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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1期|阿尼蘇:阿扎的江湖
來源:《草原》2023年第11期 | 阿尼蘇  2023年11月21日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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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劃推出“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優(yōu)選內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進行重點推介,以凝聚和呈現(xiàn)新一代寫作者的新氣象和新表達。時間的長河奔入2023年,我們欣然看到這九位作家創(chuàng)作質量和影響力穩(wěn)步提升,并已日漸成為內蒙古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時隔十年,“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正式回歸,一批文學新銳正如騎手般在文學的草原上策馬揚鞭,讓我們共同期待他們以作品傳遞新一代寫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學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長發(fā)展的重要陣地,積極為青年作家提供嶄露頭角的機會,是一個雜志的職責所在。這一年,請記住他們的名字:阿尼蘇、鄧文靜、胡斐、景紹德、李亞強、劉惠春、蘇熱、曉角、謝春卉。

阿扎的江湖

/ 阿尼蘇

出租車開進巴鎮(zhèn)東邊廢棄的乳品廠大院,剛停穩(wěn),站在工用帆布帳篷前等候的一個壯漢過來開車門。敖特爾領著弟弟下車,提醒弟弟趕緊給壯漢點煙。壯漢指著眼前大大小小的煤堆,說:“敖特爾阿扎,這里不能抽煙?!卑教貭枏暮髠湎淙〕鲆粭l香煙遞給壯漢,壯漢怎么也不收。敖特爾硬塞到壯漢手里,說:“我弟弟從牧區(qū)來,沒在鎮(zhèn)上干過活兒,以后多關照啊?!眽褲h說:“放心吧,你弟弟就是我弟弟?!眽褲h握著敖特爾弟弟的手,說:“挺有勁!明天上午八點過來吧,跟車裝煤卸煤很累,也需要巧勁兒,不過干幾天就習慣了?!卑教貭柨粗镪栂麻W著金光的煤塊,扒拉幾下弟弟的腦袋,說:“好好干?!?/p>

下午敖特爾沒有拉乘客。他讓弟弟坐在副駕駛,在各個街道上穿梭。他想讓弟弟快點熟悉巴鎮(zhèn)。弟弟今年二十三歲,比敖特爾小七歲,初中畢業(yè)后一直在老家放羊。敖特爾結婚后一心想到鎮(zhèn)上生活,去年辦理好相關手續(xù),便賣掉羊群,拿上積蓄,偕妻帶子來到巴鎮(zhèn),還在老舊小區(qū)買了一套兩居室。敖特爾開出租車,妻子在家?guī)Ш⒆?。弟弟割完秋草,便奔著阿扎來?zhèn)里,以為阿扎很快能給他找個好工作,沒想到是這個樣子。弟弟悶悶不樂,敖特爾說什么,他就敷衍著點點頭。當敖特爾停好車,在路邊跟弟弟抽煙時,路過的出租車司機總會按一下喇叭,或降下車窗跟他打招呼。敖特爾拽著弟弟的袖子,說:“這是我弟弟,以后多關照?。 钡艿芙K于有些繃不住了,不耐煩地問:“干個體力活還這么麻煩嗎?”敖特爾嘿嘿一笑,沒有辯解。

弟弟住在敖特爾家。吃晚飯時,他悶聲不響地喝了好幾杯白酒。敖特爾說:“弟弟,巴鎮(zhèn)不比牧區(qū),有各行各業(yè)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圈子,每個圈子都是個江湖?!钡艿苷f:“你不是有很多小弟嗎,怎么混成這樣?”這時敖特爾妻子抱著孩子坐過來,說:“弟弟,我們要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不要羨慕那些混子,你阿扎現(xiàn)在穩(wěn)當了,以后多向你阿扎學習。”弟弟還想繼續(xù)喝酒,敖特爾搶過酒杯,說:“你先適應一段時間,慢慢來,別急!”弟弟沒再說什么。弟弟睡著后,敖特爾對妻子小聲說:“這小子一根筋,做事不過腦,脾氣還大,得磨一磨?!逼拮诱f:“如果弟弟決定留在巴鎮(zhèn),那阿爸、額吉咋辦呢?阿爸快六十了,還能放幾天羊啊?!卑教貭栒f:“那倒不怕,到時讓阿爸、額吉賣掉老家的牛羊、房子,然后在鎮(zhèn)上買套房子……我擔心的是,弟弟能不能吃鎮(zhèn)里的苦?!逼拮诱f:“我們以前認為巴鎮(zhèn)哪兒哪兒都比牧區(qū)好,現(xiàn)在才知道,牧區(qū)有牧區(qū)的苦,巴鎮(zhèn)有巴鎮(zhèn)的苦……好在,付出的辛苦有回報,日子確實越過越好了?!?/p>

第二天下午,敖特爾去接弟弟時,弟弟正站在大院門前的路邊抽煙。弟弟一上車,敖特爾就問:“咋樣,今天掙多少?”弟弟說:“一百五。”敖特爾說:“行啊,快趕上我了?!边^好一會兒,弟弟說:“要不我開你的出租車吧?你白班,我夜班。”敖特爾說:“你連駕照都沒有,還想開出租車,你在想啥呢?”弟弟說:“不就跟開拖拉機一樣,有啥難的。”敖特爾說:“這跟難不難沒關系,沒駕照就是不能開車,你懂不懂啊?”出租車頂著陽光跑,路面泛著白光,兩邊的房屋看著有些變形。車里干燥、悶熱,弟弟剛按下空調鍵,敖特爾立刻關掉,然后把前后車窗都打開,說:“省油。”弟弟望著窗外的街景,沒再理會敖特爾。

三天后的上午,壯漢打電話告訴敖特爾,弟弟跟人發(fā)生矛盾,扔下鐵鍬跑了。弟弟手機關機,敖特爾匆忙趕過去,走進帳篷,看見壯漢跟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桌邊。壯漢指著男人說:“敖特爾阿扎,你看看!”男人用紙巾摁著腦門。敖特爾走過去,把他的手拿開,看見他腦門上破了一塊皮,正往外滲血。敖特爾問:“這是咋了?”男人沒敢說話。壯漢說:“今天你弟弟跟他搭班,他嫌你弟弟速度慢,說了幾句,你弟弟故意搶著鐵鍬裝煤,結果一個煤塊打在他腦門上?!卑教貭栒f:“這小子咋還學壞了呢?”男人始終低著頭。敖特爾嘆口氣,掏出二百元放在桌上,對男人說:“我弟弟不懂事,請多擔待。”壯漢跟著敖特爾走出來,把手里的一條香煙放進后備箱,說:“阿扎,對不住了?!卑教貭柵呐膲褲h的胳膊,說:“其實我弟弟人很善良,就是脾氣有點不好,給你添麻煩了,抱歉??!”

敖特爾在乳品廠附近開車轉了幾圈,沒看到弟弟,接著進鎮(zhèn)里尋找。直到中午,他路過大橋時才看見弟弟。弟弟正坐在河堤上,往河里扔石子。他停好車,走到弟弟身邊坐下,給弟弟遞過去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秋風一過,河水微微蕩漾,河面金光閃閃。他說:“我一個中專同學在面粉廠當經理呢,也許他那里需要人?!钡艿苷f:“去扛面粉???”他說:“我們過去看看?!钡艿懿恍嫉匕杨^轉向一邊。

敖特爾帶弟弟來到鎮(zhèn)北邊的面粉廠,車停到路邊,讓弟弟在車里等著,自己拎著兩條香煙走進廠院。不到十分鐘,敖特爾就拎著香煙走了出來。他上車后重重地關上門,把香煙往后座一扔,掛擋加油疾馳。車子從鎮(zhèn)郊往南行駛,路上車輛不多,路邊樹上的黃葉片片飄落,灑滿柏油路,車輪碾過時“沙沙”作響。敖特爾降下車速,說:“現(xiàn)在老家牧區(qū)肯定很美。”弟弟說:“美啥呀,光禿禿的,你不是不想在牧區(qū)生活才出來的嗎!”敖特爾不知怎么回復弟弟,長舒一口氣,說:“工作的事,我們再找找?!钡艿苷f:“阿扎,你不是說過,賣煤的那個,還有今天這個,以前不都是你小弟嗎,現(xiàn)在咋這樣呢?”敖特爾說:“咋樣了?人家有錯嗎?再說你也不愿意讀技校,沒有一技之長,你在鎮(zhèn)里能干啥?”弟弟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接下來的幾天,弟弟常去網(wǎng)吧或臺球廳消磨時間,敖特爾給他介紹賓館的保安工作,他沒有去。敖特爾以為弟弟玩幾天,感覺沒意思就會回老家,但是弟弟連著兩夜不歸,清晨一身酒氣地回來倒頭就睡。敖特爾問原因,弟弟只說在通宵打游戲。第三天夜里,敖特爾偷偷跟蹤弟弟,發(fā)現(xiàn)弟弟走進一家歌廳后許久不見出來。敖特爾一進去就看見弟弟坐在大廳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抽煙。敖特爾走過去問:“你在這里干啥呢?”弟弟盡力掩飾著慌張,站起身說:“我在工作啊,我自己找的?!边@時走來一個瘦子,經過弟弟的介紹,瘦子趕緊伸手握住敖特爾的手,說:“阿扎,我是巴圖的弟弟?!卑教貭柡芸旆磻^來,問:“啊……巴圖在哪兒呢?”瘦子說:“我阿扎前年去外地一直沒回來呢,這是我開的店,以前常聽我阿扎提起您?!彼麄兩砼詴r不時有穿著暴露的女生走過。敖特爾沒再多聊。

第二天清晨,弟弟剛回來,敖特爾就問:“你在歌廳做啥工作呢?”弟弟說:“啥也不用干,坐著抽煙喝酒就行?!卑教貭栒f:“以后別去了,那里早晚出事?!钡艿苷f:“你以前不天天打架嗎,有啥看不起人家的,人家現(xiàn)在混得比你好多了?!卑教貭枴斑邸币宦暯o弟弟一記耳光,這是他第一次打弟弟。他大聲說:“巴圖根本沒有去外地,前年他把人打成重傷,現(xiàn)在服刑呢,等哪天你被他們慫恿干傻事,后悔都來不及了。”弟弟也喊起來:“我以為你在巴鎮(zhèn)多好使呢,我現(xiàn)在就回老家,以后再也不靠你。”從里屋傳來孩子的哭聲,敖特爾妻子走出來,先勸敖特爾別再說了,然后安慰弟弟。

當天下午弟弟真的回老家了,敖特爾接到妻子電話,也沒有給弟弟送站。他覺得弟弟暫時真不適合在巴鎮(zhèn)待著,倒不如回老家干活。弟弟放牧是一把好手,在牧區(qū)也經常幫助村里人,但弟弟動不動就發(fā)火,年齡越大脾氣就越大,也不知道這火從哪里來。因為這樣,弟弟還沒交到女朋友。敖特爾把空車牌按下去,獨自在巴鎮(zhèn)街上開車到很晚才回家。

敖特爾回到了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起早貪黑地開出租車。目前全家人的生活費靠他一個人,他想趁孩子沒上學前盡量多賺點錢,然后跟妻子開一家奶食品店。那時再給弟弟弄輛面包車,讓他從牧區(qū)往店里拉奶食品……這些美好的憧憬一直在激勵著敖特爾前行。巴鎮(zhèn)雖小,但對敖特爾來說,可以承載他所有的夢想。

元旦那天下午,弟弟背著一個大包來到敖特爾家。他把包里的肉干、炒米、奶食品取出來放到茶幾上,說:“阿爸、額吉讓我給你們帶過來的。”說完他就要回去。妻子向敖特爾使眼色,敖特爾說:“我明天不出車,晚上一起喝點吧。”弟弟不說話。妻子趕緊說:“我這就給你們燉肉去?!彼麄兂燥埱?,敖特爾接到壯漢的電話,沒說幾句就開始穿衣服。掛斷電話,他對妻子說:“我有點急事出去一趟?!弊叩介T口,他停了一下,轉身對弟弟說:“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東郊一家餐廳二樓大雅間里,圍著圓桌坐著十幾個男人。敖特爾剛走進去,壯漢和對面一個高個子立刻起身,隨即其他人跟著起身。壯漢讓敖特爾坐在旁邊,跟弟弟尷尬地打了個招呼。高個子說:“既然敖特爾阿扎出面了,我不能不給面子,這樣吧,再減兩萬,除了醫(yī)藥費,給八萬,這事就算過去了?!眽褲h說:“最多兩萬?!备邆€子旁邊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指著壯漢喊:“你他媽的,給你臉了,是吧?”壯漢這邊也有一個小伙子站起來對罵,接著又有幾個加入進來。高個子和壯漢呵斥各自的小弟,小弟們才安靜下來。高個子說:“敖特爾阿扎,情況你也了解了,你說咋辦吧?”敖特爾按滅煙頭,說:“人家弟弟在東線跑客運三年了,手續(xù)齊全,合理合法,你弟弟剛來就要搶人家生意。凡事都有先來后到,你要講理講得過人家嗎?”高個子說:“要講理,那我弟弟被打進醫(yī)院這事怎么算?”敖特爾說:“一碼歸一碼,他弟弟打你弟弟確實不對,但你弟弟也動手了,只是沒打過人家?,F(xiàn)在給你們出醫(yī)藥費,再給你們兩萬,還有啥不滿足的嗎?”高個子說:“兩萬?敖特爾,我尊稱您一聲阿扎,現(xiàn)在的江湖不是您那個時候的江湖,您這是在打發(fā)要飯的嗎?”雙方的小弟們又開始爭吵,而且越吵越兇,眼看場面就要失控。敖特爾端起酒杯“當”的一聲撞在桌面上,所有人即刻安靜下來。敖特爾對高個子說:“醫(yī)生說你弟弟三個月就能康復,那就再加一萬,巴鎮(zhèn)沒幾個人一月掙一萬?!备邆€子剛想說什么,敖特爾繼續(xù)說:“如果你們還不滿足,那就一分錢沒有?!卑教貭枖]起袖子,露出長長的刀疤。在場所有人不敢吭聲。

高個子一伙人拿錢走后,壯漢領著幾個小弟給敖特爾和弟弟敬酒。敖特爾看到壯漢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上次的事別多想,我只是想鍛煉鍛煉弟弟?!钡艿軓奈匆娺^這種場面,他被敖特爾的一波操作震驚了,既緊張又興奮。但更多的是對阿扎的崇拜。第二天弟弟走時,敖特爾把準備好的白酒、香煙、水果、磚茶等裝進弟弟的包里,送到車站,握著弟弟的手,說:“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真想來巴鎮(zhèn),咱就好好干,好好生活。”弟弟沒說行不行,但顯得很高興。弟弟走后,敖特爾望著客車離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十幾年前,他從這個方向來到巴鎮(zhèn)讀中專,結識了一幫同學,其中走得最近的是那幾個最淘氣的男生。而他因為腦子好使,力氣大,膽子大,為人仗義,很快成為他們中的“老大”。現(xiàn)在,當年那些哥們兒大都比他混得好……這時有人過來問:“百貨大樓,走不走?”敖特爾說:“上車?!?/p>

下午敖特爾剛進家門,就看見高個子和他那個最囂張的小弟坐在沙發(fā)上。高個子端起茶幾上的奶茶喝一口,說:“阿扎回來了?”敖特爾抱著孩子親了幾口,再讓妻子領孩子進臥室關好門。他坐在高個子對面的小木凳上,說:“以后別瞎混,少扯這些,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高個子說:“阿扎,您想哪里去了,我們就是過來看看嫂子、孩子。”旁邊的小弟說:“嫂子真漂亮?!卑教貭枦]有理會小弟,問高個子:“直說吧,想干什么?”高個子說:“這事你以后別插手?!卑教貭栒f:“他是我朋友,朋友的事我肯定管。再說,事情不都解決了嗎,你想倒打一耙嗎?”高個子說:“你讓我虧了五萬?!卑教貭栒f:“見好就收吧,我這是在救你們,你們真要逼人家拿出八萬,就不怕出人命嗎?”高個子笑起來,說:“別人都說你厲害,我咋就不信呢!”旁邊的小弟故意撩起衣服,露出腰間一把匕首。敖特爾一口喝掉一碗奶茶,說:“有點熱?!?/p>

敖特爾當著高個子和男人的面脫掉了毛衣和線衣。敖特爾強壯的身體上有五處傷疤,后背上兩條,胳膊上一條,肚子上一條,鎖骨上一條。他指著鎖骨,說:“這是最小的傷。五年前騎摩托車路過一個村子,突然竄出一頭牛,沒來得及躲閃撞上去了。那頭牛當場撞死了,我鎖骨骨折,我給村民留下電話,單手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醫(yī)院做的手術?!备邆€子和小弟坐在沙發(fā)上,不由得伸直了上身,一動也不動了。敖特爾攤開右手手掌,接著說:“對了,這里還有一道傷疤。七年前,我跟幾個朋友在飯店吃飯時,一個喝醉的人發(fā)瘋,跑進廚房舉著菜刀出來亂砍,飯店里還有女人小孩,情急之下,我空手奪刀……好在手掌沒有斷,不然開不了車了?!卑教貭栞p輕搓幾下手,繼續(xù)喝茶。房間沒有一絲聲音,這時里屋隱隱傳來敖特爾妻子哄孩子睡覺的哼唱聲。敖特爾說:“你們走吧?!备邆€子起身領著小弟往外走,他結結巴巴地說:“阿扎,那……那我們走了……”

敖特爾莫名地感到失落。他以前喜歡好勇斗狠,更喜歡享受小弟們的追捧,把他當老大的感覺。但五年前的冬天,他重新審視自己,徹底告別過去,開始新的生活。那天,他的一個朋友說被人欺負了,他騎摩托車過去替朋友出頭。他讓對方跪在自己跟前,把對方的臉頰扇得跟西瓜似的腫起來。對方嚇得沒敢報警。但后來他才知道,是朋友先騷擾對方的妻子,人家為了保護妻子把他朋友教訓了一頓。敖特爾覺得這事實在荒唐,甚至錯得離譜,他又回想往事,更覺汗顏。那些因為意氣用事做出的傻事歷歷在目。他去找朋友質問,朋友卻不以為然。對方怕他和朋友以后報復,不敢在巴鎮(zhèn)住了,賤賣了房子,辭了工作,帶著全家遠走他鄉(xiāng),老婆孩子舍不得巴鎮(zhèn),臨走時對著老房子大哭一場。聽說這件事后,他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這樣的“惡人”,他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內疚。他幾經周折找到那個人的新住址,跑了幾百里路,拿著錢去給人家跪下,不停扇自己耳光,一直扇到鼻青臉腫?;卮宓穆飞?,他的視線有些模糊,路邊的荒野像是在搖頭擺尾,恍惚中突然一頭牛從路邊竄出來……

過年前,敖特爾老家下過一場雪。敖特爾帶著妻兒回老家時,遼闊而斑駁的原野上偶爾出現(xiàn)十幾戶、幾十戶人家的村莊?;颐擅傻奶炜障拢昂痛迩f顯得異常蕭條。雖然也能看到返鄉(xiāng)的年輕人,但絲毫改變不了這里的寂靜和寂寞。可這一切,從走進自家的院門開始不再一樣。家里的熱鬧從外面看不出來。羊群在羊圈里縮成一團,擠擠挨挨的。敖特爾和妻子從后備箱卸下大大小小的包,里面裝滿了吃的喝的穿的。他們的兒子高興地到處亂竄。額吉熬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奶茶,全家人圍坐在炕桌邊,一邊喝熱茶一邊聊天。弟弟比之前胖了,看著更加結實。敖特爾一家人在老家待了三天,接著去妻子老家又待了三天,初六那天又急匆匆趕回巴鎮(zhèn)。

這次弟弟也跟著來了,敖特爾已經事先聯(lián)系好駕校,正月十五一過,弟弟就可以學車。過年前后,是巴鎮(zhèn)出租車最忙的時候。敖特爾晚上也出車,有時累了就在車里瞇一會兒。但他無論多累,回家看到妻子準備的飯菜,看到兒子胖嘟嘟的小臉蛋兒,感覺再苦再累都值。弟弟天天去網(wǎng)吧做題,學習交通法規(guī),敖特爾看到弟弟的變化,既滿足又欣慰。

初十那天,在面粉廠工作的同學給敖特爾打電話,說扎力根晚上邀請中專同學聚餐。敖特爾心里掠過一絲不爽,問:“他沒有手嗎?自己不會打電話?”同學說:“他好幾年沒回來了,沒有大家的聯(lián)系方式,委托我通知一下大家?!卑教貭栒f:“你讓他給我打電話?!蓖瑢W說:“你來不來自己看吧。”同學直接掛斷了電話。敖特爾把手機摔在副駕駛上,又撿起來,嘴里罵一句:“他媽的,有出息了?!?/p>

敖特爾到家,剛準備吃晚飯時,門鈴被按響。弟弟去開門,走進來一個身材勻稱的小個子男人,他穿著一身名牌,顯得神氣活現(xiàn)。他身后跟進來的五個小伙子,穿著相同的長款黑色呢絨大衣,每人端著一箱水果。在他指揮下,水果被放到客廳中間。他笑瞇瞇地握住敖特爾的手,說:“阿扎,好久不見?。 卑教貭栒f:“喲,這不是赫赫有名的扎力根經理嗎,怎么有空親自登門了?”扎力根坐到沙發(fā)上。五個小伙子統(tǒng)一背手分腿,三個站到沙發(fā)一側,兩個站到鞋柜旁邊。客廳一下被他們擠滿。扎力根捋捋頭發(fā),說:“阿扎見笑了,我太忙,回來一趟不容易,怠慢阿扎了?!卑教貭柶拮右粫r不知該怎么辦。扎力根起身走幾步,環(huán)視四周,說:“我特意過來邀請阿扎一家人參加聚餐?!卑教貭柮掳?,說:“既然您都親自來了,我不去就太不識趣了。那啥,我妻子要看孩子,我弟弟跟我去。”說完,敖特爾端起三箱水果,讓弟弟拿上剩下兩箱,無論扎力根說什么,他執(zhí)意要把水果送下去。

敖特爾和弟弟下樓,從一輛普拉多上下來一個司機,給他們開車門。敖特爾以為弟弟會怯場,沒想到他們剛把水果放進后備箱,弟弟就上了車。五個小伙子坐進旁邊一輛轎車。到了飯店,五個小伙子和普拉多司機留在下面。扎力根把手放在敖特爾后背走進飯店。

這是巴鎮(zhèn)最好的飯店,最好的雅間。十幾個同學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圓桌上擺滿菜肴,但最醒目的是擺在中間的幾瓶茅臺。敖特爾剛坐下。面粉廠那個同學湊到他耳邊說:“同學聚會,你怎么帶你弟弟來了?”敖特爾說:“上次你不是說,等以后有機會見見我弟弟嗎?這不機會來了嘛?!彼又蠹艺f:“我弟弟是小孩子,他在一邊吃喝就行,大家不用管,我們聊我們的,不影響?!焙桶教貭栮P系好的幾個同學帶動大家跟弟弟握手。

幾輪茅臺酒下去后,更多的同學一直在看扎力根和面粉廠經理的臉色。扎力根現(xiàn)在是市里一家知名企業(yè)的區(qū)域經理。同學們一一給扎力根敬酒。幾瓶茅臺很快見底。扎力根讓司機從普拉多后備箱又端上來一箱。桌上的同學,除了幾個在巴鎮(zhèn)混得好一點的,其他人過得與敖特爾相差無幾。大家都是第一次喝茅臺。扎力根突然對著敖特爾舉起酒杯,說:“阿扎,我敬你一杯?!卑教貭柵e起茶杯,說:“我還要開車,以茶代酒?!痹Ω鶈枺骸伴_車?”面粉廠經理說:“他在開出租車?!痹Ω闹X門說:“哎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彼R上打電話讓司機上來,說:“你給敖特爾阿扎出租車后備箱里裝一箱茅臺?!卑教貭栕柚箘傄氯サ乃緳C說:“阿扎,你我都是司機,您知道的,司機最好是永遠不要喝酒。”場面一下陷入尷尬。面粉廠經理讓司機先下去,然后提議大家共同敬扎力根。干完一杯酒,扎力根先說幾句感謝,接著對敖特爾說:“阿扎,你可得加油啊,咱不能一直開出租車喲,以后有啥困難跟我說一聲。”敖特爾說:“大人物說話就是有水平,現(xiàn)在我得管您叫一聲———阿扎?!钡艿芤庾R到不對勁,剛要起身,被敖特爾拽住。面粉廠經理說:“敖特爾,過分了??!”敖特爾沒理他,對扎力根說:“扎力根,如果還念以前的同學情就別裝,你要來就提前通知我們,我們接待你,你這樣突然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又是茅臺又是普拉多,又是小弟又是司機的,你想證明什么呢?”說完,他拉拽著弟弟走出了飯店。

弟弟跟著敖特爾來到河堤上。天氣寒冷,但沒有風。路燈下的河堤昏暗、寂寥。黑暗中的河水早已結冰。弟弟問:“阿扎,你跟那個扎力根到底咋回事啊?”敖特爾沒有說話。他們沿著河堤走到離中專學校不遠的位置。敖特爾指著學校說:“畢業(yè)前的一天上午,扎力根突然跑進宿舍,直接給我跪下了。當時宿舍里就我們兩個人。他從褲兜里掏出摩托車鑰匙說,阿扎,我偷了一輛雅馬哈摩托車,上面蓋上麻袋,放在學校自行車棚里,以為畢業(yè)就能騎回老家。但車主是個不好惹的硬茬兒,帶人要弄死我,他們現(xiàn)在就往宿舍樓來呢。不一會兒,宿舍門被踹開,三個彪形大漢直接沖進來,啥都沒說就想打人。扎力根嚇得在我身后直打哆嗦。我擋在前面,打倒前面兩個,然后把車鑰匙扔給后面的,就是他們帶頭的手里,我說看到車子很漂亮又沒拔鑰匙,就騎了兩圈,還沒來得及還回去,你們就來了?!钡艿軉枺骸鞍⒃憔褪且驗檫@事被開除的嗎?”敖特爾笑著說:“他們當時沒有報警,估計那輛車原本來路不明。這事過去幾天,有個陌生人,故意在校門口跟我找碴兒,對我各種辱罵、詆毀,我沒忍住……結果他躺地上就是不起來。”弟弟說:“阿扎,你以前對扎力根那么好,他現(xiàn)在這樣羞辱你,我這就過去收拾他?!卑教貭栆话牙〉艿艿氖郑f:“人各有命。你以為大家都傻嗎?今天誰不知道那茅臺是假的?!钡艿茏炖锪R了一句:“操!”

那天晚上,敖特爾正睡著被兒子吵醒。兒子上完廁所回床上大聲重復幾句:“叔叔不在家?!卑教貭柮悦院仄鹕恚バ∨P室一看,弟弟果然不在。他突然想到晚上的飯局,趕緊穿衣下樓,發(fā)現(xiàn)車子也不見了。他給弟弟打電話,電話通著,弟弟怎么也不接。他從同學要來扎力根的電話,打過去,對方的電話通著,也不接。他又給壯漢打電話,讓壯漢開車接他,往大通道方向開。從巴鎮(zhèn)到大通道有幾十里水泥路,很窄,路邊沒有路燈,也沒有村子,午夜時分漆黑一片。

大概走了二十里路,在一個急彎處,敖特爾看見自己的出租車。出租車掉進溝里,撞在土堆上,弟弟的頭貼著安全氣囊,已經失去意識。敖特爾趕緊叫救護車。好在弟弟只是短暫休克,并無大礙,到醫(yī)院不久便被搶救過來了。敖特爾讓壯漢回去后,獨自坐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里。他剛掏出煙盒,抬頭看見禁煙標志,便把煙盒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他慢慢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口,打開窗子,他想大喊一聲,忍住了,望著星空深吸一口氣。這時,扎力根打來電話,說:“阿扎,昨晚喝多了,手機調靜音后就在車里睡著了,不好意思啊?!?/p>

外面無論多么寒冷,星空是明亮的,燈光也是明亮的。

阿尼蘇,本名趙文,80后,蒙古族?,F(xiàn)居內蒙古通遼市。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福建文學》《莽原》《草原》《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