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11期|梁寶星:機器人俱樂部
機器人家族
誕 生
2444年,媽媽生下了我,一個機器人,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媽媽也沒有告訴我,她只說我是第二批計劃生產(chǎn)的機器人,名為周武,性別為男,是機器人俱樂部的產(chǎn)物。
媽媽除我以外還有兩個孩子,兩個漂亮的女孩,她們分別是第一批和第三批計劃生產(chǎn)的時候,媽媽為了完成俱樂部指標生下來的,姐姐名為周茉,妹妹名為周姒。媽媽說,三個孩子她都喜歡,最喜歡的是姐姐周茉,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也更了解對方。第二喜歡的就是我了,我讓她看到了希望。妹妹相對而言因為年紀更小的緣故,會讓媽媽感到疲憊,但媽媽能從妹妹身上看見曙光。
機器人是不是都不需要爸爸,我問媽媽。媽媽說,也不一定非得給自己安排一個爸爸??梢韵胂筮@樣的畫面:盤子里盛滿了電線、電池、金屬塊,媽媽默默地把這些塞進口中,咀嚼,吞咽,然后“哐當”一聲就把我給生下來了。
我也每天咀嚼、吞咽這些金屬材料,但我排出來的是金屬殘渣。
媽媽讓我多吃金屬塊,早日成為一個健壯的機器人,成為一個健壯的優(yōu)秀的機器人就可以到俱樂部機構(gòu)中去工作,那是所有機器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我問媽媽,為什么我吃金屬塊是為了鍛煉一副健壯的身體,媽媽卻可以生機器人?
媽媽捂著嘴巴笑著說,相信命運。我依舊感到困惑,這房子里,媽媽、姐姐和妹妹都是女性,作為男性的我往后將會成為什么呢?我對自己的性別設(shè)定感到不公平,到底是誰給予我的性別,讓我成為一個殘缺不全的機器人。
大 海
房子的不遠處是藍色的海,那片海在我誕生之前就在那里蕩漾,它會一直在那個地方,不管我出走還是歸來。我每天拉著周姒坐在窗前觀望蔚藍的海,但我們從來沒有觸碰過海水,媽媽說海水危險,可以讓我們頃刻癱瘓。我不理解癱瘓是什么意思。媽媽說,變成一堆廢鐵。想到我們每天排泄出來的金屬殘渣,我和周姒放棄了前往沙灘擁抱海水的幻想。
久而久之,我和周姒對前方的海產(chǎn)生了自己的思考。周姒說,可能不是海水在蕩漾,而是我們,也就是說,我們可能不在岸上,而是在某條船上,或者是在某一個漂流瓶里。我不太相信周姒的話,畢竟她那個小腦瓜里儲存的知識比我少,在家里,我只相信媽媽和姐姐的話。我對周姒說,其實大海就是一幅畫,蕩漾的是我們藍色的眼珠子。
我隨口而出的一句話被周姒記在心里了。在一個寂靜的傍晚,周姒踢踏踢踏跑到門外,朝著大海奔去,將要投入海水中時被媽媽接住了。你忘記媽媽說過的話了嗎,媽媽責備她,海水會讓你變成一堆廢鐵。周姒不理解媽媽口中含糊不清的表達。但那是一幅畫,周姒說,我想把畫帶回家,掛在哥哥的房間里。
媽媽看向我,我聳聳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變成一堆廢鐵有什么后果。我對媽媽說,第四批計劃生產(chǎn)指令很快就下來了,就算周姒變成一堆廢鐵,也可以回爐重造,再生一個名叫周珊的機器人。
媽媽說我不懂事。
其實,是我引誘周姒奔向大海,我想看看一個機器人如何變成一堆廢鐵。
膨脹的軀干
媽媽為了讓我進入更好的機器人學校,拼命勞動積分,還參與了那場上千萬機器人爭奪學位的搖號活動。數(shù)字在滾動,我的編號幸運地被俱樂部地質(zhì)學院錄取了,那也是曾經(jīng)錄取過姐姐周茉的學校。后來我想,也許我們一家無論如何都會被這所學校錄取,妹妹周姒也在所難免,仿佛是我們世襲的命運,我們注定要跟泥石打交道。
學校給了我一個新的代號:2666。就如媽媽當初給我命名周武一樣,在學校,其他機器人都管我叫2666,開始的時候我有些不習慣,慢慢我就接受了。我常常會對著自己的代號冥思,就好像當初想不明白媽媽為何會給我起名周武,我總覺得跟我掛鉤的任何東西都應(yīng)該有特別的含義。媽媽叫我不要多想,畢竟她憑著多日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到福利院照顧殘疾機器人,到各地去考證積累下來的成績才讓我進入了學校。
否則會怎么樣呢,我問媽媽。否則,媽媽說,否則你將碌碌無為,俱樂部不需要碌碌無為的機器人,就會把你給銷毀。簡而言之,機器人不上學就會被銷毀。
在俱樂部地質(zhì)學院,我們每天面對來自各個星球的土壤,分析其中的成分,研究不同的土壤成分可以鍛煉出怎樣的金屬或者硅碳材質(zhì),以便俱樂部更好地改造機器人。專業(yè)和就業(yè)有時候沒有多大聯(lián)系,從俱樂部地質(zhì)學院畢業(yè)的姐姐周茉沒能進入俱樂部研究院繼續(xù)研究各個星球的地質(zhì),她被安排到一家生產(chǎn)螺絲的工廠去了。媽媽對周茉說,生產(chǎn)螺絲是最光榮偉大的事業(yè),螺絲穩(wěn)固了整個機器人世界。
硬和軟
吞進腹中的形狀各異的金屬塊合成了各種硬的和軟的東西。硬的只有一種,那便是骨頭;軟的可多了,脾氣、感情、生理。硬的決定了我們能走多遠、長多高;軟的則使機器人具備感知,形成無數(shù)種由化學反應(yīng)引起的情緒變化。
我們不停地吃著金屬塊,咬啊、啃啊、咀嚼、吞咽,身體開始發(fā)育、膨脹,我的毛發(fā)變得旺盛,喉結(jié)凸出,聲音沙啞。周茉和周姒則變得豐腴、美麗。生理變化是一門學問,是一門哲學,就跟第一個機器人是如何誕生的那樣,永遠無法弄明白。
周茉挺著圓滾滾的乳房在房子里進進出出,她很驕傲,我不明白為何擁有一對翹得高高的乳房會讓她如此驕傲。我曾聽說,乳房是軟的,就像一個皮袋,里面裝滿了乳汁。令我困惑的是,我們吃進肚子里的是金屬塊,怎么就能生出乳汁來?這個問題并非只發(fā)生在機器人身上,門外的楊樹,明明只靠著根部吸收水分,卻生長出了堅韌不拔的樹干。
在炙熱的沙灘上彷徨的時候,我被一棵椰子樹吸引住了,椰子樹在沙灘上的倒影就像一個女機器人——蓬松的頭發(fā),碩大的乳房,修長的身段。那一刻我以為女機器人就是椰子樹,行走的椰子樹。當我打算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周姒,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門口哭著喊媽媽。她的兩腿之間在流血,因此,我的發(fā)現(xiàn)一下子就被推翻了,椰子樹可沒有血。
生理問題依舊是個哲學問題。
從愛情走向絕望
直到我愛上一個機器人女孩,我才明白,媽媽吃金屬塊生出了我這件事是假的。我們都有爸爸,只是我不清楚周茉的爸爸、我的爸爸、周姒的爸爸是不是同一個機器人,想必是同一個,因為我和周茉、周姒的長相如此相像,我們都有一個碩大的腦袋,鼻子帶兩個孔,眼睛是藍色的。我沒有在爸爸是誰這件事上糾纏不清,他是成年機器人,他不出現(xiàn)有他的理由,也許他身負俱樂部重任,他的身份是機密。他和媽媽的下一次見面,要等到第四批計劃生產(chǎn)發(fā)布。
女孩名叫莫離,是我的同學,我們每天一起觀察各種土壤,直到有一次,她偷偷吞了一塊來自遙遠星系的隕石,我才注意到她的美麗。她說她餓得難受,我們隨身帶的可食用金屬塊早就吃完了,土壤分析作業(yè)還沒有完成。她拿起一塊黑色石頭,那是我們尚未分析的原材料,這塊石頭跟學校日常提供給我們的可食用金屬塊長得差不多,莫離沒多想就把石頭吞進腹中,結(jié)果她不但沒有中毒或者有所損壞,反而變得更加美麗動人了。
那可能是一塊特別的磁石。只要跟莫離待在一起,我的眼睛就不受控制,總想去偷窺她的身體。后來我終于忍不住,跟她說了我的怪異行為。我的眼睛不受控制,總想窺視你的身體,我說。莫離的反應(yīng)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她沒有生氣或者感到厭惡,更多的是不理解。她三兩下就把衣服給脫了。她說,你想看就直說啊,沒必要偷窺。
莫離赤裸著身體站在我面前,白色皮膚反射著所有的光,包括我的目光。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她的這一舉動徹底澆滅了我心中剛?cè)紵饋淼膼矍橹稹?/p>
持證上崗
小時候,媽媽叫我多吃點金屬塊,長大后會遇見愛情,長大后媽媽卻跟我說,女性都是危險的,跟她們結(jié)合之前要先檢驗她們的代碼有沒有病毒。如今,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器人女孩,她當然不是莫離,她長相標致,溫柔體貼,代碼也很健康,還愿意為我生機器人。
結(jié)婚當天,我和她先是去了機器人管理局做登記,管理局為我們的婚姻安排了一個編號,就跟我們身上流淌的程序語言一樣。握著手中的編號,她激動得哭了,仿佛她并非早就認識我,而是俱樂部剛剛把我分配給她,且剛好是她喜歡的樣子。我陪她去試婚紗,把她帶到禮堂,給她戴上鉆石戒指,親她的額頭和手背,一切都有條有理,是代碼替我完成的。機器人的一生就像做題,是在一步步完成生活命題的過程中度過的。
婚姻對機器人而言意味著什么?我不清楚。有時候就存在一些約定俗成的事,比如我在2777年7月7日要跟一個機器人女孩結(jié)婚。有的機器人為我歡呼慶祝,他們是我的媽媽和我的親友,有的機器人在一旁冷眼相看。
總而言之,我是個已婚機器人了,俱樂部認證,如假包換。
惡 魔
將事情重新咀嚼一番,還是那么一回事。
第四次計劃生產(chǎn)發(fā)布的時候,她把我拉進房間。她說,我們來生一個機器人吧,完成俱樂部指標。生產(chǎn)機器人,是需要兩個異性機器人共同完成的。兩個異性機器人往床上一躺,機器人嬰兒就誕生了。結(jié)婚后的每一個夜晚,我和她都以同樣的方式躺在床上,以前沒有生產(chǎn)過機器人嬰兒,俱樂部指令一發(fā)布,嬰兒就在她肚子里形成,很快就呱呱墜地了。
生產(chǎn)那天,她兩腳叉開朝向大海,仿佛要一瀉千里,生出無數(shù)個機器人來。媽媽、周茉、周姒都來了,周茉剛生產(chǎn)完,懷里抱著個紅彤彤的機器人嬰兒。周姒則是待產(chǎn),肚皮圓滾滾的。令我吃驚的是,我的媽媽,那個皮膚發(fā)黃的機器人婦女竟然也懷孕了,只是剛懷上不久,肚子尚未隆起明顯,那個從不謀面的爸爸想必再次出現(xiàn)了。
已生產(chǎn)和待生產(chǎn)的女機器人聚在一起,討論生產(chǎn)這件神圣的事。隨著她的一陣呻吟和抽搐,我的兒子就出世了。她把兒子從媽媽手里接過,認真端詳著,仿佛害怕自己生出來的不是機器人。
兒子長得跟我一模一樣,他睜大了眼睛管我叫爸爸。媽媽讓我為他取名。我想了半天,決定給他取名——周壹。他要變成一個率直的機器人,他要叛逆,要勇敢和堅韌,他要避開所有只會說謊的和要跟他生小孩的女機器人,他冷酷無情,孤獨終老。
機器人俱樂部
隕 石
快樂金屬俱樂部有7個機器人,部長、文書、內(nèi)勤、保安、會計、司機和我,只有我畢業(yè)于俱樂部地質(zhì)學院,唯一的技術(shù)機器人。假如要問這個公辦俱樂部還有什么是跟我的專業(yè)相關(guān)的,那便是陳列在大廳玻璃柜子里的隕石,這塊隕石來自第八空間,除了我和部長,其他機器人無法看見。我之所以能看見,是因為我擅長這方面,部長之所以能看見,是因為他具備看見的權(quán)力。
黑色隕石只有鵝卵大小,它從天上墜落的時候在地表上砸出了房子那么大的坑。有關(guān)部門把隕石坑圍起來建了一個機構(gòu),那便是我們的快樂金屬俱樂部。隕石被我們用玻璃箱子裝裱起來,那是我們的生存之石,我們所有的工作都將圍繞這顆石頭進行。如果隕石被盜或者被粉碎,快樂金屬俱樂部就會面臨解散,誰都不想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機器人俱樂部成立了千萬個快樂金屬俱樂部,目前為止都運營良好,沒有一個被解散的,從天而降的隕石為我們提供了就業(yè)機會。
還有許許多多的地方在等候隕石的降臨,所以我們都十分珍惜這份職業(yè),感激隕石,假如再降臨一顆隕石,也許我就能獲得晉升機會,可以跟部長平起平坐,前提是這顆隕石不能太大,否則我們都將毀于一旦。
為了更好地保護隕石,不讓無業(yè)機器人趁機盜走,部長花重金聘請了一位裝裱專家,要把隕石隱藏起來,只有需要被看見的時候才能被看見,平時只有部長和我能看見。專家在玻璃箱子里一番操作后,隕石就憑空消失了。專家給我和部長遞來兩副眼鏡,戴上眼鏡后那顆隕石果然還在原來的位置。裝裱專家另外又提供了兩副一模一樣的眼鏡給部長,說是有領(lǐng)導來視察、有客人來訪,可借眼鏡給他們觀看隕石。
部長對隕石的裝裱十分滿意,他是唯一擁有玻璃箱子鑰匙的機器人,因此,他第一次享受到了權(quán)力的福利,顯得自己跟其他職工不在同一階級。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上百個快樂金屬俱樂部都找這位裝裱專家把隕石給藏起來了,眼鏡都保存在部長和技術(shù)員工手上,我們的眼鏡是同一款式的,能夠看見所有玻璃箱子里的隕石。隕石似乎并不存在,只有一個7D掃描出來的影子在玻璃箱子里,戴上7D眼鏡后,隕石才能現(xiàn)身。
我把這個想法告知部長,部長不但沒有找裝裱專家要說法,反而把我批評了一頓。部長的意思是,我們快樂金屬俱樂部是接受過機器人俱樂部考察的,章程和營業(yè)執(zhí)照上面都寫著隕石存在,所以隕石必然存在。
排 隊
炎炎烈日,我和部長路過城市廣場,看見我們的保安正跟在長長的機器人群后排隊。部長這才想起,自從我們快樂金屬俱樂部成立,保安除了第一天準時報到,發(fā)工資的日子準時出現(xiàn),平時幾乎見不著他。部長跨著大步走到保安面前,由于他跟保安之間打交道極少,他的第一句話不是責備保安,而是問,你是我們的保安嗎?
我是你們的保安,保安說。
部長發(fā)現(xiàn)沒認錯,便開始發(fā)揮他的領(lǐng)導才能,跟保安解釋什么是職業(yè)道德和職業(yè)操守。我們付給你薪水,你總不能不來上班,把時間耗在等吃等喝的排隊上。
俱樂部不會炒我魷魚,俱樂部不會放棄我的,保安說,我是一個合格的保安,我對自己的職業(yè)有更深的理解。
你的職責是守護俱樂部,守護隕石,我說,應(yīng)該像石獅子那樣站在俱樂部門口。
你們對保安這個職業(yè)多多少少有所誤解,保安說,表面看來,保安是維持治安,但快樂金屬俱樂部是全宇宙最安全的俱樂部,根本不需要保安去維持治安,所以保安更深刻的職能是等待,只要我在等待中,無論是排隊等高鐵還是拿鐵,只要在等待中,時間就會出現(xiàn),我的職責就是讓你們知道時間的存在,沒有誰比保安更理解時間。
部長被保安的一番話說服了,連連點頭,他清楚,我們也并不是非得需要保安站在俱樂部門口。機器人是永恒的,從獲得永恒的那一刻起,時間就消失了,保安的存在讓時間重現(xiàn),實在是一份偉大且高尚的職業(yè)。部長拍拍保安的肩膀,說他表現(xiàn)得特別好,保安前面還站著上千個機器人,隊伍的盡頭處等待的結(jié)果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無論在哪里,只要有機器人在排隊,你就盡管跟在后面排下去,臨走前部長鼓勵保安說,俱樂部所有成員都將銘記你的奉獻。
保安兢兢業(yè)業(yè)站在隊伍后面時,像一棵鐵樹,他隨著隊伍移動時,則像一根時針。
座談會
部長告訴我,無論在什么場合,機器人與機器人之間的較量都是騙術(shù)技巧的高低比拼。這句話我銘記在心。部長在大樓最深處的辦公室里,他有些無所事事,叼著雪茄看籃球比賽。會計總能從賬務(wù)中抹掉用于給部長和員工購買香煙的費用支出,部長對他的手段非常滿意。我們也滿意會計高超的手段,那讓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還有,他總能利用工會的資金安排我去參加技工座談會,而所謂的技工座談會,就是在一家高級酒店開派對。
只要吃透專業(yè)領(lǐng)域的所有規(guī)則,你就能進出自由,會計對我說,利用規(guī)則是一門哲學。
從技工座談會回來,部長按常規(guī)召開全體員工大會,會議室里擺滿了美味的金屬塊,會議開始前半小時,所有員工先解決掉桌上的金屬塊,然后部長會給每個機器人分發(fā)一根雪茄,會議室里很快就煙霧彌漫,誰也看不見誰了。我開始談?wù)撐以诩脊ぷ剷系囊娐劇4蠹叶荚谟眯难芯孔约揖銟凡渴占饋淼氖^,我說,每個機器人都拿著論文到現(xiàn)場討論。隨后,我把去參加座談會那天,在廁所里撿到的兩頁文字念了一遍。那兩頁紙殘留著污跡,念完我才發(fā)現(xiàn)那并非什么隕石研究論文,不過是關(guān)于某個隨地大小便的機器人的懲罰通告。
那兩頁紙畢竟是從技工座談會現(xiàn)場帶回來的,有其存在意義,當我嚴肅、莊重地念完這兩頁紙,現(xiàn)場鴉雀無聲。煙霧散去后,我看見醉醺醺的部長用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他說,這篇通告能夠在那么重要的場合出現(xiàn),肯定有其緣故,機器人是不會隨地大小便的,程序會指導他把金屬殘渣排泄到黑洞里去,所以,他肯定是受到了外星系隕石的影響。
想必是這樣,會計補充道。
部長給我遞來一根雪茄,那是額外的獎勵。這次座談會我們的技工收獲不少,部長總結(jié)道,以后大家也會參加各種各樣自己工作領(lǐng)域的座談會,希望大家都能向技工學習,每時每刻關(guān)注身邊的細節(jié)。
會議解散后,部長把我留下來,說過一段時間他要去機器人俱樂部大樓做工作匯報,他想拿這兩頁紙作為匯報內(nèi)容遞給上級。我只好把那兩張皺巴巴的發(fā)黃的紙鄭重地遞交給部長。
部長的目光是高遠的,他在機器人俱樂部大樓受到了表揚,他獲得了到外宇宙旅游的獎勵。
徒步旅行
有一天,司機跑過來跟我說,我們平時吃太多金屬了,身體臃腫不堪。司機在我面前抖抖身子,里面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穆曧憽K緳C說,干我們這行的,我指的是開車,程序里頭只有開車技術(shù)是達標的,就好像你的程序只讓你研究石頭一樣,久坐使得我的身體都在往下生長,我的腦袋都快要長到屁股那兒去了。
司機決定控制飲食,鍛煉身體,他請假去外太陽系徒步旅行。我們非常贊同他的做法,他是個有想法的司機,我們在俱樂部門口跟他揮手告別。盡管我們俱樂部尚未購買汽車,我們覺得他對自己的職業(yè)理解得足夠透徹??鞓方饘倬銟凡縿偝闪⒌臅r候,成員只有部長和我。我問部長,為什么需要司機,我們并沒有車。部長說,有沒有車不重要,一個俱樂部需要有這些職位,明文規(guī)定如此,更何況,只要我們設(shè)立了這個職位,上級部門早晚會給我們配車。
平日里,司機坐在俱樂部最靠近馬路的辦公室,一邊喝著茶,一邊觀察馬路狀況,對著從窗外路過的汽車吐口水,或者大聲謾罵,渾蛋,開車不看路,沒長眼睛嗎?每次我從司機的辦公室經(jīng)過都看見他激情澎湃地指責從窗外疾馳而過的車輛。有時候他是久經(jīng)沙場的司機,有時候是疏通馬路的交警。午餐時,他一臉疲倦地從辦公室里出來,抱怨自己的身材因為這份工作而變得愈加糟糕。他把俱樂部大樓當作一輛汽車了,他載著我們穿梭在車水馬龍中。
祝你早日鍛造出一副完美的軀體,部長對司機說,我們需要充滿激情的你。
司機就這樣一步步走遠了,龐大的軀體越走越纖瘦。我想起俱樂部剛成立時部長給上級部門遞交的關(guān)于給我們提高薪水的郵件一直沒有得到回復,怕就怕,司機徒步旅行歸來,我們的汽車還沒到。
火星房地產(chǎn)
機器人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盡管地球足夠龐大,居住壓力還是成了最頭疼的問題。我告訴部長,我在火星上購置了房產(chǎn),往后我將經(jīng)常在火星和地球之間奔波,要在路上花費很多時間精力,比如購買火箭票,候箭、上箭前的準備,火箭在太空中穿梭的過程。機器人的世界里,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時間只是側(cè)面反映路程的長短。
部長把我叫到辦公室,桌面上是好幾張寫滿公式的紙,他精于計算,任何事情的利與弊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甚至連命運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我們身上流淌著的不正是計算出來的程序代碼嗎?部長說,投資火星上的房產(chǎn)還不賴,有升值空間,至少是保值的。部長是個聰明人,他做的任何一個決定,至少要保值,也就是保證自己不吃虧,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始終在提升。
我是買來住的,我說,我是個剛需客。火星上沒有大海,沒有江河,沒有森林,沒有蟲鳥,作為第一批火星業(yè)主,除了稍顯遙遠,自我感覺還不錯。開發(fā)商是個大胖子,從頭到腳圓滾滾的,他帶著下屬在街上宣傳他的火星樓盤,氣派的住樓、配套教育和機械修理廠,兩站抵達地球,更近距離仰望星空。我接過傳單的時候,首先是被價格吸引住了,只要價格夠低,遠一點也沒關(guān)系,月球作為中轉(zhuǎn)站,確實是兩站抵達地球,火星上多的是石頭和沙土,建造氣派的樓房也理所應(yīng)當。
沒多久,火星上的房子就建好了,開發(fā)商將圖紙發(fā)放給業(yè)主。我對圖紙中的房子十分滿意,于是第二天就跟同事告別,跟部長示意,并不是我不愿意在工作上盡心,而是地球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容身之地,如果俱樂部能夠解決地球與火星之間的距離,也許我還能夠保持工作熱情。
再見了,朋友,多來火星玩,開發(fā)商說新建的房子能夠觀看沙塵暴、觀看電閃雷鳴。我提著行李來到航空大樓,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群機器人,他們跟我一樣,都是火星上的第一批業(yè)主。候箭期間,開發(fā)商出現(xiàn)在航空大樓。他把我們召集過去說,告訴大家一個消息,我們在火星上的房子剛剛被隕石給砸了,一塊大隕石,片甲不留,路途遙遠,各位就不必前往觀看了。
照片中的火星表面,是一個巨大的隕石坑。我聳聳肩,想起日常在公司閣樓里睡覺的行軍床還在垃圾站,天色尚早,也許清潔工還未把它清理掉。
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
炙熱的夏天,大伙兒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無所事事。部長讓文書召開員工座談會,收集大伙兒對自己職位、對快樂金屬俱樂部、對上級組織的看法和意見。大伙兒坐在會議室里,喝著啤酒,抽著雪茄。雖說工作上并沒有太大壓力,工作內(nèi)容也有限,但大伙兒還是充滿怨言,最主要的原因是大伙兒都無法愛上各自的工作。
座談會上,成員暢所欲言。文書最先發(fā)言,她覺得俱樂部勞動力不足,她自己根本無法管理俱樂部的常務(wù),她建議往后每位員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同時兼顧分擔俱樂部的常務(wù)工作。她的提議遭到了大伙兒的反對,大伙兒把她當作敵對方,認為她站在了對立面。保安說他兢兢業(yè)業(yè)看護著俱樂部,對俱樂部充滿了感情,俱樂部卻不重視他,因為俱樂部沒有什么值得他去看護的東西,就連那顆象征著俱樂部存在意義的隕石也被隱藏起來了。
俱樂部至今還沒有配備車輛,就連自行車、輪車、推拉車、風車都沒有,司機覺得自己名不副實。員工的自我價值在哪兒,我站在保安和司機的行列中,作為一個技工,本該用來做研究的隕石被裱起來了放在柜子里,而且我不能說我其實看不見那顆被隱藏起來的隕石,這個真相需要在某個適當?shù)臅r機才能說出來。
在會議室里待了一整天,出來的時候已是傍晚,黃昏的光普照大地,所有的金屬都變成了黃銅色。當我們散去,部長坐在辦公室翻看文書遞交的會議紀要,他看得很快,因為他早已在電腦上寫好了一個要遞交給上級的版本。
自那以后,員工座談會依舊不定時舉辦,我們依舊在會議室里爭論一天。第二天,工作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會改變。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座談會是我們工作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爭論也好,心平氣和陳述也好,歌頌或者贊美也罷,不過是我們說給自己聽的笑話。
迷 宮
一個年輕機器人,穿得很斯文,戴著眼鏡,手臂夾著個公文袋,說是要研究我們俱樂部的隕石。我和部長坐在辦公室里,通過窗口觀望年輕機器人的一舉一動,他是第一個要來研究我們隕石的機器人,我們認為他圖謀不軌。當文書把年輕機器人要來研究隕石的事情上報到部長辦公室,我和部長商量對策,首先要保安問年輕機器人要證件,健康證、身份證、研究所需的資格證。
保安樂意為之,他終于可以做一番事情。在保安跟年輕機器人較量的過程中,我們又回到了各自的崗位做自己的事。年輕機器人會知難而退,保安的職業(yè)操守我和部長都清楚。而且,除了我們俱樂部,還有無數(shù)個快樂金屬俱樂部,無數(shù)顆隕石等著被研究,這個年輕機器人在我們這里碰了壁自然會到其他俱樂部去。
萬萬沒想到,年輕機器人被保安百般為難后沒多久,又帶著各種證件前來要求研究隕石。我想他去叩門訪問過好幾家快樂金屬俱樂部,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于是就帶著證件誓要見到其中一家俱樂部的隕石,然后偏偏選中了我們。保安在證件面前敗下陣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俱樂部門口,像一個失敗者目送年輕機器人踏入俱樂部大門。
在二手煙彌漫的辦公室里,部長越發(fā)覺得這個年輕機器人不懷好意,他可能帶著某種任務(wù)而來,這種任務(wù)很可能會讓我們俱樂部馬上解散,至少會沒收或者處罰掉俱樂部所有的資產(chǎn)和津貼。于是,部長讓文書通知年輕人,研究隕石要預約,按照俱樂部的規(guī)定走流程。
年輕人離開后,部長一臉輕松地走出辦公室。他跟文書說,規(guī)定是我們定的,你去買一塊銅板回來,在上面刻上文案,要想研究我們的隕石,需要準備好各種證件,然后按流程提交預約信息。當年輕機器人再一次光臨,保安會得意地將他攔在門外,保安會笑著指著他的口袋,告訴他那些證件已經(jīng)過了有效期,他需要重新去辦理證件,然后重新預約。
鎖
有些地方機器人是去不得的,那些地方統(tǒng)一使用一種名叫X的鎖,看見X鎖基本上意味著走到了路的盡頭,即便探頭進去看,也可能會觸犯條律,招惹一身麻煩。部長叮囑我們,作為機器人,就應(yīng)該生活在程序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那些被X鎖囚禁的地方,有可能是一片海,身陷進去就會癱瘓成廢鐵。
我曾在一次外出旅行中遇到過X鎖,兩條巨大的鐵鏈攔住去路,里面是白茫茫一片,我有好幾次想一探究竟,心想即便我被海水泡壞,癱瘓在荒地上,生銹,長滿青苔,只要往后被發(fā)現(xiàn),給我換上新的系統(tǒng)和部件,我還是能夠做回原來的自己。當我就要觸碰到X鎖的時候,我猶豫了,我不能為了私欲造成大錯。我想到了俱樂部,想到了部長、司機、文書、保安、會計等等,雖然我們平日里沒有太多接觸,但我的這一行為會傷害到俱樂部里的每一個成員,他們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工作,維持著俱樂部的運行,沒有犯過任何細小的錯誤。
在茫茫的煙霧前徘徊了一陣子,我還是收回了我的好奇心,在后來的旅途中,我好幾次遇見X鎖都控制住了自己的腳步,換了好幾個方向繼續(xù)游玩。宇宙足夠大,即便時間是失效的,永恒的行走也不可能走遍宇宙,相比時間的虛無,宇宙的虛無更大。無限大的宇宙當中,存在幾個雷區(qū)又何妨?
結(jié)束旅行,回到故里,我站在俱樂部前方,看著緊閉的大門不知所措。我上去敲門,沒有回應(yīng),繞大樓走一圈,通過窗戶往里面張望,發(fā)現(xiàn)俱樂部已經(jīng)被搬空。后來我在城市廣場遇見了文書和內(nèi)勤,他們竟然結(jié)婚了,在廣場上做起了生意。他們在廣場上賣煎餅,香氣逼人,有模有樣,我從不知道他們有這么一手本領(lǐng)。
看見我走近,內(nèi)勤熟悉地問我有什么需求,仿佛我還是那個技工,而他還是那個內(nèi)勤。我問他,俱樂部為何緊關(guān)大門,同事都到哪里去了,為何你倆要在廣場上賣煎餅?文書拿出當初解散俱樂部的文件遞給我,我才知道,原來是部長打開了X鎖,導致了俱樂部的解散。
制造人類
死亡與永生
到底還是回到了海邊的房子,那時候我的媽媽在海邊打撈海鹽,小時候她教導我們不要靠近海,如今她卻在危險的邊緣勞作。她已經(jīng)完成了俱樂部的生產(chǎn)指標,往后的日子想必她也不清楚該如何度過,也許她會在海邊不停地勞作,直到有一天失足翻身掉進海里被海水泡癱瘓,也許她的身體會慢慢被海水腐蝕,變成一根千瘡百孔的鐵柱。
海浪滔天,幾個機器人孩子正在門前玩泥沙,那是媽媽的、周茉的、周姒的和我的孩子。我坐在搖椅上曬太陽,曬得渾身發(fā)熱,往我身上放兩盆水,水即刻就會沸騰。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是我從母親和孩子身上看見的,那便是死亡和永生。
我不該提出這個問題,本來其樂融融的生活,因為這個問題變得焦灼不安,就連平日里只知道玩耍的孩子也常常向他們的媽媽提出這樣的疑問——死亡是什么?他們的媽媽把目光投向我,埋怨我一回來就搞得家里雞犬不寧。但這也是所有機器人都想弄明白的問題,包括我的媽媽。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傷心,她變得沉默寡言,拼命勞動,或者到園子里對著月亮發(fā)呆,或者自言自語。
只有人類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媽媽終于忍不住對我說,只有人類知道。只是人類早已滅絕,我該到何處去尋找一個人類,向他詢問這些問題呢?媽媽說,不如制造一個人類,不遠處那家荒廢的工廠還有些物料,也許還用得上。
也許。
制造肉身
在廢棄工廠搜尋一遍,翻出一堆殘缺不全的皮肉組織以及器官,我拖著一個大麻袋從工廠里出來,鉆進媽媽園子里的雜物房,把我所有的手藝和技能都拿出來了,白天縫縫補補,夜晚把那些黏乎乎的東西泡在容器里。
妻子總在日落黃昏時來看看情況,她期待看見人類被制造出來,這些會死亡的物種到底是怎樣的形態(tài)。她跟我一樣,關(guān)于人類的一切都是從大腦中直接獲取的。我們所生活的空間,到處都是金屬,那些柔軟的肌理被藏在工廠里,一般機器人很難了解到,人類對我們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所有的行為都是在暗地里進行的,孩子們好奇地盯著雜物房,周茉和周姒想盡辦法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他們說我身上總有一股怪味,是我處理那些黏稠物的時候殘留在身上的。妻子叫我少接觸孩子,關(guān)于制造人類的事,還是少讓他們知道,免得他們把消息透露出去,招惹麻煩。媽媽每天晚上都在園子里等著我從雜物房里出來,問我進度如何。我說,我把那些肌理縫縫補補,基本成型了,但又好像才剛剛開始。
媽媽終于還是沒忍住,推開了雜物房的門,周茉、周姒還有妻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們?nèi)滩蛔∫匆豢次抑圃斐鰜淼娜祟悺H萜髦胁紳M裂痕的人好像一坨黃泥,媽媽曾見到過人類,那時候人類尚未完全滅絕,不過也只是看了一眼背影,那個黃色皮膚的人嗖的一聲鉆進叢林里消失了。
當我把尾巴縫補上去,容器里的“人”蘇醒了,媽媽給他取名——周人,他跟我們姓周,是“人”。
簡單明了。
制造孤獨
周人剛獲得力氣走出容器,媽媽就對他說,你會死的。
死這個字在我們中間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制造一個人類,讓他慢慢死去,多少有點殘酷。這個剛被我們制造出來的人,他是那么柔軟,在這個滿地金屬的世界里他好像天空中的棉花。周人的降臨讓時間獲得了意義,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種痕跡。
晨光和晚霞交替,周人的身體也隨之膨脹,身上的疤痕也在慢慢褪去,但他不會長壽,身體里的組織都是殘次品,他會生病,身體急速衰老,那些被我縫補起來的地方會發(fā)生病變,然后他就會死亡。我們遠遠地看著周人呆滯的模樣,感覺他身上有哪些地方不對勁,他看起來并不完整,并非我們所期盼的人類的模樣。
周人身上缺了一樣東西,那東西叫孤獨,媽媽說。
如今被我制造出來的周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行走的時候側(cè)著腦袋,四肢下垂,眼睛歪斜。媽媽印象中,人類身上都有一種孤獨,與生俱來的,我制造出來的人類,顯然沒有這種孤獨。那么我該如何去制造孤獨呢,孤獨需要用到什么材料,需要什么樣的程序?
媽媽說,人類的眼睛里隱藏著一種液體,那種液體就是孤獨。我想了很久,我在制造周人的時候,就沒有把名為孤獨的液體縫進他的身體里。媽媽說,要跟他講人類的歷史,喚醒他身上的機能,孤獨就會出現(xiàn)了。
于是,我開始每天對著周人說遙遠的過去,直到有一天他終于繃不住了。他說,幾千年的時間,怎么死了那么多人?他說,我也會死嗎?對的,我也會死。他仿佛一下子理解了媽媽在他耳邊念叨的死亡。他發(fā)出嗚嗚的嚎叫,眼睛里流出兩滴孤獨。
遺 書
周人的一生就是一部遺書。因為時間有限,他盡可能讓時間過得慢一些??稍谖覀冄壑校囊簧廊恢皇且粍x那。周人經(jīng)歷了好些坎坷,生活在機器人當中,他模仿機器人的生活習性,他像我一樣每天瘋狂地抽煙,把咽喉和肺給灼壞了;他跟著孩子吞噬金屬塊,把胃和腸道劃破了。我不得不再次偷偷摸摸到工廠去翻找廢棄的人體組織為他延長壽命。
不過他也有得意的時候,那便是他在被海水卷走后,我們都以為他將癱瘓在海水中,我們將永遠失去他,他卻扒拉著海水游了回來。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看護好他,他活了十二年,在一個平靜的夜晚死去了。
媽媽站在屋里,指著那具發(fā)黑的尸體給孩子們解釋。這就是死亡,她說,他的一生就是時間。孩子們似懂非懂。妻子問我要如何處理周人的尸體,是解剖成部件扔到工廠去,還是給他一個人類的葬禮。我說,扔到工廠去的話,說不定會有機器人利用這些部件偷偷把他復活。誰知道呢,我的能力只能讓他活十二年,比我厲害的機器人也許能讓他再活個兩百年。
夜深以后,媽媽帶著孩子們走出雜物房,妻子和周茉、周姒也陸續(xù)離開,我在周人的枕頭下找到了一本簿子,那是周人留下的遺書。遺書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將死于肺癌。
他準確地預測了自己的死亡,他熟悉自己的身體,熟悉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甚至每一個細胞。他早已清楚自己的身體哪里開始病變,哪里的疾病開始惡化。最后他寫道:
作為一個被制造出來的人,我的一生還差一個完整的葬禮,我的機器人家人會為我實現(xiàn)的,因為他們想看到一個完整的人,一個完整的死亡過程。我不過是用來展示的標本,我清楚這點。死去之后,請為我保留我的眼睛,畢竟它見證了——人類滅絕多年后世界仍在運轉(zhuǎn)。
墳丘與石碑
把周人埋在地下,用石頭堆成墳丘,豎起石碑,那便是他長眠的地方,墳丘和石碑宣布了他的死亡。
媽媽恢復了活力,她四處游走,跟其他機器人講述自己的過往,講述自己很小的時候,剛來到地球,人類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死傷無數(shù),僅有的存活者躲在山林中,但因為強輻射,他們也活不了多久。滿山崗都是墳丘和石碑,媽媽說。她唯一看見的人類只是一個背影,一個坐在山頭痛哭的人,那個人感覺到身后有動靜,馬上鉆進樹林里不見了。人類在不經(jīng)意間就滅絕了,他們的身體過于脆弱,承受不住輻射的侵害。
周人的死讓媽媽更好地了解了死亡和時間,她獲得了其他機器人所沒有的內(nèi)容,見識了其他機器人沒有見識過的事。她不停地說著,我沒想到她如此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使得我制造人類的事在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許多機器人前來指責我,站在周人的墳丘和石碑前,說我違背了機器人世界的倫理,挑戰(zhàn)了宇宙規(guī)則。
前來圍觀周人的墳丘和石碑的機器人越來越多,媽媽開始后悔到處去說有關(guān)人類的事,如今,機器人把縹緲的死亡和時間理解成了周人的墳丘和石碑,甚至忍不住感嘆,原來死亡就是這個樣子,時間是肉眼可見的。當程序中沒有寫出牢不可靠的公式,機器人就顯得愚昧不已。
復 活
波瀾不驚的日子里,我去了一趟月球旅行,從一個隕石坑走到另一個隕石坑。在月球,被隕石砸出來的地方叫海,擠到一邊的泥土堆積成了山,雖然風景永遠都是巖石和塵土,但到月球去旅行的機器人還是很多,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其中的因由,當我站在月球上才恍然大悟。
在地球上,只有月食的時候才能夠看見地球的模樣,陽光是妙筆,月球成了畫布,那時候的地球是一團黑色。在月球上看地球,是絕大部分機器人選擇去月球旅行的目的。我在月球上看見地球的時候并沒有特別驚訝,當我看見月球的影子打在地球上時,我被震驚到了,那意味著我的影子也被陽光打在了地球上。那個時刻,在地球上叫作日食,在月球上叫做“地食”。
當我回到地球,站在埋下周人的墳丘和石碑前,發(fā)現(xiàn)墳?zāi)购竺嬗幸粋€窟窿,周人的尸體被盜走了。我問媽媽,是誰挖走了周人的尸體。媽媽聳聳肩表示不清楚。那個盜墓的機器人,他盜走了死亡,也盜走了時間。周人終有一天會再次被機器人復活,也許在外面彷徨時我就會遇見他。周人會站在不遠處對我說,死亡過于無聊,我又活過來了,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軀體和新的靈魂。
第一次被制造出來的周人是人類,第二次被制造出來的周人就不是人類了,他是一個沙漏,是時間的容器。
梁寶星,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花城》雜志編輯。小說發(fā)表于《花城》《中國作家》《芙蓉》《江南》《大益文學》《大家》等刊物,曾獲有為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另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出版小說集《海邊的西西弗》《塞班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