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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譚嗣同的上海坐標
來源:解放日報 | 彭曉玲   2023年12月22日16:27

1898年,譚嗣同為變法獻身,在北京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刑場英勇就義,終年33歲。今年是譚嗣同殉難125周年。這個生于北京、祖籍湖南瀏陽的晚清官員之子,度過了迅如雷電、燦若星辰的一生。在他的生命軌跡里,上海這座城市承擔了什么角色?

譚嗣同沒有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二三年,上海于他的重量。

第一次到上海,當在光緒三年(1877年),12歲的譚嗣同隨剛升任鞏秦階道道員的父親譚繼洵回瀏陽原籍,為母親徐五緣修墓,由天津乘船,經(jīng)煙臺至上海,再由上海順長江至洞庭湖,再順湘江至長沙,陸行至瀏陽城北門譚府。一切都是父親安排,上海只是匆匆而過。

第二次到上海,則在光緒十五年(1889年)。這年五月初五日(6月3日),他的仲兄譚嗣襄病逝于臺南府安平縣蓬壺書院。突聞噩耗,時在京城的譚嗣同顧不上順天府鄉(xiāng)試,攜從侄譚傳簡南奔上海,擬赴臺灣迎柩。一抵上海,他就接姻親臺灣布政使唐景崧電告,得知仲兄靈柩已運往上海。當他在上海接到靈柩那一刻,心就痛得失去了知覺。

至光緒十九年(1893年)夏,譚嗣同再次途經(jīng)上海,前往北京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秋試罷,他被父親催促返回湖北武昌,再次途經(jīng)上海。往返匆匆,好在找到了慕名已久的格致書室,拜會了書室主人傅蘭雅,買了好些西人格致學書籍。

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戰(zhàn)敗,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簽訂,天下士人嘩然。這也成了譚嗣同棄舊迎新的轉折點。他自號“壯飛”,決心從此徹底拋棄令人厭惡的科舉八股之學,去追求一種全新的學問和生活。

他和老師歐陽中鵠,友人唐才常、劉善涵等滿懷悲憤之情,以開新啟蒙、喚醒士民為己任,毅然變法,在家鄉(xiāng)瀏陽興辦算學社。力圖有所作為的陳寶箴任湖南巡撫,邀請他回湖南參與新政。但他迫于父命,只得赴京覲見,至吏部辦理候補知府分發(fā)浙江的手續(xù)。

步入自己素來厭惡的官場,譚嗣同心緒沉重。此時,京師與滬上已成為維新運動和傳播新思想的中心,他遂發(fā)一愿,愿遍見世間碩德多聞之士,并自稱為“北游訪學”。

譚嗣同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二月離開武昌,二月中下旬抵達上海。匆匆再訪傅蘭雅后,就前往京師。抵京便住在瀏陽會館,機緣巧合與吳樵、梁啟超、夏曾佑等相識,天天談論新學。陛見后,改任江蘇候補知府,至六月十八日離京南下,在滬略作逗留,于六月二十九日抵達江寧(南京)。此后,直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攜家眷返湘,譚嗣同又四次來往寧滬之間。

長發(fā)棧

晚清時期的上海租界,時尚與傳統(tǒng)相互交織。既有西方的聲光電氣與管理制度,又有本土的文化習俗和社會風氣,且各具情態(tài)。

譚嗣同來上海,或者從武昌或者從南京,幾乎都乘坐輪船抵達上海洋涇浜碼頭。作為上海縣城北部黃浦江支流,洋涇浜在未填浜筑路之前是外埠進入英法兩租界的重要航道。

譚嗣同下榻的長發(fā)棧就在洋涇浜北側的英租界內(今延安東路與四川中路交叉口的西北角),為一幢二層四坡頂洋樓,面街還有拱形大陽臺,牌坊式大門高大氣派,上蓋靛青色琉璃瓦,門楣上懸著“長發(fā)?!睓M匾。大門兩側掛有門聯(lián),兩旁墻上又有“仕宦行臺”四個大字的招牌。此客棧裝修闊綽,飯食精美,大門口除了馬車、腳踏車、東洋車外,還有中國官吏特許使用的綠呢轎子。

后來,填洋涇浜筑成愛多亞路,長發(fā)棧位于愛多亞路20號。1920年,上海華商證券物品交易所創(chuàng)建,花了20萬元將長發(fā)客棧買下來,改建成交易所大樓。當時大樓為三層樓房,坐落在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與四川路1號(今延安東路110號)。1934年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關閉后,將此房屋出售給英商會德豐駁船公司。駁船公司卻于1941年將此樓拆除,在原地建造了會德豐大樓,于1943年竣工。之后此樓被轉讓給美商德士古石油公司,故又稱德士古大樓。上海解放后,此樓改名為四川大樓。

格致書室

還在武昌時,譚嗣同就聽友人提及傅蘭雅的名字。

傅于同治二年(1863年)被英國圣公會派到上海。同治七年(1868年)春,江南機器制造局總管徐壽隆重聘請他任翻譯館全職譯員,他在此度過了長達28年的譯書生涯,一生翻譯了129部譯著,天文地質、聲光電氣、植物動物、生理衛(wèi)生等等,幾乎囊括了當時介紹到中國來的西學新知的所有學科。

光緒二年三月十九日(1876年4月13日),經(jīng)兩江總督沈葆楨、直隸總督李鴻章的聯(lián)名保舉,傅蘭雅被清政府授予三品銜,成為少有的擁有清政府官銜的洋人。

傅蘭雅發(fā)現(xiàn)江南制造局的大批譯著使用率不高,便積極投入創(chuàng)辦格致書院、格致書室和《格致匯編》的工作中。傅蘭雅常在《格致匯編》上刊登廣告,落款地址則在上海三馬路(今漢口路)《申報》館西隔壁朝北格致書室。光緒十一年(1885年)初,他在原址上創(chuàng)辦了新格致書室,銷售科技圖書外,兼營理化儀器、照相器材、鉛字銅模及印書機器等科教文化器材。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譚嗣同路過上海,于三月二十五日(4月5日)來到格致書室。傅蘭雅陪他欣賞了書室展出的化石、計算器、X光片等物,為他興奮地講解著。

之后,譚嗣同至南京赴任途經(jīng)上海,特地再訪傅蘭雅,但無奈他已赴美,不過譚嗣同獲其所譯《治心免病法》。譚嗣同讀后大喜,而“悟心源”。后來譚嗣同復從楊文會究心佛法,遂以《治心免病法》、佛法與《易》理融會,于是其學益臻恢宏,突破了其原來“專主船山之學”的狀態(tài)。

時務報館

光緒二十二年初,上諭查封京師強學會,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隨即關閉了上海強學會和《強學報》,而收拾殘局的人,他選擇了曾經(jīng)的幕僚汪康年。強學會余款銀六百二十余兩就成了他與黃遵憲、梁啟超、吳德瀟吳樵父子及鄒凌翰創(chuàng)辦《時務報》的啟動資金。

漫步在今江西中路以東的南京東路一段,幾乎沒人會知道此地曾名花園弄,曾是上海第一張近代報紙《北華捷報》的誕生地。

后來成為舊上海的報館林立之地、以東方“艦隊街”聞名遐邇的,則是望平街(今山東中路,南起福州路、北至南京東路)一帶,毗鄰的福州路(亦稱四馬路)和廣西路也是舊上海報館的云集之地。

《時務報》終于在七月初一日(8月9日)正式出刊,每月三期,報館設于四馬路,今福州路、福建中路口。梁啟超在《時務報》擔任主筆。他一人擔任所有文字的編輯工作及為每期撰寫一篇文章。他激情澎湃地在《時務報》上發(fā)表一系列倡導維新變法的文章,如嘹亮的號角吹起了變法的集結號。

這一時期,譚嗣同在南京做候補知府,來往上海四次。

他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他到南京不久后的八月初七(9月13日),這次待的時間最長,有十多天。每次一到上海,朋友們就聚在一起了,話題不外乎佛教和格致之學或維新變法,思想火花碰撞。高談闊論之余,他們也追逐潮流,去上海當時最為有名的“一品香”吃番菜。

之前中國人稱外國為“番”,“西餐館”稱之為“番菜館”,“一品香”便是中國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時間最早、知名度極高的西餐館。清末民初出版的《圖畫日報》描繪“一品香”的配畫文說:“……獨一品香最早。該號坐落英界四馬路老巡捕房東首第二十二號,坐南朝北,二層洋房。號主徐渭泉、徐渭卿,開設于光緒十四年?!?/p>

八月十四日(9月20日),孫寶瑄宴請譚嗣同、梁啟超、汪康年、宋恕等人在“一品香”吃飯。第二天為中秋節(jié),譚嗣同回南京前,請大家在“一品香”喝酒、暢談、吃月餅。過了幾天,八月十九日(9月25日),譚嗣同主動邀請朋友拍照,梁啟超、孫寶瑄、宋恕、吳嘉瑞與胡庸興沖沖地響應,獨汪康年借口頭發(fā)都沒梳不愿去,譚嗣同扯起他就走。幾人來到離報館不遠的四馬路光繪樓照相館(今福州路11號),拍了一張珍貴的合影。

譚梁關系非同一般,“每十日不見,則論事論學之書盈一篋”。在這種思考和交流中,譚嗣同在1896年秋冬至1897年春之間寫成了《仁學》。梁啟超在《譚嗣同傳》中更是說,譚嗣同時時至上海與同志商量學術,討論天下事。顯然,《仁學》是譚嗣同與上海同仁“商量學術,討論天下事”的產(chǎn)物。梁啟超是譚嗣同思想的同情者、理解者,梁自己也承認“其思想為吾人所不能達,其言論為吾人所不敢言”。

到第二年二月二十六日(1897年3月28日),譚繼洵啟程航海北上覲見,譚嗣同送父至上海。在滬期間,譚嗣同與梁啟超商討自己在撰寫《仁學》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和看法。梁在《三十自述》及《譚嗣同傳》中記述:時譚復生宦隱金陵,間月至上海,相過從,連輿接席。復生著《仁學》,每成一篇,輒相商榷,相與治佛學,復生所以砥礪之者良厚。

在四月初一日(5月2日)譚嗣同與汪康年、梁啟超、康廣仁、鄒凌瀚、張通典等人發(fā)起成立上海不纏足會,會址在上海泥城橋西(今西藏路橋)附近。至四月十五日(5月16日),譚嗣同在南京時期第三次赴滬。特來與陳三立相會,為著解決湖南礦務局與法商華利公司戴瑪?shù)碌暮贤m紛。在奔走之余,譚嗣同還于四月二十一日(5月22日)去替時務學堂驗看儀器。

同年九月末(10月),譚嗣同偕張通典由南京抵達上海,此為他南京時期最后一次來上海,這次他見到了向往已久的康有為。

宋恕寓所

19世紀90年代,各地維新人士云集上海,通過成立學會或辦報宣傳維新思想。以孫衣言、孫鏘鳴兄弟為首,及孫怡讓、宋恕組成的孫氏團體尤為突出。光緒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1896年4月6日),譚嗣同與宋恕相識于上海格致書院。

甲午戰(zhàn)敗后,宋恕寓居上海四川北路三元宮附近,廣交康有為、梁啟超、鄭觀應、黃遵憲、容閎等維新派人士,其維新變法之思想比之前更為成熟,已成為上海維新派之核心。而宋恕在讀《興算學議》后,早引譚嗣同為知己,甚至知道他名字的由來:“嗣同夙慕宋陳同甫,故自名嗣同。”他倆縱談時,互打比喻,如稱宋恕是迫切尋求知己的“斷云孤雁”,稱譚嗣同為勇敢無畏的“怒馬驚濤”。

光緒二十四年,約六月二十五日(8月12日),譚嗣同應召入京參與新政,由南京出發(fā)抵達上海,將由此乘船至京城。第二天,他特向宋恕等辭行,轉天,宋恕為譚嗣同送行,再三告以時局之難,勸譚不如早歸。及變法失敗,六君子死難,宋恕悲痛萬分,大病一場,章太炎、孫寶瑄幾次登門拜訪。至11月上旬,宋恕病情稍有好轉,在病榻上吟就《哭六烈士》七律四章,首哭譚嗣同:

悲哉秋氣怨揚塵,命絕荊南第一人??找娢恼滤猛?,長留名字配靈均。英魂豈忍忘天下,壯士終期得海濱。遺恨沅湘流不盡,何年蘭芷薦芳春。