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令我們猶豫——為小說而作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末尾,我引用了切斯瓦夫·米沃什寫過的一則小故事,我將之稱為“最樸素、最簡單明了的例子”:
有一次,在很久以前,在波蘭的一個村子里,我走在路上,看見一群鴨子在一個臟污的水洼里戲水,就陷入了沉思。我驚訝不已,因為附近有一條在榿木林中川流而過的清澈小溪?!盀槭裁此鼈儾蝗バ∠锬??”我向一位蒼老的農人問道,他坐在小木屋前的長椅上。他回答:“呸,那要得它們知道啊!”
眾所周知,米沃什以“詩人”名世,這則小故事是他寫在一篇隨筆末尾的。那篇隨筆通篇讀來,毫無虛構的企圖也毫無虛構的必要,百分之百,末尾的這一筆,是米沃什的“紀實”,他不過是在“記錄”自己的經歷,時間是“有一次”和“很久以前”,地點是“在波蘭的一個村子里”,如果還要滿足我們讀小學時從語文課堂上習來的“記敘文三要素”,你盡可以將人物補充為:“我”,或者“米沃什”。就是說,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而言,米沃什記錄下的,是一件“真事”,類似于“記周末的一件趣事”這樣的小作文。但是,如果稍微定定神,將之再讀兩遍,你又會發(fā)現(xiàn),即便如一個小學生般的循規(guī)蹈矩,你也會多少變得猶豫起來:嗯,看上去,它好像又不太像是一篇“記敘文”,它有些古怪,甚或,它還有點兒像是——“假的”!
是什么令我們猶豫?
我在此文一開頭,便不假思索地將米沃什的這篇“小作文”定義為了一則“小故事”,但是,沒寫幾句話,我就感到了行文的困難。小作文,小文章,小故事,小說,很多時候,我們都在這幾者之間甄別著微妙而復雜的異同??瓷先ィ@的確是像一條遞進的“鄙視鏈”,而我只想再次聲明,在我眼里,這根鏈條的頂端與末尾并無高下之分,它們只是的確存在著差異。
對于米沃什的這段文字,我不得不反復寫下了“紀實”“記錄”“真事”這樣的詞,以圖說明它的實質,并且不得不以引號來強調這些詞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只因為,在大多數(shù)人(也常常包括我在內)那巨大的認知慣性里,這些詞都是與“小故事”對立的,它們不符合我們對于“故事”的預期。
然而,當我面對米沃什的“小作文”,已經完成了“定定神,將之再讀兩遍”的要求后,我就不假思索地將之視為“小故事”了。就是說,在那根鏈條上,它“升級”了。因為,我也和一個敏感的小學生一般,從中讀到了不同于小作文或者小文章的古怪與“假”。
它古怪在哪里?又假在何處?我想,首先體現(xiàn)在了米沃什的敘述上。喏,以“記敘文三要素”計,在“時間”這個要素上,他給“有一次”之后略顯多余地又加了句“在很久以前”。這一句特殊嗎?對于一個敏感的小學生而言,它的確是特殊的?;蛟S,對于一個刻板的語文教師來說,這一句還是多余的。語文教師沒錯,如果一定要做出刪減,通讀全文,也似乎只有這一句是能夠被刪除、且不傷及完整性的。但米沃什就是寫下了這看上去冗余的一句。我不知道米沃什此文是否用的是波蘭語,也不知道波蘭語的語法特征是什么,但我知道,就一個杰出的詩人而言,對于語言的自覺,簡直便是他不言而喻的天職。
詩人寫下了“在很久以前”。這句對于時間的交代,既指向具體的某一個時刻,也指向某種不言而明的“來路”。在我看來,后者更具價值,也更為神奇,是在鏈條中“升級”的重要一環(huán)。如果說,“具體的某一個時刻”,滿足的是我們在“記敘文”中對于時間“準確”的要求、是“實用性”的話,那么,我所認為的這個“來路”,便提供給了我們某種更為深沉的滿足,我愿意將其稱之為“非準確”的、“審美性”的滿足。什么是“來路”呢?請原諒我只能費勁兒地找到了這么個詞不達意的表述,因為它實在難以描述。差強人意,它大約表示著“記憶”,表示著“含糊”,又因為了“記憶”而略帶“溫度”,因為了“含糊”,而略帶了某種不必細究才能給予人的“放松”。因為它是“不言而明”的,宛如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它又會神秘地、像是真理一般地對人發(fā)揮普遍的感染力。
我知道,我遠遠沒有把一切說清楚。可這也許就對了。能將一切說清楚的,是小作文或者小文章,將一切說成了不清楚的,則是“小故事”。
從我們樸素的情感出發(fā),你更需要一個“記敘文”還是一個“小故事”?當然是一個小故事了!否則我們也不會在孩提時代就渴望一個小故事,而我們躺在父母的懷抱中,往往也是聽著他們如此開始講述一個小故事的:在很久以前……
對于一個幼童而言,他的“很久以前”又能有多久呢?沒錯,父母們開口之際,為我們預設的是一個在本質上“亙古”的時間。
我們或許已經抓到了一個關鍵詞——“很久”,并且還能據(jù)此展開更為雄辯的想象與闡釋,但我只想就此打住,“拒絕闡釋”,拒絕將之僅僅限于一種修辭。我更愿意將之視為一種情感,一種人類敘事之時深沉的友善之心和一種“其來有自”的信心。
但是且慢,如果僅僅加上一句“在很久以前”,便能令“小作文”變成“小故事”,那也實在是太簡單粗暴了。而人類發(fā)明一個故事,哪兒有這么輕易?
是的,我又勉為其難地找了個詞——發(fā)明。本來我的確是可以用“創(chuàng)造”這個詞的,但思忖下來,我還是決定用了“發(fā)明”。你瞧,對于詞語的挑揀,小說家其實也并不亞于詩人。據(jù)《新華字典》說,這兩個詞的指代不同。發(fā)明是指:創(chuàng)造出從前沒有的事物或方法;創(chuàng)造是指:想出新方法、建立新理論、作出新的成績。對此,我是沒有看出多大的不同來,它們幾近同義反復,依賴另一個來說明這一個。但接下去,《新華字典》對于這兩個詞側重點的不同解釋,令我有了抉擇:“發(fā)明”多用于物品、東西;“創(chuàng)造”多用于非物質。
對此,你猶豫了嗎?我卻反而少見地果斷??瓷先ィ丝涛覀冋诿枋鲋?,不是更接近于一個“非物質”的問題嗎?為什么我卻果斷地希望將其“物質”化?我希望“發(fā)明”一個故事,而非“創(chuàng)造”一個故事。其一:創(chuàng)造毫無疑問是上帝的事兒——盡管我們也常常將自己寫作的時候比喻為是一個“上帝”;其二:基于對物理世界的側重,發(fā)明會讓我心生人的勞作之情,讓我更順服,也更具可觀性地審視自己的成果;其三,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努力抽象的時刻,必須要牢記——你首先得高度地依賴具象。
就好比我此刻高度地依賴米沃什的文本。我首先需要將它視為一個物理性的文本。米沃什寫下了一組句子,他還用句子給我們描述了臟污的水洼與清澈的小溪,描述了戲水的鴨子與蒼老的農人。這些“物品”或者“東西”,當然談不上是米沃什的發(fā)明,更談不上是米沃什的創(chuàng)造,充其量,它們只是一組“客觀”的存在而已,或者說,沒有米沃什,它們也在某一刻的波蘭農村呈現(xiàn)著。但米沃什來了,他“在很久以前”來了。他將這物理的世界看在眼里,并且如照相機鏡頭般地、“有限”地將一切收攏在他的取景框里。從這一刻起,經過了取舍,經過了米沃什的“有限”,世界忽然變得有些不那么客觀了。顯而易見,那一刻,除了臟污的水洼與清澈的小溪,除了戲水的鴨子與蒼老的農人,世界必然并呈著更為豐富的物品和東西:青草,樹林,一只破繭的蛾子,甚或還有一群吵鬧的同伴……,但卻被米沃什統(tǒng)統(tǒng)過濾掉了,他“主觀”地認為,這一刻只有臟污的水洼與清澈的小溪,只有戲水的鴨子與蒼老的農人——對他有用,對他是“真事”。如果此刻米沃什正在讀小學五年級,如果他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孩子,那么我們就可以恭喜他,他即將完成一篇不錯的課外作業(yè)了,他將以《記周末的一次郊游》為題,寫出一篇能夠被刻板的語文教師當做范文的小作文。
然而,我們的詩人“陷入了沉思”,他“驚訝不已”。這一刻,我們要同樣地、甚至更為隆重地恭喜他。因為他啟動了“發(fā)明”。這是怎樣的一刻呢?約略地說:這是詩人不滿足于“真事”的一刻,是詩人以“紀實”“記錄”為名,萌生野心的一刻。這一刻,他沉思,繼而驚訝,只因他看到了戲劇性一般的、夸張的荒謬。于是,我們也看到了那根鏈條的升級。
我猜想,米沃什在那一刻,除了驚訝,更為準確的狀態(tài),也許正是——猶豫。
是的,我頑固地、無從說明地認為,人在“發(fā)明故事”的時刻,應當是猶豫的。他的確會被戲劇性一般的、夸張的荒謬所雷到,但一個被雷到的人,大概率地,是不會從容“發(fā)明”的,他只會張口結舌或者魂飛魄散。而“發(fā)明”的題中應有之義里,必然包含有理智、甚或是緩慢的咀嚼與消化,這種情狀,難道不是非常接近于“猶豫”嗎?
是什么令我們猶豫?
是這個世界比比皆是的“反常”忽然否定了我們以為的“慣?!?,是這個世界司空見慣的荒謬忽然破壞了我們舒適的“小作文”心情。它們戲劇性一般的夸張,但是你不沉思你就不會驚訝,你沉思和驚訝了,品味與咂摸著一種類似于苦澀的震驚,其后,將之消化為“古怪”的,從而“發(fā)明”成“假的”。
米沃什看到了什么?簡單說:不過是一群鴨子在臟水里游泳而附近便有清澈的小溪。類似的情形,相信所有的人都見識過,但是,我們又有幾個人因之沉思并且驚訝呢?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小了,就是一篇能作范文在課堂上來讀的“小作文”,說大了,它就是一個“小故事”。
顯然,我視“小故事”為“大”,視“小故事”在那根鏈條中是上一級的存在。因為,它是“紀實”“記錄”“真事”的反面,是本質的遞進。很難說,這個遞進了的本質是物質的還是非物質的,因為它顯而易見的以物質的形態(tài)呈現(xiàn)著,同時,當它引起了米沃什的沉思時,它當然又是非物質的了。米沃什大約同時經歷著發(fā)明也經歷著創(chuàng)造,但我依然頑固地、無從說明地認為,他更接近于發(fā)明的一刻。
喏,他去求教了——上帝創(chuàng)造一切之前,肯定沒跟誰求教過。而米沃什懷著發(fā)明之心,向一位蒼老的農人求教。這個時候,我們與米沃什一起,被喚醒了某種古老的、先驗的、富有溫情的信任。這沒什么可說的,“一位蒼老的農人”還不足以喚醒我們這些沉睡的情感嗎?當然,這很老套,如同“在很久以前”那般陳舊,但卻千真萬確地有效。我們的情感并非那般的不可觸動與難以喚醒,并非一定要劇烈地搖撼與拼命地推搡才能引發(fā)共鳴。是的,有時候,我們不過只需要“一位蒼老的農人”,因為他象征著人類可信的經驗,象征著智慧,常識,還象征著誠懇與善良。更何況,米沃什還給了他一個漂亮的、完全是“故事性”的姿勢——坐在小木屋前的長椅上。在米沃什的鏡頭里,這樣的畫面應當就是“紀實性”的,但我們已然不知從何時起,漸漸地不以為“真”,欣賞于“假”了。
在猶豫之中,我們不自查地有點渴望一個答案或者一個結果了。米沃什被“紀實”帶出了“驚訝”,我們被米沃什帶出了好奇,于是,一個令我們和米沃什都產生著信任的蒼老的農人,成為我們與世界重新達成理解的樞紐。
可是天啊,這個樞紐,這個漂亮地坐在小木屋前的長椅上、像我們祖父一般可資信賴的蒼老的家伙,他居然先“呸”了我們一聲!
沒錯,他“呸”了,他就不再是一個祖父了,他就是一個“家伙”。他對我們并不善良,他對我們甚至懷有惡毒的蔑視,他想要羞辱我們,想要兇狠地告訴我們——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白癡。而且,他對整個世界都是不屑與敵對的,荒謬在他眼里,和我們是一個反向的事實,當我們從尋常中看到了荒謬的時候,他卻是將荒謬視為了尋常。
臉上仿佛帶著唾液,發(fā)明權就此易手。如果說,米沃什發(fā)明了這個家伙,那么,從這“呸”的一聲后,米沃什將被打臉,我們將被打臉,這個家伙奪回了發(fā)明的權力,以創(chuàng)造性的腔調向世界宣布——
那得要它們知道?。?/p>
這個回答太險要了,屬于上帝“創(chuàng)造性”的口吻,在最后的一刻,令小作文徹底成為了小故事,并且陡然成為了小說。不是嗎?你難道沒有聽出類似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類的語風嗎?“記敘文”式的小作文才不會這么結尾呢,小作文頂多會贊美堅毅的黃山松或者辛勞的小蜜蜂。但是,小說會。小說往往會有一些“惡意”,而這惡意之中,又遍布著“善意”。
老農答案中的“它”,當然是那群在臟水里打滾而不自知的鴨子,但是,我們竟分明疑神疑鬼地覺得,這個家伙是在說我們,是影射,是誹謗,是指認,是揭露。我們感到了“惡意”帶來的不安,同時,也獲得了“善意”的提醒與啟發(fā)。
這是我們嗎?事情大約是這樣的:我們被指引著發(fā)現(xiàn)了荒謬,于是我們去求教,結果卻得到了更為荒謬的對待。不甘心,我們不甘心!因為我們自以為會心地感到,我們同時也是這位不可一世的家伙,我們有權利和他一道指控鴨子,有權利和他一道羞辱無知,有權利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反擊自己,但是我們的不甘心又是如此地不確定。這一刻,我想,我們無限地接近于猶豫。
是什么令我們猶豫?
好了,既然這篇小文章是為了“小說”所做,那就讓我回答:是小說令我們猶豫。同時,正如米沃什與農人、我們與米沃什之間反復拉鋸一樣,有時候,也是我們令小說猶豫——我們“過度”地解讀它,曲解它。這樣的時候,姑且讓我們把“小說”喚作“小故事”,于是,我們多少就會對它溫柔一些,對它有了呵護的心。
——那得要它們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