石工，那天剛滿一星期。也是這七天，天亮到天黑，鋼釬加二錘，他鑿出一塊石頭。“作品”換回仨字：“不合格！”虎口震裂、手心磨破、錘柄被血水打濕，小伙沒覺出痛，可這三根鋼釬，扎在了他的心上。
不是收方的人為難他。拱橋所需的四千九百三十塊條石不能多一塊不能少一塊，每塊相差不能超過三毫米，石條間隙，不能超過一厘米。除了拱石，還需片石、鑲面塊石。后來統(tǒng)計，一線天橋共開清拱石六百一十一方、開片石及清鑲面塊石三千六百二十六方，累計花費二萬三千四百九十八個工天。石頭上沾著汗和淚，沾著血。
老昌溝口有塊空地。有人拿鋼筋箍出一個圈，假裝巖壁是塊籃板。出工前，下班后，大家愛去蹦跶一陣。跳得最高的人，王清秀要算一個。
這兩天他不去了。頭天約，他去河邊洗衣服，臉上笑得稀爛：“安全帽找不到了。”打球要戴藤條帽，這是真的。人玩球，山上的猴子玩石頭，得防止它丟來“三分球”。第二天再約，王清秀正洗頭：“啥子球場，三大步才跑兩步就到了頭，沒意思！”看他忙得神奇，大家都覺得哪里沒對，至于這不對是在哪里，卻又說不上來。
那一天，真相來了。王清秀結(jié)婚十來天就上了工地，幾個月沒回。趁著農(nóng)閑，妻子從川北老家看他來了。小嫂子長得俊俏，咧嘴一笑倆酒窩，仿佛美酒要流出來。那身打扮也是費過心思的，從上到下，喜氣盈盈。
這當口，有人來找王清秀：“這次爆破，孫工長說，還是你上為好！”
妻子嘴巴動了動。
王清秀沖她笑笑：“手上功夫，要不了多大一會兒。”
王清秀是爆破標兵，深孔松動爆破新技術(shù)試驗正在關(guān)鍵階段，工長成天盯著，他也放心不下。
這一去生死兩別——爆破出了意外，王清秀被人從石堆里扒出，再也叫不答應(yīng)。
妻子的哭聲震動山谷：“……我都還沒來得及說……你要當爸爸了……”
拱架如期安裝，兩半跨同時進行。
1965年11月12日，視察“三線建設(shè)”的小平同志，來到安裝現(xiàn)場，見證拱架合龍。
天默默藍。風(fēng)柔柔吹。傳達指令的旗子，揮得遒勁有力。拱圈有六榀拱架。包括套節(jié)，每榀拱架十四節(jié)，三十四噸。最后一榀鋼梁吊起來了，操作吊機的師傅沉穩(wěn)如山。這份沉穩(wěn)傳遞給了纜索，又由纜索傳遞給一點點上升、一點點平移、一點點調(diào)整姿態(tài)的鋼梁。
長虹飛渡，合龍成功！小平同志帶頭鼓掌，工友的歡呼震動山谷。
然后定形拱架。然后安裝胎模。然后，用九十九天完成拱圈砌筑。然后拆卸拱架……
1966年10月，成昆在線二十四座石拱橋之一、長五十四米的一線天橋勝利竣工。兩個月后，火車開過一線天橋，開向成昆線北段建設(shè)物資集散地——甘洛。
九百九十一座橋
卵石層上建大橋，世界橋梁史上并無先例。
成昆在線橋，都是“活雷鋒”。
以拉舊大橋為例。北端，地形無法修改；南端，車站落子不悔。雙方互不相讓，拉舊大橋打起圓場：以栓焊梁跨過龍川江，為選線爭取更大自由。桐模甸附近的螺旋形展線，地質(zhì)水文條件異常嚴苛。又是桐模甸2號大橋，默默承擔了所有：增加墩高、加深鉆孔樁、強化防爬措施……越嶺隧道進洞出洞，溝底通常作為首選。沙馬拉達越嶺隧道方案是十里挑一來的，卻把凈空不足的壓力轉(zhuǎn)嫁給了橋。該橋理想的方案是設(shè)一中墩，架設(shè)兩孔十六米的短鋼筋混凝土梁，“副作用”是洪水下泄不暢。舍己為“人”的，依然是橋：通過取消中墩保證行洪，以低高度大跨梁一跨過溝。
地形所限，一千零八十三公里長的線路上，曲線車站達七十五個，占車站總數(shù)的百分之六十一點四，烏斯河至喜德和尹地至廣通展線地段，曲線站甚至占到九成。也是地形限制，五十七個中間站無處容身，所以才有了一次性引爆三十八噸炸藥，削山填谷而成的關(guān)村壩火車站。上行是關(guān)村壩隧道，下行是長河壩隧道，關(guān)村壩火車站只站房可見日月星辰，接發(fā)車作業(yè)則要在隧道里進行。
全線有“地下火車站”十一座?！疤焐匣疖囌尽?，多達三十一座?！疤臁奔词菢?。
金口河1號三線大橋，就是一片“天”。
金口河站設(shè)在離城十余公里的流疏溪隧道進口處：洞在半山，山下是河，所謂車站，并無寸土。洞口雖可架橋，橋上雖可建站，一個問題必須面對。頭一年，也就是1965年，我國粗鋼產(chǎn)量僅一千二百二十三萬噸，各行各業(yè)都是能省就省，能不用就不用。為了讓金口河1號三線大橋帶一個“省”的好頭，鐵二院駐峨眉設(shè)計組負責(zé)人陳俊真決意另辟蹊徑，大量采用柔性墩。
“柔性墩”是個新詞。難怪人們緊盯著朝夕相處的他，眼里的人卻很陌生。
也不兜圈子，陳俊真操著欲輕益重的寧波腔為柔性墩畫像：“傳統(tǒng)的簡支梁，各個橋墩單獨受力，柔性墩把幾孔簡支梁大部分水平力傳往間插其中的剛性墩。除了不搞肥梁胖柱，大幅度節(jié)省鋼筋水泥，柔性墩還有兩個好處。一是細胳膊細腿兒，就像練過輕功，腳底下承受得起。二是人工就能挖孔樁，不需要機械設(shè)備?！?/p>
指揮部看好陳俊真，看好柔性墩。二十四個柔性墩拔地而起，四個剛性墩各就各位。陳俊真說得中聽，工人們建得中看，但柔性墩中不中用，只有梁知道。
架梁這天，架橋機開過來時，山崖上、河谷里，到處擠滿了修橋的工人、當?shù)氐霓r(nóng)民。大家都在拭目以待：這個柔性墩，真能以柔克剛，還是花拳繡腿？
馬達的轟鳴聲中，十六米長的鋼筋混凝土梁，一點點舉到空中。梁往上抬，人們的心，跟著往上提。梁往前送，人們的頭和頸，也在向前伸。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梁的前端，試探著靠向墩頂。
“啊——”人群驚呼起來。他們看見了，都看見了。柔性墩的頭，重重地點了一下！
點頭意味著期待、贊許、接納。這是人的語言，肢體語言。換了柔性墩，則是另一回事。就像樹梢，鳥落其上，晃動兩下，動則動矣。換作熊大不一樣，高聲尖叫的人，聯(lián)想到樹枝斷折。還沒放穩(wěn)的梁，趕快抬了起來。
橋墩下的陳俊真豎著嗓子高喊：“為什么抬起來？！放，往下放！”
指揮長問陳俊真：“沒見橋墩晃得厲害？”
話是對指揮長說的，陳俊真的目光，卻一直盯著上方：“有振幅才叫柔性墩。我有把握，振幅在可控范圍?！?/p>
“你就這么有把握？”指揮長還是不放心。
“我是信得過它?！标惪≌媸栈啬抗?，將一本牛皮紙封面計算本晃了一下：“大大小小的計算，我做了無數(shù)次?！?/p>
話音剛落，陳俊真將本子插進褲兜，大步走向腳手架。腳手架搭在柔性墩上，從墩底通到墩頂。只差一步就上頂了。陳俊真揮動旗幟般對著架橋機操作手搖晃起計算本：“相信科學(xué)，相信我！”
鋼筋混凝土梁的前端，重新靠在了柔性墩上。又是一陣晃動，又是一陣尖叫。再看陳俊真，卻是面不改色?；蝿有×耍×?。中國柔性墩第一橋，真的站穩(wěn)了腳跟！
柔性墩讓人眼界大開，空心墩亦是“新”得晃眼。
成昆鐵路大部分地段處在斷裂帶與地震區(qū)，打此經(jīng)過，鐵道線如履薄冰。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還要為以后的鐵路建設(shè)積累經(jīng)驗，為此，1965年4月13日至17日在蓉召開的西南鐵路技術(shù)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西南鐵路建設(shè)總指揮部副總指揮、技術(shù)委員會主任彭敏發(fā)出動員令：“多想辦法，敢走新路，一個骨頭一個骨頭地啃，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解決。”
輕型橋墩戰(zhàn)斗組隨之成立，核心成員楊永誠、伍競飛、許成業(yè)、張鍛，來自科研、設(shè)計、施工、教學(xué)單位。
鐵西車站雙線大橋采用素混凝土厚壁空心墩。直白一點，墩是厚壁、空心，材料無非水泥、砂石、水。鋼筋混凝土薄壁空心墩，通過在素混凝土空心墩中加入鋼筋減輕壁厚，減少對地震帶的擾動。大橋局在安寧河3號大橋率先試驗，節(jié)約圬工百分之五十。埃岱車站三線橋、甘洛牛日河3號大橋2號墩,采用的是施工更為簡便的石砌空心墩……
成昆在線二十一座大橋采用的一百六十五個空心墩，采用了不同的截面形式、壁厚和坡度。從圓形、矩形到圓端形，從就地立模灌注到抽動鋼模灌注，從就地灌注墩體到預(yù)制構(gòu)件拼裝……到了哪山唱哪歌，嘹亮“歌聲”，由成昆線飄向其他新建鐵路建設(shè)工地。
節(jié)“食”減“肥”，不能全靠柔性墩、空心墩。
曲線、坡道雙重制約下的埃岱谷架大橋，最初方案是石砌實體橋墩。臨到施工才發(fā)現(xiàn)此路不通：一邊是山，一邊是河，基坑開挖之日，便是外側(cè)公路斷道之時。比這更大的麻煩在于，線位地質(zhì)為白云質(zhì)灰?guī)r，粗大的石砌實體橋墩，是不可承受之重。
灌注空心墩、石砌空心墩的思路提出又被斃掉。場地、運輸、工期，都是問題。板凳、沙發(fā)都可坐人，輕重大不一樣。“板凳橋”的設(shè)計靈感來自于此。板凳形的橋墩，面是實的，腿是實的，橫撐是實的，其余部分，都是“虛懷若谷”。
四根墩柱鋼筋混凝土截面不過實體墩身的八分之一左右，孔樁基礎(chǔ)開挖，對外側(cè)公路幾乎不構(gòu)成影響；樁柱和橫撐構(gòu)件可事先預(yù)制、現(xiàn)場拼裝，作業(yè)面狹小的問題迎刃而解。六孔十六米鋼筋混凝土梁，鐵二局橋工大隊僅用十九天半就全部搞定。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九百九十一座橋梁遇到的問題，也是千奇百怪。正因如此，成昆在線，像輕型橋墩戰(zhàn)斗組那樣，科研、設(shè)計、制造、施工、材料、試驗、維修七事一貫制的四十多個戰(zhàn)斗組中，為橋而生的，就有十三個。
卵石層上建大橋，世界橋梁史上并無先例，而成昆鐵路經(jīng)過的岷江水系、金沙江水系都有無可回避的卵石地層?；A(chǔ)新技術(shù)戰(zhàn)斗組錨定鉆頭鉆不下去、樁也沒法打的問題組織攻關(guān)，又一世界級新技術(shù)的誕生，為黑井順河大橋、嘎立牛日河9號大橋強力賦能。
在橋梁廠建造好再運到工地，通過架橋機架設(shè)的鋼筋混凝土梁，會戰(zhàn)中須架三千六百余孔。橋隧相接的橋頭沒有架岔線，懸臂式架橋機成了擺設(shè)。新型架橋機戰(zhàn)斗組發(fā)揚不怕疲勞、連續(xù)作戰(zhàn)的精神，僅用七個月就設(shè)計制造出我國第一臺無需橋頭岔線的架橋機。這款命名為“66型架橋機”的新機器，自動化性能高，不僅掙脫了橋隧相連地段架梁的空間制約，還從根本上解決了老式架橋機懸臂運行不安全的問題。
革命理想高于天
胡興杰爬到六十米高空，找到了扒桿停擺的原因。
距昆明一百三十五公里的密馬龍5號大橋長二百二十七米，論長短，是個“小字輩”。論高度則了不得，3號墩五十六米，全線首屈一指。基礎(chǔ)還是卵石層。還要和汛期賽跑。還只有一年工期，只有一個連施工。
難怪天天搞競賽?！澳阕肺亿s搞競賽，提升出土是要害，三班同志搞革新，自制設(shè)備出土塊。開挖雨水匯水坑，務(wù)必讓它足夠深，保證抽干坑積水，持續(xù)挖基早完成。開挖基坑連續(xù)干，一氣挖成多流汗。洪水跑來襲擊時，墩出水面笑顏開。”演唱組工間休息時下到基坑演出，為的是鼓舞士氣。胡興杰心里的苦，卻像腳下基坑，一日深過一日。人家唱的，到了他的耳朵里，調(diào)還是那個調(diào)，詞卻面目全非:“你追我趕搞競賽，加班加點太厲害。要是知道這么苦，當初我也不會來……”
橋墩長到十米高，胡興杰手和腳都軟了。他恐高。
3號墩五十六米，運送混凝土的鋼塔架，在六十米以上。別說五六十米，就是十米八米，掉下去也要命。胡興杰思想上開起小差，請假、裝病、請求調(diào)動，都干過。
指導(dǎo)員黃燦給他開小灶，講傳統(tǒng)：1949年9月初，洛陽、潼關(guān)間的隴海鐵路8號橋鋼梁被敵人炸毀，橋墩在爆破聲中變得高低不平。搶通線路，必須鑿除四個橋墩墩頂近五十方混凝土，使墩高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隴海鐵路8號橋是當時全國第一高橋，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縱隊奉命搶通大橋。利用洋灰墩面突出的鐵夾板，綁單面云梯登上四十五米高的橋墩，辦法是戰(zhàn)士楊連弟想出來的。第一個爬上墩頂?shù)囊彩菞钸B弟，而他僅有的工具，是一根前端捆綁鐵鉤的長竹竿……
老生常談了。接下來，指導(dǎo)員就該講，“八號橋為此改叫‘楊連弟橋’，我們鐵一師一團一連一班，就是楊連弟生前所在的班!”沒讓指導(dǎo)員再費口舌，胡興杰嘟噥一句：“哪里是四十五米，這兒是六七十米！”
面前若是個老兵，黃燦的喉管這時就成爆破筒了，可胡興杰當年才入伍，看起來是個娃娃兵，只能好聲好氣：“在四十米高的地方爆破有多危險，你想過沒？打炮眼、填炸藥、引爆都在巴掌大的橋墩上，稍有疏忽，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但是楊連弟，靠一塊木板做保護，爆破一百多次。‘楊連弟連’提前二十天完成搶修任務(wù)，高空作業(yè)的五十九個晝夜，隨時都在和閻王爺扳手勁。”
“你看見了？”胡興杰心服口不服。
“我看見了！”接話的黨支部委員邊俊文與楊連弟在一個戰(zhàn)壕里呆過：“1951年5月，美軍集中百分之八十空軍力量轟炸朝鮮北部鐵路干線，清川江大橋被炸毀，導(dǎo)致近百列火車的軍用物資滯留。楊連弟帶一個排奮戰(zhàn)三十多個晝夜，十二次架設(shè)鐵路浮橋，保證了滯留物資持續(xù)過江?！?/p>
胡興杰不再嘴硬，目光卻依然恍惚：“我是一往高處爬就手顫腿抖，心里哐哐跳得厲害，他……咋就不怕呢？”
“不是不怕，是‘革命理想高于天’！”黃燦話音剛落，邊俊文接過話頭：“1952年5月15日，一顆定時炸彈突然爆炸，正在搶修清川江大橋的楊連弟壯烈犧牲，被追認‘一級英雄’。我們‘楊連弟連’，什么都可以缺，楊連弟的精神不能缺！人要登高，思想必須登高。思想到了高處，人再跟上去，害怕和困難，就都踩在了腳底！”
黃燦、邊俊文和胡興杰密馬龍5號大橋3號墩下的談話，在午飯后短暫的休息時間里進行。不知什么時候，戰(zhàn)士們圍攏過來，發(fā)現(xiàn)被包了餃子，胡興杰滿臉通紅。
當晚，胡興杰寫了決心書，交到黨支部：“思想不打退堂鼓，一切困難能戰(zhàn)勝！”
從十米到三十米，胡興杰的手不再顫、腿不再抖。然而，三十米往上，他的心里，仍是哐哐跳得厲害。他如實向邊俊文袒露了自己的緊張，邊俊文說，“明天爬墩時跟著我，除了我的后背，哪里你都別看?！?/p>
翌日，邊俊文后背上多出一塊紙牌。紙牌上，紅墨水寫著兩行大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困難，去爭取勝利！
戰(zhàn)勝恐高，胡興杰成了榜樣。而黃燦和邊俊文為他豎起拇指，卻是鋼塔架“長”到四十五米的那天晚上。臨入睡，胡興杰突然記起，因為別的事打岔，一顆只擰了一半的螺栓，至今懸在塔架上面。第二天作業(yè)時再擰緊也不礙事，但是他想，假如明天搞忘了，或者又被別的事打了岔，橋上就埋下了險患。顧不得已是深夜，胡興杰摸黑跑到工地，爬上四十五米高空，擰緊了那顆螺栓。
似是有意抬杠，提前兩個月建成密馬龍5號大橋的命令下達才兩天，垂直運送片石的搖頭扒桿罷了工。
扒桿在六十米高處。胡興杰自告奮勇站了出來：“能不耽擱，一分鐘都別耽擱?！闭f話間，他已脫掉外套，爬上扒桿。
雨后扒桿濕滑，爬出一截又溜回一截，再爬一截再溜一截。胡興杰爬到六十米高空，找到了扒桿停擺的原因：滑輪被鋼絲繩卡住了。排除故障，沒地下腳，胡興杰兩腿夾住扒桿，讓身子“掛”在空中。風(fēng)在吹，扒桿在搖晃，橋墩下的人，莫不為他擔心。胡興杰心里裝著的卻是“楊連弟橋”上的楊連弟——墩頂爆破他都不怕，我怕啥……
罷工的扒桿回心轉(zhuǎn)意，冷清的工地再度沸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