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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繆斯也下廚
來源:文匯報 | 于施洋  2023年10月29日10:37

 胡安娜的食譜無意間記錄了美洲、歐洲、亞洲食材在墨西哥的交匯,原料、配料,可食、喜食,簡單的文字背后仿佛有了動畫,成為物質(zhì)史和全球史的一個demo,讓我們看到“哥倫布大交換”在細菌病毒之外,有意取用、津津有味的樣子。

1979年,墨西哥出版了一個小冊子:《圣哲羅姆修道院廚房之書》,40來頁,內(nèi)容是36道甜點和主菜的食譜,形式有手寫稿影印,也有現(xiàn)代轉(zhuǎn)寫。雖然掛著修道院的名字,但根據(jù)開篇的十四行詩和末尾簽名,作者是胡安娜·伊內(nèi)斯·德拉克魯斯(1648—1695),墨西哥殖民時期最著名的思想家、作家,一位修女,墨西哥人引以為傲的“美洲鳳凰”“第十位繆斯”。

這本書,包括胡安娜在廚房里忙碌的形象,激發(fā)著人們的好奇,似乎這顆美麗智慧的頭腦讓做飯這件事不再顯得臟亂、粗笨,而可能變成一種更高的智性生活,畢竟胡安娜一下就把它提高到了哲學(xué)的層次:要是亞里士多德會做飯,估計作品還能再多些。有了這本書,這句話不再只是“金句”,讓我們看到烹飪確實促成了胡安娜更豐富的創(chuàng)作,也成為她通往自由的另一條道路。

—創(chuàng)作食譜—

因為會做飯,胡安娜傳世的作品在詩歌、戲劇、隨筆之外多了一份——墨西哥最早的食譜。這食譜讀起來有點像古琴譜,不僅要辨認手寫字跡,而且要意會前現(xiàn)代觀念中的食材用量、烹飪時間,比如一道菠蘿甜餅是這樣寫的:

菠蘿切丁成醬,一層淀粉雞蛋餅,一層菠蘿、酒、杏仁、松子、肉桂,最后一層打過的蛋清,放火上。

這怎么操作?好在有多位美食家、殖民時期飲食文化專家合力還原,經(jīng)過1996年再版前言、后記,和撰寫《修女胡安娜在廚房》(2000、2010、2016、2021年多版),最終實現(xiàn)了對這份古代食譜的量化:“杯”“勺”“克”“分鐘”“X人份”“先……后……”。由此,上面那道甜餅變得現(xiàn)代了許多。現(xiàn)在常說拋開劑量談效果就是耍流氓,但其實,似乎理所當然的烹飪寫作格式不過是19世紀中期才在英國形成的,而殖民時期的墨西哥,用量、手法“不準確”很正常,還有很多可愛的指小詞比如“一小指頭”“熬至小稠”。有了當代“譯本”,歷史終于復(fù)現(xiàn)。

據(jù)考察,這份手稿并不是胡安娜的真跡,但內(nèi)容確實是胡安娜在1690年代親手編選的,字跡也做到了盡量模仿,是墨西哥歷史上第一本專門的食譜。一般認為,歐洲烹飪書在1470年代迎來印刷版本的新時代,16—17世紀大量涌現(xiàn),貴族家庭不僅競爭誰家能準備最豪華的宴會,還要比試誰的主廚最有“發(fā)言權(quán)”,按這個標準,墨西哥美食史上的第一本書要算1831年編訂的《墨西哥廚師》。不過,印刷形態(tài)之前,世界各地的烹飪書不乏卷子本、冊子本、羊皮紙等多種手寫形式,最早的甚至能追溯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巴比倫泥板;而即使印刷機出現(xiàn)之后,仍然有許多食譜由于各種原因沒有付梓,胡安娜的手稿便是這樣的存在。

胡安娜的烹飪書寫來源豐富,或隱或現(xiàn)?,斞湃擞涊d傳統(tǒng)的《奇蘭巴蘭之書》說,雨神用閃電劈開山峰儲存玉米,被擊中的玉米變成紅色藍色,沒被碰到的保持白色黃色——這雖然不算神在做飯,還是被一些學(xué)者視為原住民文化背景,鋪墊了胡安娜的科學(xué)認知和廚房“秘密”。

阿茲特克人沒有文字,龍舌蘭纖維紙本上有一些宴請、烹調(diào)的畫面,以記錄節(jié)慶、事件為主,不以“烹飪教學(xué)”為目的。此后幾百年,日常的技術(shù)一直在低階的廚師廚娘間口口相傳,而上流社會尊崇西班牙飲食傳統(tǒng)——胡安娜在隨侍總督夫人的五年間,熟讀了巴塞羅那公爵廚師德·諾拉的《烹飪書》,也就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推崇的《燉菜譜》,以及蒙蒂尼奧(從菲利普二世到四世,連任34年御廚)廣為流傳的《烹飪、糕點、餅干及腌制藝術(shù)》。

在這些混雜的源流之間,胡安娜動手寫作食譜已經(jīng)是一大創(chuàng)舉,她有意識去凝固原住民的口傳親授,也致力于打翻歐式的等級統(tǒng)治,就像首次入譜的果味燉肉“蹭臟桌布”,雖然有些不雅,卻似乎噴香得很有力量。這種書寫,意味著她知道自己身處一個更大的飲食意義的共同體中,不僅做食物有人吃,而且寫食譜也有人看、有人懂、有人學(xué);換句話說,她的理想食客不少,理想讀者更多,希望通過一份食譜讓自己的廚房向遠方、向未來開放——果然,繼她之后,《新西班牙菜譜》《堂娜多明加·德·古斯曼菜譜》《教士哲羅姆·德·佩拉約廚房書》等手稿紛紛在18世紀問世,食物在西屬墨西哥不僅僅帶來熱量和味道,也開始生產(chǎn)意義。

—三洲況味—

烹飪讓胡安娜智慧女神般的生活多了幾許煙火氣,還多了很多新鮮的味道——她使用的食材之廣泛,讓食譜同時成了“出生證”,見證了西屬墨西哥在飲食方面的“混血”問世。

1519年,西班牙人踏上墨西哥陸地開始“探險”,從那時候起,食材和技藝的交流就不斷開展起來。1529年,征服者埃爾南·科爾特斯被查理五世授予侯爵頭銜,在領(lǐng)地投資小麥業(yè)、制糖業(yè),兼顧金屬開采和跨太平洋探險活動。1535年,殖民政權(quán)正式建立,上層社會的口味按照歐洲主流建制起來,宮廷廚師和他們的食譜散發(fā)出遙遠、“高級”的魅力。

可以想見,這時期歐洲大廚的名饌佳肴中,還沒有出現(xiàn)番薯、玉米、花生、辣椒、番茄這些美洲風(fēng)物。比如番薯,哥倫布1492年在《航海日記》里還誤認為是非洲的山藥,王家史官奧萬多在16世紀三四十年代才寫到“可以讓好基督徒食用”、在西班牙南方引種成功,所以王室貴族的餐桌上多半無緣得見,就算見到可能也嫌其貌不揚。但生長在墨西哥的胡安娜并不以本土和日常為恥,多次把它寫進食譜,加牛奶做成薯泥或者搭配燉雞。還有前面提到的菠蘿,天生戴著“王冠”,是外形明艷、口味霸氣的美洲熱帶水果之王;海綿包也是當?shù)氐陌l(fā)明,據(jù)說是紀念科爾特斯的,結(jié)實,氣孔豐富,特別適合支撐和吸收濃郁的汁液——奧秘就在玉米淀粉??梢哉f,胡安娜的食譜給了美洲食材“登堂入室”的合法性,它們的美味不容忽視,它們的用法值得傳揚,吃的時候可以有區(qū)別、無所謂等級。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許多我們?nèi)缃袷煜さ氖巢?,其實在當時的墨西哥才剛剛站住腳跟,比如胡安娜特別愛用的雞蛋。墨西哥本土只有火雞,也就是《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一路所見的“大雞”“本地雞”,我們熟悉的家雞原產(chǎn)亞洲,靠哥倫布第二次航行的時候帶到加勒比海島,逐漸擴散到大陸并向中美、南美傳遞。很顯然,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時間,家雞適應(yīng)了美洲的環(huán)境也馴服了美洲人的胃,雞蛋也因為“多變的身份”贏得了胡安娜的歡心,她用一磅糖、12顆蛋黃做成濃稠的“雞蛋醬”,或者用糖漿、塞維利亞苦橙花水和雪莉酒浸泡烘烤的蛋黃糕,或者給紅薯椰子餅來點雞蛋碎。這里的苦橙花水、雪莉酒,包括在美洲大規(guī)模推廣的甘蔗,還有在幾乎所有甜點中用到的牛奶、小麥粉,都是跨大西洋遠道而來,“入侵”也好,“涵化”也罷,當它們進入胡安娜的筆下,也便成了新發(fā)明的傳統(tǒng)。

不只是歐洲來源。胡安娜還記錄了好幾種糕餅和燉菜都使用大米,還有給燉菜配的菜蕉,以及提味的丁香、肉桂、胡椒、姜,染色的藏紅花,都依托葡萄牙人的東印度—巴西航線,或者西班牙人的馬尼拉大帆船航線,從遙遠的亞洲撲鼻而來。從口吻和用量來看,她對這些食材并沒有特別珍惜或者感到奢侈的心情,顯出這樣的“東方”早已內(nèi)在于西屬墨西哥之中,比如椰子,原產(chǎn)東南亞,多次被胡安娜用為椰汁、椰肉、椰蓉來制作甜品,原來早在1580年代,人們剛發(fā)現(xiàn)從菲律賓到墨西哥的回航路線時就已經(jīng)流傳過來,而且超越具體的椰子形態(tài),引入東南亞椰子酒的“靈魂”(spirit),用蒸餾工藝直接改造了墨西哥“國酒”龍舌蘭酒,助推了19世紀獨立之后“美食民族主義”的神話。

因為會做飯,胡安娜傳世的作品在詩歌、戲劇、隨筆之外多了一份——墨西哥最早的食譜。

因為會做飯,胡安娜傳世的作品在詩歌、戲劇、隨筆之外多了一份——墨西哥最早的食譜。

所以,胡安娜雖然只是寫了一疊食譜,但卻無意間記錄了美洲、歐洲、亞洲食材在墨西哥的交匯,原料、配料,可食、喜食,簡單的文字背后仿佛有了動畫,成為物質(zhì)史和全球史的一個demo,讓我們看到“哥倫布大交換”在細菌病毒之外,有意取用、津津有味的樣子。

—一種選擇—

胡安娜這本食譜是在修道院的廚房里完成的,這是她的任務(wù)、功課還是愛好?其實,胡安娜并不立志“把余生奉獻給上帝”,她進入修道院是個人的選擇,也是社會留給她僅有的軌道。

胡安娜是非婚生女,一直到現(xiàn)在,她的出生年份仍有爭議,就是因為沒有確切的出生和洗禮證明。她跟著外祖父母在墨西哥州的莊園長大,接觸了古典語文學(xué)和神學(xué)作品,一度想喬裝成男人去讀大學(xué),自學(xué)過程中沒有掌握好也會剪掉自己一段秀發(fā)。老人去世后,她被送到姨母家,十幾歲進入總督府,常伴總督夫人卡雷托左右。在那里,她常常參加墨西哥大學(xué)畢業(yè)生和教授的高談闊論,以豐富的神學(xué)、哲學(xué)、數(shù)學(xué)、歷史和人文學(xué)知識揚名,寫作的十四行詩、圣誕歡歌和悼詞也廣為傳閱。到胡安娜二十歲時,面前只有兩條路:結(jié)婚或者出家。

由于缺乏直系家屬的雄厚財力和姓氏支撐,胡安娜縱然美貌聰穎,但在婚姻市場上并沒有很大的議價空間,修道院是最“清凈”的出路。十五歲時,她選擇過赤足加爾默羅會的合唱團,但很快病倒,或者說被過于嚴苛的戒律嚇到,完全無法享受“書本的寧靜”,三個月之后匆匆離開。1669年,她又收到總督以教父之名贈予的“嫁妝”,加入圣哲羅姆修會,擁有了獨立居室并有女仆陪伴。在這里,她度過了后半生26年的時光,讀書、寫作、接待來訪、舉辦茶會。據(jù)奧克塔維奧·帕斯總結(jié),胡安娜不是出于上帝的召喚,而是從經(jīng)濟保障和社會尊嚴考慮,理性選擇了修女這一“職業(yè)”,還挑了一個最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

在修會里,胡安娜繼續(xù)創(chuàng)作宗教劇、圣誕歡歌,也參與后勤組織、出納記賬,儼然女人堆里“穿褲子那個人”(西班牙語俗語,意“主事者”)。如同西歐中世紀修女院一樣,殖民時期墨西哥的修女院也是一個門檻相當高的社會活動場,有捐資者本人或遺孀養(yǎng)老,不愿婚嫁的貴族女孩寄養(yǎng),上層人士的女兒接受教育,出身低微的只能進來充作奴仆。圣哲羅姆修道院建于1585—1626年,由著名女征服者伊莎貝爾·德·格瓦拉等人捐資捐地建成,是墨西哥第一所,也是當時面積最大、設(shè)施最全的一所,根據(jù)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清理發(fā)掘,還出土了許多中國瓷的瓷片。

為了待客、出售(增加收入)、教化(適度飲食),在這種實用性和使命感中,胡安娜編選了36道菜譜,保存了圣哲羅姆修道院的集體食物記憶:大部分是甜點,少數(shù)咸味的主菜也加了甜;根據(jù)當?shù)亓?xí)慣,不同于“飯后甜點”(postre,詞根意“后”),有許多東西是飯前吃的,所以叫做“ante”(意“前”);當?shù)仫L(fēng)味和歐洲引介的菜肴不分前后高下;各種水果入饌。她的書寫,讓吃飯這件轉(zhuǎn)瞬即逝的“小事”在歷史中找到了位置,留下墨西哥巴洛克時代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消遣。

胡安娜有自己的廚房。這個廚房除了給主仆開小灶,還肩負一個重要任務(wù)是制作“巧克力口信”。胡安娜前后受到四位總督、侯爵、公爵夫人的照顧,得到很多拋頭露面的機會,作品流傳和出版也多因她們支持。時間充裕的時候,她便做一些可愛的甜點送到各府上。

她最大的特長還是詩藝,用語言做成“食盒”,一句話、一次邀請、一首詩、一個請求,都是點“心”之筆,比如在給夫人們送燉菜的便簽上寫:

在此向夫人獻禮

且歡度美味節(jié)期

用那些鮮魚詩句

和母雞香濃韻律

胡安娜應(yīng)該是真心喜歡“美食煉金術(shù)”的,在著名的《答菲洛特阿修女》(1691)的信中,她描述了許多觸動思考的情景,其中之一便是:

夫人,我在燉菜時發(fā)現(xiàn)的大自然的秘密,告訴您哪個呢?我看到雞蛋在豬油或橄欖油中連成一片、煎熟,而在糖漿中則會破開;我看到為了使糖保持流動性,只需加入一點點泡過榅桲或其他酸味水果的水;我看到同一個雞蛋的蛋黃和蛋白是如此不同,加進糖里的時候,單加蛋黃或者蛋白都可以,一起敲進去卻不行。不多說了,我不想讓您為這些“冷冰冰”的事情感到疲憊,只是讓您充分了解我的本性……

其實,她知道來信的不是修女而是男性主教,她知道可以站在灶臺邊思考天體的運轉(zhuǎn)、時間的流逝、真實與虛幻,但她也深深了解她所在的社會留給女性思考的位置有限,廚房是最天然的一個,何不就利用這瑣碎卑微,去升華可把握的秘密。胡安娜熱愛紙張的香味、文字的筆畫、意義的密度,也能把廚房活動變成修習(xí),手上搖晃著小鍋,腦子里咕嘟著詩句,把思考哲學(xué)和鉆研廚藝的思維揉到一起——“如果嗎哪有很多種味道,那這里只有一種,但無窮無盡”。

1695年,因為照顧瘟疫病人,胡安娜感染黃熱病遽然離世,所幸食物和文字有自己的傳統(tǒng),甜蜜和智慧并不如煙。她真的是“最糟糕的女人”(Yo,la peor de todas)嗎?一道甜點的名字留下她淡淡的回應(yīng):“你懂我的”(bienmesabes)。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西葡意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