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11期|黃珂:曾經惠風和暢
現在想來,在那個文學氛圍很濃的時代,注定我會認識和風的。早早晚晚。
我與和風了無干系,我在寧海,他在寧波,我們各處一地,本無往來。按說,我自管走我的寧海獨木橋,他自顧走他的寧波陽關道,自管自顧,各行其道,沒有什么瓜葛。
我與和風的相識,緣于多年前在青年中蔓延的文學病。青年文學病傳染性強,流行性廣,來勢兇猛,頗有點席卷文學青年精神家園的意思。我與和風太過年輕,天生免疫力又差,終究無一幸免,相繼感染。病入膏肓時,我們一度陷入文學深淵而不可自拔,欲將一種有限的個人藝術愛好,無限拔到像要去實現革命目標似的那般高度。
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連五湖四海的人都走到一起來了,何況相距百里的我與和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樣的愛好把志同道合的人愛好成了朋友,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那時候,寧波市文聯和文化局、作協和《文學港》雜志社、《寧波日報》副刊和廣播電臺文藝部《芳草地》欄目,甚至還有群藝館和工人文化宮,總是設法舉辦各種文學筆會。筆會多了,遂把許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從單純紙張上的平面過往,促成了知人知面的立體序章。其實,文學筆會就是文友殊途同歸的聚會。
那年盛夏,《寧波日報》副刊部主任賀圣思和資深編輯謝善實,在一個先富起來的村,安排了一次天時地利人和的文學采風筆會。我們下榻的賓館以村命名。說是賓館,實際上是剛建的一個升級版招待所。
午后,在大堂辦理簽到入住手續(xù)時,我幸遇了從未謀面的文友龔烈沸。之前,我的中篇小說和他的詩《你站在臺上》同期發(fā)表在1987年的《文學港》,也算是有一線文緣了。我們親切握手并熱情交談后,就一起頭挨頭,肩蹭肩,湊到筆會人員名冊上去找人。我們想看看這次筆會還有哪些新朋老友會來。也不知道龔烈沸看到了誰的姓名,突然嚷嚷起來。
哎喲,蠻好蠻好,格回頭阿拉“豬屙糞”也來了啊。格興趣萬關好嘞。
賀、謝兩位老師正在一旁商量筆會具體事宜,聽了“豬屙糞”三字,哈哈笑了。賀老師笑得和藹可親,謝老師笑得平易近人。賀圣思,精通詩文書畫,德高望重。我們一般不叫他賀主任或賀老師,大多親昵叫他“賀伯伯”。而謝善實,我們一直叫他老師的。謝老師博學多才,名符其實,善良而實在。謝老師魁梧高大,大概為顯謙遜和低調,他略略含胸而不拔背,久之,把自己弄得有點習慣性背駝了。在較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是日報副刊一對形影不離的“賀謝(和諧)組合”。
賀、謝笑畢,故作正經地叮囑起了龔烈沸。
等辰,大家聚隊吃夜飯辰光,儂莫話其綽號哪?!柏i屙糞”,嘖嘖,格多少泥腥扒拉了。
原來“豬屙糞”就是和風。和風姓朱,連姓帶名,朱和風。我沒見過和風,卻讀過他的文字。根據文若其人字如其面的普遍規(guī)律,他跟“豬屙糞”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之所以龔烈沸以方言諧音戲謔朱和風為“豬屙糞”,可見龔朱二人早就認識,“拱豬”已久了。
作了如此鋪墊,朱和風成了我那天期待出現的人物中最具懸念的。
沒到飯點,我提前去了餐廳。謝老師捷足先登,在餐廳里跟服務人員吩咐些什么。見我來了,招呼我坐他邊上。于是,我又續(xù)聽他與我堂大哥黃哲良在黑龍江插隊時的那些知青故事了。
話說當年謝老師向村里一個富農軟磨硬泡借了一本當時的禁書,偷著跟黃哲良輪流看。一天夜里,當地團委書記攜一行團干來探知青點,恰把鉆在被窩里看禁書的黃哲良抓了個現行。人贓俱獲,如何發(fā)落?一屋知青全嚇傻了。茲事體大,若團委書記不依不饒,硬要刨根問底追究禁書的出處,那后果不堪設想。好在團委書記知書明理,只是擺出治病救人的姿態(tài),批評教育了一番,就不了了之了。當然,禁書肯定是要當場沒收了的。第二天一早,團委書記派人給知青點送來一大捆紅寶書,并捎來兩句經典語錄:思想這個陣地,你不占領就被別人占領。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
我問謝老師,禁書沒收了,富農那兒怎么交代?他說,沒法交代。沒法交代也得要有個交代,結果他拿了幾本嶄新的紅寶書去賠,富農卻說,你壓根沒跟我借過書,哪用你書來賠我書的?
說話間,有一陣和煦輕風般的說笑聲音自遠而近,徐徐而至。我預感是和風來了。果然,和風說說笑笑,隨同幾個文友步入餐廳。人未到,聲已到,他先聲奪人的出場形式,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初次見面,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和風一米八出零的個子,在人群中,高人一頭。他精瘦結實,天然卷發(fā),皮膚黝黑,臉型線條硬朗,五官輪廓清晰。他身穿彩條T恤和深色運動短褲,這形象活脫脫就是個被一群球迷簇擁著的南美足球明星。實際上,朱和風除了姓名與綽號在方言諧音上結了個梗,此外沒一毛關系。
不多時,大家三三兩兩,圍繞兩張大圓桌陸續(xù)坐定。謝老師挺了挺胸膛,以牧羊人的眼神環(huán)視了羊圈般的餐廳。他用下巴點點戳戳,嘴里默念數目。清點了人數,他俯身轉頭跟賀老師說,人頭齊了。賀老師頻頻點頭,連聲說好。他起身手舉酒杯,笑呵呵地宣布了聚餐的開始。
來來來,大家上手嘞。即末夜飯是格次筆會第一餐,阿拉給大家接風了。和總酒杯撈之,統(tǒng)統(tǒng)酒倒?jié)M。干杯。
大家應聲而起,面向賀謝,說了幾句祝賀語和答謝辭,一飲而盡。
無酒不成席。倘若聚餐沒有酒的加持,無異于一場缺乏靈魂的集體行為藝術表演,味同嚼蠟。那天格外炎熱,冰鎮(zhèn)啤酒作為餐桌上最大的耗材,源源不斷地將冰與火的美妙交融貫穿始終。
起先,大家彬彬有禮,稱兄道弟,我敬你,我敬你,我喝完,你隨意,溫潤如玉似謙謙君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多像喝的是雄黃酒,逐漸顯出了原形。該叫綽號叫綽號,該說粗話說粗話,無所顧忌,放蕩不羈。原形真實可愛,充滿真情實感。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情感以情感的名義綁架情感,從來就是酒桌上愿打愿挨的常態(tài)。
我與和風相鄰而坐,杯觥交錯。一杯酒一個話題,一瓶酒一個主題。幾經推杯換盞之后,我們各自腳邊已積少成多地碼出了一堆保齡球般整齊排列的空酒瓶。服務員穿梭于餐桌之間,見空酒瓶礙手礙腳,幾次想撤走,都被我們婉拒了。
殊不知我們把積攢的空酒瓶假想成了一次個人作品成果展。如果說一只空酒瓶是一件公開發(fā)表的作品,那么一堆井然有序的空酒瓶就相當于單行出版的作品集了。
和風年長我七歲,我該尊他為兄。是睿智,抑或懶惰,他隱姓匿氏,直接把名字作了筆名。許多作家更愿意人們稱呼其筆名,尤其是文人之間。我想我對和風直呼其名,非但沒有一絲不敬之意,反倒有幾分親近之感。
我說和風,你名即筆名,不刻意,不修飾,自然而然,而且可以避免有些作家一個人被誤為兩個人的尷尬,實在很好的。和風頜首稱是,對我的贊許表示贊許。他頗為得意地說,和風與和風,本屬一人,混淆不了,我覺得也不錯。說著,他定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話鋒一轉,不過你就不能像我這樣起筆名了。我和風是一個完整的詞,你黃珂是單名,單單一個珂字,一字之名,孤掌難鳴,怎么成得了名呢?他話音未落,我接過他的話茬,借題發(fā)揮說,成不成名,聽天由命。我命中注定是單名,我認命。和風聽了我這無厘頭的話,愣了。我趁熱打鐵,故意加重語氣說,既是單名,我索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堅決將真姓實名進行到底。和風認真了,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歧義,忙不迭糾正,口誤口誤,我說的是成不了筆名,不是說成不了名。和風徹底上了我文字游戲的當,有些于心不忍,便說,逗你玩哪。我看他還愣在那里,就只好用我一臉的壞笑向他證實了這真的是個玩笑。那時候我正在玩意識流,說話不著邊際是我的習慣思維。只要靈光一閃,勢必脫口而出。我問和風,你今后結婚有了孩子,有沒想過給孩子起個什么名?是不是叫細雨?我一語道破了和風從沒告訴過別人的秘密,生生讓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表情凝固成了一張圖片。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說,你言中了,關于我孩子的名字,我早想好了,無論男女,篤定叫細雨。我說,你的和風細雨,是寧波城隍廟的旗桿,獨一無二。和風伸手,像地下工作者找到了組織里的同志,把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很配合,夸張地抖了又抖握在一起的手,繼續(xù)我寧海式的死人白話,你的和風細雨,也是蝎子拉的屙,獨(毒)一份,虧得現在只生一個好,要不然我還真猜不出你生下細雨后,接下來的孩子該起什么名好。和風這時已完全適應了我語言邏輯的流變狀態(tài),狡黠地眨眨眼,用食指戳戳自己太陽穴說,攪腦子,你是認真的。
此時此刻,必須干杯。
碰杯聲余音未消,我們仰脖張嘴,一口見底。
那時我與和風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在文學的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大美女中,我們偏愛小說,兼愛散文,覺得風景這邊獨好。由于對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藝術表現形式情有獨鐘,我們堂而皇之把小說娶回家,當了明媒正娶的夫人。間或,光明正大地當著小說的面,要跟散文這個情人去約個會。迄今為止,我們的小說與散文和睦相處,安常處順。我們是小說的,也是散文的,但是歸根結底是小說的。
說來也怪,當人深度沉迷于自認為美好的事物時,總隱約有疑云隨風飄來,盤旋頭頂,久驅不散。將形象的疑云轉換成抽象的疑問,一個深刻卻又幼稚的問題便油然而生,類似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聚餐臨近尾聲,和風干咳一聲,試圖以拷問靈魂的口吻向我問及了同樣也是我的問題的問題。他問,你認為小說要有意義嗎?我的靈魂沒感覺,但神經確實被觸動了一下。我說,小說不一定要有意義,得要有意思,跟喝酒一樣,不一定要有意義,得要有意思。他又問,你覺得寫小說有意思嗎?我說,寫小說沒意思,不寫小說更沒意思。他說,那不等于又跟喝酒一樣了嘛,喝酒沒意思,不喝酒更沒意思。我說,我就這個意思。他說,我不知道你講得對不對,但有點意思。我會心,他會意,我們會心會意地笑了。笑得拖泥帶水,意味深長。
此時此刻,必須干杯。
碰杯聲余音未消,我們仰脖張嘴,一口見底。
為體現豁達通透,我們喝得滴酒不漏。但太過倉促,白白的啤酒泡沫呈半月狀沾留在鼻唇之間,無意間裝扮出了兩個白胡子老頭。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們穿越時空,看到了未來的彼此,忍不住啞然失笑。
餐桌上沒聊夠,我與和風順了幾瓶啤酒到房間繼續(xù)邊喝邊聊。
那夜,仍持續(xù)著白天的熱,我們在還沒來得及裝電扇的房間里聊得熱火朝天,大汗淋漓。實在待不住,和風說,要不我們到樓頂上去聊?樓頂涼快,聊起來痛快。我說,沒有樓梯,我們怎么上得了樓頂?和風眼里閃爍著一種機智的光,信心滿滿說,在房間里坐著,全是問題,出來走走,都是辦法。樓是人造的,凡是樓頂,總能上得去人的。他下巴一勾,示意我跟他去走廊。
我們本來就住在頂層,按說去樓頂,僅一層頭頂的天花板之隔,并非高不可攀。但沒有途徑,找不到攀升的突破口,想到樓頂,也是難于上青天的。
和風胸有成竹的姿態(tài)深切感染了我,催生我心底的希冀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事實證明,和風的胸中擁有的那片竹子是青翠鮮活的。走廊拐彎抹角,我們一路尋找。到了窮途末路的走廊盡頭,我們在一個隱秘的角落還真發(fā)現了不易被發(fā)現的鑲嵌在墻上的鐵梯。我感嘆,我以為山重水復疑無路了。和風馬上應和,這不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嗎?
所謂鐵梯,其實是簡易的工作用梯。垂直墻面上等距安裝了U形鐵環(huán),逼仄得像一排裸露的魚刺,讓人聯想起開膛剖肚后縫合在刀口上尚未拆除的手術線。自下至上沒有扶手,U形鐵環(huán)既為臺階,亦作扶手。鐵梯頂端有口通向樓頂的天窗,天窗四四方方,蓋著一張用來遮風擋雨的鐵板。
我正望梯興嘆,忽聽和風朝走廊振臂一呼,兄弟們,跟我上,我們到樓頂講大道去。呼聲很高,在走廊回蕩。和風搖身一變,成了猴子,只見他手足協調并用,旋即爬上鐵梯,并麻利騰出一只手來,奮力掀開鐵蓋。隨著哐當一聲鐵皮如霹靂般響起,他嗖地躥出了天窗。
仙石轟然迸裂,悟空出世。
我抬頭看著和風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形體造型,一時目瞪口呆。我對和風登高不懼的膽魄和矯健的身手驚嘆不已。后來我知道和風在市建筑公司工作過,有這等職業(yè)攀爬技能,也就不足為奇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和風的率先垂范,為我和幾個被他從悶熱的房間煽動出來的文友開辟了乘風納涼的通途。借著酒勁,我們如一群花果山的小猴,爭先恐后爬上鐵梯,從天窗魚貫而出。
從封閉的房間到豁然開朗的樓頂,不啻沖出了禁錮的空間。
面對靜謐遼闊的夜空,我們神清氣爽,心境坦蕩。零碎的星辰若明若暗,像一睜一閉的眼睛,以半知半覺的視角監(jiān)督我們的一舉一動。此時,我們很想給遠方一個虛擬的你寫封信,書寫什么內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刻,我們渴望自由奔放,盼有更亮的光,月亮落落大方,撩起了云霧一角,探出整個頭來。我們盼有更涼的風,風在天邊結集成隊,分批分次,持續(xù)送來。這天遂人愿的情景,可謂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一件稱心滿意的事了。
那夜的天空屬于文學。我們對天聊天,聊的是文學的天。
假如隨風飄蕩在半空的風箏是小說,那攥著小說這根牽繩的是小說人物。小說創(chuàng)作,離不開人物塑造。說到人物,我們不約而同扯出了任何老師這個人物。自然而然,大家開始爭相學起了他的言行舉止,尤其那段貼有他標簽的講話。
任何,山東漢子,在寧波當過兵,就地轉業(yè)。我們認識他時,他已發(fā)表小說多篇。他大我們差不多一輩,論年齡,論資歷,我們都尊他為師,敬他為長。后來聽說任何老師的父親或叔伯是著名軍旅作家任斌武,這多多少少又給他添了光,增了彩。任何老師老得有點著急,老相畢露,歲月的風霜雨雪一字不差地記錄在他的臉龐。他老成持重,平素不茍言笑,但古道熱腸,樂于助人,且不倚老賣老擺師長架子。不知何時起,我們私下喜歡叫他“任何老頭”。任何老師知道,“任何老頭”這個稱謂在我們語境中,包含了幾多親近的成分。
但凡筆會,若遇任何老師,他總是不厭其煩給我們幾個晚輩小說作者談談關于小說如何塑造人物的若干技巧問題。記得任何老師每每滔滔不絕跟人談及小說人物時,眉頭緊蹙,目光時而鎖定對方的臉,密切注視你表情的時刻變化,時而又將目光游移到你身后背景,細致觀察你所處的周遭環(huán)境,仿佛你正是他敘述的特定境遇中的小說人物。
任何老師在寧波生活多年,他普通話里時不時入鄉(xiāng)隨俗地夾雜了些寧波話,從而形成了有他個人標識的語言邏輯和個性色彩的獨特口音。他可能有鼻炎,抑或習慣使然,在鼻音濃重的詞句間隙,他不失時機從鼻腔深處吭出的那一記輕微聲響,恰好可作停頓的標點符號。
時至今日,任何老師講話的腔調猶在我耳。
臨講前,任何老師必然先咳幾聲,清清嗓子,這效果不亞于說書人拍敲了驚堂木。他的開場白往往會說,我跟你講,小說人物出來出不來,取決于你怎么去描寫。接著例行把塑造人物形象的幾種表現手法做一番普及。什么概括描寫、肖像描寫、語言描寫、行動描寫、心理描寫、細節(jié)描寫等。然后他會說,我跟你講,抓住人物特征很重要。讀者有時記不住小說情節(jié),卻忘不了特征鮮明的人物。最后他肯定正反舉例,小說如此如此寫,人物如此怎么出得來?小說這般這般寫,人物這般不就出來了嘛。
和風真是生來就是塊搞小說的真材實料,他看大家這么有興致搶著學任何老師,突發(fā)奇想,即興提議大家做了個游戲。游戲以《人物出來出不來》為題,挨個模仿任何老師如此這般講小說人物出來出不來的一個片段,比誰最像原型人物。
大家情緒激動,一致贊同。
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藝術在尊重生活的基礎上,須要創(chuàng)造性的合理夸張。由此或能達到形神兼?zhèn)涞谋硌葑罡呔辰?。一味落入俗套的模仿,照葫蘆畫瓢,純粹白描寫實,尚屬表演的初級階段。
大家醞釀構思,躍躍欲試。
我不爭不搶先當觀眾,不聲不響最后出場。
嘿嘿,請開始你們的表演吧。我默默邀請他們粉墨登場,觀摩了一場又一場。要知道觀摩是一種便捷有效的學習方式。他們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表演,豐富了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拓寬了我的創(chuàng)作視野。將別人直接經歷也轉化成自己間接經驗,如同無本生意,只賺不賠。
說實在,大家的表演頗為牽強,相互給予的叫好聲也顯勉強。遺憾的是他們一概采用了墨守成規(guī)的傳統(tǒng)現實主義表現形式,在追求形似過程中無法突破到神似境地。換句話說,就是沒能處理好生活真與藝術真的微妙關系。
請原諒,他們是作家,沒當過演員。我卻不然,我曾是三年科班出身的專業(yè)演員,專門受過舞臺表演的系統(tǒng)訓練。有模有樣有聲有色塑造人物形象自然是我的強項。我想我也許還是一個有心機的人。我之所以留了個心眼,謙虛而又驕傲地將我的出場設定在最后,是因為我堅信我的戲能壓得了軸,鎮(zhèn)得住場子。
不是吹牛,我的表演如同一篇短小精悍的小品文,簡明扼要,言簡意賅。我用漫畫線條,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人物輪廓。骨架撐起來了,再恰如其分把人物語言、動作、表情的血肉豐滿。我竭力隱藏自己,或者說我已徹底代入了人物身心。在臺詞里,我還畫龍點睛般地添加了人物原型“我跟你講”的口頭禪。
盡在意料之中,我出彩的演出效果令大家一會瞠目結舌,一會捧腹大笑。
觀眾的強烈反應證明了我扮演的角色已然活蹦亂跳來到了大家跟前。大家歡呼,任何老頭來了,人物出來了。大家恍若重溫了一回與任何老師的會晤。和風說,我跟你講,你學的口頭禪,比任何還像任何,簡直神來之筆,如果要舉辦一場模仿任何的比賽,他也匿名參加了,我跟你講,你定拿第一,他只能屈居其后。
這個典故出自1951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一場別出心裁的“卓別林模仿秀”。卓別林本人覺得好玩,偷著化名去參賽。評委不知情,給了他第三名。幽默的卓別林結果幽默地輸給了自己的幽默。
我和我的人物一夜成名。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大家見了面或打電話時,劈面就會來一句,人物出來了嗎?對方回答,人物出來了。這就像阿爾巴尼亞二戰(zhàn)電影里游擊隊員的對白,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對上號了,然后巴拉巴拉再說正事。
年復一年,我與和風交往甚密,一直保持正常聯系。
難以忘懷,我到和風家里吃過飯。
那次,我到寧波電視臺去做一部電視專題片的后期合成。和風得知后,執(zhí)意要我上他家去吃個飯。盛情難卻,我欣然應允。那時和風還是光棍一條,單身獨居在一所民國時期建造的中西合璧的老房子里。老房子跟江北槐樹路105號的我爺爺家很相似,因此我進門便有回老家的感覺。和風叫我在客堂間少安毋躁,他到廚房做菜。和風干凈利索,出手不俗,沒多大工夫,幾樣熱情洋溢的菜肴擺著各種姿態(tài)展示在一張小方桌上了。其他什么菜,我忘了,唯生炒癩絲和醬爆螄螺這兩道菜的味道,仍存留在我舌尖,記憶在我味蕾,久久揮之不去。
我慢條斯理地嚼了條癩絲健碩的大腿,又嗦了幾顆滾壯的螄螺說,你做的不是正宗寧波菜。和風驚訝地問,何以見得?我用筷子戳戳盤中的癩絲和螄螺說,這是紹興風味,尤其這兩道菜。還有,寧波人通常拿剪刀直接剪掉螄螺屁股,而紹興人這點比寧波人細巧,卻用薄刀在螄螺屁股上斬出一道縫。我說我不會忘記那次在紹興咸亨酒店吃飯時出過的洋相。我當時見端上一盆屁股完好無損的螄螺,當眾嚷嚷起來,這盆螄螺屁股沒剪,咋嗦嗦啦?我的話遭遇了旁人側目和取笑,場面十分尷尬。和風聽了,向我豎起大拇指說,你厲害,你吃出我是哪里人了。
和風告訴我,他確實是紹興人。支工支農時,他哥支工他支農,他從紹興投親靠友到寧波洪塘的舅舅家插隊落戶,務了農。1977年恢復高考他沒考上大學,憑高考分數讀了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在寧波國營建筑公司工作。
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說,你厲害,工農兵,你占了倆。寫小說,閱歷比學歷重要得多得多。
那年,我已從寧海電視臺調入文化館工作。在曲水流觴的季節(jié)即將來臨之際,我接到了寧波市文聯和作協關于將在半個月后的鎮(zhèn)海召開小說筆會的預備通知。通知要求與會作者須帶新近創(chuàng)作的作品參會。屆時邀請了多家文學期刊的小說編輯,現場看稿,當場答復。如果作品尚有修改價值和提升空間,編輯與作者可進行面對面交流,討論加工提高方案。我想這次筆會既像產品看樣訂貨會,又像集體相親會,總之機會難得,得拿個像樣的見面禮去赴會。時間緊迫,我緊趕慢趕,好歹趕出了個小說稿。
正式通知到達之日,我有點興奮,想給和風通個電話。我還未提起話筒,我的電話鈴卻響了。原來比我更興奮的和風先我一步打來電話了。
人物出來了嗎?
人物出來了。
我寫了個中篇,《弟兄們個個是人物》。
我也寫了個中篇,《與往事干杯》。
和風說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已把稿子給《文學港》了。他說他心有所屬,提筆寫時,就奔著《文學港》去的。杜熔編輯看了,很滿意,擬留用。我說汝家有女初長成,便名花有主了。而吾家小女待字閨中,也不知能找到婆家否。和風意識到把話說得太滿不好,要留有余地,連說哪里哪里,目前只不過是編輯杜熔相中了稿子,兩情相悅而已。要知道刊物三審制的,過不了父母之命的三堂會審,哪能成親拜堂?我說只要你的《弟兄們個個是人物》,即使私定終身,也不怕沒有前程。
我們混不吝的通話,激起了寧海寧波兩頭如海浪波瀾般的笑聲,在磁化的電流中此起彼伏。為了告別的聚會,我們互道別語。鎮(zhèn)海再見,不見不散。風雨不改,再會招寶山。
參加筆會多次,數這次筆會最高效。為節(jié)約時間,好讓編輯及早輪閱稿件,市作協小說創(chuàng)委會見我們前腳踏進鎮(zhèn)海招寶山賓館房間,后腳就追著進來,像課代表索要家庭作業(yè)一樣收走了我們的小說稿。
兩天來,筆會充斥著喧嘩與騷動的氣氛。有報喜的,誰的稿子被哪家刊物拿走了。有報憂的,誰的小說遭哪家刊物退稿了,喜憂參半。忽冷忽熱的消息,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我沒好消息,沒壞消息,遲遲沒有消息。我寬心自己,沒有消息便是消息,消息越遲越有戲。我洋洋幾萬字的中篇,編輯不得花足夠的時間看稿?不得慎之又慎再作決定?
過了一天,終于有風聲傳來,說我的小說讓《江南》看上了。傳聞畢竟是傳聞,我將信將疑。為探究竟,那天晚飯后大家在招寶山散步時,我故意放慢腳步,接近《江南》編輯何勝利老師。何老師好,我是黃珂。何老師打量我一眼,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他沒停步,邊走邊說,哦,你就是黃珂,你的小說寫得不錯,我打算帶走。本想明天告訴你,今天通知你也一樣。我想,你的稿子過審應該不成問題的,你可以放心。不過《江南》稿子很擠,你要耐心等待。后來我知道何勝利老師是上海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yè),從事編輯工作多年,是《江南》資深小說編輯。何老師跟我講小說細節(jié)時,我發(fā)現了他身上的一個細節(jié)。他當時腳穿一雙很上海的三接頭皮鞋,卻沒穿襪子。他每邁一步臺階所發(fā)出的聲音,猶如舊上海老黃浦江上隱約劃來一只舢板船,吱呀作響。
回到賓館大堂,我遇到了市文聯黨組書記楊東標。我喊了聲楊書記,湊到他跟前。他親切拍著我肩膀說,我聽說了,說《江南》看好你小說了,而且是中篇,不容易的。我有點不好意思,略帶矯情說,不是還要過審的嘛。他切換到寧海話模式,用鄉(xiāng)音說,只要東西拿得出手,不怕沒人看不上。你把心放到肚皮里去,鐵穩(wěn)一樣?;剞D起,心靜落來,多讀多思多寫。我曉得你興趣廣泛,但覅分心,覅貪玩。
楊東標,寧海人。他與我父親共事多年,是看我長大的亦師亦父的長輩。從小,我當面叫他楊叔叔,背后稱他東標叔。以此來區(qū)分多位姓楊的叔叔。譬如文化館的楊象憲,我也是這樣分別叫的。楊東標一度職位升遷很快,職務變化很大,我講政治,懂規(guī)矩,公眾場合我都帶姓稱呼他主席或局長。若純粹寧海文友在一起,我隨他們叫楊老師,唯恐有套近乎拉關系的嫌疑。我叫得順溜,他覺得別扭。多年來,他襟懷坦蕩,依然如故,并不刻意避諱我們特殊的親近關系??赡芪腋窬中?,狹隘了,想多了。
筆會的塵埃落定了,大家的小說各有各的命運。有著落的,畫上了句號,沒著落的,標個逗號。全國有那么多家文學刊物,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厝バ扌薷母模偻锻对囋?,興許有望。實在不行,另起爐灶,從頭再來,也未嘗不可。搞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大多通達透徹,拿得起,放得下,知道怎么跟自己和解。不過筆會筆會還真會逼出作品來。我與和風如愿以償,他的《弟兄們個個是人物》當年發(fā)表在《文學港》,我的《與往事干杯》翌年發(fā)表在《江南》。
最后的晚餐之后,大家想著明天將各奔東西了,意猶未盡,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和風伙同幾個愛講段子又愛聽段子的文友來我房間,執(zhí)意要我再表演一回任何老師的講話。我說老戲重唱,有什么勁道?不演。和風說,明天弟兄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助助興嘛。要不今天你來個絕的,趁任何老頭也在,你冒充他打個電話給誰,看看誰會不會信以為真,上當受騙。敢不敢挑戰(zhàn)一下?我說這有何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反而好演。成了,你請我們夜宵。不成,我請。和風一拍大腿說,賭夜宵,沒問題,不過你騙的對象要由我們來選。我說可以。無論輸贏,夜宵反正吃定了,大家歡欣鼓舞。他們出智劃謀,一心想給我出難題。難度越大越精彩。作為看客,大家當然是想看一場精彩好戲的。不料他們七嘴八舌竟選中了周時奮老師。我后悔了。任何與周時奮走得很近,關系甚密,彼此太熟悉了。但我已經沒了退路,只好硬著頭皮,拿起話筒,撥通了周老師房間的電話。
當話筒嘟嘟響起,等待周老師接聽時,走廊里王毅和夏真兩位老師的說笑聲溢進了房間。他們是一對夫妻作家,丈夫市作協秘書長,妻子市作協副主席。說到寧波文學圈,不能不提起他們夫妻倆。此刻兩夫妻正準備出去散步,他們不經意走過路過,卻賜予了我一個不容錯過的靈感。
喂,周時奮,我任何啊。我跟你講,剛才走廊里碰到王毅和夏真嘞。他們叫我通知你,馬上到會議室開個會。對對對,我以為他們夫妻倆去散步哩,原來是一起去會議室開會的。什么會?我也不太清楚啊。我跟你講,應該是作協,或者跟小說創(chuàng)委會召集的吧。我跟你講啊,這次筆會不是要結束了嘛,可能是工作總結會議什么的。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對對對,就現在。情況就這么個情況。好的好的,就這樣。掛了。
成了。我擱下話筒。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說實在,扮任何騙周時奮是把雙刃劍,熟人騙熟人風險很大,但也最容易得逞。周時奮,才氣橫溢,無藝不精,無術不通。我與他最初相識于梅林早春筆會。他有一肚子有趣有料又有意思的故事,跟我分享過好多。我想這次讓他貿然本色出演的故事,自然可以列入他故事集的。
和風用食指擋住嘴唇,示意大家暫不聲張。他打開房門,向周老師的房間走去。等周老師手拿筆記本推門出來時,他上前攔住了他。他問,周老師,干嘛去?周老師答,開會。他說,別去了,沒有會,我們請你和任老師吃夜宵去。說著把滿腹狐疑的周老師推進了我房間。面對一屋人的歡呼雀躍,哄堂大笑,周老師一臉懵懂。我馬上致歉,周老師,對不起,剛才打電話的是我,我們想騙你出來一起吃夜宵。真相大白后,周老師說,黃珂,你應該去搞戲劇創(chuàng)作的。我說周老師,你是第二個說這話,第一個是楊東標書記。
此事過后很久,我冒出了一個細思極恐的猜測,可能周時奮在電話里就聽出了我的破綻,明知是惡作劇,卻不點破,且將計就計順著我的劇本演下去,看看我們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戲。另外我記得吃夜宵時任何說的一段話,黃珂扮我,打電話給我,如能把我真任何也給你假任何騙了,自己騙了自己,那可真是表演到了無人之境的極致。對周老師的猜測,我衍生到了一個短篇小說《懸在半空的花轎》里,發(fā)表在《北方文學》1993年第4期。任何給我的啟示,可為一種創(chuàng)意,我運用到了題為《請給我故事命名》的中篇小說中,發(fā)表在1994年第6期的《江南》。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住進了李惠利醫(yī)院,準備做聲帶息肉切除手術。醫(yī)生囑咐我,手術后你要禁言幾天。我想,睜眼不說話,肯定很難受的。手術前,我得找人,多說話,把幾天不能說的話預先說了。找誰好呢?當然是和風了。那時和風憑借文學成果,已調入《寧波日報》任記者,幾年后還當上了社會新聞部副主任。這期間,他春風得意,娶了個貌美如花溫文爾雅的中學教師當老婆。生養(yǎng)了個女兒,取名細雨。我見過小時的細雨,她活潑可愛,口齒伶俐,冷不丁會語出驚人,驚得大人一時無言以對。
手術前一天上午,我到報社叩響了和風辦公室的門。門是敞開的,和風正埋頭做著案頭工作。我捏嗓變個女聲叫他,朱老師在嗎?他沒抬頭,冷冷說,我是朱和風,有什么事?我變回原聲說,人物出來了嗎?他本能地脫口而出,人物出來了。抬頭一看是我,立馬讓座沏茶,一陣熱碌。整個上午,和風其實很忙,一會接電話打電話,一會有人來說事。我不太識相,仍見縫插針跟他說話。我不在乎他心猿意馬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我。我目的在于要多說話。他聽與不聽,我無所謂。
臨近中午,和風要留我吃中飯。我不假裝客氣,勾肩搭背跟他去了報社小食堂。也許為彌補上午的怠慢,和風特意叫上兩位文友,他的同事朱軍備和朱偉光一起陪同。三陪一,似有陪你聊個夠的意思。四人坐定,動筷開吃。那時沒有中午不能喝酒的禁令,有客來訪,在小食堂喝點小酒,盡盡禮數,是很常態(tài)的事。他們舉杯敬我酒時,我一看眼前三位湊巧都姓朱,撲哧笑了,竟戇惺惺說,三朱一黃,今天可是三頭豬陪一只黃狗吃飯?他們心領神會,險些噴飯,差點將一桌好菜好飯糟蹋成了豬狗食。我說,冒犯了冒犯了,我黃狗罰酒三杯,給三位豬大哥賠罪了。三位朱大哥年長于我多歲,大哥不計小弟過,權當我童言無忌了,哈哈一笑,一笑而過。
手術后,我從麻醉中醒來,如獲重生。天朗氣清時分,和風手捧鮮花來病房看我,我不能說話,用表情和手勢表示感謝。受我影響,或許為了與我平等交流,和風也用表情和手勢跟我說話。我們擠眉弄眼,手掌翻飛,無形間衍生出了許多無聲無息的意象。
氣流戴著風的面具破門而入,調皮得像頑童,躲躲閃閃,跟我們捉了一會迷藏,旋即掠出窗外。風帶走歲月,留下回憶。歲月一幕幕在回憶中重演,演繹成一個個曾經惠風和暢的故事。
【黃珂,浙江省作協會員、浙江省劇協會員。1991、1992年入復旦大學中文系第二屆青年作家班進修。曾在《江南》《東?!贰都t巖》《北方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百余篇,著有中篇小說選《請給我故事命名》?!?/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