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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田漢寫戲點滴事
來源:解放日報 | 沈鴻鑫  2023年12月07日10:45

漫步在上海的一些街區(qū),仿佛總能看到“國歌之父”田漢伏案寫戲的身影,他與上海的情誼可謂深厚。長樂路、富民路交會處的街心花園,青松環(huán)抱、鮮花簇擁著田漢的銅鑄坐像;附近的永嘉路上有他創(chuàng)辦的南國藝術學院的舊址,斑駁樹影下恍惚現(xiàn)出他與同道們在此思想交匯的場景;而電影《風云兒女》的拍攝始于斜土路片場、大部分場景在荊州路完成,這部影片還孕育出了《義勇軍進行曲》……

田漢一生的創(chuàng)作十分繁富。他的作品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又有強烈的主體意識。他感覺敏銳、才思橫溢,善于觀察生活并抓住生活中的鮮明形象。他的不少劇本中有自己和身邊人的影子,從中加以概括、提煉,構成富有特色的戲劇情節(jié)和場景。

初稿完成于1920年的獨幕劇《咖啡店之一夜》,被田漢稱之為“出世作”。作品描述天真純潔的咖啡店女侍白秋英被人騙取了愛情,憤怒地把對方送來的鈔票與情書一起付之一炬;另一名主人公是男學生林澤奇,他因不想與不愛的女子訂婚而日夜苦悶彷徨,經(jīng)常到咖啡店消愁。林澤奇和白秋英同病相憐,兩人結(jié)為兄妹,在人生的“大沙漠”里一同前行。

這應是目前所知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早出現(xiàn)的描寫咖啡店的戲劇作品。劇中雖然沒有點明咖啡館在哪座城市,但想來應該在上海。因為上海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咖啡館的城市,上海的咖啡館與時代的摩登氛圍和文學文化構成了依存關系。承載著現(xiàn)代性和都市精神文化的咖啡店與傳統(tǒng)的婚戀故事并不具有性質(zhì)和意義的同一性,但田漢的作品將內(nèi)質(zhì)不同的二者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使新的意義得以浮現(xiàn),構成了摩登與保守并存、現(xiàn)代性和封建性雜糅的過渡性社會。作品的許多素材來自現(xiàn)實生活,林澤奇的原型就是田漢的好朋友李初梨。李初梨當時也懷有一腔既熱烈又感傷的情緒,經(jīng)常在東京本鄉(xiāng)和神樂阪一帶的咖啡店中或熱辯或哀歌。多年以后,田漢在談到《咖啡店之一夜》這個劇本時表示,他認為之前的《梵峨璘與薔薇》是缺乏現(xiàn)實性的作品,但是作品“在‘少年中國’發(fā)表也曾引起一些反響,這鼓勵了我,才繼續(xù)寫以李初梨兄的經(jīng)驗做題材的《咖啡店之一夜》”。《咖啡店之一夜》中也有田漢自己的身影,林澤奇的好友鄭湘基規(guī)勸其結(jié)束頹廢生活,鄭的觀點也代表了作者的立場,認為青年要走出頹廢、走向奮斗。

寫于1927年的《名優(yōu)之死》也有生活原型。田漢想寫戲曲藝人的生活,最初是讀了法國詩人波特萊爾寫的關于某丑角名伶倒在臺上的散文詩而受到觸動,后來他又聽聞了著名京劇須生劉鴻聲的故事。劉鴻聲先為譚鑫培、孫菊仙配戲,后來自搭戲班并改演老生而唱紅。他嗓音清亮甜潤,唱腔剛勁而婉轉(zhuǎn),自成一格被稱為“劉派”。然而,他最后到上海唱戲時已不走紅,他演出時劇場總是坐不滿。有一次唱雙出好戲時,第一出戲演完了,他換上衣服等第二出戲時,掀開門簾望了望臺下,只見觀眾稀稀落落,不禁長嘆一聲,就這樣坐在衣箱上死了。田漢曾說,《名優(yōu)之死》中的主角就是以劉鴻聲為原型的。而劇中的旦角劉鳳仙、丑角左寶奎等也是根據(jù)田漢在自己戲劇生涯中所熟悉的人物改編的。所以這些人物都被刻畫得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當然,作者并沒有照抄生活,而是對其進行了提煉和豐富。田漢在劇中設置了一些代表社會惡勢力的角色,以此表現(xiàn)舊社會戲曲藝人的悲慘命運,同時又反映了被壓迫的人民對舊社會的仇恨,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名優(yōu)之死》是田漢在“南國”時期的代表作。“南國”藝術運動由田漢、歐陽予倩、徐悲鴻、徐志摩、周信芳等發(fā)起,從1924年1月開始,歷時6年多,以獨特的精神面貌和創(chuàng)新精神,在戲劇、電影、美術等多個藝術領域進行先鋒式探索。他們創(chuàng)辦《南國》半月刊、創(chuàng)建“南國社”并創(chuàng)辦南國藝術學院;在杭州、南京、廣州等地巡演等,產(chǎn)生了重要的社會影響。1928年4月,田漢率領南國藝術學院的師生五十余人從上海去杭州旅行演出,男同學都穿西服、打藍色綢領結(jié),女同學都戴米色綢圍巾。到杭州之后,各界紛紛邀請他們演出,但因受到當局阻難,幾經(jīng)周折才得以登臺。當時他們住在西湖畔的李公祠,一天夜晚眾人在住所排戲,忽然有人高喊:“鬼!鬼!”鬼沒有見到,卻嚇壞了女演員王素,那晚田漢只得與演員唐叔明一起在住所陪著她。

正是這個插曲,啟發(fā)田漢寫了又一出探討愛情和藝術命運的戲。田漢他們在杭州期間,租了一條湖船在西湖上蕩漾,田漢與王素、唐叔明、孫師毅、顧夢鶴等人一起,一瓶酒、一把提琴,在春雨如簾的西湖里一邊寫劇本一邊排戲,終于寫成了《湖上的悲劇》。這個故事由一個“鬧鬼”的故事講開,描寫了白薇與詩人楊夢梅的愛情故事,但倆人陰差陽錯沒能在一起,白薇在與愛人重逢后開槍自殺。作品試圖顯示靈與肉得不到協(xié)調(diào),理想與現(xiàn)實永遠對立的意蘊。王素扮演白薇,因為王素喜歡吃筍,戲里就有了“我們小姐是最愛吃筍的”這句臺詞。這出戲很明顯是田漢從生活中得到靈感觸發(fā),即興創(chuàng)作而成的,他說那是反映他當時內(nèi)心世界的一首抒情詩,“什么都有濃厚的我自己的色彩”。

杭州演出后,南國藝術學院的學生們回到上海。王素因足疾住進醫(yī)院動手術,田漢經(jīng)常在學校教課的歸途中看望她,在病房里遇見王素的姐姐,姐妹倆給田漢講醫(yī)院里的情況和她們自己的故事。那家醫(yī)院對病人很不公平,許多窮人有病得不到醫(yī)治,而另一些人根本沒有什么大病,只為享受護士們的照料而不愿出院。講者無意,聽者留心,就在王素出院時,田漢已經(jīng)構思好了劇本《第五號病室》。1929年7月,在他們赴南京演出前夕,田漢寫成了第一幕。第二幕是在南京第一公園的樹蔭下吹著清晨的涼風寫的。第三幕則是在韜園茶亭的公演辦事處寫的,有時環(huán)境實在嘈雜,田漢就在秦淮河叫一條小船渡到對面的藕香居去寫,而王素、楊澤衡等幾位演員在河這邊等,當聽到田漢寫完了,他們都隔著岸拍手歡呼呢?!兜谖逄柌∈摇返墓适抡媸恰暗菆稣呓圆∪艘病?,黑暗的社會如同一所不合理的病院,劇中人物用消極的自殺方式提出改造社會的要求,作品通過揭露舊社會的黑暗面,指出不合理的制度必然崩潰的命運。

田漢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比較復雜且經(jīng)過“轉(zhuǎn)向”的。他20世紀20年代的創(chuàng)作可歸為“浪漫主義時期”,作品主要是流露感傷愁緒的話劇以及表達“藝術至上”“靈肉調(diào)和”之思的劇作;20世紀三四十年代則歸為“革命浪漫主義時期”,作品轉(zhuǎn)向為帶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色彩的話劇以及表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民眾生活的劇作。

從上面幾則創(chuàng)作軼事中可以讀出田漢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他善于觀察生活,善于從生活之樹上采擷材料,在自己生活經(jīng)歷、見聞和體驗的基礎上加以生發(fā)、想象、虛構,以此構成完整的戲劇情節(jié),塑造出具有社會意義的藝術形象;其次,他注意積累生活素材,又熟諳戲劇創(chuàng)作的藝術技巧,因此寫作時得心應手,往往是即興而作、一揮而就。如他所說:“所謂新羅曼主義,便是想要從眼睛看得到的‘物的世界’,去窺破眼睛看不到的‘靈的世界’;由感覺所能接觸的世界,去探知超感覺的世界的一種努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