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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倪志云:我思念那個思陶的人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倪志云  2023年12月19日14:40

這部《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論》,是已故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鮑思陶兄遺著。鮑思陶兄逝世已17年了,此書終于整理出版,鮑子詩學必堪傳焉!

鮑思陶,本名時祥,后因景慕陶淵明而自改名。1978年從陶淵明曾為縣令八十余日的江西彭澤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在大學本科和研究生時期,即使是在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就讀的鄙人,已素聞中文系師長及平輩無不推重鮑兄善詩精古文的大名。我雖學習考古專業(yè),但也從中學起即十分愛學詩詞。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后,1986年9月,我調(diào)入中文系參加牟世金先生的古代文藝理論科研項目,也加入古代文學的教學團隊。1989年牟世金先生溘然病逝,我在中文系不免陷于困境。此后直到2002年我應聘調(diào)到重慶的四川美術(shù)學院,其間十來年,世情冷暖自知。而所慶幸的是與鮑兄的結(jié)識和深交,使我的詩詞愛好,得到他最熱心、最當行的指導,使我不斷獲得傳承詩詞文化傳統(tǒng)的激勵和稱許。這份因詩結(jié)緣的友誼,是我永難忘懷的。

1990年9月,系里安排我和鮑兄(還有譚好哲兄)帶領87級同學到沂南縣實習,我們同住一屋十多天。此前我與鮑兄不熟,這次我做了準備,事先抄錄了幾首近期寫作的五、七言律詩,特地請鮑兄指教。鮑兄先是給予熱情鼓勵,然后是溫和細心的指導。他真是最溫文爾雅的“夫子循循然善誘人”的典范,我因久聞其大名而形成的對他既仰望又畏縮的心理一朝掃除。

從那時起,我每有新作詩稿總要請鮑兄指教,我也常向他索要詩作揣摩欣賞。他總是稱贊我請他指點的詩稿,而我讀他的詩詞、聯(lián)語,又總有仰之彌高的感覺。他就我的詩稿中的問題,給我講到許多詩歌律法的細微處。我們自然也常談論所讀有關詩學的書籍,討論詩學問題。印象很深的是,我原先當然將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和《漢語詩律學》兩部書奉為圭臬。而鮑兄卻從容地議論說,王力先生書固然是當代講論詩律最深入、最有影響的論著,但其中也多有并不穩(wěn)妥切實的說法,比如關于“一三五不論”的口訣,本來這個口訣大體上是對的,王力先生卻把它批評得太過了。諸如此類,不止這一條。因為鮑兄能指出王力先生論著中也有可以商榷的問題,使我后來再讀《漢語詩律學》,對于其中的論斷,就總要自己去翻查例證,檢驗它是否穩(wěn)妥。這樣也就自己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并不可取的觀點,也促使我更多地就詩律問題作獨立思考,不斷做歸納和分析,得出自己的認識而后已。

1995至2002年,鮑兄在齊魯書社工作期間,我與鮑兄還有一項頂有意義的合作,我們共同為蔣維崧先生編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書法作品集《蔣維崧書跡》,此作品集也得到時任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社長李新學兄的支持,由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在這個過程中,我和鮑兄得以時時侍蔣先生坐,談論詩文書法和學界掌故,都很愉快,也很獲益?!妒Y維崧書跡》出版后,我勉力寫了一首二十韻排律志賀,鮑兄很是稱贊,說:“倪兄——五言長城!”其實是那時我作七言律詩還很少,較多作五言詩,遂得鮑兄如此鼓勵。鮑兄則作七律《〈蔣維崧書跡〉編成感賦》一首曰:“春風云錦詎雕刊? 六載編成意未安。一片清恬存夬韻,十分溫潤啟奎觀。纖毫點畫留真易,彝鼎精神印出難。不為千秋傳麗則,今朝風致竟誰看!”其詩莊重典雅。蔣先生笑而頷首,對于鮑兄呈覽的詩稿十分欣賞。2005年暑假,我從重慶回濟南探親,在舜耕山莊陪蔣先生住了五個夜晚。有一晚約鮑兄來敘會,蔣先生與我們相談甚歡,他自己興起說:“寫字吧。”便坐到桌案邊鋪紙揮毫,憑記誦書寫了杜甫五律《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行草書,寫了兩張,讓鮑兄和我各取一幅,真讓我們喜出望外。已90高齡的蔣先生特地書寫這首杜甫詩賜贈我們,滿含著對于我們這兩個尚用心于作詩的后學的歡喜和鼓勵之情。

誰曾想那次暑假歡聚之后不久,鮑兄即檢查出身患惡疾,雖經(jīng)手術(shù)治療,也已不能控制病情。2006年寒假我在濟南一周,兩次去西郊腫瘤醫(yī)院探望住院醫(yī)病的鮑兄。當年8月19日早晨,接電話得知鮑兄病危,我即奔機場乘下午的航班趕赴濟南。次日上午往見鮑兄,鮑兄瘦弱已極,看著令人難過。鮑兄將前天(18日)寫給我的兩頁留書親交與我,此錄原文于下:

志云兄:

弟去矣!今有一事相托:

弟未完稿“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論”,講“聲律論”“體勢論”“韻格論”“意境論”,大致完成。尚有“鑒賞論”和“用典論”,尤其后者,一定要講。學如錢鍾書,都講錯了“滄海珠”的典故。思來想去,前面“聲律平仄”部分,唯吾兄能解。其中是弟心得之言,與王力、啟功均不一樣。也多次在學生中演繹過,效果不錯。即以一首詩“銀箏金粟柱”推全部平仄?!巴翱俊比质顷P鍵。兄能否幫弟充實完成此稿。有關出版事宜,我委托孫芙蓉與您聯(lián)系。其中有用林正三詩例的,請換例句。費兄半年時間,或可蕆事,不知兄臺能幫此忙否?

弟思陶頓首

這原是想連同打印的書稿寄給我的遺囑書信。因我當即前來,鮑兄便親手交與我,還說是給我添麻煩了。我滿口答應鮑兄,一定幫他完成這部專著。當時則先遵鮑兄之囑,即日通覽了他的《得一齋詩鈔》打印稿,提出些許商量意見,都還由鮑兄定奪。

那幾天鮑兄自知命在旦夕了,卻還想著向我說起詩詞吟誦很重要,說吟誦規(guī)則有口訣:“舒聲接急聲,急聲接舒聲,急急變平聲?!崩纭按好卟挥X曉”,“曉”字吟如“消”音。他還預言詩詞寫作會有復興,自信他的關于詩律的意見對于學詩者是有益的。有時他忍不住要咳血,就對我說:“你出去。”一定要我離開病房,不讓我看到他吐血時的情形,我都忍淚守在門外。

8月24日上午,鮑兄去了! 遺體火化后,按照他的遺愿,家人將其骨灰送回老家樅陽安葬。

2007年齊魯書社出版了鮑兄的《得一齋詩鈔》。8月23日,我和學生孫愛霞君(她原是我在山大的研究生,也隨鮑兄學習,后考取為南開大學葉嘉瑩先生的博士生)相約同到樅陽。次日是鮑兄逝世周年,我們請鮑兄的弟弟時和君帶我們?nèi)チ四箞@,我將帶去的一部《得一齋詩鈔》書本在鮑兄墓前焚化致祭,報告他詩集先出版了,專著書稿我一定會整理完成。孫愛霞君也將一些原想送呈鮑師的資料,在他墓前焚化。

那以后轉(zhuǎn)眼十來年,我先是擔任系副主任,后來轉(zhuǎn)任圖書館館長,教學加行政工作雙肩挑,還有科研指標,日月忙碌,竟無暇整理鮑兄遺著書稿。忙碌當然是一個原因,其實還有學殖不足,一時不知如何著手的困難。平時每一念及,總是深懷愧疚。直到2019年9月,我有事到山大,又得見杜澤遜兄。杜兄學問早成大器,已是學界翹楚,高校名教授,又在任文學院院長。杜兄于思陶兄遺著書稿整理事亦時有敦促,這次更是表示希望我盡快整理出來,他可以主持資助出版事宜。我當然也很想趕緊做出來,而眼前有此出版保障,實在不能再耽擱,于是回重慶后即著手整理。

現(xiàn)在,我終于完成了鮑兄臨終托付我代他整理和補充的這部書稿,并由他生前曾經(jīng)工作過的齊魯書社出版(反復考慮之下,書名從《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論》改為了《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論》),亦足告慰鮑兄在天之靈矣。

(本文為《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論》整理后記,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