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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王定勇:周莊記游(二題)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 | 王定勇  2023年12月26日08:22

王定勇,1998年生,貴州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專業(yè)2022級碩士研究生。曾在《十月少年文學(xué)》《長江叢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

周莊記游

由《周莊水韻》而生發(fā)的關(guān)于周莊的想象,今天終于走了一遍。在想象與現(xiàn)實中獨游,古鎮(zhèn)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微妙,宛若一首并非全然合轍的詩歌,總在某個拐角忽地涌現(xiàn)另一番景象。

大約中午才起床的,醒來推窗,陽光明媚,就打算出游。轉(zhuǎn)了三趟車,拐了許多小巷,目光游離于那些白墻黛瓦之間時,偶見一位老人蹣跚而過,消失在與我相左的巷口。腳印恰始殘留些記憶,一陣風(fēng)就從瓦縫襲來,卷走那些悠然的目光。再用新的目光追尋逝去的自我,則聽見一陣孩童的歡聲笑語,消失在目光的盡頭。

又空巷。

而后漸聞人聲水聲迭起,過了小橋,古鎮(zhèn)的入口赫然在目。

天光占領(lǐng)了整個大地的時候,則大地全是烈陽。從寬闊的入口進入古鎮(zhèn),左右可見許多小店,有供應(yīng)茶水的,有擺賣布料的,大都尋??梢?,不過是處在古鎮(zhèn)之中,借了古鎮(zhèn)的光,做了古樸的樣子。

初見周莊,心中是有些失落的。讀《周莊水韻》,看江南古鎮(zhèn)的繪畫,總覺得它該如水墨一般,清靜、淡雅,每每使人陶然忘機,心曠神怡。但當(dāng)我真正見了它,卻有些后悔作出出游的決定,也有些后悔相信作家和畫家的筆墨了。

從入口直行,見一墻,右轉(zhuǎn),而后左轉(zhuǎn),能夠看到一面更大的墻。墻上有展示周莊生活的浮雕,其后是一條小河,小船搖曳,在樹影中款款向前。如果摒棄周遭的喧囂,只留船槳劃水聲,間或傳來頭頂鳥鳴聲,合上船頭婦人擦汗的舉動,乘船人欠著身子指向河岸,小船晃晃悠悠地鉆進橋洞,兩岸是行人,是看船的人,是輕搖蒲扇的白發(fā)人……

想來是帶著美妙的。

沿河而南,有周莊博物館、周莊博物館文創(chuàng)和一兩家餐飲住宿的店,過店東折,上小橋,再于炎炎烈日中左右觀望,也實在不能感動于它。

而后又穿越了許多巷子,在一家店里吃了午飯,帶著對蘇州飲食一貫的嫌惡繼續(xù)向前。在所謂“磚瓦窯”的地方看了些磚,也看了瓦,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瓦窯。兒時常聽父親說,家中的瓦全是祖父燒制的。

“哪兒燒的嘞?”我問。

“瓦窯?!?/p>

“怎么燒的嘞?”我又問。

“不曉得?!?/p>

父親曉得祖父在瓦窯燒瓦,也曉得瓦窯在一處羅姓人家的屋邊,卻沒有見過瓦窯,當(dāng)然不曉得燒瓦的工藝。這多少有些遺憾,畢竟對于摯愛“懷古”的我來說,親見瓦窯是極其誘惑的。然而那羅姓人家的屋邊只剩一堆黃土,不見半點瓦窯的蹤跡。十多年的夙愿在今日得以實現(xiàn),也算是極大的補償了。

我仿佛產(chǎn)生了別樣的興味,有別于印證關(guān)于周莊的想象的興味。

從“磚瓦窯”出來,正要穿過小巷,卻被一家玩具店給勾住了。那老板只管拿著一個飛天的小玩具叫賣,讓我買一個回家,給孩子玩兒。我自然不快,我原是打算給自己買的。剛要走,轉(zhuǎn)身之際,卻看見一只木蜻蜓,小嘴尖在一小棍上,身體懸空,卻總搖晃不落。那搖曳的姿勢也過于逼真了些,將我也動搖得無法自已。

于是我買了。

我拿著它,興味又疊了一層。

小時候,在蜻蜓紛飛的時節(jié),我和二哥總會砍一根竹竿,再找一枝篾條,將篾條彎成橢圓形,兩端并攏插入竹竿的小口中,而后將那橢圓篾圈裹滿蛛網(wǎng),走到蜻蜓點水或嬉戲處:一揮,蜻蜓跑了;一揮,蜻蜓得了。

早已不再網(wǎng)蜻蜓,卻買一羽木蜻蜓,想來也可笑。

買了木蜻蜓,游玩的興致也大大增加,索性不計路線,信步漫游。過了許多人群喧嘩的地方,許多冒著食物香味與臭味的地方,許多有小孩在河邊打鬧的地方。一個小女孩兒坐在河邊,獨自折她的紙飛機,人來人往,她也徑自做著那一件事。不知道最終有沒有折好,有沒有沿河飛到空中,飛到某位游人的頭頂,或者沒入水中呢?

到沈廳約下午四點,既累且熱,就拖沓腳步,在那里逗留了許久。沈廳即沈萬三之后所建豪宅,七進五門,房屋一百有余,足見規(guī)模。不過到底是江南居所,房梁相對低矮,不見恢宏,略顯精致。其中有許多書畫,雖年代尚淺,也是大家手筆。吳冠中、楊明義、陳逸飛、邵文君等人畫作在列,引得一些戴眼鏡著襯衫的老人觀賞,而我也跟著他們,瞎看。

楊明義的木版畫《小巷深處》怕是最負盛名的。畫中是一位婦人牽著一個孩子在小巷深處的情景。我自然不懂畫,但當(dāng)我凝視著它,仿佛那婦人正回頭看我,目光穿過狹長而深幽的小巷,像水一樣涌來,大水。我不知道那小巷盡頭是否光明,我想,它大約是蒼白的。除了《小巷深處》,墻上也陳列著諸如《周莊春雨》《周莊細雨》等水墨畫,平淡中有靈動。

這些畫中,有兩幅取材相同題名類似的畫作,一是邵文君的《周莊雙橋》,一是陳逸飛的《雙橋》?!峨p橋》很有名,是一幅色彩濃艷的油畫?!吨芮f雙橋》則是一幅水墨畫,隨意點染,畫中有詩。自上而下,可望白云悠悠,嘉樹四合,雙橋比肩,女子獨立。橋下荷葉點點,漣漪半回。另有戲水白鵝于其間,使得整幅畫鮮活起來。

看了畫,走到一處古戲臺,囊中羞澀,郁郁折返。而后又串了些巷子,過了些石橋,見了些景色,擦了幾回汗。

至舍月已出。

袱子

袱子一年燒兩次,在家。一是大年,一是月半。

臘月三十是小年,正月十四過大年。

三十晚上的火,十四晚上的亮。這是習(xí)俗,臘月三十爐火要旺,十四晚上得亮房。小時候的正月十四,一到黃昏,我就立馬抓了香燭紙錢,跟著四個堂哥、五個堂姐,上墳去。他們的腳比年紀大,我得攆著屁股跑。正月里,漫山都是冷,鼻子都快凍硬了,我還在跑。腦袋剛下這邊坡,屁股就到對面山上了。到墳前,他們燒香燭、撕紙錢、放鞭炮,我都一動不動,只在最后滿臉神氣地搶著作揖,然后離開。我那時不愛撿鞭炮,以為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其實自己也不過五六歲。我愛看的是木匠干活:一大根木頭,比人還大,怎么就被那白胡子老木匠做成了門,還把墻給堵上了呢?我可以看一整天,除了吃飯。

上完墳,回家就日落。天黑了,人齊了,就要嗑瓜子、耍撲克牌。一大家人圍著火爐子,你一對二,我兩個王,打得噼噼啪啪、嘻嘻哈哈。牌是姚記,五顏六色的回形針,在桌上飛來飛去,只打快樂,不打錢。一家人里,唯獨我不上桌,倒不是習(xí)慣好,心里癢著呢,只是父親臉一拉,誰敢動?只好坐在一邊看。但也不是傻看著,圍著轉(zhuǎn)一圈,心中就有數(shù)了,誰會贏,誰會輸,好像都被自己掌握著。看著紙牌撲進堂子,氣就提上了喉嚨,生怕別人出錯了,亂了自己的打算。牌出對了,就舒一口氣;錯了,哎呀——要嘆一口有聲調(diào)的長長的氣。

后來就亮房,搶著去。我家和隔壁三伯家是連通的木架子房,攏共十間屋子。我從頭跑到尾,嘩——燈線一拉,全亮了。

正月十四的袱子寫“上元”。上元本是元宵節(jié),但家鄉(xiāng)的年總是過兩天,可能怕十四閑得慌,就分了一份差事過去。于是十五吃湯圓,十四燒袱子。我是跟祖父學(xué)的寫袱子。正月的爐火還很旺,三腳爐上,嘩嘩的柴塊,一點兒也不吝嗇。燒柴灰大,轟——柴塊下去了,灰就上來了。頭發(fā)、衣服、鼻子、眼睛,免不了遭殃。但一般都會有個鋁制的大蒸鍋,灰還沒有騰上來,咚——鍋就像五指山似的壓上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鍋里是豬腳燉蘿卜,很香。祖父六十多,我六歲多,都搖搖晃晃地寫袱子。他不專門教我,只是說:“寫得好,就給你根豬尾巴?!?/p>

于是我學(xué)會了寫袱子。

我的毛筆字是跟大伯學(xué)的。寫得很不好,十幾年來一直不好,原因顯而易見:拿墻當(dāng)宣紙。東一筆,西一筆,字沒寫好,墻花了。我大伯是當(dāng)?shù)赜忻牡朗浚ó?dāng)然不是道觀里的道士),寫得一手漂亮字,本隊辦酒全靠他——寫人情簿子。他愛看我練字,但每次一看,又會搖搖頭,說:“算了吧?!?/p>

我想,這也湊一個原因。

但我好歹用那狗刨似的毛筆字寫了袱子:上元之期虔具信袱……

七月十五是月半,但我們家七月十四燒袱子——那是祖父的生辰。祖父教會我寫袱子后,很快離世了。他死前已經(jīng)病啞,我跑進去看他,他只是躺在床上,看著我,不停地動、不停地叫,卻沒說出一個字。最后的日子里,他大小便失禁,像命不顧人,被子、床單全是,整個屋里都是臭的。我站在屋里,看著氣息奄奄的祖父;父親進進出出,打水,擦洗,翻個身,再洗……

祖父終究干干凈凈地走了。

三個兒子,只有父親送了他最后一程。我那時對于死亡沒有任何感受,只莫名在祖父的長明燈旁守了半夜。

祖父去世后,七月半的袱子就改到了十四。火爐子換成了四腳,大蒸鍋已換成了不銹鋼。我和父親圍在火邊,他寫底包,我跟著寫:中元之期虔具信袱……

一直寫到現(xiàn)在。

初中畢業(yè)前,袱子還是自己做的。買幾刀草紙,一刀白紙,凈了手,草紙鑿成錢,封上白,就成了。不管糙不糙,講的是心意。剛做的袱子是全白,得一字一句寫:××之期虔具信袱……故……孝……

寫完,背面要畫一個大大的繁體的“封”。

我常常是把那一個“封”畫得十分精細,拉、提、轉(zhuǎn)、鉤,專心致志。七月天熱,等我畫完幾十封袱子,手都汗軟了。我直直地拿起袱子,看著那一個個“封”字,不禁洋洋自得起來,就像第一次逃學(xué)那樣。

上大學(xué)后,我不太愿意寫袱子了。我媽以為我懶,就說:“都印好的,就填幾個空?!?/p>

她顯然怨我。

看著她逐漸蒼老的臉,我感到內(nèi)疚,又勉強寫。想想之所以不愿寫,大概是現(xiàn)在的袱子都由機器制作,大體印好,只留幾個空,祭奠祖先的人只需幾筆就能填完吧。

快了,也淡了。

這就算了。

就連背面那大大的繁體的“封”,竟也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