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文學的祛魅與增魅
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有點冷僻和小眾:《文學的祛魅與增魅》,也就是:我們的文學要不要神秘,要不要神秘主義?在我們中國的文學譜系中有非常強大的志怪敘事傳統(tǒng),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特色。穿行在勾欄瓦舍、販夫走卒中的中國小說作者,在宋代稱為說話人,他們講述的故事基本是靈怪、傳奇和公案等。如果對這些故事不進行增魅,幾乎沒有聽眾。中國的志怪小說來源于《汲冢瑣語》和《山海經》,但歷史上有名的志怪小說和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六朝鬼怪書中可能有人不知道,就是那個算出圓周率的祖沖之還寫過兩卷《述異記》,陶淵明也寫過十卷《搜神后記》,但也有人說不是他寫的;干寶有二十卷《搜神記》。唐代大詩人段成式也有三十卷之多寫鬼神故事的《酉陽雜俎》,《太平廣記》有寫鬼的四十卷,洪邁寫《夷堅志》有四百二十卷之多,這些小說現(xiàn)在很容易買到,我也藏了不少。到了明清,什么《封神演義》《西游記》《夜雨秋燈錄》 《聊齋志異》等等更是洶涌澎湃,達到了中國志怪小說的高峰。
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不是突然在上世紀出現(xiàn)的,它與印第安人的鬼文化傳統(tǒng)和歐洲的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的興起有關,還有一說,因為當時的拉美社會被軍事獨裁的噩夢纏身,因而出現(xiàn)了那么多類似于我們志怪小說的夢魘式的和噩夢般的文學作品。比如馬爾克斯寫過《酋長的沒落》、阿斯圖里亞斯寫過《總統(tǒng)先生》、略薩寫過《城市與狗》等等。我不知道在座的老師和同學有多少人喜歡這類小說,或者有多少在研究這類小說。我因為寫過一些神農架系列小說,有說我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有說我是中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我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還魂記》和《森林沉默》,都屬于此類小說。
在出版長篇《森林沉默》之后,《文學報》記者傅小平對我進行了一次采訪,在訪談中他這樣問道:我問過阿來想給世人呈現(xiàn)一個怎樣的西藏,他大約表達過不想讓西藏神秘化,要讓它回歸日?;囊馑?。簡言之,他的寫作要給西藏祛魅。神農架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和西藏一樣充滿了神秘色彩。但你的寫作和阿來不同,你似乎是給已經很神秘的神農架又增添了一種別樣的魅惑。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如果就像莫言說的,你的藝術世界“建立在神農架上但又超越了神農架”,那神農架對你意味著什么?
我的回答是這樣的:阿來說西藏要祛魅,我的神農架是增魅,我說了我在神農架干的唯一一件事是造神,因為我的寫作需要一個神靈,我必須將我的寫作對象神圣化,與去圣化時代逆行。那個旅游的目的地不是我寫的神農架,我的神農架比那個現(xiàn)實的神農架更遠更高,遠到人們無法走近,高到高不可攀。我把一座本來世俗的旅游之山要寫成一座靈山、神山,我要讓這座山跟奧林匹斯神山一樣,住滿了神靈。但我的力量不夠,我只能在我的作品中努力。神農架對我,意味著我想重建一種文學,重建一種文學的趣味,重建我們對河流山川森林神祇的尊敬。
首先,關于我對神農架之神的認識和寫作,是與這個時代嚴重的、荒唐的、惡俗的、麻木的去圣化運動密切相關的。我們這個時代的去圣化運動,首先來自青少年,但蔓延至整個社會,是信仰崩潰和價值觀混亂的表現(xiàn)。人們毫無恥感和敬畏心,生活百無禁忌,既不禁心,也不禁嘴,更不禁身,有時到了無惡不作的地步,各種殺人游戲就是人們對生命的隨意羞辱、滅殺,內心惡毒兇狠。在這個不禁心,也不禁嘴禁身的時代,我們看到網絡,這幾年活生生地把一個個正常的人,一個個心平氣和溫柔可愛的人,變成了一個個偏激的、偏執(zhí)的、憤怒的、亢奮的腦殘,這種例子太多了。我們認識的人中,也有這樣活生生的例子,在生活里還有點溫文爾雅,一上網就口出惡言,破口大罵,葷素不忌,被網絡稱為流氓詩人。我們還看到一些虐待動物的小視頻,簡直慘不忍睹。比如,火燒一只活狗一只活貓;比如一個女的,就用砍刀生生地將一只狗的前肢砍斷,狗慘嚎,她大笑。而互害成為社會的某種標志,人們?yōu)榱朔纻浠ズ?,必須學會對付豺狼虎豹的十八般武藝,每個人被迫讓自己成為“壞人”。
去圣化這個詞最初是宗教家伊利亞德提出來的,后來美國的所謂第三代心理學家的代表馬斯洛,在觀察到許多年輕人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去圣化是一種年輕人心理防御的機制。去圣化運動,在中國的命運,就是反對偶像崇尚個性與自我的逆反心理,是在寬松的、自由的政治與世俗生活中,經歷過造神運動之后社會的巨大進步。個人崇拜的神圣化運動,雖然能制造社會統(tǒng)一的信仰,但最后成為權力專橫的某種工具,這種教訓非常深刻,而且使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出現(xiàn)了嚴重的信仰危機。我們從文學上看這個問題,去圣化這些年使得文學越來越世俗和功利,越來越離文學的源頭——神話遙遠了,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和作品成為文壇的絕對主流?,F(xiàn)實主義是偉大的,但不知怎么,因其寫作手法的單一、語言的缺少個性和表現(xiàn)生活的直截了當,直奔主題的粗淺用意,導致了文學在如今的低潮和式微,也導致了人們對小說閱讀的厭倦與疲憊,對虛假文風和宏大敘事的鄙視與離棄,許多作家成了現(xiàn)實主義寫作實踐的低級紅高級黑。為了對抗或者填補現(xiàn)實主義作為文壇強大主宰力量的不足與缺憾,許多作家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像先鋒文學和尋根文學及后來興起的無論是底層文學、生態(tài)文學和現(xiàn)代主義,都有著更加強大的生命力,雖然不是大眾的,不是主流的,卻贏得了讀者和時間的尊重。
閻連科自創(chuàng)了一個神實主義,就是將現(xiàn)實的寫作和神性神秘的思考結合起來。但是它跟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所以這個神實主義也就是閻連科自己說說而已,因為他并沒有詮釋清楚這個主義是一種什么意義的寫作。阿來說的回歸日常化,他近來的寫作的確做到了,如《三只蟲草》之類,可他最早的《塵埃落定》,完全是跟扎西達娃、馬原等西藏作家的寫作一個路數(shù),有明顯的魔幻色彩,他們不是袪魅,而是同樣在為西藏增魅。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的西藏,一個比現(xiàn)實本身更神秘的西藏,這是不言而喻的。
現(xiàn)實主義固然偉大,但現(xiàn)實主義造成了人們對文學疆域理解的狹窄,而不是越來越寬闊。西方有一個觀點,說現(xiàn)實主義是無邊無際的,有一本書就叫《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作者是法國文藝理論家羅杰·加羅蒂,一九六三年這本書出版后,引起了蘇聯(lián)猛烈的批判,認為他將現(xiàn)實主義的邊界無限擴展,讓那些頹廢派、魔幻現(xiàn)實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也想加入現(xiàn)實主義,這在前蘇聯(lián)是大逆不道的,他們還批判如普魯斯特、卡夫卡都是頹廢派。現(xiàn)實主義在當下的中國文壇,看起來是沒有邊界的,但它有明顯的邊界,是不可逾越的。你的作品如果有荒誕、怪異、魔幻,都會被正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所排斥。
文學的神靈究竟是否存在?繆斯女神是否已經死掉?在當下,好像沒有人愿意思考。有些作家滿口“靈魂”之類詞語,但他自己就沒有靈魂,也不相信靈魂的存在。靈魂這個高雅的、超凡脫俗的詞不過是在裝扮某些人的世俗和丑陋,給他們卑鄙、勢利和工于算計的人格增添一點兒油彩和粉脂。現(xiàn)實主義不過是一種寫作策略,一種投機取巧的捷徑,不關乎文學的信仰??墒菍ξ疫@樣的偏遠地區(qū)的作家來說,我的寫作稍有不同。面對一座山岡的時候,我則是需要一個神靈、一個圣者指點我上山,進入文學的甬道。
去圣化的惡果就是導致社會和文化的崩潰,馬斯洛呼吁人們“再圣化”。就是重新再來一次神圣化,從而對人們的精神進行再塑造,重建人們的信仰和有敬畏的世界。馬斯洛講到了人會在自我實現(xiàn)的創(chuàng)造性過程中產生出一種“高峰體驗”,這種體驗就是屬于神靈的,就是人們內心與精神的再圣化。因為人們站在高峰的時候會有一種沉醉感,會有飛翔、飛升的感覺。你想一想,那么多人明知道會有生命危險,為什么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去攀登卡瓦博格峰,去攀登貢嘎山?在更高的地方,一定有一個神靈在那兒召喚。
從八十年代開始,五〇后作家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中堅力量,是常青樹,不老松。莫言、賈平凹、張煒、王安憶等等,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和文學的標桿作用。五〇后,大多都有老紅衛(wèi)兵、老知青的成長背景,但是在外國文學和各種流派洶涌進入中國的八十年代初,要知道他們都不過二十多歲、三十來歲。五〇后的去圣化運動是從外國文學劫掠過來的一種先鋒的力量,這是一次創(chuàng)作生產力的解放,是人的精神的解放,不再篤信革命的浪漫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文學的金標準,質疑、解構、褻瀆我們曾經供奉的精神之神,這也許正是自我寫作創(chuàng)立的開始。尋根文學的意義,其實就是在打碎神像,重拾魯迅先生等新文化運動開始的啟蒙思想,重錘否定和批判中國人的愚昧無知。比方說像莫言的小說中就充滿了褻瀆和沖潰的能量,重新?lián)旎厝说脑嫉?、本能的、質樸的沖動,充滿了自我確立的渴望,這種來自土地和民間的力量摧枯拉朽,是去圣化運動在這一代人中短兵相接的肉搏之戰(zhàn),激勵了一代寫作者的反叛決心。寫作手法不僅僅是技巧,在那時候,就是一次寫作革命,是顛覆性的表達。
“魅”的解釋是外貌討人喜歡的鬼。在文學中,我想應該引申為神秘性或者魔幻或者魅惑。比如,我們說湖北的神農架是一個充滿了魅惑的地方,老陳的小說寫了一個魅惑的森林。我的長篇《森林沉默》,出版社出版時,要我找?guī)讉€作家,各寫一段推薦的話,我也就不能免俗,找了李敬澤、賈平凹、張煒給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其中張煒就說到“魅惑”這個詞:應松的《森林沉默》是一部壯闊之書,他的傾心熱愛讓人肅然起敬。他描寫大自然的文字在這個時代因珍貴而稀有,詩意和力道如此充沛豐盈。這神秘魅惑的森林也是獨一無二的,由此,他和所有作家都大為不同。
照我的理解,所謂增魅,就是再圣化,也就是在打破神像的途中,再次尋找神靈,我們這一代人,這一代寫作者的精神歷程,大約就是如此。
為什么要尋找神靈?因為我們要飛翔,要有一雙神靈的翅膀,要有一個超驗的、超現(xiàn)實的、幻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來書寫人世的悲歡離合。要用上帝的視角來俯瞰世界,再用螞蟻的視角去書寫世界。
我的說法是這樣的:既要在作品中有沉重的肉身掙扎、泛濫,也要有飛翔的翅膀拍擊、升騰,這就像一只老鷹叼著一只山羊飛起來,是很沉重的,寫作就是如此。羊是我們要征服的世俗世界,因為要填飽肚子,而鷹的飛翔就是文學要達到的神性的境界。2019年,我那次去香格里拉,無意中走到了離天葬臺不遠的地方,但是他們不讓我們去看。我們遠遠地看到了許多禿鷲,這些禿鷲是準備來吃死尸的,它們已經嗅到了死尸的氣味。因為天葬是在冬天進行的,那時已經接近冬天,天葬要開始了。藏區(qū)它不僅僅有天葬,它還有水葬有土葬,等等,但天葬是不能在其他三個季節(jié)實行的,必須是在冬天開始。我寫了一首小詩,有關于天葬的幾句:他們的肉身,成為禿鷲的糞便,而他們的靈魂綁在禿鷲黑沉沉的翅上,打量著前世生活的高原。在這里禿鷲是神性的。我曾經寫過一個中篇,就叫《神鷲過境》。寫的是在青藏高原,禿鷲是神,但在平原漢族地區(qū),它不過是一只肥大的鳥而已。在西藏,死者利用鷹的神性去往天堂,所以在禿鷲黑沉沉的翅膀上,我看到站著所有死者的靈魂。我覺得作家和現(xiàn)實的關系就應該是這樣的。純粹的、世俗的死亡,在缺少生命信仰的生活中,不能算作死亡,更不能算作文學。每一個民族在他們的神話中,死亡之后都會有一個世界在等著他們,靈魂是存在的,不死的。我理解的文學就是要相信神靈,要有魂魄,作家要有將草根現(xiàn)實轉化為偉大寓言和神話的本領。
我寫神農架,不是我故意寫得充滿了魅惑的,不是我有意的增魅來嘩眾取寵取悅讀者,像我過去寫的那些《馬嘶嶺血案》《太平狗》《巨獸》《松鴉為什么鳴叫》《豹子最后的舞蹈》,以及長篇小說《獵人峰》和《森林沉默》,是神農架基本的存在狀態(tài)。一個作家可以這樣寫,也可以那樣寫,面對一個題材的時候,他有一百種寫法,但對于一個對自然充滿了好奇和敬畏的作家,一個心中有神靈和敬畏的寫作者,只能像我這樣寫了。因為我篤信,篤信就是信仰。就像神農架的野人問題,大家應該知道,在科學界歷來分有野派和無野派。有野派是相信奇跡的,無野派是無神論者。也就是:有野派是增魅的,無野派是祛魅的。我肯定是有野派,我還認為野人本來就是一種神靈,一種山精木魅,一種魑魅魍魎,一種妖怪。魅者,也就是妖怪。大家會問,不是在神農架發(fā)現(xiàn)了野人的毛發(fā)和腳印嗎,它們不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嗎?是的,有野派出了無數(shù)的書來證明野人是存在的,但他們的理論不堪一擊,一駁就倒。那些無野派就說,很簡單,你說有,你給我抓一個來??!最強有力的否定原因是:他們說一個種群幾萬年在這么小的地方進行繁衍,有可能生存嗎?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森林的大砍伐、大破壞的時候,如果真是有一群兩群三群野人的話,不一樣被發(fā)現(xiàn)被伐木工全部打死了嗎?不過至今沒有碰到人跟我爭論抬杠,如果有,那我也很容易反駁他:老鼠是典型的近親繁殖,不是很聰明嗎?有沒有幾個野人活了一千歲?你說不可能,那么彭祖活了八百歲為什么當作養(yǎng)生典型?炎帝神農,頭上長角為什么我們還說是他的后代?這不是瞎扯淡嗎?事情真的不是這么簡單。
野人有多種說法,我這里還是簡單讓大家了解一下。有說是秦人修長城避難的后代,因為害怕修長城,就逃到神農架深山老林里。神農架本來是秦嶺的一部分,是秦嶺的余脈。野人高大說也就可以成立了,因為秦人本來就很高大,像出土的那些秦俑就是高大的。這些野人高達兩米,腳印有五十公分長,用石膏灌的腳印有幾百上千個,在神農架關門山的野人科普館中可以看到那些大腳印,還有野人的毛發(fā)是紅色的。在神農架山民會告訴你,如果野人從背后襲擊你,抱住你,抱著你以后他會哈哈大笑。他們力大無窮,會不知不覺就把你掐死,讓你窒息。為了掙脫他們,你只要喊“修長城,修長城”,他們就會嚇跑,他們最怕的就是抓去修長城。他們以為現(xiàn)在還是在秦始皇的時代,還在修長城。
第二種說法,野人是拉瑪古猿和南方巨猿的后代,這兩種巨猿都滅絕了,我們看到神農架出土的巨猿的腿骨相當長,推算巨猿至少有兩三米高,在這么個地方有一些遺存是有可能的。
第三種說法是野人是第三種物質,介乎于人和鬼神之間的一種東西,有時是野人,有時可能是野狼。有時現(xiàn)身,有時隱形,你就是永遠抓不到它,即使它出現(xiàn)在你的身邊,他馬上就跑掉了,或者幻化了。
第四種說法就是通常所說的迷信,說是死者的精血所化,如果這個人死了,埋在了自己的養(yǎng)生地,三五年以后,他就會在棺材中長白毛,某一個電閃雷鳴狂風猛雨之夜,它就成了精,推開棺材,越長越高,滿身白毛變成紅毛,就叫紅毛野人,跑進森林曠野,兩眼閃光,身材高大,然后在人間世界亂竄作惡,你把它抓到了必須把它燒掉。
這四種說法,我只相信它們是神靈。還有,在神農架發(fā)現(xiàn)了各種白化動物,有白蛇,白鹿,白熊,白狐,白烏鴉,白金絲猴,白虎。我也相信這些白色的精靈就是神靈。我寫了一個中篇叫《白狐》。既然南美作家略薩說,寫作就是說謊,那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詫⑦@些奇異的動植物賦予它們神性呢?難道這是過分的嗎?我所認知的神農架本身就是這樣的,是人化和神化渾然一體存在的景觀,是一個神靈無處不在的世界。我不是一個科學家,何況科學家像中科院的還有那么多人都相信有野人存在。我只是一個作家,作家崇拜想象,科學家崇拜實證。科學家是解開神秘的,而作家是創(chuàng)造神秘的。作家的思維方式與科學家完全不同,因為作家的工作就是從事神話的技藝,一個時代的作家,任何時代的作家,最大的貢獻就是創(chuàng)造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神話,這應該是作家的使命。
有人問我為什么寫森林,我是這樣回答的:我寫森林是對抗森林的精神壓迫,森林雖然沉默,但神靈在飛舞,一切在暗處有不測的心機,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都活得有聲有色,波瀾壯闊。就像一個怕鬼的孩子愛聽鬼故事一樣。我害怕森林,但是我喜歡森林,特別喜歡森林的狂熱和陰郁的氛圍,森林事實上是這個世界最大的雜草叢,只不過它的雜草太高大了,雜草叢生,它的遠古的那種荒蕪感讓人不知所措,人會有一種遭遇鬼魅和失蹤的恐懼,就是這種精神壓迫和曠世的消失感,會把我徹底征服。森林就是我們古老鄉(xiāng)愁的廢墟,在那個地方,我們遠古祖先的靈魂會時時出現(xiàn)并游蕩在那里。
另外,森林本身就保存了我們民族最古老的神話和傳說。我在神農架聽到了非常古老的神話傳說,這讓我獲益巨大,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幾乎是照搬的那些東西。大家是否知道我們漢民族有一本創(chuàng)世神話史詩叫《黑暗傳》,這是漢族的原始家譜,就是在神農架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者、收集整理者是我的一個朋友,叫胡崇峻,他已經去世了。他被媒體稱為中國的荷馬。荷馬有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荷馬是一個盲詩人,巧的是胡崇峻在他去世的前幾年也雙眼瞎了。我有一年去神農架看他,吃飯的時候都是別人幫他夾菜,他睜著眼睛,已經看不到東西。因為年輕的時候他在一個深山的鄉(xiāng)村小學教書,他好酒貪杯,長期喝的是那種勾兌酒,他們叫火酒,下喉像火一樣燒,這樣喝瞎了眼睛。
我們漢民族的歷史是從盤古開天地開始,但是在盤古之前,我們知之甚少,肯定盤古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于是這些森林里的人就想象我們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但是他們想象的我們的老祖宗都不是正常人,要不是頭上長角就是腳上長蹼,反正神力無限。在這本《黑暗傳》里面,講到我們的漢民族的老祖是從混沌開始,混沌之后生出了黑暗,黑暗之后才有了兩儀四象,說到哪一年,天河里生了一個巨蟲,一口氣喝干了天河的水,他餓得不行,就吞砂石,幾萬年之后,他吞吞吐吐的砂石全成了珠寶。這條蟲漸漸生了龍角,長了鱗片,把砂石吐出來,成了滿天的星星。它就變成了一條龍,中國人于是就成了龍的后代,這條龍被五彩祥云包裹住,結成了一團,變成了混沌?;煦绲淖婺附杏娜娜母赣H是浦湜,母子成婚,生出一個元物,像一個雞蛋,里面包羅萬象,這個雞蛋里有十六路,包了滇汝,有江泡,有玄真,有江沽。這個江沽生下是一條魚,成了精喝干了天池的水,然后找水到北溟,遇見一個神仙叫玄光,玄光給他吃了九個泥團,是泥精做的,讓他力大無窮。這玄光口含玄珠,玄珠是滾燙發(fā)熱的,可以化玄冰。吞了九個泥團的江沽脫了魚皮就化為鳥型,成了鯤鵬。他又借了玄光的玄珠,火炭一樣的,就把天下的玄冰化了,就出現(xiàn)了萬里波濤,沖下了天蓋,天就塌下來了,把地扣死了,于是黑暗來臨,天地重新創(chuàng)造的時候,赤氣降了地,內有包羅吐清氣,生出一子叫元湜。元湜生一子叫沙泥,然后傳沙滇、沙沸、紅雨、化極、苗青、石玉,這一代代傳下來。又說江沽誕生后先造了水,但碰上一個叫流蕩子的將水吞了,死后他的尸體分成五塊,才有了五行,從此地上才有了海洋,昆侖山上吐血水,才誕生了盤古。盤古借日月開天辟地之后死去,身子化為大地,眼睛化為日月,頭發(fā)化為草木,牙齒化為山石,血液化為江河,四肢化為四極,汗水化為雨露,然后才有了炎帝,黃帝,有了祝融、大禹,有了蚩尤、女媧等等。你看,這真是太神奇了。
關于《黑暗傳》是不是真正的漢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史詩,學界有爭論,我們姑且不管。我想說的是,在一個深山老林里,我們的那些山民是如何想象我們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故事的。而且把我們的這些祖先都給予了怪力亂神的神力,這些故事非常的魅惑,簡直太神奇了。出生于秭歸縣的屈原,在神農架的南坡,他的《九歌》《天問》,我大膽推測就是直接受到了像《黑暗傳》這種創(chuàng)世神話史詩的影響,所謂楚人的浪漫主義,就發(fā)源于神農架的深山老林。也就是說,什么祛魅與增魅,在神農架這樣的地方,并不是一個問題,在這個地方,你的想象會奇崛,文采會飛揚,思維會異常,我不明白的是,這些深山老林里一字不識、亂頭粗服的人,他為什么要將我們遠古的祖先一個個賦予超凡的神性呢?這些神仙與他們生活的高寒山區(qū)和深山老林有什么樣的關系呢?在人變得越來越聰明的今天,我們的想象力為什么越來越貧乏,我們的思維為什么越來越鈍化,我們的語言為什么越來越干癟?現(xiàn)在小說的無趣,首先是故事的無趣和語言的無趣,想象力極度匱乏。
想象力就是神示,在古代的那些作家詩人,信奉文學藝術都是拜神靈所賜。柏拉圖說:詩歌與人沒有關系,都是諸神的暗示。在中國的古代文人也篤信“詩歌詠之,神人以和”。寫詩,就是邀神來一起唱和,就是娛神、酬神。“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p>
那時候的文學藝術一概都是在云端上的生活,人們的精神層次還在神山上,沒有掉下來,還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像李白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薄帮w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意境闊大,想象奇崛,氣勢高遠,語言華美,這就是神性的詩歌。但是如今我們的文學藝術從完全的宗教化徹底淪落為世俗化,從敬神娛神轉變?yōu)榫慈藠嗜耍恢钡竭M入全民娛樂時代,娛樂至死的去圣化世俗生活,讓我們的文學藝術由神秘和魅惑變得俗不可耐??墒俏膶W是需要一個護法神的,我們作者的內心必須有一個神靈,要守住那一塊地方,不讓骯臟的、丑陋的、可怕的、污穢的東西進入。要成為寫作者心中必須堅守的一塊香格里拉,一塊凈土,一塊浸透了神性,被神靈籠罩的土地,進而,你面對的一切給它鍍上神靈的光。
最好,我希望一個作家是一個萬物有靈的信仰者,這種信仰來自我們中國人的原始崇拜,一草一木,一江一河,一山一石,都是有神明在其中的,不可褻瀆和侵犯。
我2018年,寫了一本關于云南生態(tài)建設和保護的書,叫《山水云南》,為了寫這本書,我在云南的崇山峻嶺中,在許許多多的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村寨去采訪過,看到了云南的生態(tài)之所以保護得這么好,完全得虧那些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信仰。無論是彝族,是布朗族、獨龍族、傣族、怒族、白族、哈尼族,都是對山林、河川有著許多的禁忌與敬畏,這些民族在敬山神水神谷神樹神茶神等等神明的時候,有著繁縟的儀式,神秘的禁忌。每個村子里都有法師和畢摩。在原始森林中居住的少數(shù)民族村莊,全是大樹古樹,神靈滿村走,鬼魅滿山行,充滿了神秘的氣息,我特別喜歡。一個作家書寫這樣的地域,他能繞開這些人,這些人所供奉的神靈嗎?肯定繞不開的。
我在楚雄的一個彝族村叫李方村,與一個姓張的畢摩交談過。這個畢摩是第三代傳人,他的眼珠子很奇怪,是綠色的,除此之外,與俗人無異,而且穿著自家做的布鞋。他的法器和裝束都是有神秘感的,比如他的法器上是一只鷹,是真的,兩只折斷的鷹爪,像流蘇一樣吊在的雙耳邊,一直垂至胸前兩邊。為什么是鷹呢?因為彝族的祖先由雪變人時,又怕化了,有一只老鷹飛來用翅膀蓋住了這個雪人,它才慢慢地變成了彝族的祖先。彝族遠古的英雄叫支格阿龍,他是一個什么人呢?他是鷹的兒子,彝族就成了鷹的子孫,鷹成了彝族的保護神。畢摩和法師都屬于半人半神,因為畢摩通神,在人神之間來回穿梭,是人和鬼神的傳話人。所有的婚喪嫁娶,人畜生病,都要由畢摩來消災祛病祈福。他們那里有大量的古樹保存的那么好,沒有砍伐一說,因為他們認為每一棵樹都有神住在上面,沒有森林,這少數(shù)民族的存在就沒有了,信仰也就沒有了。漢族是一個失去了信仰的民族,但是在少數(shù)民族那里,他們的生活是靠神靈來指導的。對這么一個畢摩,一輩子跟鬼神打交道,我就問他,你這一輩子替鬼神傳話,你見過神嗎?畢摩憨厚一笑說,我真沒有見到過神,但大鑼笙一響,神明就到。他說大鑼笙就是召喚神靈與祖先的,一起來幫我們,來與我們一起跳舞歡歌。他說內心有神神就在,內心無神神就跑。
其實一個作家跟一個畢摩和法師的工作一樣,就是在人與鬼神之間對話和傳話的人?;剡^頭來說,現(xiàn)實主義固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現(xiàn)實主義在現(xiàn)階段因為其概念化、扁平化、符號化和同質化,許多年輕的作家背離了它而另辟蹊徑,特別是網絡文學,類型小說的興起,讓傳統(tǒng)文學陷于尷尬生存的境地,我們的文學面臨著“再圣化”的嚴峻問題。
作家在寫作時的確需要一只上帝之眼,讓你的作品寬闊,高遠,但我們這種俗人,如何獲得一只上帝之眼呢?一是要借助心中的神靈,二是借助一座大山的高度,來俯瞰人世。在神農架那樣的高海拔山頂上,你看到山川河流的走向歷歷在目,你看到大地村莊田野上的人像螻蟻一樣,在云彩下面勞作,你的寫作格局是一定不同的,一定會心生悲憫之情,而悲憫是在人類所有美好的品質中最具有神性的,是上帝和菩薩的胸懷,是慈悲之心,是對一切的理解與寬容。你會油然而生出一種為天地立心,為蒼生立命的古老的人文情懷。我寫了神農架的森林,它就不只是自然的森林,這個森林一定是一個被寓言所籠罩的神圣化的森林,我在神農架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造神,我想讓這片森林里住滿各種各樣的神靈,讓他成為新的傳說和神話的發(fā)生地,神農架這樣的地方有著豐富的造神能量,我的所有作品正在努力這么做,這也是中國現(xiàn)實的視角之一。我們不能說,所有的視角都是現(xiàn)實的,都是書本和官方的,他還有來自民間的視角,還有來自宗教的、自然的視角,遠方的視角。我想用這種超自然的靈異的人與物塑造和書寫,讓更多的人對大自然的神秘和神奇表示敬意和興趣,培養(yǎng)人們對大自然的熱愛,填補和彌合社會精神缺損的DNA,充分發(fā)掘一個地方的文化和精神價值。
增魅與祛魅,因各人所占有的寫作資源不同,對文學的理解不同,人的品質和膽量也不同,特別是地域不同,一個人的寫作路數(shù)就不同。在這方面,地域很重要,信仰更重要,我喜歡的荒山野嶺、河流森林,是必須有守護神的。如果我們在一種諸神缺席的情況下寫作,我們的筆下就不再有底線,我們的文學就會徹底淪落成世俗的文字。
【陳應松,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等,有《陳應松文集》四十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選》三卷,另有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報告文學等多部。榮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稱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