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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6期|李亞:我的叔叔梁山伯
來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李亞  2023年12月15日08:39

梁山伯當然不是我叔叔的真名,而是他在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上得到的綽號。人們都清楚這個表面上有點甜蜜的綽號里隱藏著嬉笑的成分,但在我看來還有些挖苦,有些不屑,甚至也有些惡意與詛咒。就像一盤普通的炒黃瓜,放了蔥、姜、蒜,放了花椒、胡椒、生抽、米醋、料酒,竟然還放了牛黃、甘草、金櫻、狗肝草,更不可理解的是,還放了金、銀、銅、鐵、錫等金屬元素,甚至還有砒霜……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個綽號所包含的復雜情味。

在柳林鋪,人們大都直接叫我叔叔梁山伯,有時候也會叫他鎖匠。事實上我叔叔除了修鎖配鑰匙之外,他還會修理各種皮鞋和運動鞋,修理各種類型的雨傘和遮陽傘,修理那些既拉不開也拉不上的奇形怪狀的鬼魅拉鏈。鞋子和傘以及拉鏈之類,我叔叔基本上都是手到病除,而且保證不會再出問題,顧客就是使用到老死,那些玩意兒也不會再有絲毫損壞。柳林鋪的人們之所以不叫他鞋匠、傘匠或者拉鏈匠而叫他鎖匠,就是因為他配的鑰匙好像具有魔鬼屬性,不管鎖頭是鎖上的還是打開的,鑰匙只要一插進去就好像和鎖頭熔化在一起了,顧客就是把雙手搗弄得鮮血淋漓、十指殘廢也拔不出鑰匙來。我叔叔修過的鎖頭也是這樣的,十有八九,顧客不來來回回跑上幾十趟,請他翻來覆去地搗弄個百十遍,就絕對不能順利地把鎖打開或者鎖上。因此,很多人都堅信,凡是梁山伯配的鑰匙、修的鎖,都被他抹上了看不見的神奇魔水。奇怪的是,前來鎖匠鋪里修鎖、配鑰匙的顧客從未因此和我叔叔爭吵過,哪怕為了一把鑰匙或者一把鎖跑來千百次,顧客們也都是高高興興地來,快快樂樂地走,好像我叔叔給鎖孔里滴油或者往鑰匙上抹油的詳細過程,如同魔鬼噴出變化多端的七彩火焰,讓他們百看不厭。他們出門時滿臉真實的笑容也像火焰一樣烤人。一看到出了鋪子的顧客笑容灼人,我就會猜測我叔叔不是給他們修鎖、配鑰匙,而是給他們施了配有迷魂藥的詭秘巫術。曾經(jīng)有好幾年,我叔叔的鎖匠鋪子里客滿為患,男人和女人打情罵俏的歡聲笑語終日繞梁不絕。我聽到過小鎮(zhèn)上一些聰明人的議論,他們都認為鎖匠梁山伯的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為他從來都修不好一把鎖,也從來都配不好一把鑰匙——這就是奸人梁山伯生意興隆的秘密所在。

通常,人們印象中的鎖匠鋪一定是窄小逼仄、凌亂昏暗的,有一盞搖搖欲墜的吊燈,散發(fā)著就像腌過頭了的鴨蛋黃般的渾濁燈光。一個年老昏庸、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窩在鋪子里,渾身散發(fā)著腐朽大蒜的氣味,兩只手和污油、灰垢融為一體……

這不是我叔叔的形象。

我叔叔非常講究衛(wèi)生,甚至有些潔癖。

我叔叔的鎖匠鋪也是寬敞明亮的。

兩大間臨街的門面房,是他當年來到柳林鋪時置辦的,在當時的小鎮(zhèn)上算是十分闊綽的門面。那時的柳林鋪骯臟破敗、鬼祟猥瑣、街道散亂,如果當年能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熱氣球上從高空俯視,那時的鎮(zhèn)子肯定就像一株營養(yǎng)不良、枝丫頹廢,眼看就要掛掉的小槐樹。如今的柳林鋪是個千姿百媚或者說千奇百怪的小鎮(zhèn),早已成了世界各地富豪們休閑養(yǎng)老的地方。我叔叔的這兩間臨街門面混在滿街都是造型新穎的高端建筑群里,就像又時尚又昂貴的米色女款風衣上綴了一顆軍大衣上的暗褐色塑料扣子。

但是,這并沒有影響我叔叔的各種人生觀念,包括許多生活習慣或者痼癖,他每天照樣把鋪子里邊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切物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在顧客光臨之前,他會從柜子里拿出那個黃桃罐頭瓶子,然后坐在臺板后邊的滑輪椅子上,從罐頭瓶里摳出一坨他自己配制的屎黃色潤膚膏,開始保養(yǎng)雙手。我叔叔揉搓雙手時,兩眼迷離,雙眉舒展,鼻孔微微翕動,表情里蘊含著回憶、愛情、向往、溫情、騷動、愜意,還有兇狠與殘忍……就像有個心愛的女人正在用蔥白般的小手輕柔地撫摸著他。

我叔叔自制的潤膚膏香臭交加,或者說氣味曖昧,柳林鋪的人們一旦聞到這種氣味,就會露出一副怪異的表情,活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的同時得到了十萬塊錢。當我叔叔雙手保養(yǎng)完畢,這種怪異的氣味很快就被他的雙手吸收掉了。我叔叔的雙手因為保養(yǎng)得法,給人留下了他本人比較圣潔肅穆的印象,因而很荒誕地獲得了他本人意想不到的一切,比如體面、尊重、偷情、愛和敬畏,還有讓人著魔發(fā)瘋般的崇拜……有很多婦女,特別是那些丈夫外出打工的留守婦女們,隔三岔五總會拿著鎖和鑰匙來到鎖匠鋪子里尋找機會看看我叔叔的雙手。我猜想梁山伯這個綽號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叫起來的。那個綽號甜糨糊的留守婦女,幾乎天天都要在手心里攥著一副鑰匙和鎖頭,或者用帶著強烈性意味的食指挑著一條粉紅色拉鏈到鎖匠鋪里來。她本人高大健碩,銀盤大臉,細眉小眼,每走一步,每說一句話,哪怕就是笑一聲,甚至一聲莫名其妙的嘆息,都會散發(fā)出母牛發(fā)情的氣味。到了鎖匠鋪里,她那副魂不守舍、躍躍欲試的樣子十分鮮明,與其說她是想看看我叔叔的雙手,不如說她想讓那雙手做別的更費精力的事。只是,我叔叔工作時,都要戴上他自己用彈性十足的白色緞子布縫制的手套,好像一個正在做手術的外科醫(yī)生。我猜想那時候我叔叔就已經(jīng)深刻領會到這個生活哲理:無論從事什么工作,無論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事情,只要戴上個合適的套子就一定是安全衛(wèi)生的,比如果園里的蘋果和梨子也都戴上了規(guī)格統(tǒng)一的紙?zhí)住?/p>

有一次,甜糨糊居然穿著一條褲門拉鏈拉不上的牛仔褲笑吟吟地來到鎖匠鋪子里,也不脫下褲子,就那么挺著腰、敞著褲門讓我叔叔給她修理拉鏈。盡管我叔叔精通修理各種拉鏈,但他還是費了很大勁兒才給她拉上拉鏈。在給甜糨糊拉上褲門拉鏈的漫長過程中,他嗅到一股香甜的混雜著薄荷的花露水味。自然,我叔叔也就明白了這個女人破壞拉鏈的手段十分了得。于是,我叔叔忍不住在拉鏈上施用了透明的魔水。于是,這條拉鏈惡性循環(huán),來到鎖匠鋪子里它就變好了,回到自己家里它就拉不開或者拉不上。

我叔叔的鎖匠鋪子是這樣的:進門就見迎面墻立著一排六個頂天立地的鐵皮柜,草綠色的,分別貼著巴掌大的打印字條:鞋柜、傘柜、拉鏈柜、鑰匙柜、鎖柜、工具柜。所有柜子里好像都裝有金銀財寶或者與眾不同的夢想,每個柜子都上了一把他自己發(fā)明的鎖頭,從左到右,依次為金黃的(當然不是黃金的),生鐵的,熟銅的,鍍銀的,不銹鋼的,最右邊的那把鎖頭看上去好像是塑料的,顏色與形狀就像一塊鮮艷的癩頭疤瘌。六個鎖頭都插著一把鑰匙,當然不是拿破侖贈給約瑟芬的那種旗桿形金質小鑰匙,而是老百姓最常見的鋅、鋁、鈦材質的平片鑰匙,這種平凡極了的小小金屬片自然不具備射頻識別功能,但它的防盜功能卻是無與倫比的——除非像傻瓜一樣拿錘子把它砸開,就連鎖鑰的研制者——我叔叔梁山伯有時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開。這些不同的鎖頭與相同的鑰匙,好像色彩紛呈的謎語,顯得虛張聲勢,徒有其表,但這就是我叔叔的鎖匠鋪生意興隆的主要原因。

在這一排柜子前邊有一把滑輪椅子,坐在椅子上一蹬腳就可以從最左邊的柜子前滑到最右邊的柜子前,這給我叔叔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他修鞋子就一蹬腳滑到鞋柜前,修傘就一蹬腳滑到傘柜前。通常情況下,他工作一上午也不會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次,好像他是一個天生下肢癱瘓但手藝精湛又專心致志的匠人。

椅子前邊是一張高三尺、寬四尺、長丈八的工作臺,是榆木的,臺面中間偏右的地方生長了一棵小榆樹——很顯然,這是從榆木臺板上生長出來的。木頭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真讓人吃驚,常常會超出人的想象。這株一拃多高的小榆樹生機勃勃,我叔叔用鍍銀鋼條精心制作了一排微型圍欄安裝在它周圍,使這株矮小的植物更具迷惑人的仙氣和妖氣,連同整齊的柜子以及柜子上儀式般的鎖頭與鑰匙,形成一種神圣和鬼魅交雜的氛圍,就像刺鼻的辣椒粉,濃霧一樣彌漫在鋪子里。顧客只要進了鋪子里,不管表面上如何說笑嬉戲,心底都會暗自生出一縷敬畏來。甚至只要我叔叔一進鋪子里,或者一旦在滑輪椅上坐下來,他頓時就會陷入由整齊、詭秘、神圣、鬼魅等諸多元素構成的泥沙里,不一會兒,連他自己也化為諸多元素中的一種,從而使鋪子里的氛圍更加復雜,更加鬼鬼祟祟。

我叔叔鋪子里的這些東西,都是在柳林鋪最繁華的那幾年里鎮(zhèn)政府給他添置的。在那段忘乎所以的歲月里,還有人不聲不響地在我叔叔鋪子門兩旁安裝了兩排鐵皮椅子,以供絡繹不絕的顧客坐下來排隊。那些顧客根本就沒有什么東西要修理,但為了能近距離地看我叔叔一眼,或者能跟他說一句話,他們都會在手上提溜著一把鎖頭或者一把鑰匙,或者一雙完美無缺的鞋子,或者舉著一把剛從鎖匠鋪旁邊的便民超市里新買的折疊傘;還有不少人身上套著兩三件滿是拉鏈的奇裝異服,而且把所有的拉鏈都特意搞壞了。如今,這兩排鐵皮椅子被無情的時間加上各種含情脈脈的屁股摩擦得邊邊角角都锃亮。在冬天里這些鐵皮椅子比冰塊還要涼百倍,只要一坐上去,屁股和椅子就會立刻凍成一體,夏天坐上去難免要尖叫一聲即刻跳起,然后拍打著半熟的屁股哭泣著蹦蹦跳跳,好似屁眼兒里抹了辣椒水的猴子。我叔叔坐在鋪子里,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他都會笑出聲來。他的笑聲突兀而短暫,乍然而起又戛然而止,就像曇花一現(xiàn),就像一顆……沒出息的流星。

有人說,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每個時代都會出現(xiàn)一些身懷絕技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也是這樣的。從前的種種奇跡剛剛轉化為傳說或軼聞,小鎮(zhèn)上又冒出一批創(chuàng)造奇跡的年輕人,有的會制作熱氣球,整天在小鎮(zhèn)上空完美地飛行著;有的會制作木頭電驢子——這種木頭摩托車只要兩節(jié)電池,它比昂貴的燒汽油的四沖程摩托車跑得還要快;還有人研制出了時間控制儀,就像一盒巧克力那個樣子,只要一按電鈕,時間就會后退或者靜止。因此,小鎮(zhèn)上的人們早就看膩了日出的燦爛景象,也厭煩了夕陽懸掛天邊永不下沉的輝煌場景。像焊制鐵皮椅子這種沒有科技含量的力氣活,每一個樂于助人的好青年都會不動聲色地干好它。還有人給我叔叔制作了一個歪把南瓜形狀的廣告牌豎在門左邊,那句深奧的廣告語也被很多人當成了口頭禪:沒有打不開的鎖,只有陽痿了的鑰匙。這一行廣告語字體怪怪的,被一圈花體英文字母團團圍住,就像一隊肥胖的蟲子被一群花腳蚊子包圍著。我叔叔很欣賞這句廣告語,包括廣告牌的形狀。他認為這句廣告語無意間說出了世界上所有鑰匙和鎖的全部秘密。閑暇時刻,我叔叔有時候會從工作臺里走出來,他叼著一支煙,雙手按在屁股上,半仰著臉觀看歪把南瓜形狀的廣告牌,一邊嘀咕著這句廣告語,一邊猜測到底是哪個搗蛋鬼給他安裝的這些東西,一些熟人的形象在腦海里閃爍一會兒之后,就像芝麻落進水里一樣,一個一個慢慢模糊了。最后,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從他腦海深處飛過來。

很久很久以前,柳林鋪小鎮(zhèn)派出所意外地破了一樁積年舊案,起獲了一個巨大的保險柜,就像冷凍庫儲存豬肉、牛肉的超級冰柜那么大。管事的人專門從市里請來巨型吊車才把這個寶貝疙瘩從深淵似的煙粉河里撈上來。煙粉河穿鎮(zhèn)而過,清澈的河水里充溢著歷朝歷代的故事與今生今世的傳奇。鎮(zhèn)派出所通過市公安局從北京請來了三位專門開保險柜的專家,這三位專家的長相如今就像風化的葉片早就模糊了,柳林鋪的人們只記得三個專家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都戴著金框近視眼鏡,鏡片像啤酒瓶底子那么厚。這三個專家搗鼓了整整一個禮拜,也沒有打開這個該死的鐵疙瘩。他們羞愧難當,珠淚滂沱,那個鼻子最大的專家的鼻孔里淌出兩行鮮血之后羞愧得當場昏死過去。當時的派出所所長羅三槍騎著自行車來到鎖匠鋪把我叔叔馱到巨大的保險柜前。很顯然,羅三槍是病急亂投醫(yī),或者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但我們知道,歷史早就證明了,每次破釜沉舟時總會出現(xiàn)奇跡。

那時候我叔叔和現(xiàn)在沒什么區(qū)別,說老也行,說嫩也行,好像他一生下來就固定了這個既蒼老又鮮嫩的形象。就像現(xiàn)在一樣,那時候我叔叔就善于裝腔作勢,他用細長白嫩的手指摸著脖子上粗大的玻璃珠子項鏈,像企鵝一樣繞著巨大的保險柜笨拙地轉了兩圈。依然滲著水滴的保險柜散發(fā)出陰森森的死魚氣味。他慢悠悠地戴上彈性十足的白布手套,從褲兜里摸出一把挖耳勺大小的盜墓鏟狀鑰匙,他嘴里叨咕著什么咒語,管他呢,反正我叔叔的手抖了兩下子就把巨大的保險柜打開了。保險柜里的財寶很多,但沒有獎勵我叔叔一個銅板,所以多少財寶都可以忽略不計,單單這么輕而易舉打開了連專家都打不開的巨型保險柜,就足以讓人目瞪口呆了。要不是眾多圍觀者親眼所見,恐怕這件事也會成為柳林鋪眾多的流言蜚語中又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謠言。在柳林鋪,人們從來分不清謠言和笑話的界限,即便是真實的事情在他們的傳播中也會發(fā)生無數(shù)次變異,就像變異的病毒一樣,不僅加劇了危害性,加快了傳播的速度,而且漫無邊際地擴大了傳播的面積。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發(fā)生了——打開巨型保險柜這件事情讓我叔叔聞名遐邇了。

事實上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而且現(xiàn)在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上到處都有當時事件的證物,一草一木都可以佐證那段繁華歲月是什么顏色,什么形狀,什么氣味……我叔叔打開巨型保險柜一個月之后,竟有英、法、日、美、俄等國家的各色人等,來到柳林鋪朝見這位善于打開巨型保險柜的奇人。這些前來朝見的人幾乎都是專門研制保險柜的頂尖大師,手里都有十幾個或幾十個甚至千百個研究了幾個世紀也沒有打開的保險柜。有的保險柜十分古老,堪比保存在英國奇切斯特大教堂的那只由重重鐵鏈捆著的堅固厚木箱。這些專門研究保險柜的世界級頂尖人物,想從我叔叔手里學點點石成金的絕技,好回去解決困惑了他們幾代人的難題。

在那段時間里,那些外國人就像古時候身負重要使命的異域使者,不分白天黑夜,往來不息地穿行于柳林鋪密密麻麻的小巷里。柳林鋪這個就像一泡羊屎蛋子組成的瀝瀝拉拉的鎮(zhèn)子為此熱鬧了五六年時間,那些即將凋敝的旅游業(yè)和餐飲業(yè)眨眼間生意興隆,各種不起眼的生意也一下子生機盎然,甚至連早就倒閉的棺材鋪也重振雄風。

這些喜人的變化好像戲劇那樣深刻,又好像神話或者童話那樣富有寓言性。表面上看,柳林鋪的繁榮景象是由蟻群般的外國人帶來的,實際上也是因為鄰鎮(zhèn)、鄰縣、鄰省的人紛紛來到柳林鋪觀光的原因。在那段迷夢般的時光里,外地人中了邪一樣長途跋涉來到柳林鋪,就是為了看一眼傳奇鎖匠梁山伯。當然他們順便也觀看欣賞一下那些從更遙遠的國度跑來的,言談舉止又夸張又怪異的外國人。那些奇形怪狀的外國人像鎖匠梁山伯一樣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自然了,這些外地人當中也不乏心懷詭詐的二流子……這些人在小鎮(zhèn)上吃喝嫖賭,然后焦急地四下打聽廁所在哪兒。因為鎮(zhèn)子上臨時規(guī)定,隨地大小便要被處以巨額罰款,這一規(guī)定就像海報一樣醒目夸張,在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而公廁則寥若晨星,外地人根本承受不了沒完沒了的巨額罰款……

自然而然,小鎮(zhèn)上好多事物也傳播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比如,耶律紅其家的煙熏兔子肉由此名揚四海。小鎮(zhèn)最北頭那個小教堂的微妙景觀以及那個假洋鬼子馮牧師的奇談怪論也傳遍大江南北。小鎮(zhèn)南頭的陵園也成了參觀游覽的好去處。頭一個月,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爛蔥味的一只眼老崔的嗓子幾乎每周都要啞上幾回,三個月之后終于成就了他十分獨特的沙啞嗓音,但他一直渴望恢復自己原來號喪般的鐵嗓子,一直到今天,他口袋里還時刻不離金嗓開音丸,動不動就朝嘴里投放一顆干屎粒樣的藥丸,就像煙癮一樣無法控制。而當時臨時聘用的解說員三鳳現(xiàn)在變成了正式的解說員,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每天腳步匆匆地到陵園上班,她上班也很清閑,每周也就是給幾個油頭粉面的觀光客講解上兩三回她早已爛熟于心的故事。而唯一遺憾的是,在柳林鋪最繁榮的時光里,吳百里和吳千里兩兄弟也不知隱匿在什么地方苦苦鉆研熱氣球升空的神秘原理,否則的話,他們在那段時間里肯定會天天駕駛著熱氣球在小鎮(zhèn)上空飛個不停,并且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播放著來自外星球的歌謠。

柳林鋪這段好時光雖然長達五六年時間,后來還是如同過眼云煙一樣消失在深不可測的時空里,但那段好時光里的一切東西卻像永不褪色的照片一樣鐫刻在人們的記憶深處。一切都是那么遙遠又那么近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接下來我的鎖匠叔叔依舊像在繁榮歲月之前那樣,每天坐在鋪子里的臺板后邊時刻不停地修鎖、配鑰匙,他修配的鎖鑰仍舊是毛病百出,鎖頭打不開或鎖不上,鑰匙能插進去但就是拔不出來。他修傘、修鞋、修各種奇形怪狀的拉鏈也仍然像以前那樣完美無缺、牢不可破。但是,他那副一絲不茍的樣子好像心悅誠服地嚴格遵守著他那按部就班的命運安排。而柳林鋪所有人都堅信,鎖匠梁山伯的身體和他的心靈包括他的破爛靈魂依然深陷在那段光輝燦爛的歲月里。

我叔叔有一張珍貴的黑白照片,現(xiàn)在這張照片成了我想象他青年時代整體形象最有力的根據(jù)。照片上的背景是秋天的白樺林,我叔叔穿著民族服裝,得意忘形地咧著嘴大笑。唯一醒目的是他的一頭濃發(fā),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子迎風招展……我甚至聽到了那頭濃發(fā)在風中發(fā)出唰唰聲。

現(xiàn)在,我叔叔變成了一個禿頭,一根頭發(fā)也沒有。從道理上講禿頭也是一種無可挑剔的發(fā)型,而且,如今已經(jīng)在小眾范圍內(nèi)流行了。即便在前幾年,我叔叔的這個發(fā)型也深受柳林鋪人們的喜愛,因為在繁雜的人群中一眼就能把他區(qū)分出來,從而給他們帶來各種各樣的歡樂,同時也讓所有的人有了釋放嘲諷、譏笑以及其他惡意的具體目標。不管是在家里還是鎖匠鋪子里,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一面鏡子。我叔叔不喜歡照鏡子不是因為他是個閃閃放光的禿頭,而是因為他怪異的思想。他認為一個人不能讓自己陷落在鏡子里,鏡子里充滿了使人墮落的妖氣,一個人經(jīng)常照鏡子就會迷失自己、迷失方向。鏡子里有自己的真實映象,但沒有什么方向。鏡子反映的雖然都是客觀現(xiàn)實,但沒有人能從鏡子里拿出來真實的物件,也沒有人能從中獲得溫暖的情感。一個人在鏡子面前容易產(chǎn)生自鳴得意的虛幻趣味……我不知道我叔叔的這種怪胎思想從何而來,這也許只是他對待生活和世界的一種態(tài)度而已。在柳林鋪這個善于編織故事和謠言的小鎮(zhèn)上,每個人都知道我叔叔從來不照鏡子,但頭腦簡單的他們無一例外地認為,我叔叔不照鏡子的原因是鏡子會粗暴地揭露出他是個禿頭。

小鎮(zhèn)上的人們還都知道我叔叔精通《易經(jīng)》,他們認為我叔叔既然能念叨著《易經(jīng)》的神秘句子打開巨大的保險柜,也肯定能根據(jù)《易經(jīng)》的原理分析出人的命運走向。他們都果斷地指出無論什么人都要比保險柜簡單得多。因此在有很長一段時間里,鎖匠鋪門前車水馬龍,有很多人蜂擁到鎖匠鋪里要我叔叔給他們算命。鎖匠鋪門前那兩排鐵皮椅子好像就是這個時候有人偷偷安裝的。算命這個事發(fā)生在我叔叔打開巨型保險柜不久后。我叔叔從來沒有算準過任何人的命,但正是因為他算得不準才有更多的人找他算命,就像他修鎖、配鑰匙的原理一樣。這種現(xiàn)象一部分是因為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慣有的荒誕規(guī)律,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很多人迷戀上我叔叔給人算命時臉上所帶的神話般的表情。那種表情常常讓人們忘記現(xiàn)實,高高興興地融化在虛幻的夢境里。

在那段時間里,我叔叔幾乎荒廢了作為一個鎖匠的手藝。但是,即便在柳林鋪這個鬼影幢幢的小鎮(zhèn)上,夢境也總會醒來,虛幻的東西也會很快消失。后來我叔叔總結了自己算命生涯里的唯一收獲就是和出售煙熏兔子肉的老板耶律紅其結為了生死之交。耶律紅其和我叔叔一樣,也是屬于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上的移民群體,但他的煙熏兔子確實是祖?zhèn)鞯氖炙?,加上他使用真假難辨、十分繁復的現(xiàn)代工藝熏制出來的兔子肉,具有神奇的效果,所有吃過的人都會禁不住搖頭晃腦地贊嘆一番。在柳林鋪最繁華的那幾年里,耶律紅其那個煙熏兔子肉的小作坊名揚四海,他本人也變成了驕橫的氣焰熏天的有錢人,整天嘴上叼著一根粗大雪茄,背著手在小鎮(zhèn)上四處轉悠。

耶律紅其和我叔叔結成生死之交,不是因為我叔叔裝腔作勢用類似蒙騙的手法所創(chuàng)造的神跡給他帶來了巨大商機,而是因為他在我叔叔秘密傳授下精通了《易經(jīng)》原理,并根據(jù)這個詭秘的原理自創(chuàng)了一套更加詭秘的按摩術,只是經(jīng)過短短三個月的按摩,就治愈了折磨他老婆半輩子的宮寒。他老婆名叫蕭銀芬芳,無論在何種場合,只要一旦有點小小涼風,她就好像突然被扎了一刀那樣,表情痛苦地捂著小腹蹲下來發(fā)出一聲長達十三公里的漫長呻吟。既然治好了老婆的舊疾,耶律紅其更加意識不到這件事的荒誕性了,他反而堅信我叔叔真心實意地把《易經(jīng)》的真諦傳授給他了。所以這些年來,每周五下午四點鐘,煙熏兔子出爐后,他都會讓他閨女耶律含煙將一只包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煙熏兔子送到我叔叔的鎖匠鋪里。如今耶律含煙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肥碩的少婦,每周五下午四點鐘,她左手拎著一只包好的煙熏兔子,右手則扯著一個肉丸子一樣胖嘟嘟的女孩,扭著屁股來到我叔叔的鎖匠鋪里。耶律含煙每次一進門,我叔叔總是神經(jīng)質地撫摸幾下光光的頭顱,腦海里閃現(xiàn)出她第一次拎著煙熏兔子走進鋪子里的模樣。

我叔叔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上了年紀,因為他發(fā)現(xiàn)近來總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對往昔的回憶當中。小鎮(zhèn)上的人們也發(fā)現(xiàn)本來就寡言少語的鎖匠梁山伯如今更加惜字如金了,好像祝英臺真的死了并且化成了一只黑色蝴蝶一樣。

最近一段時間,我叔叔經(jīng)常一連三四天不說一句話。

這種沉默很容易讓心眼多的柳林鋪人產(chǎn)生廣泛的聯(lián)想和猜測。小鎮(zhèn)醫(yī)院里最有名的婦科醫(yī)生黃鱔頭(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有著給人起綽號的光榮傳統(tǒng)),猜測我叔叔患上了魔癥。黃醫(yī)生是個四十歲上下,手臉特別干凈的醫(yī)生。他在重要場合出現(xiàn)時總是穿著散發(fā)著臭肥皂氣味的白大褂,一雙小短腿邁著醫(yī)生的步子,白白凈凈的臉上帶著醫(yī)生的表情,鴨子一樣的嘴里操著醫(yī)生的腔調,而且他特別喜愛近距離地和患者交談,交談時他老是拉著患者的手,一邊說話一邊輕輕拍打患者的手背。黃鱔頭是個矮個子,他拎著一雙新買的皮鞋讓我叔叔給他改成八寸的內(nèi)高跟時,這個異想天開的婦科醫(yī)生發(fā)現(xiàn)我叔叔患上了魔癥……

隔壁街坊,也就是便民超市的老板娘曹桂花,在我叔叔最沉默的日子里,每次路過鎖匠鋪門口,斜眼觀望時,都會看見臺板后邊的鎖匠坐在滑輪椅上神色凝重地注視著手里的一把鎖頭或一把鑰匙低聲念叨,好像在對神秘的鎖鑰訴說內(nèi)心深處暗藏著的種種罪惡。曹桂花應該快六十歲了,也許是七十八歲。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上所有的女性似乎天生就沒有真實年齡。曹桂花總是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服,而且還要在最上邊的扣眼里插上那朵永不凋謝的黃色絨花。人人都知道她基本上是個文盲,人人也都知道她常自言自語背誦一些神秘歌謠,她背誦起來的聲調就像老光棍吟唱流氓小調。柳林鋪的人深信曹桂花說的每一句話,甚至,連她所說的有一天在花生地里看到我叔叔和一只偷吃花生的田鼠親密交談也深信不疑。

事實上,不管是身體上還是行為上甚至是思想上,我叔叔都沒有任何異常,每到周五晚飯時他都會吃到十分美味的煙熏兔子肉,都要喝上三五杯白酒,而且就像例行公事一樣,酒肉經(jīng)過一夜的化學反應,使他在每周六凌晨四五點鐘時晨勃七八分鐘——這是他最歡樂、最自豪的時刻,會給他灌滿一連幾天都不易熄滅的強大信心。他一連幾天不說話是因為他一連幾天都不想說話,就像沒有尿的人不想尿尿一樣。他不說話也不會影響他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鎖匠鋪里,也不影響他把壞了的鞋子和各種傘以及拉鏈修理好,尤其是不影響他在閑暇之時胳膊肘支著榆木臺面,手托下巴,任憑各種遐想在他那光芒閃爍的腦海里往來馳騁。

無論春秋冬夏,我叔叔每天七點半左右準會出現(xiàn)在鋪子里。他首先用碩大的電水壺燒好一壺水,然后用那把造型怪異、顏色和體積都酷似一大泡牛糞的烏砂壺泡上一壺濃茶。我叔叔的這把烏砂壺就是在柳林鋪最繁華的那段時間里買到的,它來歷分明但年代曖昧。我叔叔有時候說它是東晉德清窯燒制的黑釉雞首壺,有時候又說它是明代制壺大師時大彬親手制作的黑泥瓜棱壺,有時候還會說……總之,他會把當初那個異鄉(xiāng)人向他兜售這把壺時的魚魯混淆的長篇大論說上一遍。那個異鄉(xiāng)人眉眼長相、言談舉止活脫脫就是一個技藝嫻熟的盜墓賊,這種判斷使我叔叔堅信這把烏砂壺價值連城。我叔叔的茶葉是自己制作的。他用苦丁、陳皮、柿葉、山螞蟥、土荊芥、白狗腸、六月雪等不下三十種枯草干葉經(jīng)過復雜的工藝制作的茶葉,泡出的茶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難以忘懷的味道。我所知道的是,這樣的茶水只要喝下去小半壺,我叔叔的身心就會被古墓氣息和復雜混亂的植物味道浸潤透了,他的大腦里就會慢慢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畫面,或者會流動一些片段,就像幾分鐘或者幾秒鐘的視頻。這些畫面和這些片段內(nèi)容有他經(jīng)歷過的往事,也有他向往的事情,包括他臆想過的一些奇觀。

自然了,這種狀態(tài)下的我叔叔腦海里會出現(xiàn)故鄉(xiāng)和白樺林邊那條湍急的河流。一旦他不由自主地忘乎所以起來,難免就會想起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穿著白裙子的大奶女人。在遐想中,他甚至逼真地體驗到了躺在林間草地上頭顱枕著這個女人大腿的那種美妙感受。有時候我叔叔的腦海里還會出現(xiàn)情婦、兇殺、逃亡之類的畫面,但這類畫面都被他清醒地及時控制住了。當他在亂哄哄的畫面中看到或者想到一封書信時,他仿佛一下子撲進鴻雁傳書的年代,全身心都洋溢著那種依靠書信傳遞信息的夢幻般的詩情畫意。

這種充滿詩意與怪誕的想象會在很長的時間里將我叔叔淹沒。直到隔壁曹桂花的高聲吟誦打破那沉靜的氛圍,于是,在我叔叔腦海里紛紛揚揚翻騰著的各種想象畫面與聲音只能草草退場了,那情形就像一場失敗的演出。這個時候我叔叔就特別厭惡這個女街坊。

終于,我叔叔平靜下來,他按下電源按鈕,讓砂輪轉動起來,在悅耳的機械聲音里,他開始修鎖或者配鑰匙了。

只有坐在臺板前準備工作時,才能看出我叔叔并不是一個滿懷熱情的鎖匠。首先,他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集中精力。通常情況下,他會花上四五十分鐘的時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手里的工具或者鎖頭和鑰匙,眉頭緊鎖,目光僵直,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好像又遇到了每天都會遇到的那個巨大難題,又好像在思索一朵花綻放和衰敗的過程。我猜測有非常大的可能,此時此刻我叔叔是在思考女人的肉體結構或者更為尖端的心理結構。當然,也許他正在攢勁兒,正在鼓足斗志,準備抓住時機和鎖鑰進行一場艱難而又漂亮的搏斗。在很多時候,我叔叔在與鎖鑰對峙的過程中,就像斗雞場上遇到強悍對手的公雞,尚未展翅就耷拉下腦袋敗下陣來。

我叔叔一下子頹萎在滑輪椅子里,渾身繃得緊緊的骨肉就像泄氣的輪胎一樣塌軟下來。這時候,他脖子上就會沁出一層薄汗。接著,他像徹底放棄了一樣,雙肘支在臺面上,單手托一會兒腮幫子,很快就把一張臉埋進一雙手掌中。在很長時間里,我叔叔都會保持著這種姿勢,就像一座笨拙的雕塑一樣那么不生動,致使我無法猜測他是在努力隱藏著悲傷與哭泣,還是努力克制著巨大的喜悅……或者,他又破解了一道鎖鑰之間的秘密。但見他一下子直起身體,快速地深嗅幾下手里的鎖頭和鑰匙,好像那兩件形狀古板的金屬能夠散發(fā)出醒腦的氣味,讓他終于肯定了自己思考的解決辦法是正確無誤的。他這才松開緊皺的眉頭,在嘴角快速地洇出一縷開心的微笑來。

這就是我叔叔每天在鎖匠鋪里干活前必須經(jīng)過的一個過程。之后,他的全部心神就會像水銀瀉地一樣投入到工作中。即便顧客來往,他停下手來與之談笑,但他心神仍然沉浸在砂輪轉動的曼妙聲音里,他臆想中的雙手仍在有條不紊地勞作著。

每天下午差幾分鐘到四點時,我叔叔就會關上電源,首先把那把珍貴的烏砂壺鎖進鐵皮柜里,再收拾好鋪子里的其他物件,最后細致地關門上鎖,然后在小鎮(zhèn)巷子里信馬由韁地轉悠,突然間就消失了身影??赡芪沂迨迨ё愕暨M了下水道……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他快速地前后張望之后突然拐進了某個相好的女人家里。只有周五下午,我叔叔會在五點左右離開鎖匠鋪子,因為這天下午四點鐘時耶律含煙會準時給他送來一份煙熏兔子肉。

我叔叔之所以選擇那個時間點收工關門,是因為吳百里、吳千里兩兄弟的熱氣球每天到了這時候就會越升越高,只需短暫的幾分鐘就會升到肉眼看不見的高空中。盡管吳氏兄弟稱為天堂飛行儀的熱氣球在小鎮(zhèn)上空飄蕩很久了,人們早已由驚奇變成了極度厭倦,但我叔叔仍然喜歡在巷子里行走時,不停地仰頭觀看熱氣球上升時的微小變化。那種變化雖然微小,但因為突兀而顯得讓人觸目驚心。它好像突然間憑空受到劇烈的沖撞驟然顛簸了一下,接著又像一疙瘩鉛做的云團搖搖晃晃冉冉上升,比烏龜爬行還要緩慢地消失在云端。在這一過程中,我叔叔還能聽到吳氏兄弟在高空中播放的外星球歌謠,那種樂聲也是藕斷絲連、時高時低、若有若無,最終和白晝一起消失。當然,我叔叔并不是有向空中張望這樣窮極無聊的怪異嗜好,他不過就是想借此多仰仰頭休整一下發(fā)酸的頸椎,而且,那種來自外星球的音樂就像軟硬適中的橡皮刷子一樣,刷得他渾身上下十分舒坦。

現(xiàn)在的柳林鋪比原來擴展了將近三十倍,但人們?nèi)匀涣晳T于稱之為小鎮(zhèn)。這樣的稱呼也是恰如其分的,那幾年繁榮時期柳林鋪盲目發(fā)展,沒有規(guī)劃出寬闊的街道,從世界各地遷移來的各色人等,大都是按照自己民族的風俗習慣修建房屋樓閣,在穿鎮(zhèn)而過的煙粉河南北形成了一條條又細又長的巷子,彎彎曲曲、層層疊疊,在熱氣球上向下俯視,整個小鎮(zhèn)就像攤了一地的雞腸子一樣,雖然面積龐大,也不乏風格迥異的各種造型,但它就是沒有一點點大鎮(zhèn)子的氣象。

每天下午,我叔叔在雞腸子般的小巷子里穿行時,會遇到很多熟人,他每天都會遇到賣完豬肉的屠夫老胡。出身于屠夫世家的老胡身材肥碩,留著一副豬鬃般的短髭,永遠都是瞇著一雙豬眼,邁著豬一樣的步伐,操著豬的腔調,甚至喘息聲也像過于肥胖的豬一樣渾濁粗笨。我叔叔還會遇到退休多年的派出所所長羅三槍。這個老所長雖然也承受著命運的不幸,他女兒因持刀傷人致人終身殘疾而被判刑二十一年,但他多年忠于職守、履行職責的習慣使他仍然像在崗時一樣,每天傍晚都要拿著一把警用手電在小鎮(zhèn)上到處巡邏。他和我叔叔相遇時,兩個人都會停留片刻,漠然對視一下,風云際會、滄海桑田、因果關系在這短暫的一瞥間全部一閃而過,之后,兩個人各自走路,就像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沒有仇恨也沒有友愛。

一年四季,柳林鋪這個小鎮(zhèn)的所有巷子里都會有一股復雜的氣味,好像風中黃沙一樣彌漫著。公廁里的污穢味,嘔吐的韭菜餃子味,放了幾天發(fā)餿的酸白菜燉蘿卜味,生了蒼蠅和蛆蟲的死魚、爛蝦、腐肉味,像死章魚觸手一樣的精液味,還有美化女人的脂粉氣味,各種美酒的氣味,鮑汁燒茄子的氣味,還有類似面包店里飄蕩的那種軟綿綿的香甜氣味,包括皮革燃燒和炭火烤鴨混在一起的氣味……當然,這些復雜的氣味經(jīng)常也會在片刻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因為一場突如其來、氣勢恢宏的大雨傾盆而下,沒有雷鳴電閃,只有純粹而透明的大雨,凈化了巷子里的空氣,雨后的巷子里流淌著清新潔凈的雨水味道。有許多次我叔叔在巷子里穿行時真的看到了銀亮的雨絲如同密集的箭桿射向地面,射向地面上的一切,他甚至聽到了那節(jié)奏鮮明的咔咔喳喳的迅疾雨聲。也許真的下過很多次這樣的大雨,也許這只是我叔叔由于極度渴望而產(chǎn)生的幻覺,但那種明亮犀利的情景給了他一種牢固的莊嚴印象,甚至那種干凈的雨水味道也長久地縈繞在他的呼吸之間。這時候,夜色上來了,曲里拐彎的巷子逐漸被各種燈光籠罩了。在光線忽而斑駁、忽而暗淡的巷子里,我叔叔就像一只在夜晚飛行的黃鸝,先是像一團閃爍著朦朧之光的圓點疾緩有序地移動著,接著,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遠方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