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2023年第11期|朱鏞:莊嚴的動物
蟋蟀
當(dāng)時為給蟋蟀一個家,我費了很多力,用白色的黏土筑屋,玻璃鑲嵌蓋頂,模樣還是一輛帶天窗的小轎車。那時我還不懂房車,卻給它建造了像房車的一個家。那美麗的居所,有樓,有窗,有頂,明亮寬敞。當(dāng)時的我,之所以如此用心地為蟋蟀建房,是因為太喜歡蟋蟀的那種歌唱了,顫巍巍,如小夜曲,非常好聽。所以,為了滿足我的貪婪,隨時想聽它們的美妙聲音,就讓它們彼此撕咬。
最終,死神帶走了無辜的蟋蟀。而那個罪魁禍首,是我。
按說,在時間的流逝中,對蟋蟀的興趣已成為久遠的往事??墒牵幢愕搅私裉?,我還會夢見兩只蟋蟀打架后的叫聲。并且,它多年前的色彩、動作和歌唱都復(fù)活了,那種栩栩如生的撕咬和鮮明程度,又簡直令人害怕。我恐懼它,我在逃避,一直在逃避。
當(dāng)然,不管我承認不承認,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賬簿,記著各自的賬目。這記錄一直延續(xù),直至清算到了靈魂。
那個時候,每個小伙伴的手里,至少有一只蟋蟀。如果想聽它們顫巍巍地歌唱,就把兩只蟋蟀共同放在一個透明的藥瓶子里。然后,用一根狗尾草撩它的觸角、小臉和小腦殼。這樣,兩只蟋蟀就會進行激烈的肉搏。慢慢地,蟋蟀的翅膀猛烈顫動起來了。你以為它是要飛嗎?不是。它的翅膀的快慢,決定著它發(fā)聲的強弱。也就是說,那個翅膀顫動的蟋蟀,是勝利者。誰是那只翅膀顫動的蟋蟀的主人,誰就是王者。每個孩子都想借助蟋蟀的歌聲,做那個王。
看著蟋蟀斗爭、殘殺、倦怠,沒完沒了。我們只興奮于當(dāng)下的熱血上涌,揚揚得意,只以蟋蟀的叫聲為榮,自以為是和沾沾自喜,從不認為用它們的搏命換我們的歡樂是可恥的。并且,我們還不斷地以探索的名義,觀察蟋蟀到底能唱出多少種歌謠?,F(xiàn)在想來,簡直可笑之極!當(dāng)初與其說是探索,倒不如說是陶醉更符合實際情況。
我曾捉到兩只蟋蟀,看上去像一對雙胞胎。它們從頭到身都是黃色,翅翼閃亮,那種金屬的閃光,仿佛穿一身的黃袍。我把兩只蟋蟀一同放進我為它造的房車里,它們在里面跳去跳來,很高興的樣子,像兩個美少年,如此俊美!
不知是誰的傳言,說在墳場里捉到的蟋蟀咬架最厲害,能打敗其他地方的所有蟋蟀。它啃食過墳?zāi)估锏墓?,帶著鬼魂般的叫聲,令其他蟋蟀肝膽俱裂,聞聲而逃。所以,每個小伙伴都堅信,誰都想去墳場里捉到一只蟋蟀。
但是,墳場里的蟋蟀白天是很難捉到的。雖然偶爾能聽見少數(shù)蟋蟀在白天歌唱,可絕大多數(shù)蟋蟀是在天黑時,它們的小夜曲才開始。蟋蟀生性孤僻,通常一穴一蟲。并且,很多時候,當(dāng)你輕輕循著聲音走近時,它的歌唱要么立即消失,要么變得遙遠而弱小?;蛘撸鼤l(fā)出沉悶的歌唱,聽著像是跳在了幾步開外的地方,誤導(dǎo)你它不在此處。所以,用聽的方式捕捉蟋蟀,只有靠運氣。比聽的方法相對容易的是,找墳上石塊處地皮上的小孔,用水灌。如果有蟋蟀在里面,就會立即逃出來。我就是在一個黑夜的晚上,一瓶水,一只手電筒,不斷地見孔就灌水,在灌到第三孔時,就看見一只蟋蟀蹦蹦跳跳,透著一種天真的朝氣逃了出來。
每一次,只要蟋蟀從洞穴里逃出來。我用手電的光照著,便把它捉在手掌里。它只能在我的巴掌里屈服。我說著別再堅持了,順從吧,便把它放進了泥筑的家,關(guān)上門。這時,蟋蟀并不知道,它已經(jīng)進入了虛擬的死亡之間,它的一生就注定走向悲劇?;蛟S,于蟋蟀而言,周圍所有的灰暗中,手電的那束光,便是罪惡??捎谖叶?,那束光卻是我看見它們存在的全部。我的兩只金黃的蟋蟀,都是在墳場的亂石堆里捉到的。
的確如此。從墳場里捉來的蟋蟀,它會將自己的特性發(fā)揮到極致,戰(zhàn)斗勇猛無比。每一次,我?guī)е鼈內(nèi)ズ推渌∨笥讯敷皶r,隨便拿一只,都會勝利,凱旋而歌。有人說墳場里的蟋蟀是鬼變的,太惡了。可我不管它是什么變的,或者鬼附在它的身上,它給我的,就是一種樂趣。因為重要的是,我可以對它發(fā)出指令,就是用一根狗尾草對它的小腦殼一撩,兩只蟋蟀便非常聽話地準備戰(zhàn)斗。當(dāng)它們的小腦殼被指令撩到似乎都意識到對方的殺氣時,頭或嘴就頂?shù)搅艘黄稹6凡贿^的一方,便會掉轉(zhuǎn)身子逃跑,另一方則翅膀快速顫動,以歌唱的方式,慶祝自己的勝利。
有時,為了釋放蟋蟀瘋狂地撕咬,我還用過一種極端的方式,把它放在手里,用勁猛顛。蟋蟀被顛暈了,再放入瓶子和其他蟋蟀拼殺,會咬得更加厲害??傊?,它們終將有一方被打敗。在撕咬的過程中,有的蟋蟀小胳膊小腿就不見了。我們卻很瘋狂,以它們的撕咬為快事。
當(dāng)然,為了犒勞它們,我給它們最嫩的萵苣葉。這也仿佛是對它們充滿慈悲的恩賞,它們會高興地把小臉埋在葉子里,小嘴瘋狂咬下萵苣葉。其實,這種犒勞只是要讓它們明白它們是在我的管制下活著,為了活著和另外的蟋蟀撕咬。即便它們不懂,也要裝作都懂了,所以它們的小嘴吃得歡樂,哪怕僅是那個可憐的歡樂!偶爾,它們還會各自扇起翅膀,抖動,發(fā)出微微震顫的美妙的聲音,像個高級的演唱者。
對蟋蟀的習(xí)性、生活、繁殖,法布爾是專家。他說過:“可我的蟋蟀們卻是我的伴侶,它們使我感到了生命的顫動,而生命正是我們的靈魂。”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它們的一個專門享用者,而我的享用又如此短暫和注定短暫。開始是我的一只金黃的蟋蟀,在和其他蟋蟀斗時,被一個小伙伴的蟋蟀斗斷一條腿。我看著它只剩一條帶齒的長腿,跳不動了,本想制止。但是,看它的架勢,它還是想再搏一回,可能是為它的主人,也為它最后的輝煌。它的一條單腿,也被對方咬得與身體分開。它最后被咬殘、咬死,它金屬般的美麗就地凋零。似乎為了不讓它的美失去意義,它最后發(fā)出了一聲訣別之音。然后,小臉、小身子、小小的骨架緊貼于地,靈魂飛走了。啊,死亡!死亡!面對它輕而易舉之死,我只是發(fā)出了一點言不由衷的憐憫。
我在埋葬這只蟋蟀時,卻沒去顧及另外一只蟋蟀。它怎么可以招呼也不打,自顧自地走了?
我的兩只蟋蟀就這樣,一死一逃。最后,它們離開了我精心打造的房車之家。我看著明亮得無死角、透明的房車空空蕩蕩,感到非常沮喪,因為我再也做不成它們的王。
后來,我為了再次捉到更野性的蟋蟀,和一個小伙伴去了山岡的墳場。
在大自然的曠野中,蟋蟀的叫聲更是美妙。如果有幾只蟋蟀同時扇動翅膀,它們喧響的交響曲,仿佛是在一個巨大的廣場上一同演奏,此起彼伏,如同多聲部的合唱,絕對是一場悅耳的音樂會。那種高歌的音量,會令人想到它們震動的胸腹里已變成發(fā)燙的電動機。實際不是,它們在歌唱時,是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發(fā)出悅耳之聲。那一刻,我才想到,人與蟋蟀不都一樣嗎?都是自然之子,可是我還是想把它捏在我的手掌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兩只蟋蟀在我的夢魘里復(fù)活。我聽見它們的歌唱像是在對著我喊叫,歌唱我腳下的現(xiàn)在,立刻會消失成為過去。很多時候,我不知是熟睡還是醒著,又仿佛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在高高的山岡上。那時,蟋蟀可能會聽見我們腳步的響動,開始低聲吟唱,隨后便停止了。我們不得不停住腳步,與山川融為一體,裝作靜默。在只有風(fēng)聲的時候,蟋蟀才開始高歌。但糟糕的是,我們在山岡上待了一夜,連蟋蟀的影子都沒見到。天還沒亮就下起了雨,我們捉蟋蟀的興致也被風(fēng)雨扯得支離破碎,飄散而去。
或許在那個夜晚,我的魂魄,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交付給了那些亂石和草木。因為從山岡回來之后,我生了一場病,發(fā)高燒,說胡話。我說黑夜正在逃向遠方,天空變?yōu)槠婀值募t,像永不枯竭的血,從天空噴出。我看見到處都是蟋蟀、蟋蟀、蟋蟀,它們的多聲部合唱,唱出的全部是我的名字。我還說它們正在叫我,從天堂里。父母認為我在墳場里肯定被鬼纏身,請了一個巫婆,從屋里到我捉蟋蟀的山岡上的墳場,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捉鬼,為我喊魂。
如今,我終于明白,當(dāng)初我對蟋蟀那看似極深的眷念,實際上只是一種對自己的驚訝。而這一切,早已隨同那個時代的陽光發(fā)酵成泥。
谷雀
黃昏像一把金鑰匙,打開一個美好的世界,當(dāng)然,也打開了夜的入口。當(dāng)西邊的山頂輕輕接住落日,擁抱它后,山嶺便泛起了棱角分明的紫色。這時,鳥兒就翻飛著小翅膀,鉆進樹林或者屋檐了。這些鳥兒,幾乎全是谷雀。它們離莫測的人們?nèi)绱擞H近,歇下來就發(fā)出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水靈鮮嫩的聲音。開始一聲、兩聲,然后是一片谷雀的和鳴。
好一個嘰嘰喳喳的世界,倒反像聲音創(chuàng)造了谷雀。
我不知道,谷雀在浩大的天空的胸膛里迎來飛翔,為何不累?一大早,它們就趕在人們之前醒來,振動著翅膀出去,最先飛入光明的縫隙里去迎接太陽。在睡覺前,還如此興高采烈,仿佛要把各自的新鮮事播報完畢。我每一次聽見鳥兒的鳴叫,都仿佛是某種力量在拉著我回溯?;蛟S是因為谷雀的歡快之聲,與我們的童年有很多相似之處。
在我們的童年時期,孩子并不是一個家庭的中心,僅是一個家庭的附庸。村里的小孩子,只要聚到一塊兒,就像群小野獸,在遼闊的田野里瘋瘋癲癲,直到黑夜來了,才屈從于黑暗的天空,不得不回家。我們和谷雀一樣,在一個天然的集體主義場景中,一起嘰嘰喳喳。所不同的是,鳥兒們的廣場是樹枝,我們的廣場是田野。
那時,田野連著田野,包圍著村莊。村莊很大,被劃分成南邊和北邊兩個隊。我們?yōu)榱瞬蹲焦热?,幾個小伙伴相約,壟斷了南邊隊的地盤,只要屬于南邊隊的地方,絕不允許北邊隊的人來追捕。由于谷雀總是會在兩邊的地盤上飛來飛去,我們便對南邊的區(qū)域不滿足起來,人人都像一個暴君,一天天開拓邊界。我們與北邊隊的小伙伴進行比賽,開始靠手甩石子,或者用自制橡皮槍打稻草人、谷雀,以哪一方手準為勝。無論是哪一方獲勝,對方都無條件割讓一塊田野,或者一排樹。南邊隊的人,除了我,其余每個人都練就了一雙既準又狠的手。他們只要丟出手中或者放出橡皮槍里的石子,石頭就像有獸性,瘋狂地飛出去,追在了稻草人的身上或谷雀身上。稻草人就不用說了,百發(fā)百中。谷雀被打中不太容易,但也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被打中的谷雀,有的身體還在抖動,靈魂徘徊不去;有的谷雀依靠身體庇護的小小靈魂,在跌落的過程中就已脫離。最后的統(tǒng)計結(jié)果,每次都是北邊隊的人少,就這樣,我們控制了一塊又一塊田野、一排又一排樹木。他們看著我們不斷地贏,不干了,又與我們動武。在打斗的過程中,我們用上了石頭,他們害怕了,最終整個地盤被我們控制在了手里。
由于大人們都討厭谷雀,特別是稻谷正含漿時,每家都會派出一個人,專門去田野邊瞧著谷雀。只要谷雀歇在田野里,就大聲吼叫嚇飛,或者用石頭把它們打飛。如果不這樣,正含漿的谷穗會變成白花花一片,再也不會低頭,秋收就只能收獲嘆息!所以,我們一伙兒人打谷雀,兩個隊的大人都非常支持,是我們?yōu)樗麄儨p輕了一個人的負擔(dān)。我們更得意忘形于這樣的壟斷,因為這樣,北邊隊的人捉到鳥,也得交到我們手里。若有不從,他們便會嘗到石頭的厲害和苦頭。我們成天沉浸在以捕捉鳥兒數(shù)量構(gòu)建的成功里,誰也不會憐憫一只鳥兒的死亡。我們狂歡的火焰愈燃愈烈,以至于我們認為未來都會如此狂歡下去了,像一個按鈕,按下就有既定路線。然后,生活就如同翻動書頁般不斷向前,直抵遠方。
多年以后,離家在外讀書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外面還有世界。是不是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還有更小的世界?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每個世界里都有善惡,如果我們那時就懂得善惡,那我們的行為,無疑是罪惡的人的頌揚和欣喜若狂。遺憾的是,我們年少的懵懂,不管愛、恨、罪惡還是愿望,都像是精神上的光明,照亮一天的時光。但世界終將要我對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瘋狂的焰火還是燙傷了童年。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一棵樹上有一個鳥窩,里面還有三顆鳥蛋。我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一個渾身蠻勁兒且比我大的伙伴。結(jié)果,他在夜晚偷偷把鳥媽媽捉走了。我知道后非常氣憤,揪著他就要和他打架。他說打了別哭!我說不哭!接下來便是各自雨點似的拳頭砸向?qū)Ψ健N业谋茄髁艘坏?,可依舊沒有掉眼淚。當(dāng)我看見他手里捏著的鳥兒,與土地一樣顏色柔軟的羽毛飄落在爛泥地上后,我才停了下來。他松開手,鳥兒已經(jīng)死了,我哭得稀里嘩啦。他說有本事別哭啊!我說我哭的是鳥兒死了。其實那種死要面子的強撐,誰都看得明白。即使當(dāng)時我真的哭鳥兒,也只不過是以對鳥兒的慈悲來裝模作樣。
后來,我爬上樹,見鳥窩里的鳥蛋還在,于是心里有了一絲慰藉。那個春天,我專心致志地守候著那棵樹上的鳥窩,希望里面的鳥蛋能變成三只小鳥。春天結(jié)束,我爬上樹去,鳥窩里什么也沒有了。我自以為是的既定事實出了變故。我也沒怪和我打架的那個人,我怪那棵樹偷走了鳥,那個春天偷走了我的心靈。
因為自責(zé)和怨恨,我常常在夜里哭醒。它可能是讓我認清自己欠下的債務(wù)。所幸的是,每次夢哭都是母親喊我,說是不是做夢啦,醒一醒再睡。母親的喊聲,像一束暖人心窩、治人創(chuàng)傷的光芒穿透到心靈的最深處,感覺仿佛永遠有光,我才總算是清醒過來。
我又用篩子捕捉到兩只谷雀。一只翅膀金黃,另一只灰得像土,落在地上如果它不動,還以為那是一坨泥土。我用線拴住它們的腳,看它們撲騰去撲騰來,很好玩。為了把它們乖乖控制在手里,我精心地給它們喂食和水。水是村背后最好的泉水,那股泉水從地上噴出,沒有枯竭過,流出來的永遠都是新的,又永遠一樣,清澈、透明,是種光輝和明亮的回蕩,會叫人的心不知不覺地放松下來。只要不愉快的時候,我就坐在那泉邊,聽聽泉水的絮語,那不愉快的一天在心里就消除了??墒?,這樣安逸的水送到它們嘴邊,泉水在微笑,我在微笑,谷雀卻始終把頭扭向一邊。拿食物給它們也一樣,始終不吃、不喝。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即使餓了,也用它的悲傷來沖抵。
我對它們無可奈何,蹲在它們身邊的時候,它們就瞇起眼睛,一動不動。我不得不離開悄悄觀察,它們看周圍沒有了動靜,才走幾步,走得很好看。它們走路不是一步一步走,而是用雙腳蹦跳。蹦跳幾步,又低下頭伸嘴啄地上的細沙沙。我才想起它們只吃得下細碎的米,于是,我極其認真地去田野里采摘了一些小米回來,放在它們面前?;疑墓热赋粤?,翅膀金黃的谷雀非常安靜,看都不看一眼。
有一天,我正拿出小鳥來給它們喂食,被父親看見了。父親說,把繩子解開,放了它,不然它會死。父親的話既平心靜氣又理直氣壯,和顏悅色又義正詞嚴??粗赣H的眼神,我答應(yīng)會把它們放了。可我嘴上說一套,實際行動又做一套??上]過幾天,翅膀金黃的鳥兒死了。我傷心地哭了一場。我不知道它是被餓死的還是氣死的。它本就小小的身體,比活著的時候又小多了。
最后剩下灰色如土的谷雀,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給它喂食,結(jié)果又被父親看見。父親問我谷雀怎么還沒放飛,還有一只呢?我的心像只谷雀在胸中撲騰,不知是出于膽怯、驕傲還是恥辱,我放棄了坦白真相,說放一只飛走了。
父親點了點頭。他還相信我,使我害羞又高興。父親說,你很喜歡它?我說很喜歡。父親說,那就別拴著它,這時就讓它飛走。
當(dāng)時,我聽了父親的話,把拴在谷雀腳上的繩子解開。可是,它扇動了幾次翅膀,卻飛不起來,就在地上蹦蹦跳跳。折騰了好一會兒,它左顧右盼。突然,它再次扇動翅膀,終于迎來了飛翔,沖出屋子,落在門口的櫻桃樹上,然后圍著樹飛了一圈,叫了幾聲,飛進了天空偉大的心膛。
那一刻,我也多想隨它飛,也想做一只鳥兒。的確,如果把鳥用線拴著,或者關(guān)在籠子里,我也絕不愿做一只鳥,那是一種沉痛的錯誤和失敗。自那只谷雀在我手里死亡之后,我就非常懼怕黑夜,總覺得黑夜是神秘的,它在緩慢爬行。只要黑夜一來,我是不敢出門的,除非天遂人愿地賜予星星和月亮。不然,我就會感到黑夜好像從來都是一副表情,默不作聲。它似乎有一種暗黑的孤傲和冷漠,像是專門在威脅我,或許一不小心,我的命運會被黑夜拽在神秘里,或者,會有妖魔鬼怪來捉拿我。直到當(dāng)煤油燈變成了電燈,一種強烈、明亮的印象,才能減少我對黑夜的恐懼。那種明亮的印象,我一直珍藏到今天。
在我做了父親之后,才懂得父親當(dāng)初對我的要求和對謊言的包容。愛是更高級的理解,還它自由,曾經(jīng)自以為是的念頭,完全是空想。
十多年前,父親的生活再沒有白天。他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們終其一生,都在與時間對抗,白天與黑夜不過是魔術(shù)的時間之光。所謂生活,就是白天與黑夜的一場賽跑。所謂死,就是生活的白天與黑夜賽跑后,白天沒了,只有睡眠的延長線保持永恒。
有一天刮風(fēng)下雨,我看著幾只谷雀在雨中飛向屋檐。風(fēng)沒能阻攔它,大雨沒能阻攔它。我似乎看到了某種大于生命的東西,那種沉睡了好久的印象又突然蘇醒。谷雀原本不是生活于大地,童年的我非讓它用整個身軀去感覺原始的大地。最終,它死了,死于非命。
這么多年過去,我總以為過往的很多情景,像那只谷雀一樣,早已死去。沒想到,藏于記憶深處的很多東西,白天看不見,卻在時光的暗道里復(fù)活。
事實上,時光再怎么走,風(fēng)是一樣的,谷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它們展示給我的卻是與當(dāng)初截然相反和全新的事物。它們扇動著小翅膀,在微風(fēng)里飛翔,如此優(yōu)雅和美麗。它們無憂無慮地鳴叫,能使人減少些許悲傷。每一次,望著谷雀毫無顧忌地蹲在枝頭,聽見它嘰嘰喳喳興高采烈的叫聲,我就會想到小時候在父親的肩膀上的情景。它們飛過又消失的聲音,我總感覺像親人逝去的靈魂。
蜘蛛
山大。山陡。小時候,我們在山上找不到同伴,就會對著山谷喊,這邊,來呀!來呀!山谷也會重復(fù)說:這邊,來呀!來呀!我們以為是山會說話,空氣會說話。但是,如果人不發(fā)聲,大山就以一種浩瀚的沉靜,把人和世界分開,山是山,人是人,構(gòu)不成對話的關(guān)系。人再次退到山下,更感覺不到山會說人話,只看見山高,山空,單色塊,只有線條互相勾連,互相接受,又互相掩蓋,仿佛僅是一道雄性的脊梁,圍著我們的世界。
那時,我們每個孩子都認定,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尖底鍋,很大很大。再加之小時候常聽到老人們擺龍門陣,說的都是自盤古開天地的話題。這給我們一個最初最具體的具象是,人類、莊稼、牲畜、蟲蟲螞蟻,自然萬物,就裝在山與天相接的這個圓圈里,是山與天擁抱著。所以,我一直在猜測,在邊沿與天相接的雄性山脊處,那一定是天邊,夢想長大的某一天,一定要到天邊去看看。
可是,大山與時間,像是進行秘密的交易,不想讓我們盡快長大??偢杏X一天又一天,長大是那么漫長。幸運的是,我的那個夢想得以提前實現(xiàn)。因為我們的代課老師,在春季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就帶我們?nèi)ド缴洗河?。我約了幾個小伙伴單獨離開,準備到天邊去。我們順著看得見的西山頂,一寸一寸往上爬。上了山頂才發(fā)現(xiàn),世界長大了,不僅遼闊,還有縱深。我們之前看著的地方哪是什么天邊,遠處,更遠處,像是所有的群山都向這片土地擁來,層層疊疊的山岡,整齊排列的山頭和寂靜,又在更遠的地方肅立著。如此寬不著邊的世界,不論我走多久,都無法抵達天邊。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大自然早就專門制作了一幅立體的山水畫,即使遠遠看著可以一步跨過一個山頭,也始終跨不到無邊無際的天邊。它如此遙不可及,像老師給我們只能傳授知識不能傳授智慧一樣,一個人即使上下求索之后所追求的智慧,也是那么遙不可及。
那天,我們站在山頂哦嚯嚯地吼,山也哦嚯嚯地又說話。
下山來,我問老師,山會說話嗎?老師伸手摸摸我的腦門,說你腦殼沒發(fā)熱嘛!山又不是人。我說怎么我們說什么,山也會說什么呢?老師哈哈笑,說那是山對人產(chǎn)生的回音和共鳴。我又問老師,天有邊嗎?老師愣了一下,用了一個成語:明知故問。老師隨著又反問我,天咋會沒有邊,沒有邊還叫天邊?我非常滿意老師給的答案,于是,又問老師去天邊要走多久。這次,老師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老師摸摸我的頭說,趕緊加快步子回家。我明白老師不知道,也就沒再追著問,因為不管是誰提問,老師如果說不上,他就用這句話回答。只要老師說他的口頭禪,我們就斷定這個問題是人類都無法解釋的。那個時候,我們懂得的是,挖地、除草、喂豬、生火、做飯、打掃衛(wèi)生,明白勞動的艱辛和意義,那是一種生存的資本。
在小學(xué)階段,教我們的基本是代課老師。他們在課堂上照本宣科以后,會扯些盤古開天地的故事,課后會帶領(lǐng)我們?nèi)绾闻c土地保持一種親密關(guān)系,教會我們認識各種花草的名稱,教會我們尊老愛幼、愛天空、愛土地、愛上神秘,人與人之間不相互揭短要互相幫助,等等。那時老師換得勤,原因很簡單,有的老師只能上低年級的課;有的老師教兩年就被辭退或主動回家去,當(dāng)了農(nóng)民、小販,或者屠夫。只有我們繼續(xù)讀書,繼續(xù)面對生活的實際,心里繼續(xù)充滿了遠航的夢想。當(dāng)時我有一點不理解的是,我們的老師和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yōu)楹尾幌胫h行,或者去天邊看一看。他們即使偶爾出去,也是盼著歸鄉(xiāng)。直到多年后,我目睹了一件在山區(qū)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才明白人與故鄉(xiāng)和土地的情愫。
那是2002年,我的一個同學(xué)結(jié)婚。他家住在真正的高寒山區(qū),我注意到他們那里喂養(yǎng)的豬馬牛羊,近乎放養(yǎng),早出晚歸。山路逼仄陡峭彎曲,可他們習(xí)慣了,即使夜間行走,也毫無偏差。牲畜似乎也和人一樣,習(xí)慣了,都熟悉曲折的山路,熟悉高山峽谷,熟悉草木。一大早,主人把它們趕到山上去,人就走了,去干別的事。傍晚的時候,不需要主人去找,它們也會順著去的路回來。在豬馬牛羊幾種動物中,唯有喂養(yǎng)肥豬的方式不同。他們不把它趕上山,而是用繩子的一頭拴住一只豬腳,另一頭拴在樹上。肥豬的吃或睡,就圍繞在一棵樹下進行。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一代又一代人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風(fēng)平浪靜。沒想到,只有居住于此的人才十二分地清楚,生活中有數(shù)不清的意外。即使非常熟悉山路的牲畜,也有走著走著就莫名滾下山坡,也有猛沖猛撞跌下了懸崖,在幾乎不可見的深處破碎。
那天,我在這個地方目睹一戶人家殺豬。
這戶人家單獨居住于半山腰,一扇寬敞的門朝東而開。由于地勢所致,雖然站在門口既當(dāng)陽又視野開闊,但前面是一個深深的峽谷。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他請來了屠戶,又請了村里的幾個男人來幫忙。我看見那頭即將要被宰殺的豬,開始的時候,若有所思地從他家門前走過,哼哼著。然后,走向水槽,把嘴伸進水槽里吸水,吸出了一種類似于磨刀的聲音。幫忙的人跟在豬的后面,相距一步之遙。當(dāng)一個人用力抓住拴在豬腳的繩子時,豬開始瘋狂了,掉轉(zhuǎn)頭迎著人沖過來。有人用腳踢,有人撿起地上的棍子用棍打,豬穩(wěn)住了,接著又靜下來,靜若一個大石頭。
接替豬瘋狂的是人了,他們丟開繩子,直接撲上去要把豬按翻。沒想到豬卻不遂人愿,大叫著躲閃,后退,嘩啦一下,自我毀滅得很徹底,直接摔下了山崖,令人聞聲失色、觸目驚心。豬的叫聲像在遙遠而瘋狂的風(fēng)的呼嘯中瞬間消失。隨后,是山學(xué)豬叫,一聲更長的聲音,從強到弱,拖泥帶水后慢慢消失無聲。再隨后,便是一片寂靜,人們等待豬落地,可落地?zé)o聲,若一個夢。
幫忙的人一時目瞪口呆,一臉愧疚,臉紅得像只紅公雞。主人看上去倒反顯得很淡定,走過去佇立在豬滾落的懸崖邊,巡視了一番,又走過來給每個人發(fā)了煙。從他的神情和動作上看,仿佛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無非來得快了一點。
沉不住氣的是從外面回來的主人的兒子。他氣哼哼地說,這種鬼地方,還是搬走吧,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主人用目光剮了兒子一眼,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從他的鼻孔里蛇一樣竄出后,說,埋不埋人由山說了算。主人說的這句話一下觸動了我,它勾起我多年前所認識的天邊、山的輪廓和雄性的山的脊梁的記憶。事實上,千重山萬重山,也抵達不了天邊。
據(jù)同學(xué)說,殺豬的這戶人家,也搬出過這山里,到西雙版納,但只待了兩三個月。他們說那個地方熱得全身無力,一個莊稼人,沒得力氣咋干活兒?不久,幾家人約著,又偷偷奔向自己熟悉的山巒,重新生活。
那天,我看見主人把嘴里叼著的煙屁股隨著螺旋形的眼圈吐在地上,用腳使勁兒搓了一下,走到屋里去。隨后,他背了一個背簍出來,斜著眼睛看了兒子一眼,說,走,下去撿豬肉。兒子站著不動。主人又說,你就像錢幣圓溜溜地跑,一年回來一轉(zhuǎn),還要拿你去供著?兒子還是一動不動。老人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遍山的麥子無人收,山神也是空灶頭”,獨自下山去了。
主人上午下的山,回來已經(jīng)是傍晚。他的背簍里,只有豬的骨頭和油。毫無疑問,一年的希望隨著那聲豬的叫聲,已經(jīng)破滅。但是,他的臉上看不出有多少悲傷,仿佛就是干了一天的活兒,累了,回家歇息。
同學(xué)說,他的一生就這樣,一輩子在這山上爬。他太累了,年年反復(fù)地累,好像一輩子沒有歇過氣似的。只有疲乏了,身不由己時,才會歇下來。我想著主人說埋不埋人由山說了算的話,仿佛道出人的某種宿命。千重山、萬重山,如同一張網(wǎng),只是有人煙的地方,山的粗獷、高地、斜坡和峽谷,甚至于山的莊嚴與秀麗,還有那種令人驚異的險惡,不能阻止人們的生活,峽谷也不可以。
時光一去,便是千年。歷史冊頁唰唰翻動的聲響卻滔滔不息。在滇東北亙古的、像是從四面八方擁來又一個急剎車停住的山峰,曾有過世界上最閃耀的豐美。在史書的記載里,有過小馬生一歲,肚帶斷九根;小牛生一歲,犁頭斷九部;小羊生一歲,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壩能栽秧;壩上有坪能賽馬,又有沼澤地帶能放豬;寨內(nèi)又有青年玩耍處,院內(nèi)又有婦女閑坐處,門前還有待客處;屋后砍柴柴帶松脂來,屋前背水水帶魚兒來……
另外,綿延的山脈里,還藏有金屬,藏有銀兩。挖出的朱提銀,占過全國白銀的半壁江山。其繁榮程度,縣志有過記載:“廠務(wù)發(fā)達,稱銀用秤?!敝皇钱?dāng)時的人們,在山中往深里挖,往遠處挖,挖成了蜘蛛網(wǎng)。我在想,如果山會說話,它一定會喊疼。但是,這靜默的山巒,它雖然沒有大聲說話和顫抖,可它用沉默的方式告知每個人,我們終其一生,都在與土地融合,然后,環(huán)繞時間的軸心,一絲不茍地老去。
時隔近二十年時光,我再次去了一趟同學(xué)的老家。我特意爬到當(dāng)年殺豬的那戶人家門口,看見他家的門前結(jié)起了一個很大的蜘蛛網(wǎng)。蜘蛛織網(wǎng),構(gòu)建如此醒目的圖案,互相勾連,它為了什么?走近后,觸目所見一只黑色的蜘蛛,正走向被網(wǎng)粘住的一只小飛蟲。我觀察它最先吃掉小飛蟲的腦袋,然后是身體和腳。主人家的門嚴嚴實實,久久不見開啟。
離開時,我又看了一眼那只黑色的蜘蛛。它在自己編織的網(wǎng)上,正邁著自己的步子,像回到故地的游魂。
【作者簡介:朱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七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在國家及省級刊物發(fā)表。出版散文集、小說集、長篇小說等五部,曾獲云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獎、首屆滇東文學(xué)獎、第二屆《百家》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滇池文學(xué)獎、第九屆云南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