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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觀瀾”讀書會 |《歸?!罚呵税鎏街榈慕饷苤?/em>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和光讀書會  2023年10月24日09:22

故鄉(xiāng)印刻在人的骨血里。我想重提張翎談及創(chuàng)作《雁過藻溪》的初衷,“那個夏日的下午,我的心被這個叫藻溪的地方溫柔地牽動起來。我突然明白,人和土地之間也是有血緣關系的,這種關系就叫做根。這種關系與時間無關,與距離無關,與一個人的知識學養(yǎng)閱歷也無關。縱使遙隔數(shù)十年和幾個大洲,只要想起,便倏然相通。只是那時我并不知道,那個夏天藻溪帶給我的那些粗淺感動,要經(jīng)過十幾載的漫長沉淀,才會慢慢地浮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

我曾提出張翎是以2005年《在北方》為節(jié)點,開啟從“水”到“山”的寫作轉型。正是對“水”的思考深化了她筆下的中國故事。河流消化所有秘密,它既是愁思和幽思的源頭,又是其終點?;氐?997年《交錯的彼岸》,張翎借蕙寧之口詰問他們這代移民的命運,“會在安大略湖畔居住繁衍,還是會繼續(xù)前行,尋找一條更大更寬更適宜居住的河流呢?”

新作《歸?!?,是一部沉淀、反思、耗費氣力之作,張翎回到她最熟悉、最擅長且最舒適的語境及情境中,思考從“山”到“水”的轉變。歸來,激發(fā)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廣度與深度,獲取舊問題的新認知或新問題的新解釋?!叭绻邜u是一種‘使人變化的能量’,那么歷史的痕跡從來不會在自我變形的過程中缺席:這種變形包含著過去,僅僅是因為這就是使我們進行社會化的世界,歷史在很大程度上留存于我們體內,就如同它留存于包圍我們的、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一樣。”(迪迪?!ぐ@锱睿骸痘貧w故里》,王獻譯,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第164頁。)

春雨的百寶箱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塵封歲月隨即撲面而來,而規(guī)約命運的“恥”也在逐步曝光?!稓w海》懷著傷痛、感動與歉意,從集體記憶與結構性失憶中處理家族的秘密。

“和光”指導教師諶幸和四位“95”后青年學生,從名字入手,鋪開歸來、記憶、聲音、生死、母親五個主題,真正了解一對“共生”的母女,她們互相是對方最熟悉的陌生人。

諶幸·歸來

在這個“返鄉(xiāng)”故事開始之前,張翎首先交代的是名字。弄清楚名字的來歷似乎是找回個人來路的第一步,正如張翎在《陣痛》中交代小桃(逃)名字的源起一樣,隨著名字的昭示“逃亡”故事徐徐展開,直到宋武生回到藻溪,首先要辨明的依然是墓碑上這些名字之間的關系,在《歸海》中,開篇便是對于袁春雨名字的“轉譯”的交代,蕾恩是Rain 的音譯,在英文里是“雨”的意思。她護照上的正式名字是 Chunyu Yuan。Chunyu 是“春雨”的漢語拼音,所以就有了英文的蕾恩。

從人物“春雨”到書名“歸?!保种g構成了故事的起點與終點。小說結尾,袁鳳問丈夫:“喬治,媽告訴我了,她的骨灰想去哪里?!睆堲釠]有說出最后的答案,然而也正如作者所言:“所有的寓意都已包含在書名里,書名的留白處,就是每個讀者想象力的起點?!碑敗坝辍甭湎?、轉化,當水流、溪河匯入大海,大海又承托著記憶、秘密和苦難,回饋個體以內含珍珠的蚌——小說第一章的標題是“一次死亡,一個百寶箱,以及一只藏著珍珠的蚌”,李商隱的那句“滄海月明珠有淚”包含著無數(shù)對其詩歌的猜解推想,珍珠形成的過程被包裹著秘而不宣,由此引發(fā)的情愫也晦冥幽深——這與回鄉(xiāng)主題下的寫作通常伴隨著多重謎題的堆積和揭示內應外合?!鞍賹毾洹痹谖膶W中不是太吉利的意象,裹挾著陰謀、遺產(chǎn)和犧牲。清理遺產(chǎn)的過程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喬治與袁鳳由此開始的郵件通信,既包含了個人家族秘密的揭曉,也掀開了戰(zhàn)爭瘡痍下最為萬箭穿心的一幕幕。

《歸?!凡⒎莾H僅是一個關于母女關系和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故事,袁鳳的回鄉(xiāng)伴隨著自我記憶的覺醒,她所解之謎是成長中來不及體味的惶然,也是始終伴隨在母親身邊卻得不到解釋的沉默,更有最后母親移居至養(yǎng)老院后兀自出現(xiàn)的“百寶箱”,以及打開箱子之后間雜著愧疚的困惑,這是張翎筆下熟悉的情感體驗。

對袁春雨而言,母親只是她靈魂的一個名字,正如海洋成為水此刻的歸處。佩索阿的詩寫到:

一條河奔流入大海,它的水將總是它自己。

我已來過并留下,就像這個宇宙。

名是最短的咒,母親是一個名字。我們慎思其崇高之沉重時,不要忘記,每一種咒都是一個賦靈的過程,在那個瞬間,生命顯示出了最頑強的自由。

吳桐·記憶

“有太多的往事可以回首,卻沒有多少未來可以期盼等候”,這是來自一位老人的心靈獨白,她以一種獨特的方式——阿爾茲海默癥來治愈自己一生的不安與恐懼。

張翎筆下的“母親”是對名與實的追問。蕾恩、袁春雨、文枝……到底哪一個名字才能代表真正的她自己?母親的另一個名字是“熬”?!鞍具^戰(zhàn)亂,熬過婚姻,熬過遲遲不到的月錢,熬過另一房女人的臉色,熬過一頓難吃的飯食,熬過一場頭疼,熬過一個下著雨的冷天……母親到頭來也沒熬過那枚炸彈??墒悄敲墩◤椧矝]熬過母親,他們在一陣燦爛輝煌的爆炸中同歸于盡?!本瓦@樣,陳陳相因,“熬”這個字眼終于出現(xiàn)在袁春雨的世界。春雨的大半生都在戰(zhàn)亂中度過:同一屋檐下十五個同父異母的姐妹;身子被玷污的終身恥辱;生死危難之際,用唾液讓自己的救命恩人免遭截肢,并嫁給他,一輩子照顧他的勇氣;在女兒和孟龍之間,她毫無保留地選擇女兒……她的每一個名字都代表一段過去,她渴望成為沒有過去的人。

記憶帶給袁鳳的是創(chuàng)傷,亦是重生。身體歸來與靈魂重逢,袁鳳拾撿母親記憶的同時,也與自己相遇。“我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記憶,除了記憶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假若抹去這些記憶,我那塊地理意義上已經(jīng)消失了的故土,還有什么地方可去?所以不管天塌地陷,我也得緊緊抓住我僅存的記憶?!庇洃浛梢允切哪?,也可以療愈心魔。

“尋根”敘事和戀母情結在《歸?!分幸苑蔷€性第三人稱客觀敘事方式呈現(xiàn),時間失去尺度和威嚴,神秘卻不失真實。故事在過去、當下、未來三維一體的時間性思考中,探尋普遍性意義的人生問題。袁春雨和袁鳳同屬一個記憶共同體,她們都是孤獨的流放者,于記憶泥潭中亮出洗盡鉛華后的生命底牌。承載生命與死亡的水教會春雨遺忘,記憶于她而言是累贅,也是對過去存在的反復提醒,看不見的風景決定著看得見的風景。

“喬治,媽告訴我了,她的骨灰想去哪里”。母親與女兒相互選擇,彼此成就,生命本就是互相成全的過程。出發(fā)為了歸來,記憶是使人生完整的催化劑,它以“不思量,自難忘”的姿態(tài)完成自我身份認同。小說的抒情性正體現(xiàn)在它表達出的對故土的思念和期待竟比生命更長久。

趙鼎·聲音

名字是記憶的倫理基點,似乎也化作個人命運的征兆?!鞍⑵澓DY”如饑餓的饕餮,嚙噬了春雨的記憶,卻也逐步返還了她最初的身份——從袁鳳的母親退至惶恐的少女,最終做回“妠”的女兒,以蜷縮著的胎兒姿態(tài)悄然離去。

回憶是敘事的原初動力,既生成故事,也生成人物。小說的敘事方式總會在自覺或不自覺間與內容契合同構。張翎將多個人物的故事編入敘事鏈條,串聯(lián)、織造了廣闊綿延的社會歷史圖景,展現(xiàn)了普通人在歷史洪流中的逡巡倥傯,小說因此跨越了幽微的個體書寫畛域,獲得了更宏觀、深遠層面上的體認。

《歸?!吩谥鲾⑹旅}絡之外,藉由書信往來引入“異國旁觀者”喬治,他代替讀者向作者“發(fā)問”“解答”“點評”。喬治的身份指認具有二重性:作為菲妮絲的丈夫、蕾恩的女婿,他從屬于袁家;但相異的血緣、地域、文化背景又使其天然地被排斥在外,成為“袁家-中國”的外部觀照者。同樣是戰(zhàn)爭受害者,喬治亦在無形中療愈自我,并以“入夢”的形式理解、共情了春雨母女,形成了超越疆域、種族、思想隔膜的創(chuàng)傷認知共識。

記憶的幽靈是一種“哀悼”,也是一種“債務”,還債前提在于“解鎖”幽靈的奧秘。袁鳳尋得的珍珠,不僅是母親超拔的堅韌,更是母女間雙向滋長卻從未言明的愛?!斑€債行動”就此也成為袁鳳遲來的成長敘事,最終,她以愛的印證和賡續(xù),完成了個體蛻變與自我泅渡。

王嘉暄·生死

時間在袁鳳的敘述中一往無前地倒退,在袁鳳不知曉的往昔歲月,恐懼始終跟隨其家人。對梅姨來說,恐懼使她破碎成孩童,鉆入千人一面的人群,從“我”變成擲地有聲的“我們”。對于父親來說,恐懼使他無法再踏入昔日戰(zhàn)場,寧愿以“呆頭”身份在屈辱中黯然走向墳墓。對春雨來說,恐懼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癔癥,不知何時就已在她的生命中深深扎根?!熬拖袷且活^耳朵上釘著牌子的母牛,或是一匹身上烙了印記的馬。……娘胎里出來就懂得該如何最低限度地使用著生命的氣血,盡可能省下最后一滴,用到非用不可的節(jié)骨眼上。”她咒罵命運,卻不肯向死亡邁出一步。每一次,她都牢牢地抓住自己生命的那條線,“就像一只從第八次死亡中醒過來的貓那樣”。十六歲時,春雨的靈魂已如化石般蒼老,丈夫死后,她再也沒有同謀。

于春雨而言,向死而生的堅韌并沒有將她從恐懼中拯救出來,而阿茲海默成為恐懼引起的最后暈眩,也是她一生痛楚的集體復歸。此時,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保護春梅,拯救二娃,又或對小虎的苦難沉默以對,這一次,她終于對自己伸出援手??赡概g的隔膜就像她晚年所唱的那首陌生的歌,過往疼痛的種種,令袁鳳覺得母親是時刻監(jiān)視自己的暴君,最終將深陷恐懼折磨的春雨送入養(yǎng)老院,而不是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當袁鳳向春雨的過往奔赴而去,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一生已經(jīng)太過漫長。重歸大海,是雨美好的歸宿。

張暉敏·母親

母親春雨的離世醞釀已久,真正到來時卻仍顯得倉促。和并不新鮮的死亡本身相比,更令袁鳳陷入驚愕的則是埋在“百寶箱”深處的舊照。那陌生、年輕、憂郁的面孔與“母親”的內涵相去甚遠。這張臉單薄得無力承接任何情感充沛的剖白,卻又如此固執(zhí),以蜷曲在時空深處的秘密作餌,盤桓著掀弄過往二十年的僑居生活中已然凝固的厚痂。

“世上每一個女兒都嫌棄過母親,都渴望逃離母親那樣的日子?!痹P對母親其人的認知時常晚于行動上對她的報償。與“母親”一起纏繞在整個童年和青春期的是孤獨、沉悶、憂郁和仿佛生來便帶著的“原罪”般的沉重債務。困窘的日子是解剖刀,從食欲到尊嚴再到隱秘的情愫,一切自然的欲求在審視和權衡后都顯得蠻橫無端。溫柔沉重的陰翳裹挾著袁鳳的大半生,使她在理解親情和愛之前,先一步學會了虧欠和負罪。

春雨的過往是無比漫長的分娩,誕下的“鳳凰”是她被扯碎的少女時光的遺物。先于一個孩子降臨的,是動蕩人間強加給少女的“母親”特質。從“一家子”里周旋紀代、小林和春梅間的黑色過往,到野戰(zhàn)醫(yī)院與王二娃的短暫交集,再到在陳主任家別墅的寓居經(jīng)歷?!澳赣H”充滿柔光的泛指被切碎,具象化為苦痛恥辱的性和延伸而來的包容、老練和圓滑。紀代口中的“頭頂有一團火”是她燒不盡的生命力,軀殼之下包裹的少女則在“熬過”種種不可解的日子時磨損為燃料。以渾身解數(shù)釀成的智慧和忍耐,正是如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說的,關于戰(zhàn)爭的“私人體驗”。

比起最后的日子里與母親充滿著誤解、焦慮、遺憾和尷尬的交流,袁鳳“沒有丟下你”的承諾反而是在春雨的生命走向止息之后才真正完成。那將平靜生活攪得一團糟的阿茲海默癥緩慢地吞噬著春雨的靈魂,也留下了“退行”的隱喻。疾病以一種殘忍又溫柔的方式撫平了春雨身上屬于“母親”的符號,做累了母親的她此刻將“囡囡”和“妠”的呼喚聲混同。與其說是母女,兩個時局夾縫中的女人的關系更可稱為共生而非哺育。她們的共生關系溫情又畸變,如水中之血般彼此滲透。從逃離,到回歸,再到復生和新的交融,這一場特殊的祛魅和尋根,正是張翎透過女性的身份,向時代、歷史、乃至無常命運投下的細膩觀照。

和光讀書會

創(chuàng)立于2018年,依托大連理工大學寫作中心,主持人戴瑤琴,以“00”后本碩學生為主體,指導教師團隊來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學方向,具有書評、創(chuàng)寫、網(wǎng)文傳播研究三個研究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